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贪官
刑侦支队专案组,桌上堆满了案卷。那海涛进屋的时候,方小罗正在和章鹏说着什么。一看他进来了,方小罗立马站好,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
“师父好。”她笑容可掬。
“谁是你师父?”那海涛撇撇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茶都沏好了,高沫儿。”方小罗说着把茶杯放到他面前。
那海涛低头一看,杯子锃光瓦亮,里面的老茶垢都被刷没了。
“谁让你给我刷的?我还指着这提味儿呢。”那海涛皱眉。
“啊?”方小罗一愣,“哦,那再多泡泡,很快就又有了。”
“你一大专家,干吗对我这样儿?”
“学本事啊。”方小罗笑。
那海涛拿眼瞥了一眼章鹏,心想肯定是这孙子教的。
“师父,你跟我别客气,别拿我当女的,当男的用。”方小罗挺诚恳,和初次见面的冷傲截然不同。
那海涛看着她,觉得挺有意思,“我跟你说了,别叫我师父,都是革命同志,现在不兴这个了。”
“不,这是海城市局党委下的命令,你,就是我师父。”方小罗一字一句地说。
那海涛被噎了一下,“你是来挂职,早晚得走,咱们是配合工作而已。”
“走了也是你徒弟啊。”方小罗还黏上了。
“你一省厅专家,认我这个大头兵当师父,不亏吗?”
“学本事啊。再说了,我不信‘那三斧子’空有其名。”方小罗使用激将法。
“哼,行,章鹏,真有你的。”那海涛用手指了指章鹏。
“人家都这么诚恳了,你还端着架子,嘿,是爷们儿吗?”章鹏捧哏。
“想学预审吗?”那海涛看着方小罗,表情严肃起来。
“当然。”方小罗利落地回答。
“会演戏吗?”
“演戏?”
“三十六计,七十二变,唱念做打,嬉笑怒骂,还有望闻问切。好的预审员就跟演员一样,得制造情境、进入角色,提气、变脸、入戏。”那海涛说,“听相声吗?”
“不听。”方小罗摇头。
“得听,还得听懂。我给你拿张盘,听听怎么逗哏捧哏。要想学,得从最基础的练起。‘红白脸’,一唱一和,一个拍一个揉;‘双红脸’,双管齐下,攻心夺气。这是有讲究的。”
“我也上过预审课,但你说的书本上都没有。”
“在这个世界上,最凶险的就是与人斗,最复杂的就是人心。书本上有的,都是最基础的理论,在实际工作中总结出的技术才行之有效。预审要是千人一面了,就没有名提了。知道什么是名提吗?”那海涛问。
“知道,就是你。”方小罗指着那海涛。
“行了,别说好听的了。”那海涛摆摆手,“因为对手不同,审讯的方法也截然不同。每个预审员都有自己的特点,你查过我的背景,知道为什么管我叫‘那三斧子’吗?”
“就是厉害呗。”方小罗笑。
“三斧子,就是拍山震虎、攻心夺气、重点突击,哐哐哐三下,之后再揉,这是我的风格。但说实话,我的能力比起那些老手,还有距离,以后我多给你介绍几个名提,比如老马,人称‘马迷糊’,审人虚实并用、软硬兼施,出招时猝不及防,宛如绵里针;还有二姐,预审行的‘名记’,无论跟谁打配合,都无缝衔接。两人并称‘两大快嘴’。”
“名妓?”方小罗诧异。
“哎,别理解错了。不是那个‘名妓’,是‘名记’,记录员的‘记’。”那海涛解释。
“哦……”方小罗笑了,“师父,那我现在该做什么?打水、擦地、订卷,从哪个开始?”
“哼……”那海涛也绷不住笑了,心想这个鬼丫头,肯定是通过章鹏把一切规矩都摸透了,“你有基础,直接来吧,在战斗中前行,才进步得快。”
按照管辖分工,公安机关负责的是《刑法》中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受贿的问题。但在实际办案中,往往会拔出萝卜带出泥,牵出一些国家工作人员。遇到这种情况,公安机关要将案情向纪委监委部门进行通报,之后再协同处理。
其实对于公安机关的预审员,所谓的“贪官”是最好审的。一是他们毕竟接受过党的教育,沟通起来没太多障碍;二是他们涉及的案件大多与经济有关,只要按照经济利益的线索,就很快能勾画出全貌,而不用像对付刑事犯罪那样去“平地抠饼”。所以那海涛并没急着先从行贿的何轩下手,而是准备来个“反推”,先从受贿的开始。
早晨八点,阳光明媚。那海涛端了一杯酽茶,笑容可掬地走进了审讯室。审讯台上摆着笔记本电脑、打印机、钢笔、A4纸和印油。方小罗早就到了,她穿着警服,端坐在记录员的位置。
“哟,陆处长都到了啊。来晚了,抱歉抱歉。”那海涛笑着冲对面的陆海明打招呼。
“警官好。”陆海明有些诚惶诚恐。他长着一张国字脸,留着三七分头,穿着一件灰色夹克,米黄色的毛衣掖在裤腰里,显得一丝不苟。
那海涛端坐在椅子上,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但越是这样,陆海明就越是慌张。
预审上阵,就和唱戏一样,手、眼、身、法、步,形体、台词、眼神,提气、变脸、入戏。那海涛知道,对待这种人,得使巧劲而不能蛮干,抽丝剥茧才能挖出背后的真相。他早已将陆海明的履历和社会关系了然于心,准备今天给他来个“鸿门宴”。预审有句话:微笑的是高手,暴躁的是新手。随风潜入夜,才能润物细无声。
“陆处长,委屈你了啊。我们也是没办法,按照法律程序,必须得走这个过程。理解一下,配合一下。”那海涛笑脸相对,给对话奠定了基调。
陆海明看着那海涛,心里虽然犯着嘀咕,但表面上也显出诚恳,“理解理解,当然理解,我也是政府的人,这点觉悟还是有的。有什么问题,您尽管问,我一定如实回答。”
那海涛点点头,抬手伸出大拇指,“看见没有,这就叫作觉悟。”他转头对方小罗说。
方小罗虽然第一次做记录员,但很灵,她读懂了那海涛问话的重点,在笔记本电脑上敲下“我一定如实回答”。
“哎,听说您在区政府的秘书处工作?”那海涛问。
“可不,整天围着领导转,不比你们清闲,也得白加黑、五加二。”陆海明苦笑。
