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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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被称之为蛮荒之地的西南边陲,居然也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而且,规规矩矩地建有九个门。

九个门,这可是中国城市的标准啊!所谓“九门提督”,今天的城防司令一职,就是依据这个标准设立的。可见,这个城市的一切都是中规中矩的。

毫无疑问,中南门肯定是这个城市很重要的地方。但必须声明,我们所要讲述的中南门,绝不只是一个威严的城门,绝不只是九个城门中的那个中南门。

当然了,作为城门,中南门肯定是值得书诸笔墨的。它宽大,它威严,它的每一块砖,每一块石头都是精心挑选的。那些方方正正的石头,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雨,早变得光滑如镜。每逢夏季,这石头上面可是乘凉的好地方啊!那些下船的挑夫们,精疲力尽之后,将身子往那石头上一放,那凉快啊,直透心底。那些方砖呢,上面攀援着说不出名字的野藤,一簇一簇的,显出旺盛生机。春天到来时,这些青藤也会开出些说不清楚名字的小花。这些小花,点缀着这座威严的城门。城门就显出了它的生动。而城门顶端的那些翘角,与那些沉实的石头、方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高傲,它显露,它不可一世,它目空一切地关注着这个城市里的芸芸众生,永远是那么的冷漠。

当然了,说中南门的重要,不能不提及它是这个城市最活跃的一个码头。每天早晨,它送走满载山货的大船;每到晚上,它又迎来充满笑声的货船。它使这个城市变得生动,充满生机,使这个城市成了湘黔边界上重要的商品集散地。

但是,我们这里所说的中南门,绝不是这个城门,而是由这个城门连接的一条街道。这条街道就叫中南门。

中南门是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叫铜仁——商品交流的中心。凡米店、布店、鞋店、小食店、杂货店、山货店、铁器店、竹器店、酒店、米粉店、洋油洋火店,这里应有尽有。铜仁城的“八大号”,就是那几个成功的商人,几乎全集中在这条街道。当然了,他们肯定是这条街道的中心,是这条街道的主角,甚至可以说是这座城市的主角。我们要说中南门的事,能绕得开他们吗?不能。但凡事都得有个由头吧。中南门的故事,我们得先从一个小人物说起。

这个小人物,名叫杨远。

杨远是谁?你要是在中南门问起他,估计,十人之中大约有八个不知道,哪怕杨远就站在他们面前。但你若问谁是杨瞎子,十个人,肯定有十一个知道。不就是那个挑水卖的汉子吗?

是啊,是啊,中南门的人谁不认识杨瞎子呢?一年到头,一天到晚,不论刮风下雨,天寒地冻,你每时每刻都可以看到杨瞎子。那是个永远佝偻着身子的汉子,身上永远穿着件百孔千疮的蓝布短衫,捆一条草绳在腰间。至于脚上,不论季节怎么变幻,都是一双草鞋。

就是这个形容佝偻的汉子,每天从早到晚,只干着一件事:艰难地挑着沉重的水桶,挑着甘甜的井水,走东家,去西家,将井水倒进主人家的水缸里。然后继续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

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他的亲生父母是干什么的?他到底姓什么?中南门的人都不知道。但他是怎么到的中南门,中南门的人却都知道。

那还是清朝皇帝下台的前一年。有一天,住在中南门城门旁的挑水老汉杨老满,去茶园山一个朋友那里喝喜酒,回家走到九鬼坡时,已是夜半子时。杨老满突然听得路边有轻微的抽泣声。杨老汉开始有些紧张,九鬼坡,可不是一个寻常的地方啊!杨老满便想绕道过去。但那哭声不绝于耳,杨老满仗着酒性,便一定要去看个究竟。他悄悄走近哭声的地方,恍惚一看,一个黑影着实吓了他一大跳。开始,他觉得像是一条黑狗伏在那里。后大着胆子走近些,就着月光仔细看去,才看清楚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这孩子满脸惊恐,睁着两只不大的眼睛,眼里的泪水还在往下掉。

杨老满问去:“你是哪家的娃娃啊?半夜不回家,跑到这荒山野岭哭些什么呀?”

