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杨瞎子办喜事惊动了整个中南门。
所谓“惊动”,其实,就是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刘嫂,都不会相信这是真的。那天,刘嫂听到这个消息后,目瞪口呆,足足有两寸香的时间说不出话来。最后,刘嫂这么说:“杨瞎子,倒还是个老实人。”舒大嫂听说这个消息后,坐在灶门前好一阵没说话,最后摇摇头,“朱家媳妇,怎么看得上他啊?”魏不群等听到此事,一声长叹:“他妈的,好一块肥肉,居然让只野狗叼走了!”赵大叔等人听到这个消息,义愤填膺道:“扯卵谈!当真野狗占家先了是不是!”总之,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就像寒冬腊月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这炸雷把整个中南门都炸乱套了。
是啊,尽管周小妹是个寡妇,是个专克男人的“狐狸精”,是个正常的男人虽然垂涎三尺却不敢染指的女人,但她毕竟是个貌美如花、风骚人骨的女人啊!凭什么他杨瞎子就能够独占呢?
周小妹是属于整个中南门的一道风景!
是的,她属于中南门。她可以让中南门的男人们每天都饱饱眼福。至少,人们可以在睡梦中,在精神上对她进行爱抚,占有,玩弄。可以在闲聊时把她作为发泄的对象,可以闭着眼尽情地去享受周小妹那每一寸肌肤和每一声呻吟。可突然,这道风景被人悄悄地藏起来了,不见了,想想吧,这叫谁能够忍受呢?
而更令人不得平衡的是,为什么独占周小妹的偏偏是杨瞎子呢?是呀,为什么!
杨瞎子算什么?从根本上算起,他就不是正统的中南门人。正统的中南门人,论起家世来,谁家都可以数出三代的中南门居住史。可杨瞎子算什么?只不过是杨老汉捡来的野种啊!是中南门的人好心肠,才让他在中南门得以立身。可是,他居然不知好歹,不知知恩图报,反而忘恩负义,把周小妹给霸占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几天,在酒楼,在茶馆,在巷道,在码头,总之,凡有人群围拢的地方,谈论的话题一定是这消息,谈话的气氛一定是愤愤不平的。
但咒骂,嫉妒,都是无济于事的。能够阻止他们力、喜事吗?不能。
看看吧,杨瞎子居然穿上了一身新衣。头上,戴了一顶瓜皮帽,身上,深蓝色的衣衫从头到脚。此刻,人们发现,杨瞎子换上新装,也有模像样的,有点男人味了。就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人们有些怀疑:这是杨瞎子吗?
杨瞎子的居所是绝对不能当新房的。新房自然就设在了周小妹的屋里。开始,周小妹不同意。如果这样,那杨瞎子岂不成了人赘女婿了吗?这对许多男人都是不能接受的。但杨瞎子说:“过日子,往好处走。”就这样定了。
周小妹虽然是寡妇再嫁,但杨瞎子是头道婚姻啊!所以,喜酒总是要摆的。
中南门的人虽然愤愤不平,虽然对杨瞎子义愤填膺,但酒席断然是不能放过的。摆酒那天,几乎没有任何一人落下。也许是吃人家的嘴软,也许是中南门的人向来善良,几杯酒下肚以后,人们突然非常一致地把对杨瞎子的愤怒变成同情了。是啊!正常的人有谁愿意去娶周小妹呢?
“可怜啊!”赵大叔摇摇头,差点要掉出眼泪了,“可怜杨瞎子,怎么偏偏让他撞上了。哎,也好,尝尝女人的味道,也不枉然来这世上走一趟啊!”
