龙井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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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方达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学校。他感冒已经好几天了。一晚到亮咳得不能入睡。本来,他想请假休息。但熊慧芳说今天的会议非常重要,不准请假。熊慧芳道:“老史啊,既然生病了,今天你们教研组的会议,就由刘丽主持吧。”史方达想说什么,但一见熊慧芳板着张脸,便什么话也说不出,点点头就走了。

与史方达相比,刘丽今天显得神采飞扬。一双美丽的大眼左顾右盼,脸上老是带着迷人的笑容。适才,副校长熊慧芳找她谈过话,鉴于她在这场大鸣大放中的良好表现,校党支部已经通过了她的入党申请。

熊慧芳说:“此次大鸣大放,你们历史组的几位老师表现得很不好。他们打着向党提意见的旗号,疯狂地向党进攻。现在是我们向他们反击的时刻了。”说到这,熊慧芳显得非常兴奋,她站起身踱了几步,右手一挥,继续道:“根据上级指示,你们历史组虽然才五个人,按照比例,要划定一人为右派。今天,你们就必须完成此项任务。你们组长老史最近的情绪不太正常,而且,在这场鸣放运动中的表现很差。因此,校党支部确定,由你主持今天的会议。”

熊慧芳压低声音,和刘丽谈了很久。刘丽很兴奋,她能听出熊副校长的言外之意,校党支部对史方达不放心,要让她今后主持历史组的工作。所以,她今天当仁不让,根本不让史老师说什么,就把熊副校长的指示作了传达。宣布了会议的议程。

大鸣大放开始时,史方达很积极,也在会议上动员大家,要老师们积极行动,向党提意见。那时,历史组的教师们,都天真地认为,向党提意见,是为了维护党的威望。所以,他们都抱着一颗赤子之心,积极地参加行动。史方达更是一马当先,先后写出三份大字报,向副校长熊慧芳提出了许多意见。这些意见归纳起来就是,熊慧芳不懂得如何抓教育,应该迅速地由外行变为内行,应该尊重老师,关心老师的生活等等。史方达的大字报一出,其他教研组的老师也纷纷表示赞同。有一段时间,全校老师的意见几乎都集中在了熊副校长的身上。

那段时间,熊副校长的神色很颓废,虽说逢人也笑,但比哭还难看。熊慧芳是一年前调进铜仁中学任副校长的,这位年过三旬的妇女,以前是县妇联的一位干部。她的表妹覃彩云是铜仁县委副书记,表妹夫蔡云是铜仁地委的副书记。因为有此背景,仅有初小文化程度的她,就进了铜仁的最高学府担任领导。熊慧芳在铜仁中学虽然只担任副校长,但她挂有党支部书记的头衔,所以,她的权力往往超过校长宇化康。她初到铜中时,宇校长对她很尊重,凡事都和她商量。但久而久之,宇校长就发现她有些专横跋扈了。很多事情,她都自己做主了。宇校长虽然年轻,但他是铜仁城解放前的地下党员,组织观念很强,心中虽说有意见,但并不在教师们面前表露出来。他也知道熊慧芳的背景,熊慧芳就常常把“蔡书记怎么说”挂在口上,大有钦差之风。好几次,宇化康想去找蔡书记反映学校的工作,但转念一想,这会有什么作用,也就不了了之。

熊慧芳比覃彩云大两岁,她们是姨表姊妹。铜仁城刚解放时,熊慧芳只是一位家庭妇女。她十八岁就由父母做主,嫁给了龙井巷的鞋匠白利发为妻。白利发得到熊慧芳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子为妻,心情自然高兴。但熊慧芳却很看不起比她年长十多岁的丈夫。她耐不住寂寞,每日在外面串门,游荡。本来,她就能说会道,再加之年轻漂亮,便成了龙井巷的名人。解放军一进城,她一经表妹动员,就参加了秧歌队。之后,又参加了识字速成班,毕业后就成了县妇联的一名干部。

参加工作后,经常接触到各级领导,熊慧芳也就变得更加活跃了。同时,她也越发讨厌她的丈夫白利发了。《婚姻法》一公布,她首先向组织提出申请,说她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要求离婚。白利发虽然不同意,但哪能说得过熊慧芳呢?便含着眼泪在离婚书上签了字。从此,漂亮的熊慧芳成了独身女人。