“嘿,瞧您说的,我们哪儿能跟您比啊,您负责的都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儿,我们这帮小警察,顶多就是给老百姓看家护院。”那海涛笑。
“别别别,可别这么说,只有革命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陆海明说。
方小罗心里暗笑,知道这是那海涛在使用捧杀。捧杀的诀窍就是架得越高,“撤梯子”时就摔得越狠。对待职务类犯罪嫌疑人,预审员一般会避免使用“贪污”“受贿”“渎职”等字眼,在审讯中会以一种平等的基调进行,有时甚至要以退为进、以弱胜强。
那海涛已经铺垫好了开头,进入了“捧”的环节。只见他缓缓地拿出一根烟,不紧不慢地点燃,“抽吗?”他问。
“行吗?”陆海明问。
“那有什么不行的。”那海涛走过去,客气地给他点燃。
陆海明用力地吸吮了一口,烟一抽上,表情也放松下来。
“听说您原来是在学校里当老师?”那海涛对陆海明一直用着尊称。
“哦,是的。在海城一小,教过几年数学。”陆海明回答。
“哎哟,海城一小可不错啊,我们局好多同事为了能让孩子在那儿上学,都砸锅卖铁买学区房呢。”那海涛说。
“现在光有学区房也不行了,得落户三年,房主还必须是孩子父母,第一顺位。要是‘四老’啊,大概率得调剂到其他学校。”陆海明拉家常似的回答。
“唉……没辙啊,中国人的老传统,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也不能苦孩子。”那海涛摇头。
“是啊,孩子是家长的希望,也是这个国家的未来。”陆海明说起了官话,“哎,你家孩子多大了,要是想上海城一小,我帮你联系。虽然离开了,但跟校长还算熟悉。”他叼着烟,起了范儿。
“哎哟,那敢情好了,到时要是需要,可得麻烦您了。”那海涛满脸堆笑。
“好说,都是自己人。”陆海明笑了笑,下意识地换了个夹烟的姿势。
方小罗佯装记录,但实际上一个字没敲。她知道,这是那海涛“架梯子”的过程,并不是讯问重点。
“跟您说实话吧,我这人啊,最尊重的就是干两个职业的人。一种是老师,一种是医生。老师教书育人,医生治病救人,只要这两个职业能守住底线,这个社会就不会差到哪儿去。”那海涛推心置腹。
“是啊……”陆海明也点头,“以前当老师啊,虽然工作压力大,薪金不高,但是受人尊敬,教出了学生也有成就。”他不知不觉地进入到那海涛设置的情境中。
“记得上学的时候,学校里有个《学生守则》。里面好像要求做到‘自尊自爱,诚实守信,言行一致’,还有一句是……”
“‘知错就改……’”陆海明补充。
“呵呵……”那海涛笑了,“以前觉得这些要求不高,但自从我干了预审之后才感觉啊,如果大家都能做到这些基本的要求,那这个社会也就不会有那么多问题了。”他感叹,“哎,陆老师,我这么叫你行吗?”他换了称呼。
“行……行啊!”陆海明一愣,下意识地点头。
“好,那陆老师,咱们约法三章行不行?”那海涛看着他的眼睛。
“怎么个约法三章?”陆海明不解。
“您是区里的领导,也曾经是教书育人的老师。我们尊重您,也希望您能尊重我们。”那海涛继续“捧”,“您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做个约定,从现在开始,对我提出的问题,说谎话不要超过三次。行吗?”那海涛伸出三根手指。
“嗐,”陆海明摇头,“怎么会呢,我怎么会说谎呢。那警官,您放心,我这人一向是有一说一,毕竟是当过老师的人嘛。”他把自己也给“架”上了。
“好。”那海涛重重点头,“刚才我们也跟您说过了,做伪证要承担法律责任,那好,咱们现在就开始。”他捻灭了烟,坐正了身体,用手指节敲响了桌面。方小罗知道,这是进攻的节奏。
“你认识何轩吗?”那海涛开门见山,同时将称呼由“您”改成了“你”。
“何轩?”陆海明皱眉,“我……跟他不熟。”
“那就是认识了?”那海涛问。
“也……谈不上认识,就是知道这个人。”
“怎么知道的?”
“从朋友那里知道的。”
“哪个朋友?”
“哪个朋友……哎哟,还真忘了。”他含糊其词。
“嗯。”那海涛点头。
“你和何轩之间有经济往来吗?”
“经济往来?”他下意识地抬头,“没……没有啊。”
“没有?你确定吗?”那海涛叮问。
“确……确定啊,确定。”他作出肯定的回答。
那海涛用手指节点了点桌面,方小罗噼里啪啦地记着。
“那你是否给他提供过帮助或者便利?”那海涛语气缓和。
“没有。”陆海明摇头。
“没有?”那海涛叮问。
“真的没有,我……我可以拿党性做保证。”陆海明急了。
“好。”那海涛点头,“都记下了吗?”他转头问方小罗。
“记下了。他以党性做保证。”方小罗说。
这一轮发问后,陆海明的表情已经有了变化。他抑制着胸膛的起伏,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但每当那海涛的目光扫来,他却不自觉地躲闪。那海涛觉得“捧”得差不多了,准备“撤梯子”。
“你说你跟何轩不熟,那为什么手机里会有他的电话?”那海涛问。
“这不是很正常吗?留个电话有什么问题?”陆海明警惕起来。
“留个电话没问题,但频繁拨打就有问题了。”那海涛说着拿出一摞纸,啪的一下拍在了桌上,“这是你跟他的通话详单,你们俩男的,最多在一天之内就通了十多个电话,累计四个多小时。小罗,你跟你男朋友也没这么腻吧?”那海涛问。
“再腻也不至于啊。我看啊,要不就是热恋期,陆处长爱上他了;要不……就是有事儿。”方小罗边说边盯着陆海明。
那海涛心里暗笑,没想到这小丫头还挺会说片儿汤话。
“这……这是我的隐私,你们无权过问。”陆海明故作愤怒。
“好,你的隐私是吧,那咱们就说下一个问题。你说跟他没经济往来,但为什么在你银行的账户里,会有一百万的现金转账呢?”那海涛加快语速。
“这……这是朋友的还款。”陆海明辩解。
“哪个朋友?姓甚名谁?”那海涛叮问。
陆海明不说话了,默默地摇头。那海涛却根本不给他沉默的机会。“摇头什么意思,是不知道、没做过,还是不想说?”