那娃娃却不吭声,仍然是一副惊恐的面容。好久,才指指旁边。杨老满一看,又是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一个女人,躺在乱石中。“妈,妈。”这孩子只会这么说。杨老汉一摸,女人早浑身冰凉了。

从此,杨老满就收留了这个孩子。杨老满曾用了好多方法问他,是哪里的人,叫什么。按说,这孩子六七岁了,应该懂事了。但杨老汉一问他,他就吓得发抖,始终问不出什么结果。小孩身上挂着一个长命锁,是银制的。杨老汉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最后,杨老满叹口气。“算了,跟我老汉姓吧。来得远,就叫杨远吧。”

小孩十三四岁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知道这小孩的准确年龄),杨老满去世了。可这孩子总要吃饭,总要生存啊。中南门的人是讲究仁义的,就让孩子继承了杨老满的营生——挑水卖。于是,这孩子就挑着一对水桶,走家串户,成了中南门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孩子一天天在长大,他挑水的桶也一天天在变大。人们对他的称呼也逐渐在变。刚开始,人们叫他“杨家娃娃”,后来变成“杨家后生”,再后来就成了“杨瞎子”。

说起“杨瞎子”这称呼,是有来历的。其实,这小伙子并不瞎,只不过眼睛小点。那是一天下午,他挑水去舒大嫂家后得到的这个称呼。

舒大嫂可是中南门的一个人物。肥白、高大、圆润、结实。她十四岁从江口一个乡下嫁到中南门舒家,至今也有十二年了。十二年来,她没给舒家生下一男半女。六年前,舒大嫂男人上房去捡瓦,不小心掉了下来,从此就瘫倒了床上,这一躺就到在现在。舒家没有其他人,几代都是烫米粉的,因此,烫米粉的营生,就由舒大嫂一人承担了。她每天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做事风风火火的,说话时,嗓门响得半条街都能听见。

可舒大嫂就有一个不太讲究的习惯,特别的不拘小节。比如说吧,一大群人坐在一起时,她就敢把屁股一歪,痛快地放个响屁,然后哈哈大笑。或者,把衣襟往上一撩,露出大半个奶子,使劲地擦着肚子上的汗珠。

可这是舒大嫂的习惯,你看得惯也罢,看不惯也罢,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

铜仁的夏季可是个热得痛快淋漓的季节。那时候,太阳会从早上卯时,就把它那灼人的光芒刺在人的肌肤上,刺在那奄奄一息的枝叶上,刺在有气无力的房顶上,刺在它能够刺得到的一切地方。这时候,不管干什么,都会弄出一身臭汗来。最惬意的,就是搬一张躺椅,端一壶凉茶,摇着蒲扇,坐在大树下,摆那龙门阵。

当然,孩子们是喜欢夏季的。夏季来临,他们的父母都好像失去了管教他们的兴趣。这时候,孩子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浑身上下一脱,赤条条地往清澈的锦江河中一跳,整条河中,便荡漾起了他们欢快的笑声。

可舒大嫂不得清闲呀!她得和着太阳的脚步,从寅卯时分起床,将那一大桶米浆推出来,然后把那些米浆加工成米粉。当这一切都干完后,舒大嫂自然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此时,她什么都不顾了,就在那厨房中,将衣服脱干净,痛快地洗起来。

可舒大嫂也太不注意小节了。她也许清楚,此时绝没有什么人前来买粉。但她这天却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必定要来,那就是挑水卖的杨远。这天中午,她居然没有将门关死。

事情似乎本来就应该如此。就在舒大嫂洗得忘乎所以的时候,门开了。杨远挑着水进来了。舒大嫂惊叫一声,但那声惊叫很短促,就像被利剪剪断了似的,短促得就像放了一个屁。但这短促足以能让杨远警觉、恐慌、惊吓。舒大嫂甚至可以想象杨远那时的动作,把水桶一摔,鼠窜而去。