熊慧芳几乎每天晚上都去表妹家串门。覃彩云担任县妇联主任几年后,被提升为县委副书记,妇联主任一职便由熊慧芳接替了。熊慧芳在覃彩云家很随便,帮着做饭、洗衣,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蔡云对这位表姐印象很好,每次只要熊慧芳一进门,他就笑脸相迎。有些时候,晚饭桌上少了熊慧芳,蔡云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覃彩云和熊慧芳,同被称为县委的两朵花。当然,这种议论只是在背后。但人们经过反复比较后,一致认为,覃彩云美虽美矣,只是因为身居要职,每日里板着面孔,不苟言笑,有“冰美人”之称。而熊慧芳则显得活泼可亲,和大家处得很融洽,谈到高兴时,还会骂出一两句粗话,开一些不伤大雅的玩笑。因此,大家觉得她更亲切一些,更像一名女性,更能集中女性的特点。

熊慧芳离婚后,便有不少人打起她的主意,更有不少人为她介绍对象。每逢有这种动向,熊慧芳就去向蔡书记汇报。蔡书记总是笑眯眯地听她说完,然后语重心长地说:“慧芳呀,个人大事不能操之过急嘛,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积极工作,当一名党的优秀干部。至于婚姻嘛,不忙,慢慢来。”听到这里,熊慧芳便红着脸,在蔡书记的灼灼眼光中低下头,娇羞无限。

去年夏天,蔡书记去省城开会,恰巧熊慧芳因工作要前往贵阳,两人便结伴而行。在省城,他俩分别下榻在云岩饭店的两个房间。会议开了几天后,那天下午,蔡书记多喝了几杯,回到房间就醉倒在床上。熊慧芳在书记房中忙前忙后,为蔡云端茶倒水,擦洗手脚。蔡书记望着熊慧芳丰满迷人的模样,心中久存的那股激情再也无法控制。他拍拍床沿,让熊慧芳坐下。熊慧芳心中怦怦直跳,不敢直视蔡书记,蔡书记则抓着她柔软的手抚摸着。熊慧芳轻道:“蔡书记,你喝多了。”蔡书记道:“慧芳啊,我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你知道嘛。”熊慧芳红着脸不敢回答。蔡书记却突然坐起,无一丝醉酒的模样。伸手一拉电灯,屋内尽黑。然后,将熊慧芳放倒在床上,开始撕剥她的衣裳。熊慧芳只是哼哼了几声,便任由蔡书记动作了。

从那以后,熊慧芳和蔡书记的关系就不同寻常了。回铜仁不到一个月,她就被调到铜仁中学任副校长。自调到铜中后,她去蔡书记家里便日渐少了。每逢汇报工作,就去地委招待所。覃彩云经常下乡或出差,这时,蔡书记就在招待所工作至深夜,熊慧芳也就悄然而至。这些事,他们做的极为隐秘,覃彩云一直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晓。

熊慧芳调到铜仁中学后,起初还有些诚惶诚恐。但日子久了,她便发现这些昔日她甚为钦佩的老师们,在她的面前毕恭毕敬,小心谨慎,也就放开胆子抓起工作来。岂知大鸣大放一开始,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就把矛头对准了她,说她不懂教育,不关心教师。那段时间,熊慧芳敢怒而不敢言。她不清楚这场运动的目的是什么,便三天两头去找蔡书记。蔡书记只是阴沉着脸,听她说完后,只是一句话,“不用怕,也不用慌张。我想,党中央一定有办法的。”果然,前几日她接到蔡云电话,让她去地委招待所。这是半年来蔡云第一次主动打电话邀她。她虽说不知有何事,但从电话中听出蔡书记情绪很高。就认真收拾一番,悄悄去了。

铜仁中学的反右斗争是蔡书记亲自抓的。在他主持的校领导会议上,蔡书记严肃批评了校长宇化康,说他在反右斗争中不积极,态度不鲜明,丧失了一个共产党员的立场。因此,铜仁中学的反右斗争由熊慧芳领导。

现在,历史组的五名教师都沉默着,都不愿开口。“右派分子”是什么东西,大家都不清楚。虽说刘丽一再强调这只是在思想上划线,但老师们清楚,共产党喜欢左,右和左是对立的。如若真被划到右边,虽说只是在思想上要对其进行教育帮助,但于个人的声誉总不太好。尤其让人尴尬的是,要面对面地提出谁人可以当“右派”,这实在有些滑稽。评先进,可以面对面提,某某先进,主要事迹有些什么什么。听的人高兴,说的人也自然。但现在却要面对面说,某某人可以当右派,主要表现有什么云云,谁能开这个口?谁敢说这样的话?大家有些不解,当右派也有比例,五个人之中,非要提一人不可,不然,就是对党的不忠诚。那么,现在的五人之中,谁有资格当右派呢?

