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盗
没见过这么冷的深秋,阴雨连绵,还一直刮风。还没到换装的季节,那海涛已经穿上了警服冬装。他整理好材料,叫上方小罗到郭局的办公室汇报。经过连廊的时候,雨大了起来,那海涛用身体护住材料,以免被淋湿。楼道黑漆漆的,又到了傍晚时分。这是警察工作的常态,五加二、白加黑,案子不破就休息不了。经侦那边回来信儿了,赵利散落在山谷里的那些现金,来自沿海的一个地下钱庄。
那海涛走到郭局办公室门前,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就没有贸然敲门。他夹着材料,和方小罗在外面等待。
说话的是个男人的声音,那海涛仔细听去,觉得有些耳熟。
“那孙子给的都是现金,还都是连号的。经过调查,来自沿海的一个地下钱庄……”
他越听越觉得蹊跷,在脑海里寻找这个声音。
“外面谁啊?”里面传出了郭局的声音。
“哦,我。”那海涛赶忙敲了敲门。
那海涛进了门,冲郭局点点头,背对着他的位置坐着一个人。那人长得干巴瘦,正叼着一根香烟喷云吐雾。
“您现在方便吗?”那海涛问。
“汇报案子吗?”郭局问。
“是。”那海涛点头。这时,那个人转过身来。那海涛一愣,没想到正是潘江海。
“那大名提,忙坏了吧?”潘江海笑着抬手打招呼。
“是你……”那海涛惊讶。
他愣在原地,但毕竟是搞预审的,随即也明白了个大概。郭局冲他招招手,示意两人坐下。那海涛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坐在潘江海身边,而是搬了把椅子,坐在了他的对面。
两人隔着一张桌子,对视着。
“看这意思,您这是……卧底?”那海涛微微一笑。
“我可没那本事。我是打麻将,让人给‘截和’了。”潘江海笑着摇头。
“我说呢,要不也不能这么坦然啊。”那海涛话里有话。
“我看你呀,还是欠火候。要是有你师父那两下子,我肯定扛不住。但没事,还年轻,慢慢练,有的是机会。”潘江海也话里带刺儿。
“现在和那时候不一样了……”那海涛撇嘴,“那个时候能连续审讯,现在每次不能超过八小时,到了饭点儿得让嫌疑人吃饭,弄不好还得给他弄个夜宵、加个鸡腿儿。您说,这怎么审啊?”他看着潘江海。
“嗐,时间不在长短,在单元时间的使用。你呀,还是不够坏。”潘江海摇头,“也难怪,你跟老齐学的那套啊,是名门正派,文明的办法。有机会师叔给你讲讲下三路的招数?”
那海涛没接话。方小罗在一边看着,觉得挺尴尬。
“嘿,你看我这人,又好为人师了不是?动不动就教人,再弄个热脸贴冷屁股。”潘江海笑,“哎,姑娘。你学不学啊?要学我教你两手?”他转头问方小罗。
“哎哎哎,你们俩,怎么一见面就掐啊。”郭局打断潘江海,“海涛,这次是咱们闹了一个误会。”
那海涛这才放松表情,冲潘江海点点头。
方小罗心里暗笑,看来真是一山难容二虎啊。
“我是准备潜进去抓内鬼,没想到却被当作内鬼给抓出来了。”潘江海苦笑。
“是这样,老潘这段时间的停职都是省厅领导的安排,有一个重要的专案需要他参加。所以他在停职期间一直在省厅参与工作。这次接触卢霖,也是按着省厅领导的指派。但没想到刚跟卢霖接上头就被咱们给撞上了。这个责任在我,没有及时跟省厅领导沟通。”郭局说。
“那潘爷收的那钱……”那海涛问。
“卢霖给的那笔现在在省纪委监委呢,入我账户的都是公款,省厅专案组的钱。”潘江海说。
“明白了。”那海涛点头。
“那笔五十万元行贿款省厅专案组查了,来自沿海的一个地下钱庄。”潘江海说。
“巧了,赵利收的那笔现金也是这个情况。”那海涛说。
“而且那笔钱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新票,还连号。”潘江海说。
“赵利的那笔钱也一样。”那海涛说。
“这么说……是同一伙人干的?”郭局想着,“省厅专案组在追查那个地下钱庄吗?”