这话,使在场的人突然惊醒。大家都在心里想到,杨瞎子值得我们这样嫉妒,这么愤恨吗?他这是在走向绝路啊!于是,从赵大叔开始,人们的同情,毫无吝啬地全都捐献了出来。仿佛不说几句,就对不起这酒席似的。不知道的人,如果听了这些话,看了这众人的表情,定然以为这酒席一定是办丧事的。
于是,人们肯定地认为,杨瞎子去时不远了。人们似乎看见了杨瞎子吐血斗升、形容枯槁地离去。那酒席到后来就越吃越沉重了。
就在人们的这种同情,这种怜悯的氛围中,杨瞎子成亲转眼三个月了。
三个月来,人们的同情和担心依然顽固地存在着。人们随时准备着继续去吃杨瞎子的丧酒。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人们的这种愿望好像越来越渺茫了。那杨瞎子,非但没有吐血,没有面露病容,好像活得越来越欢快,身体也越来越壮实了。
过去,人们见过杨瞎子的笑容么?没有。但现在他有了。过去,人们听过杨瞎子说过第二句话么?也没有。但现在,他居然在晚饭后,去了城门边,和那些乘凉的摆起了龙门阵。最令人想不通的是,杨瞎子已经不挑水了。现在,他每天挑起一副担子,四下去乡里,赶起了转转场。他开始学做生意了。
而周小妹的变化更令中南门吃惊。她一扫过去的那种胆怯,变得爱说话,有笑声了。以前,她做女红是在屋里,像老鼠一般,躲在那黑黑的房子里。但现在,她居然也拉条板凳,坐在了家门口。并不时扬起她那美丽的眉毛,和过路的人打着招呼。她似乎比过去更漂亮,更风骚了。每天,中南门的男人们都望着她,心里的痒痒越发难挨。周小妹,真正成了中南门男人们的心结啊!
杨瞎子不挑水卖了,这可打乱了中南门人们生活的平衡。过去,中南门的男人们谁去挑水啊?杨瞎子全包了。尤其令人接受的是,杨瞎子挑水的工钱一直没有涨,完全继承了杨老汉当初的标准,非常低,低得难以让人相信。可现在,他不去挑水了。这就意味着,中南门的男人们要自己去挑水了。你说,这难道不可恨么?
是可恨。凡事总得有规矩啊。自从有了杨老汉以来,多少年了,中南门的男人什么时候挑过水?而中南门的人收留杨瞎子,不就是为了他能够继承杨老汉的挑水事业么?不然,人们凭什么要收留他呢?可现在,他居然要去做生意了。这生意是你杨瞎子做的么?你识字么?你会算账么?你原本只是挑水的命,凭什么你要去做生意?
人们好像上了当,好像突然识破了一个大阴谋,恍然大悟起来。于是,便有各种传言悄悄在中南门流开了。
“知道朱家贵是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啊?难道,会有什么蹊跷?”
“是被杨瞎子掐死的。”
“不会吧?那朱家贵可是吐血死的啊!”
“你晓得个屁!那杨瞎子早就和周小妹勾搭上了。是趁他挑水进屋时掐死的。”
“怕不会哦?那,周家媳妇又咋个看上杨瞎子呢?”
“这哪个晓得。要不然,他两个怎么会好到一堆去?”
……
但这些传言只是在背地里说着,没有任何人敢当面对杨瞎子夫妇说半个字。杨瞎子依旧每天忙着去赶他的转转场。
杨瞎子赶转转场,是周小妹提议的。
那天晚上,两人在一阵急风骤雨之后,幸福并且满足地靠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杨瞎子:“你真好。”
周小妹:“和你在一起,我才会好。”
杨瞎子:“我不会离开你。”
周小妹:“我这一辈子都是你的。”
杨瞎子把她抱得更紧。
周小妹:“杨大哥,你不要去挑水了。”
杨瞎子:“吃什么?”
周小妹:“我想过了,你干脆去赶转转场。”
杨瞎子:“没本钱。”
周小妹:“我有。”说完这话,周小妹跳下床,从床底下取出一个瓦罐,抱上床去,从里面摸出来六块大洋。
杨瞎子惊得两眼要掉了出来,“你?哪来这多钱?”