刘丽,显然是不可能的。这位姑娘是团支部书记,是党支部培养的对象。从今天主持会议的这种趋势看,她今后很可能会成为教研组的组长。她在鸣放运动中,初时也贴过一张大字报,说食堂的饭菜不卫生,此后也就一直不提意见了。

史方达,这是位四十来岁的老教师。铜仁中学解放前称为国立三中,那时,史老师就在学校教书。他和国立三中地下党的负责人方仁和老师关系很好。方仁和老师被国民党枪杀后,方家的后代就一直由他抚养。史老师在学校里和大家关系很好,教书也认真,要提他当右派,实在难以开口。

那么,赵世红老师?这位老师虽说思想比较激进,但他家庭背景很硬,地委某部长是他舅舅,让他当右派,也不可能。

王振云老师?这位五十多的老头逢人就又点头又笑,从未见他和谁红过脸。提他当右派,那简直是丧天理。

最后,就只剩周文静老师了。这位老大姐书教得不怎么样,但对人的关心却不是一般的。逢谁生病不能上课,常常是她主动代劳。谁家里有些什么事,她也要登门帮助想办法。她如若成了“右派”,其他教研组的人会指着他们骂。那么,谁应该当右派呢?

大家都沉默着,都不愿意发言。每人都抱着茶杯,一遍又一遍地倒水,喝尽又倒水,又喝尽。抽烟的人一支接着一支,弄得满屋烟雾。要在往常,周老师早提意见了,“少抽几口行不行?”但今天,周老师也一反常态,稳稳坐着,双眼微闭,似坐禅似的一言不发。

史方达老师却心知肚明,这一关他可能过不去了。他知道,今天这场会议是冲他而来的。原因,就是他得罪了副校长熊慧芳。

熊慧芳初初到任时,史方达对她是很尊重的,凡事也主动向她请示汇报。只是有一件事发生后,史老师对她的印象产生了变化。

那天,熊慧芳副校长去听他的课。那堂课,史老师对学生讲的是唐朝“贞观之治”,下课后,熊副校长就找了他去,他才坐下,熊副校长就批评他,“史老师,你怎么在课堂上向学生们灌输资产阶级思想呢?”

史方达大吃一惊,急问所指何事。

熊慧芳道:“你说什么唐朝的皇帝治理国家怎么英明等等,这怎么可能呢?资产阶级的皇帝,能治理好国家吗?他们是剥削阶级,只能是压榨老百姓。只有共产党才能解放全中国,为人民谋利益。你在课堂上的话值得检讨,这样下去,我们不是在替资产阶级歌功颂德吗?”

史方达闻后啼笑皆非。他说:“熊校长,你说这些皇帝是资产阶级,实在是抬举他们了。他们只是新型地主阶级的代表,怎么会是资产阶级呢?至于贞观之治,那是历史上肯定了的,我们向学生教授历史,只能是忠于历史。”

岂知他的话还未完,熊慧芳就发火了,“我管他什么地主,资产阶级,反正都不是好东西,地主和资产阶级不都是一路货吗?你不要狡辩,要从思想深处作检查。好,今天谈话到此为止。”

史方达一片失望,他根本没想到,熊慧芳作为一个中学的校长,历史知识会这么浅薄。所以,在大鸣大放时,他毫不客气地向熊慧芳提了几条意见。

现在想来,这些意见岂不成了他“反党”的证据。然而,史方达内心很不服,他是学历史的,他对中国历史颇有研究。他知道,中国几千年历史中,小人当道,残害忠良的事太多了。想到此,史方达突然感到非常悲哀,有一股强烈的预感在心中挥之不去,他这辈子,怕是会因为熊慧芳,因为那张大字报而霉运当头。于是,他也沉默着,一言不发。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尽管他咳得厉害。

刘丽有些不高兴了。她微微皱着眉头,将这几个老师看过去看过来。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名堂就是多。主持这样的会,实在是窝囊。这哪像共青团员们开会,只要一布置任务,一个个争先恐后,积极发言。刘丽喝了几口水,说道:“大家有话就说嘛,此次推选右派分子,是党支部布置的任务,大家一定要积极响应哦!大家认真想一想,哪一位老师最有资格当右派分子,可以提出来嘛,大家讨论讨论……”然而,无论她怎么说,在座的几位老师全都哑巴一般,坐着不闻不问。刘丽看看时间,已经下午五点多钟了。多喝了几杯水,她感到有些内急,便起身道:“你们考虑考虑,无论如何,今天的会议必须有一个结果,我出去一趟,你们可以自由发言。”说完,她放下茶杯,匆匆出去缓解内急。

其实,和她一样,几位老师全都内急。一个下午,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谁能忍受得住,但谁都不敢出去。现在,一见刘丽出门,大家都热闹起来。

“笑话,当右派分子要推选,谁愿当谁当,反正我是不当。”

“右派分子,是干什么的?”