“查着呢,听说是经侦总队四支队在上。”潘江海说。
“那先让咱们市局经侦支队停手,我一会儿跟周副厅长汇报,看看是不是需要协同调查。别像这次一样,相互干扰。”郭局说,“好,那就先让老潘介绍一下案件情况吧。”他抬抬手。
潘江海点上一支烟,娓娓道来。几个月前,省公安厅组建了代号为“荡涤”的专案。专案涉密级别很高,由周副厅长亲任专案组长,省厅刑侦、经侦、网安、技术等部门作为专案成员。潘江海因在之前的“D融宝”案件中表现突出,也被吸纳其中。经过前期的侦查和摸排,将海城嘉华集团的董事长卢霖列为重点调查对象。为了找到案件切入点,专案组让潘江海采用“引蛇出洞”的方法,与卢霖进行接触。在双方几番试探之后,卢霖为拉拢潘江海,约他到咖啡厅见面,并在见面时给他拿了五十万现金。
“这么说,卢霖的事儿都牵扯到省里的人了?”那海涛问。
“案情涉密,我不能说太多。但这个案件不光牵扯到卢霖,还有刘牧。”潘江海说。
“嗯……”那海涛点头,“他为什么给你钱?”
“投石问路,拉我下水。”潘江海说,“这帮孙子做事有个特点,一边儿递银子一边挖坑儿。他们在给我钱的同时,还摸到我媳妇儿在银行工作了。要不是我提前给我媳妇儿打好预防针,她那没准儿还多了几千万存款呢。”
“能再多问问吗,您那案件里还涉及什么人?”那海涛又问。
“你想问谁吧?”
“有一家高科技公司叫信科,您听说过吗?”
“老总叫徐佳妮,她就是我们联合省纪委监委给留置的。”
“明白了。”那海涛点头。
“没事,‘荡涤’专案虽然涉密,但省厅领导的意见是,有什么问题随时沟通。这专案是省政法委扫黑除恶的重点督办案件,你们现在办的事儿也包括其中。”潘江海说。
“哎,一大早周副厅长就给我打电话,说抓了他的人,我还纳闷儿呢,一问是老潘。”郭局笑。
“那您现在被我们错抓了,下一步怎么办?”方小罗问。
“下一步……按照领导的重要指示精神,蹲看守所呗。”潘江海苦笑,“现在外边的好多人都知道这个事儿了,我不能再露面了。”
“那您可以参加我们的案件啊。”方小罗说。
“我能干什么呀?给那大名提当记录员?”潘江海瞥了那海涛一眼。
“别别别,您主审,我给您当记录员。”那海涛笑。
“行了行了,你们俩一说话就夹枪带棒的。但我觉得小罗的提议挺好,我看这样老潘,你既然暂时回不了省厅,那就在市局专案组做一些案头的工作吧。比如嫌疑人的背景调查。周副厅长也跟我通报了情况,现在这起案件很复杂,沿着刘牧和卢霖的线儿还能牵出更大的贪腐人员。从现状上看,匿名举报、巨额行贿、制造车祸,甚至出现证人死亡事件,连卢霖都自身难保,对手是在疯狂反扑啊。包括那个女孩,到底是不是自杀也下不了定论。”郭局叹了口气,“扫黑除恶、打伞破网、铲除黑恶势力、保一方平安,是我们警察责无旁贷的职责和使命。虽然咱们的行动影响了省厅的‘荡涤’专案,但这也不失为一个切入点和突破口。为了集中力量办理此案,从即日起,你们三位组成一个工作小组。”
“我们仨?”那海涛皱眉。
“对,两个名提,一个心测专家,多好的搭配。”郭局笑,“小组的名字我都给你们取好了,这次不以‘日期’为代号,而以工作目的命名。”
“工作目的?”那海涛不解。
“工作目的是调查‘真相’了。你们小组的名字,就叫真相小组。”郭局说。
“这个名字好。”方小罗点头。
“下一步怎么办?”那海涛问。
“下一步从三个方向同步开展侦查。第一是视频侦查,我已经跟黎勇交代过了,进一步查询几个相关人的情况,同时注意发现他们之间的关联;第二是追着钱走,我一会儿给经侦的林楠打电话,让他们详细调查刘牧的牧野集团、卢霖的嘉华集团和徐佳妮的信科集团近年来的经营情况,同时让他们配合省厅追好那个地下钱庄;第三是刑侦那边,我再给章鹏加点人手,在追踪的同时注意扩线,发现的情况及时向你们通报。既然真相小组成立了,你们就是一家人,要通力协作、团结一心,做到补台不拆台。那海涛,你是第一责任人,明白吗?”