周小妹笑道:“是我的私房。杨大哥,我早就想好了。你就先从我的娘家六龙山赶起,就专门卖点针线啊,洋火啊,洋碱之类的,一场下来,总比你挑水赚些。”
杨瞎子道:“听你的。”
几天后,杨瞎子就挑着杂货担子去了六龙山。
六龙山是铜仁境内的一个乡场,离铜仁城约四十里地。因山高路陡,树深草密,再加之一路上不时有强人出没,寻常很难有商贩进来。
周小妹的父亲周至刚,是六龙山有名的一个猎户,膝下有四男一女。女儿就是周小妹,从小就聪明伶俐,嫁去了铜仁。而四个儿子,个个长得虎背熊腰,力大气足。因此,他家在六龙山也算是一方豪杰。
周至刚是非常喜爱他女儿的。女儿能够嫁进城去,原本是他的骄傲,但他没想到,女儿嫁过去才一年多,亲家家里就连连遭受祸事。后来,有各种流言传来,说这一切都是他女儿带去的。周至刚虽说不太相信,但他是乡下人,也不敢轻易去城里问个究竟,只是在心里暗暗为女儿难受。他很担心,女儿会因此寡居一辈子。
可几个月前,女儿又重新嫁人的消息传来后,周至刚心里好受多了。新姑爷是何等人物,周至刚不清楚,但他很佩服新姑爷的胆量。当杨瞎子挑着杂货担子来到六龙山找到他家里后,周至刚表现出的热情自然是非常的。
周至刚的四个儿子听说新妹夫来了,急忙往家里跑。亲戚朋友们也都赶来凑热闹。
周至刚的四个儿子,按照字辈的排列分别叫玉荣,玉华,玉富,玉贵。那玉荣,玉华名字起得秀气,但和他们的父亲一样,是五大三粗的山野汉子。而玉富和玉贵则是一对孪生弟兄。
“妹夫,”周玉荣一开口,就显示出中气十足,“我那妹子,现在可好?”
杨瞎子急忙点头,“好,好。”
周玉荣并不在意杨瞎子说些什么,只是顾着自己的话题。“我那妹子,是多么好的女子。哼,偏偏朱家那小子无福消受,这倒也罢了,却说我妹子是什么灾星祸害。说到这里,当初,要不是爹爹阻拦,我定要去城里将我妹子接回家来。放着家里的好日子不过,要去城里听些闲话么?”
“大哥此话有理。”玉富接上话题,“妹子出嫁那些日子,我等弟兄都好像丢失了宝贝似的。可怜我那妹子,在家里时何曾受过那些苦?现在好了。妹夫啊,只要你善待我那妹子,今后家里缺少些什么,尽管开口就是。我们这六龙山,其他的没有,但要说什么山鸡野猪之类的,要多少我们送多少。”
周至刚哈哈一笑,“你这娃娃,城里什么没有,稀奇你那些野物?莫要惹人笑话。”
周玉华急忙道:“爹爹说的有理。三弟,你也太小看城里了。”
一家人有说有笑时,那酒席就摆好了。但见满桌子的山笋蘑菇,飞禽走兽,热腾腾地冒着香气。玉贵早抱来了一坛米酒,只是朝那大碗中筛去。“姑爷,请。”周至刚大手一挥,一家人就欢欢乐乐地吃开了。
“姑爷。”周至刚一大碗酒喝下去后,问起了他们最关心的话题,“你们,你们现在,靠什么营生啊?”
杨瞎子用手指指那杂货担子道:“做点小生意。赶转转场。”
“这就好。这就好。”周至刚道:“话又说回来,这赶转转场实在是辛苦啊。再说,恐怕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吧?”
杨瞎子道:“谁说不是。但现在我们的家底不宽厚,也只能这样。待得日后手头有了些,再想法子开个店铺就是了。”
周至刚哈哈一笑,“好。只要有算计,那日子肯定是会过好的。”
就这样,这一家人笑笑哈哈的,这个劝了杨瞎子,那个又劝。刚开始,杨瞎子还记得自己的营生,拿捏着分寸,不敢放开。到后来几碗米酒喝下去以后,什么赶场,什么生意,早已是抛在脑后去了。只吃了个昏天黑地,那酒席方才散去。
杨瞎子就在岳丈家中,一觉睡到了通天亮。醒来后暗自叫了一声。“糟糕,我怎么把赶场的事忘记了?”
杨瞎子急忙起身,到了堂屋一看,岳丈正在那坐着抽着旱烟。见杨瞎子出来,笑道:“姑爷,睡得还踏实吧?”
杨瞎子道:“惭愧,几碗酒下去,把生意都忘记了。”
周至刚哈哈笑道:“这个就请姑爷放心了。你那些货物,我全帮你卖完了。只是,乡下人手里少有现钱,大多数是拿这些山货换的。姑爷你看怎么样?”