“我……”陆海明语塞。
“那我告诉你,经过我们调查,这些钱都是何轩借他人名义转给你的。相关人员我们都取了口供,还用出示证据吗?”那海涛抬手用食指指住陆海明。
陆海明额头冒了汗,他不确定何轩是不是已经招供了。
那海涛看着他的反应,心里有了底,“陆老师,我提醒你,你已经说了两个谎话了。下一个问题,你是否给何轩提供过帮助或便利?”
陆海明自知上了套,不说话了。
“好,你不说是吧,那我就讲给你听。今年,何轩所在的公司向西郊区政府申请企业落户资金扶持和奖励,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你的支持,有没有?”
“没有,绝对没有。”陆海明撑不住了,矢口否认。
“没有?那为什么在多个公司都符合条件的情况下,他们公司会优先获得落户奖励的五百万元、建立实验室和研发资助的两千万元,还有人才安居房三十套和两百套的住房补助?”那海涛一下撤了“梯子”,他走到陆海明面前,大声质问。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些扶持和奖励也不是我能批的。再说了,信科公司也不是何轩自己的,他都是按照上面的吩咐做事。”陆海明也急了,大声反驳。
“别推卸责任!材料上是你的签字,你不提供便利,他们能这么顺利?”那海涛质问。
“我那是经办人签字,上面的审批人你没看吗?他才是做主的!”陆海明站了起来。
“审批人?我怎么没看见啊?”那海涛皱眉。
“廖长远啊,他是区长。”
“哦……”那海涛点头,“这么说,你和何轩一样,都是具体办事儿的了?”他放缓了语速,静静地看着陆海明。
方小罗重点记录,“我是经办人,审批人是区长,廖长远”。
陆海明看着那海涛,知道自己说漏嘴了,他坐了下来,低头不语。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这人最尊重的就是做两个职业的人,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医生。但你知道我为什么干警察吗?因为警察的工作和老师、医生一样,是值得尊重的。我们执法办案,维护的是这个社会的底线,保护的是普通百姓的平安。相比老师教书育人、医生治病救人,我们拯救的是人的心灵。是要让那些犯错的人亡羊补牢,避免继续滑向深渊,你明白吗?”那海涛使用政策攻心,开始“揉”。
陆海明没有说话,保持沉默。
“我们善待你啊,给你三次机会,但你呢,不但不珍惜,反而编造事实、谎话连篇。自尊自爱、诚实守信、言行一致、知错就改……哼,我看你呀,一个都没做到啊。”那海涛开始奚落他,“我们拿你当人,但你自己呢?好好想想吧……”那海涛说着一转身,回到了审讯台后。
陆海明叹了口气,咽了口吐沫,似乎有说话的欲望。
那海涛没再继续这个问题,开始自言自语,“我上小学的时候,班主任姓赵。他小时候生活在农村,家里特别穷,两个姐姐为了供他上学,早早就辍学在家。所以他就特别努力,发誓不能辜负家人的希望。他的家离镇上的学校很远,每天五六点钟就要起床,带着个玉米饼子,走山路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学校,沿途还要经过一条大河,每年夏天涨水的时候都特别危险。但就是这样,他也坚持完成了学业,之后走出了大山。在毕业之后,他放弃了企业优厚的待遇,到学校当了一名普通的小学老师。他告诉我们,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不要看他挣了多少钱,当了多大的官,而要看他为别人做了什么,为这个社会贡献了什么。这句话一直牢牢扎根在我的心里,至今没有遗忘。后来他响应国家的号召,到偏远山区支教,很不幸的是,那年发生了地震,他为了保护学生,被压在了废墟之下。后来他被救出来了,又回到了海城,回到了我们那个学校。我和同学们得知以后,都赶回学校去看他。我至今记得那个场景,我看到赵老师,跑过去拥抱他,没想到他右边的衣袖里空空如也。他的手没了,为了那些孩子,在那场地震中没了。”那海涛声音颤抖。
陆海明听着他的叙述,不自觉地抬起了头,他看着那海涛,也仿佛是在看着自己。
“他才配得上人民教师这个称号,我尊敬他,也尊敬这个职业。如果你相信我,就说出实情,我们都会拉你一把。你该明白,主动供述,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机会在你自己手中,希望你好好把握。”
“唉……”陆海明深深地叹气,点了点头,“行了,那警官,你也不用再给我做思想政治工作了,我也是名老党员了,这些道理都懂。我是一时糊涂,才上了‘船’。”
“‘船’上还有谁?”那海涛随着他的语境问。
“区长,廖长远。”陆海明回答。
“谁拉你下的水?”
“何轩。不,他只是个经手的,真正拉我下水的是申捷,信科公司的财务总监。我……也是被利益迷住了双眼。我辜负了组织的信任,人民的培养,我……不配人民教师的称号……”陆海明带着哭腔说。
“师父,绝了!”方小罗伸出大拇指。
“捧杀,学会了吗?”那海涛笑。
“嗯。”方小罗点头,“你那小学老师真挺伟大的,我听得差点儿哭了。”
“今年《故事会》第三期。”那海涛笑。
“啊?不是你亲身经历啊。”方小罗张大了嘴。
“搞预审的得是杂家,多听段子,融进审讯的情境里。”那海涛笑。
“哎呀,你可太阴险了……说得那么动容,没想到是编的啊。”方小罗也笑,“那以后听你说话,是不是得留个心眼儿了?”
“你不是心测专家吗?谁蒙得了你啊。记住,真正难对付的嫌疑人,不是满嘴说瞎话的,而是‘九真一假’的。他们用九句真话铺垫,用一句假话行骗。”
“嗯……”方小罗思考着,“‘捧杀’和‘撤梯子’都见识过了,那下一个用什么方法?”
“看何轩的背景材料了吗?”那海涛问。
“看了,小镇青年,来海城奋斗,朝九晚五,月薪六千,租的房子离公司二三十公里。”方小罗说。
“你每天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儿干吗?”
“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儿……听音乐。”
“之后呢?”