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杨远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舒大嫂赤条条肥实而光滑的身躯就在他丈五之处呀——什么都没有听见。他脸上毫无任何表情,像往常一样,不慌不忙地将水挑进门来,轻轻将水桶放下,轻轻揩揩汗,慢慢将水倒进水缸里,然后离去。离开时,甚至没忘记随手将门带上。自始至终,他做得安然坦荡,做得有条不紊,没有回头看舒大嫂一眼。

这段时间并不长,还不到寸香时分。但舒大嫂却像熬过了一个冬夜。在那短短的时间内,舒大嫂像着了魔,惊讶地吐不出一个字。她的双手只能紧紧捂住自己的私处,而那对硕大的奶子却是完全袒露的。她睁大双眼望着杨远,什么动作也没有。绝对没有。

但这事情不知怎么搞的,就被传了出去。

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杨远真的就会那么老实?舒大嫂那奶子多肥实啊!她那身皮肉多滑实多圆润啊!而且,舒大嫂也就二十六七啊!这年龄的女人是最诱人的啊!

“他真的没对你动手动脚?”赵大叔反复地问舒大嫂,问的时候,喉头分明动了几下,显然,是吞下了几口口水。

“没有。”舒大嫂发誓诅咒道,“肯定没有!”舒大嫂说得斩钉截铁。

“是吗?”人们摇着头,完全不能接受这种解释。“说不定,这家伙是个瞎子。要不,就是个死卵!”

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只有这种解释了。这种解释顺其自然啊!是的,这家伙绝对是个瞎子。不然,凡是男人,都不会轻易放过舒大嫂的。这当然包括用眼睛。

可就是这么个杨瞎子,人们怀疑是个“死卵”的杨瞎子,却要成亲了。

杨瞎子要成亲的消息,其分量之沉重,甚至超过了李老板的儿子从东洋归来。整个中南门,在那几天内,从码头到道坳上,从江宗门到东山脚,全都在议论这件事。人们没有理由不议论呀!知道新娘子是谁吗?

没有任何人能够猜出来,此前也没有任何征兆!

——新娘子,居然是中南门最诱人的小寡妇周小妹。


周小妹是从六龙山嫁过来的。她初嫁的男人姓朱,叫朱家贵。

朱家到中南门落户已有三代,从他家祖辈起,就从事木匠活。朱家贵的父亲叫朱民,生得五大三粗,但木匠活做得绝对精致。李老板李堂柄家的房子大家都是看见的,不说那气魄,光说那檐头的威风,光说那窗檩的别致,就令每一个木匠都自愧弗如。而且,朱民的为人是中南门每一个人都能够接受的。他谦和,他肯帮忙。只要有人叫他干活,他从不谈价钱,只是先把活路做得让你无可挑剔之后,你才不好意思地拿出工钱。而且,哪怕你拿出的比朱民心中的那个价位高许多,你也总还是觉得亏了朱民不少。

但,就是这么一个很让人舒服的朱民,直到快四十时才娶亲。而且,他婆娘在生下朱家贵以后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朱民伤心啊!他常常在没人的时候独自落泪。他很怀念在别人看来很平常很一般的婆娘。于是,朱民的这种怀念便使他喜欢上了喝酒。而他那弱小多病的儿子,就常常成了他酒后发泄的工具。

“你他妈的,你这龟儿子,肯定是催命鬼!老子情愿绝种,也不能没有婆娘!”朱民就这样骂他儿子。然而,骂归骂,在朱民临终前半年,他还是完成了对祖宗的交代,为他儿子讨了婆娘。

但朱木匠决然没有想到,就是因为娶了儿媳妇,使他一命归西。

周小妹嫁过来的那一天是腊月初四。这日子本来是算好了的。中南门算命的马先生说是大吉大利的日子。可那天从天亮时就出现了很不好的征兆,本来头天很晴朗的天空突然就下起了冻雨。铜仁人称呼这冻雨叫“下凝”。那下凝是很令人讨厌的。说它是雨,它并不激烈,歪歪斜斜的,飘飘飞飞的,但能冷到人的骨头里面去。地上用不了多久,就会变得如同被桐油刷过似的,又硬又滑。所以,铜仁人又称呼这叫“桐油凝”。