周至刚说完,指指那墙角的杂货担子。
杨瞎子看去,担子上堆满了蘑菇、药材和兽皮之类的山货。那价值,大大超过了他的货物。他红着脸道:“岳丈替小婿操心,小婿谢过了。”
周至刚道:“只要你满意就好。这样吧,如果你要急着回去,我叫你阿哥送你下山吧。”
杨瞎子道:“谢谢岳丈。”
当天,杨瞎子回到城里,将那些山货拿去店铺出卖,收获颇丰。回去后,小两口自是兴奋异常。从此,那杨瞎子赶转转场的劲头更足了。
杨瞎子赶转转场尝到甜头,虽说辛苦,但比起过去挑水卖,自然是强过百倍。尤其是他经常从六龙山收购山货,赚头就更大。所以,那六龙山就成了他常去的地方。谁知,乐极生悲,一场祸事就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原来,周小妹还未出阁时,在六龙山就很有名气。周小妹长相俊俏,再加之心灵手巧,又有四个哥哥疼爱,在六龙山一带,自是家喻户晓的姑娘。那一日,她几个哥哥要上山去打猎,周小妹就非要缠着哥哥们带她上山。哥哥们没办法,也就带她去了。
兄妹五人,在山上转了半天,野鸡野兔倒是打了一大串,可周小妹道:“哥哥,你们平常不是说,只要上山,总会打一头大牲畜吗?怎么今天就只有这些?”
原来,她几个哥哥怕他们的妹子受惊吓,就只带着她到附近的山头,自然是猎不到大牲畜的。现听妹子这么一说,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周玉荣道:“妹子,我们是怕你受惊吓。万一你要是出了点什么差错,回去爹爹不剥我们的皮才怪。”
周小妹道:“胆小就胆小,何必拿我来做幌子。”
周玉华叫道:“大哥,有我们四弟兄在,怕什么?今日就让妹子看看我们的手段。”
于是,这兄妹五人就朝深山里去了。
几人在深山老林里转了一个多时辰,就在周小妹兴趣索然之时,周玉贵突然轻声道:“大哥,这有野猪的痕迹。”
几个人顿时紧张起来。周玉荣想想道:“今日就放过它算了。”
周小妹道:“怎么偏又放过?是不是害怕了?”
周玉荣道:“妹子,你不知道,俗话说,一猪二虎三豺狗。这野猪比那老虎还厉害,今日你在身旁,最好还是不要去惹它罢了。”
周小妹道:“不,我今日就偏偏要猎这头野猪!”
那兄弟四人被她缠得没法,就只好依她。周玉荣带着两只猎狗走在前面,去寻那野猪的踪迹。其他的人,和他拉开了十几丈的距离,跟在后面。
突然,那猎狗轻轻吠了一声,周玉荣急忙伏倒在地,放眼看去,心头一阵紧张。在他前面大约二十丈远的地方,一头野猪赫然傲立。那猪从头至尾,不下六尺,少不了三百斤。
就在此时,后面几个也到了。周玉荣沉声道:“玉贵保护妹子。你们两个,分至两方。”
玉华,玉富也没说话,提着猎枪就分别去了不同的方向,和玉荣形成了三角形,将那野猪围住。而玉贵则带着周小妹爬上了一棵大树。
周玉荣一声呼哨,那两只猎狗箭一般地冲了出去。那野猪一见,凶性大发,对着猎狗攻击而来。猎狗早有训练,急忙返回。野猪紧追不舍。就在离周玉荣大约十丈远的地方,周玉荣的枪响了,正打在野猪身上。
野猪受伤,激起了它更猛的兽性。它不顾一切,疯狂地朝周玉荣奔来。就在这时,野猪左方玉华的枪响了。野猪立即转头,朝玉华奔去,紧接着,右方玉富的枪又响了。
野猪此时虽说已经几处负伤,但它越发变得凶猛。五尺高的坎子它一冲就上去了。就在野猪离玉富不到五丈远的地方时,玉荣又开枪了。但不知道何故,这一枪没有打响,眼看野猪马上就要扑到玉富身上。周小妹在树上不由一声惊叫,玉贵不得已在树上放了一枪。
野猪已经彻底疯狂了。它突然转向,对着大树扑去,那大树被它一撞,扑簌簌地落了一地的叶子,树身摇晃不停。周小妹在树上一个闪失,顿时滑落下来,两手紧紧抓着一根树干,惊叫不止,情况非常危急。
就在此时,只听得一阵快枪声。那野猪被一连串的枪弹打在身上,狂嚎一声后,在地上翻滚了七八丈,压断了几棵树,倒地而亡。
周玉荣揩去头上的冷汗,叫声“妹子”,急忙去把周小妹接了下来。然后对着响枪的地方叫道:“何方英雄相助?可否现身?”