“明白。”那海涛站起来正式地回答。
漆黑的夜幕中,三个人并肩走着。潘江海穿着一件连帽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哎,潘师傅,我有点不明白啊,既然你是在执行任务,那市纪委监委抓你的时候,为什么不解释呢?”方小罗问。
“哼。换作是你,会在监控探头底下透露这么重要的案情吗?”潘江海反问。
“您是觉得,在咱们内部还有人‘落水’?”那海涛皱眉。
“我不愿意这么想。但是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叫万无一失,一失万无。那个案子里看似是卢霖跟我单线联系,但实际上我在明处,他在暗处。或者说是他们在暗处。我不确定他背后还有谁,所以得加倍小心。”
“嗯,您这么做没错。”那海涛点头。
“唉……”潘江海长叹一声,“这可是我人生中的第三次卧底了。也不知道领导什么意思,是看我这模样像个腐化堕落分子吗?”
“像,我看特像。”方小罗笑。
“你别笑,你来海城也是专案组的计划之一。”潘江海说,“本来是让你师父柳主任来的,后来是她推荐的你。”
“哦……”方小罗点头。
“哎,我说那组长啊,都这个点儿了,请我们上哪儿吃去啊?”潘江海问那海涛。
“前面有个麦当劳,我这儿有券,薯条管够。”那海涛笑。
“嘿,你瞧这组长当的,铁公鸡,一毛不拔啊。”潘江海冲方小罗挤眼。
“开玩笑的,您说地儿,我请客。”那海涛说。
“得了吧,还是跟我走吧。”他说着把大衣的帽子往头上一罩,率先走出市局大门。
车停在了市南区的一条老街上,潘江海带着二人来到了一处小饭馆。从远处看,饭馆的招牌亮着“紫牛蛋大”,那海涛一边走一边琢磨意思,走到近前才发现,那招牌被门挡着,只露出前面的四个字,念全了是紫米粥、牛肉面、蛋炒饭、大鱿鱼。
老板跟潘江海挺熟,直接将三人让进了包间。
“老几样儿,多来点儿花生毛豆,聊天。”潘江海随口说。
不一会儿菜就上了,就是招牌上那四样。
“哎,我说潘爷,请省厅的心测专家吃饭,您就选这地方?”那海涛笑。
“这地方怎么了?开了二十多年了。听说过咱们局的‘三叉戟’吗?最开始也是拿这儿当据点。”潘江海说。
“得咧。”那海涛笑着点头,拿起勺子喝了口粥。还真别说,绵软细腻,还真不错。
“我想您这么晚带我们来这儿,肯定不光是为了吃饭吧?”方小罗问。
“哼,不愧是心测专家,就是不连设备也能把人看透。”潘江海笑,“这不是局里说话不方便吗。”
“哼,所以您才在审讯室里做戏。”那海涛说。
“明面儿上我对着的是你们两个人,但监控器的后面呢?我知道还有谁盯着。所以我当时才冲着监控喊,让郭局亲自过来问问。但这位爷岁数大了,压根儿没听懂。”潘江海摇头。
“您为什么有这种怀疑?”那海涛问。
潘江海看着那海涛,犹豫了一下,“我在跟卢霖接触的过程中,拿话探过他的底,他嘴很严,但暗示我有很大的人物在背后。我吞他‘钩’的目的,也是为了引出他背后人。可惜,差了一点儿。”
“他背后是什么人?”方小罗问。
“说不好,但感觉不只是商人那么简单。”潘江海说,“而且在我收钱之后,他还曾经点过我,说在局里不止一个朋友。”
“所以你就怀疑咱们局还有被拉下水的人?”那海涛皱眉。
“你别忘了,我也干了二十多年预审了。特别是前几年跟着经侦摸爬滚打,没少见着咱们自己人因为点儿小钱儿从马上栽下来的。卢霖是什么人?公司的董事长。谁是他的关系人,信科集团的徐佳妮,牧野的刘牧?哼,我看不止于此吧。海城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儿,你不觉得奇怪吗?”潘江海问。