就是这“桐油凝”,令心情比较愉快的朱民在自家的门口狠狠地摔了一跤。当时,他正拱着双手,在门口迎接着李堂柄李老板。李老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请得动呢!李老板不仅来了,而且还带着很厚重的礼物,当然使朱民很是兴奋。可朱民怎么也没想到,这么愉快的时候,他居然就很狼狈地摔了一跤。他后来虽然强忍着疼痛,接受了新人拜堂时对他行的大礼。但,在新娘子进屋以后,客人散去之后,朱民也就躺到床上去了。一直躺到半年后死去,都没站起来过。

于是,周小妹的婚嫁之事就因此被笼罩上了一层很莫名其妙的阴云。马先生后来为他的失误这么解释说,日子应该是对的,但周家女子的阴气太重了,所以,连老天爷也拗不过她。知道她的前世么?马先生说这话时,神情庄严、肃穆。周小妹是狐狸精变的。一百多年前,朱家的先人——朱民自己说过,他的曾祖是带过兵的。朱民说这话时,神情绝对是自豪的——他的曾祖曾经在六龙山打过一窝狐狸,一百多年后,报应落到了朱民身上。“看吧,”马先生此刻更加神秘,这就给他的语言带上了几分可信,“我们走着看,朱家贵那小子,迟早要栽倒在那女人的奶子下面。”

这话真的就应验了。周小妹在嫁过来一年之后,她男人突然就吐血了。先是口中吐出些许血丝,朱家贵根本不在意。几天后,就吐了一大口。接着,就咳得天摇地动,吐得令人恐怖。

朱家贵此时真的就很发慌了,他突然记起了马先生的话,记起了人们对他婆娘的那些传言。虽然他十分的喜欢他的婆娘。这喜欢主要表现在他不顾一切地迷恋他婆娘的身子。他婆娘在扭动身子交欢时,口中的呻吟声勾魂夺魄,足以能够令他愿意立刻死去,就死在婆娘肥白的奶子下。

他慌忙地请来了郎中。

郎中为他把脉,为他开药。一切都有条不紊。但郎中在离开他家后,他却很慌乱地擦去了满头的大汗。郎中的话令在场的人个个心里发虚。

“他那病?哎,他那婆娘,是个男人都受不住啊!朱家贵,怕只有两个月了!”

果然,郎中说得很准。两个月以后,周小妹变成了寡妇。

想想吧,就这样一个女人,这才嫁过来一年多,就使强壮的朱民,使年轻的朱家贵先后而去。她不是狐狸精是什么?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南门所有的诅咒,所有的污言秽语,全落在了周小妹身上。尤其是人们家里的家具坏了,想到要请木匠时,这种咒骂就显得大义凛然,显得正气十足。

可是,这种咒骂只能在周小妹听不见的地方产生。而每当周小妹出现时,尽管她低着头,那么小心,那么胆怯,那么极其努力地不让人注意,但人们的眼光总是不自觉地全部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尤其是男人们的眼光。这时候,唯一能够打破这沉寂的,就是周小妹离开人们视线后,男人们那些婆娘的骂声:“眼睛打落了是不是?是不是想要狐狸精把你的魂勾去?”

寡妇门前是非多。诚然。但这话认真想过,就有些十分的纳闷了。这“是非”是哪一方带来的呢?是“寡妇”?抑或是“门前”?很是让人不解的。

应该说,周小妹绝对是恪守妇道的。在朱家贵去世后的若干岁月里,她一直不施粉黛。她每天几乎不出门。她维持日子的主要方法,就是委托隔壁的刘嫂为她接一些缝缝补补的零活。除此外,便是缝些鞋垫,做些布鞋请刘嫂出售,日子也勉强过去了。她的女工很地道,很有手段。飞针走线之时,就连刘嫂也不得不佩服。尔后感叹:“好个俊俏能干的小娘子,偏偏一副寒酸命啊!”