只听得一阵哈哈大笑。“周家四虎,名不虚传啊!”跟着,便见几条汉子手持快枪钻了出来。那领头的双手一拱,“周家兄弟,在下何彪有礼了!”
“何彪!”周家弟兄互相看了一眼。原来,这何彪是六龙山有名的绿林头目。占据山林打家劫舍,官军也奈何不得他。周家向来都和他不来往。可今日到了这地步,周玉荣也只有客套几句。“原来是何大当家的。何大当家,今日得你援手救我妹子,日后定当感谢。”
何彪看了周小妹一眼,“令妹未曾受惊吓就最好。周大哥,今日暂且别过,改日再叙。”说完,几人一闪身就不见了。
说起来也怪,这何彪就因为看了周小妹一眼,回到山寨后,便无端地思念起了周小妹来。
何彪原先是六龙山的石匠,只不过,他是六龙山东面的住户,和周家相隔甚远。但周家的名声他是早就耳闻的。三年前,何彪因为一笔财富,和山下漾头镇上的一个大户发生冲突。他一怒之下,杀死了那个对头,拉着几十个弟兄到了山上,开始了绿林生涯。
这六龙山山势险峻,沟壑纵横,断崖残壁,树林茂密,连绵起伏数百里,直接湖南湘西。山林里面,啸聚着十几股大大小小的绿林。多的或许有百十人,少的有十几人。他们各自划定着自己的地盘,互不干扰,互不侵犯。
周至刚虽说从不和这些绿林来往,但因为他的名声显赫,所有的绿林都对他非常敬畏,从不主动侵犯他所在的村寨。何彪的山寨离周家不远也不近,也就十里左右。那一日,他见了周小妹以后,吃饭睡觉,脑子里就全是周小妹的身影了。如若是一般人家的女子,何彪早就下手抢了。但他不敢得罪周至刚,便委托人带了厚重的礼物去向周至刚说媒。周至刚好好的女儿,哪里肯嫁给绿林,便婉言谢绝了何彪,只说是已经定了亲。之后没多久,就把周小妹嫁到了铜仁城里。
何彪知道周小妹出嫁以后,虽说气愤,但想想,也不敢因此而对周家怎么样,也就慢慢地淡忘了周小妹。但前些日子,有手下对他说,周小妹的丈夫得病死了,现在她又嫁给了城里一个挑水卖的瞎子。何彪心中的怒气也就腾腾升起。那周小妹,在何彪心中,不啻仙姑玉女,却嫁给了一个挑水的瞎子,这实在是亵渎了何彪心中的神圣。为此,何彪一怒之下,也顾不得周家的面子了,就在杨瞎子去六龙山的路上将他绑了,并派人送信给周小妹,说是要想讨回杨瞎子性命,必定她亲自前来才行。
周小妹正在自家门口做着女红和人聊天,突然有一人骑马而来寻她,告诉了她丈夫被绑架的消息。周小妹一听,过去那当姑娘的野性突然就爆发了出来。也顾不得众人的目光,抢过那送信人的马匹,飞身上马,一鞭抽去,就骑着快马奔出了铜仁城,惊得中南门的人个个目瞪口呆。
周小妹一路打马狂奔,也顾不得先回家告知父兄一声,就直接去了何彪的山寨。
两个多时辰以后,她来到了何彪的寨门前,对着那站岗的弟兄大声喊道:“告诉你们当家的,就说周小妹来了!”
此刻,何彪正在大厅里和几个弟兄议事,忽听手下来报,说是周小妹来了。
“这么快?”何彪一惊,“来了几个人?”
“就她只身。”
“好胆量!”何彪点头道,“快,马上出寨迎接。”说着就带领着手下出了寨门。
周小妹一见何彪,美目圆睁,“何当家的,我周小妹和你远无恨,近无仇,为何要坏我家男人?”
何彪一怔,跟着笑道:“周姑娘说哪里话啊!我何彪此举,只不过是为姑娘出口气罢了。”
周小妹一声冷笑,“为我出气?为我出气就坏我男人?”
何彪道:“姑娘口口声声说是你男人,难道姑娘真的愿意嫁给那个瞎子?”
周小妹道:“何当家的,本姑娘嫁给谁,与你有关么?”