“不清楚,不过,总不是什么好的差使。不然,刘丽还不早就争取了。”

“照她的意思,这右派分子就一定是我们几个分摊了,她就没有份?”

“是啊,凭什么她刘丽就没有份呢?干脆,我们就推选她!”

“对,对,推选刘丽。”

于是,大家一致确定,推选刘丽当右派分子。赵世红老师非常认真地在记录本上记下了大家的意见。

刘丽上完厕所,又在外面散了一会步,想了想,回去后该怎么说。看样子,要他们几个人发言是不可能的,只有她自己先带个头了。那么,该提谁呢?她在心头将熊校长的话仔细过了一遍,得出结论,熊校长对史方达是有意见的。史方达当选右派分子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这几人不说,她就带头发言,就提史方达。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刘丽朝会议室走去,迎面碰到一位老师,“刘老师,还在忙啊?”

“我们的会还没开完啊!”

“刘老师,你这件衣裳真漂亮,哪儿买的?”

刘丽今天穿了件粉红色的衬衫,听张老师一说,顺手在衣裳上掸了掸。这件衣裳是小李最近送她的。小李是地委宣传部的一位干部,前几天熊校长刚介绍他们认识。小李一见刘丽就大献殷勤,第二天就送给她这件衬衫。听熊校长说,小李最近才入党,是宣传部的一支笔杆,前途无量。想到这些,刘丽很高兴,竟哼起小调来。将到会议室门口时,她突然感觉到了里面的气氛,立马将笑脸一沉,冷冰冰地走进会议室。

一进门,就见几位老师刹住话题,一齐望着她。刘丽道:“哟,你们谈得很热闹嘛,右派分子推选出来了么?”

大家没回答,赵世红老师见大家不语,笑道:“选好了。”

“是谁,大家选的是谁?”刘丽急问。

赵世红把记录本递给她:“大家的意见都在上面,你自己看看吧。”

刘丽漫不经心地接过记录本,一看,头皮一阵发麻,右派分子居然是她?是她刘丽。

她的怒火一下腾起,手指着这几人,语无伦次:“你们……你们搞阴谋,我刘丽是团支部书记,我马上就要入党,你们……”

“怎么?刘丽老师,你可千万不能谦虚啊!”赵世红老师眯着眼,嘲笑着她。“推选你当右派分子,这可是我们教研组一致意见啊!群众意见,你可是要尊重啊!”

刘丽的眼泪掉了下来,“我……我凭什么当右派?”

“凭什么?”赵世红眼睛一转,“凭你的名字,凭你的穿戴打扮。你想想,你为什么不能当右派?你以为你今天摆出一副钦差样,右派就一定是我们当的?错了,其实你最够资格。只不过,刚才我们当着你的面,不好说罢了。”

刘丽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步,但是,她不敢对赵世红老师发火。她知道,地委刘部长是赵世红老师的舅舅。平常,刘丽也经常向他示好,无奈这位赵世红偏偏和她性格不合。平常就喜欢打打闹闹,游戏玩耍,还经常嘲笑她活得累不累。刘丽哭着说,“我绝不当右派,我积极向党组织靠拢,我从不反党。天理良心,我是真心的左派。”

赵世红道:“刘老师,你说你积极向党靠拢,那我问你,大鸣大放中,你为什么向党提意见,说我们学校的食堂不卫生?照你这么说,学校食堂不卫生,就是迫害学生,剥削学生,那么,我们学校不成了国民党政府了吗?你听听你的名字,刘丽,一副资产阶级的情调。什么美啊,丽的,和我们无产阶级格格不入。你瞧你的穿戴,粉红色,这是劳动人民穿的衣裳吗?可以说,从名字到穿戴,你都在追求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你说,你不当右派谁当!”说完,赵世红老师拍拍双手。“怎么样,我看这会议差不多了吧,我可是要回家吃饭去了。”

老师们一个个走出了会议室,周文静最后出门,看着坐在那里发呆的刘丽,轻轻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造孽啊!”便悄然离去。

一个月后,铜仁中学的右派分子名单公布了下来。史方达老师最终还是难逃厄运,被送到了六龙山劳改农场劳动改造。而刘丽,也被发配到铜仁县机械厂当工人。和史方达不同的是,她是右派分子的帽子捏在群众手中,看她改造的情况如何,随时都可以给她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