“上厕所。”
“嘿……然后呢。”
“刷牙。”
“对,就是这招儿。”
“啊?”方小罗不解。
“挤牙膏,好好学着点儿。”那海涛笑。
同一间审讯室,同一把审讯椅,坐的是不同的人。不同的人出身不同、经历不同、血型不同、星座不同、性格不同,抗压力也不同,相同的是都要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接受应有的惩罚。
一个小时后,信科公司财务部的何轩坐在了审讯椅上。他三十二岁,长得瘦瘦小小的,一双眼睛滴溜乱转,警惕地看着审讯台后的那海涛和方小罗。
那海涛跷着二郎腿,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他,嘴角不时上扬,做出一副不屑的表情。
“说吧,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没头没尾地问。
“什么?”何轩不解。
“给西郊区政府的人行贿啊。”那海涛开门见山。
“我……”何轩语塞,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
经过刚才的讯问,陆海明已经初步供述了受贿的事实,并在那海涛的教育下,对区长廖长远进行了揭发检举。虽然他的供述依然留有余地,却为那海涛审讯何轩提供了充足的“子弹”。职务类犯罪案件的特点就是存在多方的利益关系,以利益关系作为结盟的基础,这种结盟看似牢固,实际上却脆弱不堪,一旦打破了关系的平衡,行受贿双方就会立刻变为对立,互相推诿。所以在审讯此类案件的时候,预审员首先要找到行受贿双方利益的痛点,再去拍山震虎、重点突击。
那海涛一上来,根本不留给何轩编造和辩解的余地,几句话就将他逼到了死角,让他无路可走,“具体数额是多少?从第一笔说起。”那海涛用手指节敲击着桌面。
“数额……数额……”何轩默念着,在心里权衡利弊。
“先从现金说起,想起一次说一次。哎,我可提醒你啊,这一笔一笔的我们都有记录。”他边说边拍着桌上的一摞材料。
方小罗心里暗笑,在那摞材料里,除了陆海明供述的两页纸有用,其他的都是摆设。
何轩躲闪着那海涛的眼神,这是犯罪嫌疑人典型的畏罪表现。
“哎哎哎,我给你提个醒。”那海涛又敲响了桌面,“去年2月7号,下雪那天,办公室,三捆。”
一听这话,何轩抬起了头,“他……他都说了?”
“他说什么你别管,你就想想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从轻的条件,自首、退赃、揭发检举,人家都占了,你掂量掂量,自己还有没有机会?”那海涛下着“套”。
“那……他都揭发我了,我是不是就不能算自首了?”何轩入了“套”。
“那倒不会,但得看你的供述情况。要是弄虚作假,不但不算自首,还得加上个伪证的罪名。”那海涛说。
“嗯。”何轩点头,“是三捆,是申总让我给他送过去的。”
“申总是谁?姓甚名谁?”
“申捷,主管我的领导。”
“说详细了,三捆什么,卫生纸吗?”那海涛不耐烦地问。
“是人民币现金,一百一张的,每捆一万,一共三万。”何轩供述。
方小罗抬眼看了看何轩,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认了。
“哎,咱们定个规矩啊,也别每个问题都让我重复了。”那海涛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从现在开始,你说的每一次行贿,都要有时间、地点、人物三个要素,而且要把谁委派你去的,给的是现金、转账还是通过什么方法,都说出来。明白吗?”
何轩低着头,没接话茬儿。
“详细说吧。”那海涛抬了抬手。
“那次我是从海城银行正阳路支行提的钱,大约是中午十二点到的陆处长办公室。之所以赶在这个时间,是因为他们中午休息,单位人不多。那三万块钱都是新票,我没打开银行的包装,用一张报纸裹着。”
方小罗噼里啪啦地做着记录。
“为什么给他这笔钱?”
“申总说这叫投石问路,当时我们还没接触到廖区长呢,就想先从他身上下手。”
“他接了吗?”
“接了,挺自然的。”
“你以什么理由给的?”
“其实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吃过一顿饭了。在希尔顿酒店。记得当时他说过,想给孩子报一个高端的英语班,但是嫌太贵。”
“你觉得他是在暗示你?”
“这……我说不好。但申总觉得,有戏。”
“为什么这么说?”
“他要是没那个意思,是不会说这话的。能出来吃饭,就说明想结交我们。”
“你知道自己这是什么行为吗?”
“我这……不算什么行为吧……”何轩反驳,“姓陆的要是不暗示,我们也不会给啊。警官,我也从网上查过,像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算他索贿啊?”
那海涛心里暗笑,觉得这小子不但回答得顺畅,而且还学会抢答了。这当然是值得鼓励的。“按照你供述的情况,差不多。”那海涛点头。
“那如果是他索贿,我就没什么责任啊,我就是一打工的,替人跑腿儿……”
“街面儿上有人杀人,满处找凶器,你递了把刀过去,他把人给砍了,你说,你有没有责任?”那海涛问。
“那不一样啊。我只是受申捷的指派,替公司办事。”何轩解释。
“嗯,这条很重要。”那海涛点头,“记下。”他转头对方小罗说。
方小罗明白,这是何轩和申捷的利益痛点,也是之后审讯申捷的“子弹”。从案件事实上看,何轩虽然多次向陆海明行贿,但只是经手人,真正指使他的则是隐藏在背后的申捷,说他是“替罪羊”并不为过。而要想挖出申捷这个幕后,首先要打掉何轩与他之间的攻守同盟,只要何轩供述了,申捷也将不攻自破。这就是同一案件有多名嫌疑人的好处,只要能找准切入点,各个击破,就不愁揭不出真相,挖不出余罪。
那海涛等方小罗将第一笔行贿凿凿实实地记完,才继续发问:“接着说。”
“接着说?没……没了啊。”何轩不自信地回答。
“你这么说,自己信吗?”那海涛笑了,他走出审讯台,来到何轩面前,“比这次多得多的,还用我说吗?”
何轩看着那海涛,手有些抖,“多得多的……”
“就你和他。嘿!人家都说了,你还扛着啊?有劲吗?”那海涛皱眉。
方小罗知道,其实陆海明就供了两笔,一笔是刚才说的三万,还有一笔是收受何轩的一张十万元的购物卡。那海涛这明显就是“抛砖引玉”呢。
何轩低着头,做着思想斗争,想了半天终于吐了口,“您指的,是那个十五万吧?”
“哼……”那海涛轻笑了一下,转身靠在审讯台上,回手拿起一本案卷,煞有介事地翻看着。
“我不是不说,您问的不是现金吗?那个是高尔夫球卡。”
“时间、地点、人物,谁委派你去的,说!”那海涛用手指敲响了桌面。
“也是申捷让我给的。具体日子忘了,应该是去年4月的第一个周末吧。对,星期六的上午。我带姓陆的去打高尔夫球,就顺便给他办了张卡。”
“卡里的钱能变现吗?”