当然,俊俏的周小妹便成了中南门那些纨绔子弟,那些游手好闲的浪子们注意的对象。

那天,几个浪子在一家酒馆喝了七八分以后,开始吹牛,开始描绘自己的那些艳遇。总之,每个人都把自己说成了潘安,说成了贾宝玉。

“麒麟阁的小翠你们大约知道的。寻常人去了,能有笑脸么?也就胡乱应酬些罢了。”说话的是米店魏老板的儿子魏不群。此刻,他闭着眼睛,摇动着脑袋,绘声绘色,身如其境。“可我那天去了后,那老鸨一报我的名号,就见那小翠堆着笑脸出来了。之后呢?哈哈,你们知道,我整整在她房间泡了两天。那两天啊,小翠使出了浑身解数,就是神仙也不过如此呀!什么,我花了多少银元?告诉你们吧,这扇子怎么样?这可是当年唐伯虎的真迹,就是小翠给的。这银镯怎么样?是小翠亲自给我戴上的。哈哈,不相信,去问问,魏少爷我玩女人什么时候花过钱?”

布店宋老板的儿子宋一岷眯着眼睛,开始挖苦魏少爷。“魏大少爷,可我听说的是,你被关在小翠的房间外,整整两个时辰,小翠都不开房门哪。”

魏不群火了。“放他妈的七弯八拐乌鸦屁!我魏少爷什么时候被女人拒绝过?只要我愿意,哪个女人不是倒贴给我?不相信,你们马上说个女人,少爷就去泡泡她!”

宋一眠大笑,“好,好。如此甚好,我们就想领教领教魏少爷的手段。这样吧,远处的女人我们就免谈了,我们中南门的周小寡妇怎么样?只要你把她玩到手,我宋一岷连做一个月的东道。”

“对。对。”众人齐声附和。

魏不群神色为之一变。“什么,你们说那狐狸精?她……”魏少爷有些踌躇了。

宋一岷哈哈大笑,“原来也是银样腊枪头!”

魏不群哪里受得了如此奚落,筷子一摔,愤然道:“他妈的,过几天,尔等听我的好消息。”

魏不群肯定是听过西门庆的故事。回去想了半天,决定仿效西门庆,从那王婆——刘嫂入手。他开始行动。

这一天,魏不群收拾整齐,摇着唐伯虎的真迹扇子,去了中南门陈家巷的旁边。

他来到刘嫂家门口。“刘嫂,日子过得不错吧?”

刘嫂猛然见一翩翩公子来到,着实吓了一大跳,睁着眼看了良久,方认出来。

“哟,原来是魏家少爷啊,今天怎么这么清闲啊?”

“没事,随便走走。”魏不群说话时,已经坐了下来。

那刘嫂却忐忑起来。无端地来了个公子,无端地对她这么客套,任她怎么都想不透其中的缘由,便小心问道:“魏少爷……”

“哟,刘嫂做得好针线啊!”魏不群拿起那小桌上的鞋垫,欣赏起来,口中便尽是些称赞的言辞。

“这哪里是我的手艺。是隔壁朱家媳妇的。委托我给她卖就是了。”

“是吗?”魏不群借机说道,“那卖给我行了。”说话间,便掏出了一串铜钱。

“使不得这么多。”刘嫂急忙摆手,“少爷胡乱给几文行了。”

“不可。”魏不群煞有介事道:“如此女工,生平未见,岂可随便?那是唐突佳人。多的,就算少爷赏赐给她罢了。”

刘嫂急道:“那,大嫂就替朱家媳妇谢过少爷了。”

这是第一天的事。刘嫂和周小妹都没有把这事做更深入的联想,都认为不过是有钱人一时心血来潮,做一点善事罢了。但紧接着第二天发生的,就使刘嫂有些警觉了。

第二天,魏不群穿得更加锦绣,来到了刘嫂家。

见魏公子接着又来,刘嫂肯定是慌乱了。慌乱之中的啰嗦,她自己是记不清楚的。总之,她不知道是不是该有什么祸事来临了。她脸色是苍白的。

“刘嫂啊,”魏不群这几句话,是他早就编好了的,“昨天,我将那些鞋垫拿回去,我娘子一见,赞不绝口啊!非要我请朱家娘子给她做几件衣裳。所以,烦请刘嫂带我去隔壁,我和朱家娘子说说话。”

刘嫂再糊涂,此刻大约也明白了魏不群的心思。她犹豫道:“公子,朱家媳妇,寻常是不见生人的。”

魏不群火了。其实,这火早就存在心里了。不过就玩玩一个贫民之家的小寡妇,值得这么动心计么?他可没有西门庆的闲工夫。他把脸一沉,呵斥道:“本公子是生人么?朗朗大白天,不就叫你去敲敲门么?干什么勾当了?”