“这么说,周姑娘喜欢那个瞎子?”何彪简直不相信,这话是从周小妹口中说出的。
周小妹道:“何当家的,请你不要口口声声毁我男人名誉。我男人不是什么瞎子,他大名杨远。”
何彪道:“依我看,他那副猥琐的穷困样,也就和瞎子差不多。”
周小妹大喝一声:“放屁!我看你才猥琐!休要看我男人现在穷困,但自古富贵没有天生的,说不定日后我男人就会发达,比你蜗缩在这山林里要强上百倍千倍!”
何彪被这话刺得怒火燃起,他突然从腰间拔出短枪,指着周小妹道:“周姑娘,我念你是周家女儿,这才对你客气,你休得在此放肆!”
周小妹昂然道:“何当家的,本姑娘今日只身前来,手无寸铁。要杀要剐自然随你。但你要明白,你是男人,休得让本姑娘瞧不起你。”
这话呛得何彪窘困万分。那何彪也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他清楚,长久蜗居在这山林打家劫舍也不是长久之计,也十分的恼怒别人瞧不起他。此话倘若是别人说出,定会闯大祸。但周小妹一介女流,又恰恰是他十分仰慕的女人,他也就发作不了。他只好收起短枪,悻悻然道:“大哥和你开个玩笑,逗你开心,小妹何必当真。”
周小妹是何等人,她见何彪自动下台,也就马上变了笑脸。“这么说来,何当家的把我男人请上山寨,也是和妹子开开玩笑?”
何彪心道:“好聪明的女子。”他把手一摊道:“妹子,今日既然来到了大哥的小寨,不妨进去坐坐。”
周小妹道:“大哥既然这样客气,小妹也就不俗套了。只不过,我那男人……”
何彪道:“小妹放心,杨老板正在休息。明日,大哥就送你们下山。”
周小妹:“此话当真?”
何彪道:“男子汉说话,岂有戏言。”
周小妹下了马。“那好,就让妹子看看你这山寨是什么样。”
杨瞎子此刻正被关在一间小屋里蒙头大睡。
起初被绑上山时,他心中是害怕许多。但他自小就遭受磨难,平生所受的困苦已经太多,所以没多久也就坦然了下来。心想,该怎么就怎么,是死是活也是命中该有的。只不过心中牵挂的是那小妹,其他的也就考虑不了那么多了。
其实,杨瞎子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自小的蹉跎使他早早成熟。他自十四岁给人挑水,十多年的光阴中,走东家,去西家,见了太多的世面。他知道什么叫做富贵,也知道什么叫做穷困。知道什么叫手段,也知道什么叫笨拙。他其实每时每刻都在算计,算计着什么时候该出头,该结束这低下的营生。但他是天生的智者,这一切都只存在他的头脑中,任何人都不知道。表面上看去,他永远都是那么木讷,那么笨拙。但其实他是天生的大智若愚。比如说,那次他撞见舒大嫂的裸身,如若是其他任何人,事情的结局绝对不是那么平静。而他却很稳定地度过了那难关。其实,在那短暂的时间内,他太想回头去看看舒大嫂的裸身,那是实实在在,近在咫尺的女人的裸身啊!他可以和自己打赌,如果他当时要侵犯舒大嫂,舒大嫂是绝对会就范的。舒大嫂怎么会不关门呢?她明明知道杨瞎子是天天要来的。她就是在故意地引诱他啊!舒大嫂虽说有男人,但那男人几年下不了床,算得上男人么?舒大嫂是在饥渴中度日子啊!但杨瞎子却以最大的毅力压制住了自己。他记得,挑着水桶出门后,他想返身回去的冲动太强烈了!
现在,他已经醒来了。他在思考,这伙人绑架他是为了什么呢?要说和他有仇,那绝对是笑话。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这伙人是谁。他们会取他性命吗?杨瞎子思忖一阵,觉得不可能,他还不是什么大人物,他的生命,没有对任何人造成威胁啊!可是,他万一无意中得罪了谁呢?要说得罪谁,杨瞎子清楚,他娶了周小妹,已经得罪了整个中南门的男人们。他不傻,他清楚那些男人们的心思。可是,他们怎么恨他,都不会冒着杀头的危险买凶啊!再说了,他们恨他,也只是出于心里的不平衡,还不至于不共戴天吧。那么,剩下的就一种解释,这伙人是为了钱财,是绑票。既然是绑票就好说,只要小妹把银元送来,他就会平安无事的。想到这些,他更加坦然。
就在杨瞎子暗自思考时,一个弟兄打开了房门,对他很客气地说道:“这位老板,我们大哥有请。”
杨瞎子一听老板二字,一见这弟兄的神情,心头一阵激动。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经无忧了。莫非是岳丈知道了这事,派人来了?或许,是小妹送钱来了?但不管怎么说,他此刻都是轻松的。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土,跟着那弟兄走了出去。
他跟着那弟兄来到大厅,他简直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他的婆娘周小妹,正在和那山大王有说有笑,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周小妹一见他,立刻站起,冲到他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阵。“你,你没事吧?”