“能,只要支付百分之三的退卡费,就能提出现金。”
方小罗没想到何轩这么禁不住诈唬,十万的事儿没撂,倒把十五万给供出来了。她按照那海涛的提示,把时间、地点、人物等细节详细记好,固定好了第二次行贿的口供。
“还有。”那海涛说。
“还有?没了,真没了。”何轩摇头。
“唉……”那海涛叹气,“你呀,是真不老实!这么藏着掖着,怎么算自首啊?那十万的购物卡呢?海城商厦的,还用说得再详细点儿吗?”
那海涛这么一点,何轩绷不住了,“哦,是有一张购物卡。”
“一张?”那海涛皱眉。
“哦,不止一张,是……三……”他犯起了结巴。
“哎哎哎,你可想好了再说啊。一共几张?”那海涛叮问。
“不是不是,一共……”何轩憋了半天,终于吐了口,“五张,一共五张。”
“是吗?”那海涛转头问方小罗。
“哼……”方小罗没直接回答,做了个不屑的表情。
那海涛心里暗笑,这丫头果然有预审天赋,捧哏到位。
“好,时间、地点、人物,先把卡的情况说清。”那海涛坐回到椅子上。
所谓“挤牙膏”的预审手段,就是从小罪开始,逐一固定证据、步步为营,不求一口吃个胖子,让嫌疑人一点点吐露真相,之后再“抛砖引玉”,逐步引入深水区,慢慢涉及严重的罪行或较大的数额。正如温水煮青蛙,让嫌疑人不知不觉地抛掉侥幸心理和畏罪情绪,只要解开心结、进入到供述的惯性之中,预审便顺风顺水。
那海涛深谙“挤牙膏”的诀窍,在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引着何轩将行贿的事实一笔笔地“挤”出来,最后竟有十一笔之多。方小罗在键盘上敲个不停,眼看笔录都做到了第十页。刚开始的时候,何轩还留有余地,企图蒙混过关,但随着那海涛“挤”的力度不断加强,他最终放弃了反抗,如实交代了全部事实。
时至午后,何轩才停了嘴。他说得口干舌燥,一边抽着烟,一边仰望着天花板,“哎,你等我再想想啊,好像还有一笔……”
那海涛没说话,耐心地看着他。
“对了,还有一笔,是上个月我送给他的两张蟹券。这个算吗?”何轩问。
“多大的金额?”
“面值是九百九十九元一张,五公五母,实际上打完折后也就三百多块钱吧。”何轩说。
“好,也记上。”那海涛点了点桌面。
“这次是真的没了。”何轩一脸的诚恳。
“别着急,慢慢想。已经过了饭点儿了,我叫了外卖,咱们边吃边说。”那海涛说。
“好,好,那我再想想。”何轩点头,“能……再来一根烟吗?”他的语气已变得轻松。
下午三点,那海涛和方小罗囫囵地吃着盒饭。
章鹏冲了两杯咖啡,放在桌上,“都审了大半天了,我看剩下那两个,明天再说吧。”
“不行,得趁热打铁,凉了就‘夹生’了。”那海涛喝了口咖啡。
“看你这意思,是志在必得啊。”章鹏笑。
“要不就不干,要干就干好。你又不是不了解我。”那海涛伸了个懒腰,“哎,小罗,你还行吗?”
“行啊。我最长一天心测,连续十个人呢。从早上八点一直干到凌晨。”方小罗虽面带疲惫,但眼里闪着光,“哎,师父,‘挤牙膏’用过了,那下一招儿是什么呢?”她饶有兴趣地问。
“申捷是个‘老油条’,对待这种人,光用一招显然是不够的,咱们得使用综合战术。”那海涛笑,“提气、变脸、入戏,制造情境、进入角色,关键时刻还得会讲故事。”
“我吃完了,可以开始了。”方小罗把饭盒一合,干劲十足。
“不急,咱们不打无准备之仗,先熟悉案卷吧。申捷的个人履历、家庭情况、社会关系、任职经历、日常轨迹、重要关系人,都要熟悉。记住两句话,第一,细节决定成败;第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那海涛说。
晚上六点,申捷在晚饭后被带进了审讯室。审讯室没开吸顶灯,只有审讯台前的台灯亮着,申捷有些昏昏沉沉,面带倦意,连打了几个哈欠。他四十一岁,人长得瘦瘦高高,戴着一副无边眼镜,面相精明老到。他毕业于名牌大学,在海城商界颇有名气。
“申总吗?”那海涛先“捧”了他一下,占据主动。
“别别别,申捷,申请的申,捷径的捷。那警官您好。”申捷并不吃捧。
“哼……”那海涛笑了,“你知道我?”
“当然,您是海城警界有名的名提啊,谁能不知道?”申捷恭维。
“哦……”那海涛点头。他知道,申捷也摸过自己的底细。
“知道为什么找你吧?”那海涛没用刺激性的词语。
“知道,因为被人栽赃陷害呗。”申捷苦笑。
“怎么个栽赃陷害?”
“这个……我可不知道,您应该门儿清啊。”
“监委的同志都给你讲过规矩了吧?”
“讲过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申捷笑。
“不会吧,他们这么说的?”那海涛皱眉。
“呵呵……开个玩笑,不就是如实供述,做伪证要承担法律责任吗?放心,我肯定实话实说。”申捷故作轻松。
“小罗,宣权,让他签《告知书》。”那海涛抬抬手。
方小罗宣读了《告知书》,申捷接过来认真地看着。
“你和廖长远认识吧。”那海涛问。
“认识啊,很好的一个领导。”申捷说。
“他给过你们公司很多帮助吧?”
“哼……”申捷笑笑,“他同样给过其他企业很多帮助啊。”
“是吗?”那海涛反问。
“我知道,你们收到举报,说什么我向他行贿。那是诬告,胡扯。”申捷说。
“你怎么知道的?”