刘嫂肯定是被魏公子的气势吓住了。便去敲门,把魏公子领进了周小妹的家中。

周小妹绝对没想到魏公子会来她家的。否则,她不会清早就去洗头,不会把一头蓬松的黑发挽在头顶,不会只穿着短袖衣衫见客的。尽管这是热天。

魏不群虽说早就听说过这小寡妇有几分姿色,但眼前的这个女人,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完全是个尤物啊!你看吧,云鬓高挽,那一段洁净的脖子,和那露出的手膀,美如白玉啊!那胸前,衣衫被双乳鼓得紧紧的,圆圆的。腰肢细细,柔若杨柳。魏不群的眼睛收不回来了。当然,收不回来的还有他那完全被骚动得不能自制的心。此刻,他也顾不得什么过程,什么公子的体面了。他回头对刘嫂道:“你出去吧,我要单独和朱小娘子说几句话。”

说完,他也不顾什么礼节,将刘嫂往外一推,把门关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太快了。周小妹没有半点思想准备。她惊恐地睁大双眼,就好像一只小兽,在万物之王面前,等待着厄运降临。“你,你要干什么?”她胆怯地往后退着。

魏不群阴沉一笑,伸手掏出三块光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实话说吧,这三块大洋,就是玩玩麒麟阁的头牌,也绰绰有余。但本公子看上你了,今天就想和你玩玩。你若答应,一切都好说话。本公子以后亏待不了你。但你若不答应,你就应该想想,你还想不想在这中南门立足。”

瞬间的恐慌之后,周小妹沉静了下来。她从小就很有主意的。她幽幽道:“能够结识公子,实在是小女子的造化。小女子也不是什么富贵之身,就是给公子玩玩,也是小女子好运。”

魏不群一听,乐了起来,“算你还有见识。”

周小妹又道:“公子是天大的好人。昨天,刘嫂对我说过了。小女子不想瞒公子,也不想害公子。公子若不怕,就来拿去吧。”说着,周小妹就要解衣裳。

魏不群一惊,“你这话什么意思?”

周小妹慌乱地看着他,“你没听说过么?小女子命中克夫。凡男人和我睡过,都会吐血身亡的。”

魏不群浑身上下顿时冰凉,“这话,可当真?”

周小妹低着头,不敢看他:“也许,公子八字大,是没有这些顾忌的。”

也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朱家阿嫂在吗?”

周小妹急忙道:“杨瞎子。他来送水。”

魏不群狠狠盯了周小妹一眼,“狐狸精!果不其然。”他刚准备出去,又马上回头去,将那桌子上的大洋一收,拉开房门就走了。


至于周小妹是怎么和杨瞎子定下的婚事,没有人说得明白。就连刘嫂也说不清楚的。但杨瞎子那天在关键时刻送水来,肯定博得了周小妹的好感。

周小妹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一古训,所以,她很少让男人进她的房门。当然,魏公子那次是个意外。但周小妹对杨瞎子是完全放心的。她听说过舒大嫂的事,如果说别人不相信,或者说,是半信半疑的话,且周小妹是完全相信的。因为,她也碰见过和舒大嫂同样的事,只不过,她没有完全裸体,是穿着短衣短裤在沐浴身子的。但周小妹清楚,自己就是短衣短裤,也足以能够扰乱男人们的心。这是她死去的男人说的。

周小妹怎么看上了杨瞎子,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杨瞎子一直给她挑水,时间久了,彼此的话就多了几句。

那天,周小妹多了句嘴。“你那衣衫,破成那样,脱下来,我给补补吧。”