杨瞎子的表情很平静。平静的就像是在家里。他微微一笑:“没事。你怎么来了?”
周小妹还没回答,那何彪就哈哈大笑:“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兄弟,你不知道啊,我和你家小妹,可是故交啊!”
一听“故交”二字,杨瞎子心头飘过一丝酸酸的东西,但他的脸上还是那么平静。他淡淡一笑:“是吗?”就跟着周小妹来到椅子上坐下。
何彪好像有意识要刺激他。“那当然。兄弟,你不知道,还在好多年前,我和小妹就共同杀死了一头野猪。小妹,那野猪不下三百斤吧?”
周小妹是何等心智,当然知道何彪的用心。她也不顾什么礼节了,双手紧紧把杨瞎子的手握住。笑道:“何当家的,你这话可错了。不是我和你猎杀野猪,是我四个哥哥和你猎杀的。”
何彪有些尴尬,急忙道:“对,对,是和周家四虎猎杀的野猪。”
周小妹转头对杨瞎子道:“何当家的答应了我们,明天就送我们下山。”
杨瞎子起身对何彪双手一揖:“谢谢何当家的。”
何彪微微一笑,“小事一桩,有什么可谢的。杨老板,不是我何彪说你,你一条汉子,干点什么不好,怎么老是挑着担子去赶转转场。劳累辛苦不说,还叫我家妹子整天在家里为你担心啊!”
杨瞎子笑道:“何当家的,杨某生来命薄,天生就是劳碌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何彪道:“我看不然。兄弟如想正正经经做生意,我倒是愿意帮帮你们。”
周小妹问道:“你帮我们?你又不懂怎么做生意。难道你要我们帮你绑票不成?”说完,笑靥如花。
何彪心头像被挠过,突然就痒得厉害起来。他嘿嘿一笑,“妹子真会开玩笑。我是说真话。我想过,杨老板挑着担子四乡赶转转场,无非是因为缺少本钱。如若你们真是想开个店铺,我可以帮衬你们百十来块大洋。”
周小妹心头一惊,百十来块大洋,话说得轻松,那是寻常人敢想象的么?但周小妹何等心思,她清楚何彪是怎样的人物,拿他的钱,不等于是在借催命钱么?周小妹微微一笑:“何当家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这钱财,我们断然是不能接受的。”
何彪哈哈一笑道:“我知道,妹子是怕我的钱来路不明。但妹子你想想,现今世界,有哪一个富人的钱来路清白?只要你们愿意,就算是我入股,日后分些红利罢了,又未尝不可。”
杨瞎子听罢这话,心头一阵荡漾。他知道,只要有了这百十来块光洋,他就可以在中南门立下根基,可以凭借着这舞台干出一番大事。他太想干几件出人头地的大事了。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尝透了社会底层的苦味。他常常有一种冲动,梦想着在中南门理直气壮地说话,理直气壮地生存,理直气壮地对别人说不。而今,这机会一下子来到,岂能随便放过?想到这些,他笑道:“如若何当家的真有这个意思。那我们就权当是替何当家的效劳也行。”
周小妹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带着太多的不满和恼怒,杨瞎子何尝看不出?但杨瞎子就偏偏装着什么也没有看见。周小妹只有勉强笑笑,“怎么,你愿意?”
杨瞎子道:“你总不能拂逆何当家的一片好意吧?”
何彪立刻道:“小妹放心,我这绝对是一片诚意。”
周小妹心头火啊!可杨瞎子是她的男人,是她头上的那片天,她就是有天大的火,也不能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在何彪面前发啊!她也就悻悻道:“你们是男人,这大主意当然是你们拿。我有什么话说呢。”
但周小妹心头飘过一阵不祥,她不知道,这到底是福还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