“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段时间社会上都传遍了,说人家廖区长收受贿赂、贪赃枉法,唉……现在的人啊,就是看不得人家好。我也懒得解释,但我相信一句话,人间正道是沧桑,清者自清,公道自在人心。”申捷果然是老手,几句话就给对话定了调。
那海涛看着他,知道这孙子是有备而来。于是也不想遮遮掩掩,开始直奔主题。
“何轩,也在我们这儿。”他直视申捷。
“哦。”申捷并不意外,轻轻点头。
“该说的他都说了。”那海涛轻描淡写。
“该说的?什么该说?”申捷问。
“你说呢?”那海涛反问。
“我哪知道。他只是我的下级,和我没有什么私人关系。”申捷说。
“去年2月7号,下雪,何轩带着三万元现金到了海城市西郊区政府陆海明的办公室。这件事你知道吗?”那海涛点题。
“三万元现金?”申捷皱眉,“我不知道。”他矢口否认。
“去年6月10号,还是何轩,借一名叫王博涵的人的身份证,给陆海明表弟的账户里打了二十万元。这件事你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申捷摇头。
“去年4月3号,何轩带着陆海明到海城半岛高尔夫球场打球,同时给陆办了一张十五万的会员卡。”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这应该算是小何和陆处长的私人交往吧?”申捷装傻。
“那为什么何轩说,这些事都是受你指派呢?”那海涛盯着他的眼睛。
“唉……”申捷又叹气,“那警官啊,您是不知道啊,这商场如战场,跟你们政府单位可不一样。许多对手为了达到目的,机关算尽,不择手段。这个何轩啊,虽然是我们部门的员工,但为人不太老实,据我所知经常在外面勾勾搭搭。如果刚才这些话真的都是他说的,那我真要好好反省一下了,用人失察,真是用人失察啊。”他连连摇头。
“你这意思,何轩行贿的这些钱,跟你没关系了?”那海涛问。
“当然没关系了,您可以去查啊,有通过我私人账户给他的吗?我让他去行贿,他有录音录像证据吗?”申捷脑子一点儿不乱。
那海涛看着他的表演,知道他是想一推六二五。俗话说“抓贼抓赃,抓奸抓双”,申捷之所以每次行贿都让何轩经手,无非是在给自己设置“缓冲区”和“防火墙”。行受贿案件有其特殊性,除了口供之外,要想获取其他的直接证据比较困难,大多数过程都发生在暗处。而申捷此时的对策,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对所有的事实都拒不承认。
方小罗认真地记录着,揣摩着两人的首轮交锋,一句话都不敢插。
那海涛停顿了一下,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将目光尽量放温和。而申捷也借机低头沉思。但不过十几秒,那海涛又开始了发问。
“今年国庆晚上你在哪儿?”
“国庆晚上?”申捷犹豫了一下,“哦,我在和朋友吃饭啊。”
“和哪些朋友,在哪里吃饭?”
“这与你们要查的案子有关吗?”
“我问。你答。”那海涛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
“在……大富豪酒楼吃饭,和一个朋友。怎么了?”申捷皱眉。
“具体点儿。”
“刘晓亚,我大学同学。好久不见了,随便喝一杯。哎,不用说我们当时点了什么菜吧?”申捷笑着问。他看似是在还原事实,实际上是避重就轻,生怕露出什么破绽。
“就你们两个人?”那海涛问。
“是啊。”申捷说。
“在大厅还是包间?”
“包间,说话方便。”
“哦……”那海涛点头,“哎,小罗,V888那个包间能坐多少人啊?”他问。
“V888是大富豪酒楼最大的包间,能坐十二个人。”方小罗回答。
“哦,这么大一包间啊。申总,你们俩人坐着不觉得空吗?”那海涛笑了笑。
“这……”申捷犹豫了一下,“哦,还有几个小妹,过来助兴的。”
“哪儿的小妹?”那海涛问。
“一楼歌厅的,刘晓亚安排的。嗐,都是男人,哪有不偷腥的。”申捷笑,“哎,那警官,这事儿可别跟我家属说啊。”他故作轻松。
“几个小妹?”那海涛叮问。
“一共……一共四个。”申捷看着那海涛的眼睛。
“哎哟,左搂右抱?”
“不是,后来又来了两个朋友。”
“哦……”那海涛笑了,“申总,你可想好了再说啊。怕什么啊,有什么人不敢露出来啊?”
“没有没有,我总瞎忙,天天有局,都记乱了,抱歉抱歉。”申捷打马虎眼。
“后来的两个朋友叫什么啊?”
“一个叫陈刚,一个叫方卓。”
“跟你什么关系?”
“朋友啊。”
“除朋友之外呢?”
“朋友之外?”申捷想着。
“小罗,那两人什么情况?”那海涛问。
“都是刘晓亚的大学同学。”方小罗说。
“跟刘晓亚是大学同学,哎,那跟申总不也是大学同学吗?”那海涛盯着申捷。
“哦,是。是我同学。”申捷点头。
“说一下陈刚、方卓、刘晓亚的情况。”那海涛用手点着桌面。
“陈刚是做房地产的,方卓是银行的,刘晓亚是开歌厅的。”
“大富豪歌厅就是刘晓亚开的吧,酒楼也是?”那海涛一语点破。
“是。”申捷点头。
“方卓是哪个银行的?”
“是海城银行的。”
“具体点,哪个支行?”
“海城银行正阳路支行的。”申捷的语速开始放缓。
“任什么职务?”
“副行长。”
“陈刚呢?”那海涛加快了语速,带着他的节奏。
“陈刚是……”申捷下意识地咽了口吐沫,“是海城罗马湖房地产公司的。”
“哦……罗马湖啊,很有名的,就是西郊那个最贵的别墅区?”
“是。”申捷点头。
“陈刚任什么职务?”
“陈刚……他任公司的副总。”
方小罗快速地操作着电脑,着重记录着几个人的任职情况。
“要说你们四个,都算是成功人士啊。副行长、副总、老板,还有你,这个大总监。”那海涛加重了语气。
“嗐,我们算什么成功人士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罢了。”申捷摆手。
“别,一顿饭吃了两万三,还不成功啊?”那海涛撇嘴。
“是吗?哦,不是我结的账,可能是酒贵吧。”申捷说。
“谁结的账?”
“陈刚。”
“碰见什么好事儿了?喝这么好的酒,还找姑娘助兴?”