杨瞎子想了想,脱下上衣,放在桌子上,光着身子继续给人挑水去了。

杨瞎子穿着衣衫,就显得格外的佝偻,但脱去衣衫后,也显出了一身的肌肉,便也有几分男子汉的模样了。周小妹把他和自己死去的男人作了比较,杨瞎子比她男人雄壮多了。

杨瞎子第二天来拿他的衣衫,已经浆洗得干干净净,缝补得齐齐整整。周小妹红着脸说:“杨大哥,以后,凡有什么缝缝补补的,拿来就是。”杨瞎子没说话,但当天晚上,他却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大半个时辰才睡着。以后,凡缝补浆洗之活,他都交给了周小妹。很自然的,他再也不收周小妹的挑水工钱。当然,周小妹也没要杨瞎子半文。

夏去冬至,冬去春来。两人就这样默契地过了一年。其间,两人之间的对话,没有超过十句,且都是周小妹说,杨瞎子听。但人们发现,杨瞎子冬天穿上布鞋了。有人问他谁给做的。杨瞎子只是看了问话人一眼,却不回答。

现代人管这种过程叫量的积累。我们姑且借用这种比喻。可量的积累何时变成质的飞跃,那得太感谢周小妹喂的那条狗了。

那狗是杨瞎子悄悄抱给周小妹的。这狗是杨瞎子从什么地方得来的,他没说过。抱去的那天,他只说了五个字:“养大它,看家。”

周小妹不愧是六龙山来的,六龙山的人家都喜欢养狗,也很会养狗。她很快就把这条狗养出了模样。半年之后,那狗就十分雄壮了。周小妹十分的喜爱上了这条狗。她给这狗取名叫“阿毛”。以后,凡是她出门,身后就带着阿毛。阿毛的虎视眈眈令许多不怀好意的人规矩了。

那是一个下午,杨瞎子挑水来到周小妹家。阿毛摇着尾巴,在杨瞎子前后跑来跑去。周小妹从灶头上端来一碗绿豆汤。“杨大哥,喝口汤,解解热。”

杨瞎子便去接那碗汤。这举动非常自然,非常平静。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绝对不会让人产生任何联想。然而,惊天动地的事情偏偏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就在这一刻——隔壁的刘嫂正安静地坐在屋里纳着鞋底;巷子外面,赵大叔正在和王大叔下象棋;舒大嫂已经烫完了最后一锅米粉;中南门的码头上正有两艘货船慢慢靠岸——可在周小妹的屋里,阿毛突然跳起来了。它以为这是主人在逗它呢。它的头,猛然将周小妹手中盛满绿豆汤的碗顶翻。周小妹急忙伸手去抓,谁知腿上被阿毛的爪子一推,就很自然的一个踉跄,不知怎么就倒在了杨瞎子的怀里,让杨瞎子抱了个结实。

杨瞎子那时正值二十四五啊!这般年龄的男人,经受得起这种诱惑吗?

周小妹的身子绝对是饱满的,她那乳房绝对是高挺的,她那如丝的媚眼绝对是诱人的。此刻,她紧紧地贴在了杨瞎子身上,喘息声越来越急。杨瞎子能受得住吗?用文雅的话说,温香软玉抱满怀啊!

于是,也不知道是谁主动。两人突然就变成了野兽,互相撕剥,互相缠绕起来。此时,屋里没有一句语言,只听见那粗野的喘息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厉害。半个时辰以后,他们俩结束了那天摇地动的搏杀,赤条条从床上爬起身子,杨瞎子此刻周身的通畅,周身的欢快。而周小妹却清醒了。她不安地将头歪在一旁,她的眼泪滚滚而出。“杨大哥,我害了你。”

杨瞎子道:“我要娶你!”

周小妹道:“不行,那会害了你。”

杨瞎子道:“下个月初六,就办喜事。”

说完,他挑着水桶出门去了。

阿毛伸出舌头,摇着尾巴去舔舐着周小妹的手。

周小妹在它头上摸了一阵,把它抱起来,笑了。却笑出了更多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