“就是好久不见了,聚聚。”申捷避重就轻。
“哦……”那海涛点头,“但确实有喜事儿啊,比如……陈刚升职了。但他的升职是因为你的帮助啊,如果没有你跟西郊区的领导打招呼,他们公司就不可能承揽到那个项目。而那个项目,可是廖长远批的啊。对吗?”那海涛语速放缓,盯着申捷一字一句地说。
申捷愣住了,一扫刚才的淡定,“我说了,我不知道。”他矢口否认。
那海涛站起身来,背着手在他面前踱步,“你是个聪明人,要不也考不进‘985’大学。但聪明人啊,总会犯一个毛病,就是自视过高,拿别人当傻子。申捷,我承认你做事缜密,事先也设好了许多道防火墙。但我们干警察的有句话,叫‘物质不灭’。什么意思呢?就是只要你做事,就会留有痕迹,没有什么天衣无缝的犯罪。而我们干的事就是发现这个痕迹,然后沿着痕迹找到真相。你明白吗?”他停住脚步,看着申捷。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申捷迎着他的目光。
“好,那我就给你讲一个故事。”那海涛靠在审讯台上,“从前有一个人,从名牌大学毕业后应聘到了一家大公司。他的老板刚开始并不赏识他,只给了他一个经理的职位,让他跑跑业务,接待接待客户。在大城市打拼,不容易啊,每天工作辛苦,收入却不高。过了几年,他开始不满足现状,看着身边的朋友一个个飞黄腾达,自己也开始焦虑,想尽快出人头地。于是,他就做了一个局。”那海涛用手敲着桌面,“在一次会议上,他结识了一个在政府工作的小领导,小领导和他是同乡,从午餐喜欢吃油糕这一点就能看出来。于是他让自己的手下开始试探,从区区三万块钱开始,拉这个小领导下水。当然,他的目的不止于此,这个小领导位卑言轻,干不了什么大事。他真正的目标是小领导上面的人,有着更大能量的领导。于是他开始从两个方面做工作,一是拉小领导下水,做他的马前卒,二是找那个大领导的漏洞,投其所好。没多久,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那个大领导的儿子是个纨绔子弟,经常流连于夜店歌厅,最常去的一个地方恰好是他熟人开的。于是他便开始做局,找到了那个熟人,哦,那熟人是他的大学同学。他给纨绔子弟找了两个最好的小姐,然后拿了一些助兴的药,让纨绔子弟在歌厅里好好地潇洒了一下,同时获取了全套的录像证据。但他知道,仅凭这些还远远不够,于是便继续拉他下水。钱、色,能使的手段都使上了,最后还让他陷入了套路贷。唉……可真是机关算尽啊。”
申捷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那海涛说的与自己无关。
“他欠的债可不少啊,利滚利据说已经上了百万。纨绔子弟最后没辙了,只得求助他的老爸。他老爸虽是个领导,但面对如此巨款也束手无策啊。但就在这时,说也巧了,正有一个老板求领导办事,上赶着送钱。那个领导最终因为儿子的事,被攻破底线,吞了人家的鱼钩。作为交换,他违心地批了一个项目,在那个公司不符合条件的情况下,给那个公司落户奖励500万元、建立实验室和研发资助2000万元,还有人才安居房30套和200套的住房补助。造成了国有资产的巨额流失。之后,那个领导被拉下了水。近期,那个人又找到那个领导,让他审批一个房地产项目。而那个项目,则成就了那人的同学,一个房地产公司的副总。同时也让给房地产企业贷款的银行同学赚得盆满钵满。在国庆期间,搞房地产的同学组了一个局,小小地庆祝了一下,花了两万三千元。申捷,这个故事你听过吗?”那海涛问。
申捷没有抬头。
“哦,可能是我说得太乱,你听不太懂。”那海涛说。
“要把人名都加上就好理解了。”方小罗捧哏。
“好,那我就把这个故事里的人名都明确一下。”那海涛点头,“那个人叫申捷,他的手下叫何轩,那个开歌厅的叫刘晓亚,那个搞房地产的叫陈刚,那个银行的就是方卓了。还有,小领导就是陆海明,那个纨绔子弟叫廖波,而大领导,就是廖波的父亲,区长廖长远。申捷,事实都摆在这儿了,该问的人我们都问了,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吗?”他提高了嗓音。
“这些只是你们的猜测,有证据吗?”申捷抬起头,也提高了嗓音。
“证据,当然有了。”那海涛底气十足,“小罗,说说。”
方小罗拿起一份材料,“经过我们调查,你曾给刘晓亚的账户转过三十万元;廖长远母亲的账户曾收到过陈慧琳转来的一百万和刘蓓转来的三百万。而拉廖波进入温柔乡的,一个叫薛晓红,一个叫王爱菊。这四个女人碰巧了,都在大富豪歌厅上班,也碰巧了,都出现在你们的国庆晚宴上。”
申捷听到这里,不自觉地抬手擦汗。那海涛看似绕了个大弯子给他讲故事,实则是在告诉申捷,事实早就已经查清了。
“为什么这么做?”那海涛问。
“我……”申捷自知再无法狡辩了,“我也是为了公司,没办法,都是……老板的安排。”
“说详细点!”那海涛叮问。
“我们公司看上去红红火火,实际上这两年已是举步维艰。其实获得落户的奖励和实验室的资助,对公司来说都是杯水车薪。老板是想通过这一系列的操作,获得那块土地的使用权。”
“行贿的钱都是从哪儿出的?”那海涛叮问。
“都是从公司账户‘串出来’的。那警官,我只是按照老板的要求做事,您以为凭我的级别,能跟廖长远对话吗?”申捷辩解。
“老板是谁?徐佳妮吗?”那海涛问。
“她只是表面上的老板。真正控制公司的,是牧野集团的刘牧。”申捷说。
“刘牧?”那海涛惊讶。
“是的,就是他。”申捷用肯定的语气说。
那海涛没想到刘牧会在这里出现。他觉得脑子有点乱,想不透最近这些事怎么绕来绕去都和刘牧有关。这是巧合吗?不,这很蹊跷!但时间不等人,眼看已经过了八点,四人突破了三个,就差最重要的廖长远了。在审讯开展之前,在监控室里,那海涛、方小罗、郭局和纪委监委的宋处长开了一个简短的碰头会。
宋处长介绍了廖长远这两天的情况,说他精神压力很大,对抗情绪很严重。
那海涛汇报了审讯的基本思路,同时提出了一个建议,让方小罗主审。这是出乎大家意料的。
“我主审?”方小罗有些惊讶,“师父,我行吗?”
“如果连你自己都觉得不行,那就是真不行。”那海涛瞥了她一眼,“我连续说了一天话了,嗓子累了,得歇歇。”
“那警官,廖长远是这起案件最重要的嫌疑人。我不是不信任方警官啊,但这个重任还是您来承担吧。”宋处长说。
“海涛,虽然小罗是省厅的心测专家,但对预审的技巧还在摸索阶段。让她上,你有十足的把握吗?”郭局问。
“当然。”那海涛说,“廖长远在党政机关工作了三十多年,不要说小罗,就是我,在他眼里也不值一提。对这种人,不能玩儿技巧,而要阐明利害,直接让他‘二选一’。再说,小罗还有一个秘密武器啊。”
“啊?我有什么秘密武器?”方小罗诧异。
“年轻,就是秘密武器。”那海涛笑。
晚上九点,那海涛和方小罗坐在了海城市西郊区区长廖长远的对面。只不过这次是方小罗坐在主审的位置上,而那海涛则在记录员的位置操作着电脑。
廖长远精神不佳,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嘴唇干裂,显然好久都没有说过话了。
方小罗在宣权之后,开始了发问。
“姓名?”
“廖长远。”他低着头说。
“年龄?”
“五十五岁。”
“籍贯?”
“海城。”
“家庭成员?”
“老伴儿刘翠兰,五十六岁,以前是海城棉纺厂的职工,现已退休在家。”
“知道为什么要留置你吗?”
“是为了信科那块地的事吧?”廖长远抬起头,温和地看着方小罗。
“既然知道,就请说说吧。”方小罗很客气。
“那块地从立项、审批,一直到最后确定,都是区政府集体研究和决策的结果,虽然我主管,但并未在其中有过什么越界的行为,更谈不上有什么问题。如果你们认为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我解释。”廖长远回答得很自然,能看出,他对方小罗并没什么防备。
在一般情况下,侦办贪污受贿类案件时,都要沿着“钱”走。比如消费与收入严重不符,挥金如土,或者银行有巨额存款来源不明。等找到这些线索后,再沿着资金流向,调查来源、去向、数额、性质,一旦判定属性、固定证据,就可以通过资金和账户的相互关系,继续扩线侦查,往往会牵扯到涉案人的家属和亲朋,就能进一步积累审讯的“子弹”。
但在侦办这起案件中,纪委监委却并未在廖长远的亲属账户中发现什么异样。廖长远十八岁参加工作,干过畜牧站的养殖员、乡村小学的教师、建设办副主任、街道办主任、副区长等职,当这个区长,实际上也是五十岁之后的事,仕途不算一帆风顺。他年薪二十万,至今还和老伴儿住在单位分的九十平方米三居室内,账户也未见有大额存款。从表面上看,应该算是个清官了。但是一旦涉及他的儿子廖波和母亲肖淑琴,情况就不一样了。所以预审前的背景调查环节非常重要。
“秋天总会有哀伤的故事,只是落叶不愿澄清。这首诗不错啊。”方小罗话锋一转,按照那海涛教的,发出了第一颗“子弹”,名叫“穿甲弹”。
“你这是……什么意思?”廖长远皱眉。
“我是说,你儿子写的诗不错。哦,我是从他朋友圈看到的,可能英文的原文会更有意境。你刚才在说家庭成员的时候,把他给落下了。”方小罗用“穿甲弹”击穿他的伪装。
廖长远没想到会岔到这个话题,轻描淡写地回答:“哦,他叫廖波,现在美国留学。”
“都二十六岁了,还没学成归来?”那海涛在旁边插话。
“他……是去进修,刚走没多久。”廖长远说。
“那他的学费呢?自己打工吗?”方小罗问。
“我们有一定的积蓄,再加上他的奖学金,差不了很多。”廖长远回答。
“他的奖学金……每年有多少?”方小罗问。
“奖学金?哦……这个我还真不太清楚。”廖长远说。
其实这是方小罗发出的第二颗“子弹”,名叫“爆破弹”。
“但经过我们调查,廖波每年的收入高达上百万。他至今还是国内一家企业的股东,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廖长远缓缓摇头。
“去年3月,廖波以‘投资’为名入股襄城‘清泉墅’项目,但却并未实际出资。而从那时至今,他先后四次获得了‘清泉墅’项目负责人共计二百余万元的‘项目分红’。这件事,你不会不知道吧?”方小罗让那颗“爆破弹”炸响。
预审有句话,叫“要想审老子,先审儿子;要想审受贿的,先审行贿的”,职务犯罪嫌疑人一般都是绳子两头的蚂蚱,只要一个查实了,另一个也就不难被攻克了。廖波,当然就是廖长远的突破口。
廖长远知道自己瞒不下去了,他低估了面前这个小姑娘的能力。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方小罗也不说话,默默地看着他。她知道,廖长远在做思想斗争,在权衡利弊。
方小罗又等了一会儿,鼓了鼓勇气开了口:“廖长远,我和你儿子的年龄差不多。作为同龄人,这个年龄正是该锐意进取努力工作的时候,但是他现在不能,只能躲在异国他乡,远离自己的祖国和家人。为什么呢?因为他身处险境。看似每年获得巨额分红,还是一个企业的股东。实际上你和他都知道,这只不过是那些人的诱饵,你们吐不出来的鱼钩。他们用金钱和利益捆绑住你们,拉你们下水,成为奴隶。说实话,我看不起你。你不是一个尽职的父亲。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们也不会对廖波下手。事到如今,你也可以拒不交代,抗拒组织的审查,但结果只有一个,就是你的儿子廖波会终生经受良心的炙烤,而外边那些围猎你的人会继续绑架他,用他来要挟你。孰重孰轻你自己考虑,孰是孰非你自己判断。作为一个党政领导干部,你必须要正视自己犯下的错误;作为一个父亲,你必须要对你的儿子负责。”她一口气说完,说得真诚、动人。
这是方小罗的第三颗子弹“燃烧弹”,为的就是通过教育感化,让廖长远受到良心的炙烤。
廖长远动容了。他长叹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擦泪。
“该是你的责任,你一定要承担;不是你的责任,你也包揽不了。”方小罗定了调。
“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辜负了党的培养、组织的信任,也耽误了自己孩子的前途。”他做着和许多贪官事发之后一样的忏悔。
“策划这件事的人是谁?”方小罗问。
“刘牧,信科集团的实际控制人。还有,卢霖,刘牧的合作伙伴。”廖长远说。
“卢霖?”那海涛警觉起来,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什么情况?”那海涛问。
“他是海城嘉华集团的董事长,和刘牧的关系很近。他行事隐秘,看似低调却能量很大,和省里的许多领导都有交往。我之所以被拉下水,除了刘牧,他也起了很大作用。说实话,干了这么多年的党政工作,我对金钱还是有抵抗力的。但眼看着任期届满,再不使使劲儿就要退居二线了,刘牧和卢霖跟我说,可以通过省里的关系帮我运作,让我再往上走一步。唉……我真是鬼迷心窍了。”他用手捂住脸。
听他这么供述,那海涛不禁用指关节敲击桌面,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监控器。
在监控室里,郭局正打着电话,“卢霖,嘉华的董事长,赶快摸清情况。”他已经在给章鹏布置任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