“嗯……”那海涛点头,“我有个建议啊,既然咱们这小组成立了,就不能光依靠章鹏那帮刑警了。咱们也响应一下市局的号召,侦审合一,自己查,自己办,自己审。”那海涛说。
“对啊,靠那帮刑警的小子干吗?我告诉你啊,刑警会抓人,但审人没戏;咱们搞预审的,抓人比他们差吗?”潘江海不忿。
“就是可惜您了,这段时间还得隐着,不能坐堂问案。”那海涛说。
“没事,打水、擦地、订卷的活儿可以交给我啊。”潘江海笑。
“得了吧,让潘大名提打水擦地,我是不想混了是吧。”那海涛摇头,“您就负责背景调查吧,这活儿必须经验丰富的人来。”
“行,咱们一起,配合好。”潘江海说着就举起茶杯。
三人碰杯,都笑了。
“我师父教我的第一堂课,就是不光要坐审,还要走审,侦查是预审的最好补充。”那海涛说。
“你师父行,不光手艺好,而且为人正,难得啊。你还真别说,我从你的一招一式里啊,还真能看出他的影子。”潘江海说,“姑娘,跟他好好学。肯定能成名门正派。”
“其实……您那套下三路的招儿,我也想学。”方小罗也笑。
“嘿,你还不挑食是吧。”潘江海撇嘴。
“艺多不压身嘛。”方小罗说。
“潘师傅,我也想学。”那海涛也凑热闹。
“得了吧,你们俩就别拿我这老家伙开涮了。我呀,是干了这么多年也没入主流,搞预审也是走偏门,难登大雅之堂。但说实话,这二十多年预审我没觉得干着冤,藏锋藏智藏势,斗智斗勇斗心,三尺审讯台后看的是人间冷暖、世间万象,咱这一辈子看了他们几辈子的事儿,值啊。以前一提预审,其他警种的都得高看一眼。为什么呢?甭管他们怎么抛家舍业风里来雨里去,把人抓了最后还不是得放到咱们这儿审?咱们要是拿不下来,他们这案子就白搞了。不怕你们笑话,以前逢年过节,跟案件有关的人请咱们吃饭,咱们肯定不去。但局里那帮孙子可没少请我们老哥几个吃饭。而且还都是‘倒挂’。什么叫‘倒挂’呢?就是他们处长请咱们科长,他们科长请咱们民警。这说明什么呀?说明咱们重要啊!一个民警能顶他们一个科,一个科能顶他们一个处,咱们个个都是以一当百的主儿。”潘江海感叹着。
“来,走一个!您这话提气。”那海涛举杯。
三人又喝了一杯茶。
“但现在呢,预审没了,机构没了,我们这帮老家伙也散得差不多了。要不是我被借调到省厅,估计现在也跟老马和二姐一样,到派出所巡大街去了。所以呀,好汉别提当年勇,该趴着就趴着,好时候过去了就存点念想儿,别再到处吹牛了。”潘江海表情落寞。
“您这话不对。机构没了,人还在,预审没了,精神永存,公安工作永远离不开审讯这门手艺。现在成立真相小组,说明局里对咱们还是很重视的。既然要干,咱们就干好了,别丢了老七处的脸。”那海涛说。
“行。你小子还有点血性。”潘江海点头,“我今天叫你们出来,其实还有一件事儿。卢霖的案子中有一条重要线索,我觉得得赶快做。”
“什么?”那海涛皱眉。
“在一周之前,卢霖曾经到市北区的小西街派出所报过案。你们知道这情况吗?”潘江海问。
“不掌握。”那海涛摇头,“因为什么?”
“他开车行驶到小西街管界的时候,一辆电动车追了他的车尾,就在他下车查看的时候,放在副驾驶一个书包被盗了。”
“一周前?正是我们调查信科集团的时候。”那海涛说。
“会是……案卷吗?”方小罗警惕起来,“在卢霖和赵利出事之后,到现在还没找到案卷。”
“这事儿得查清楚。”那海涛皱眉。
“明天我得回趟省厅,领导有工作安排。你们先好好查,有什么需要协助的随时打我电话。”潘江海说。
小西街派出所的所长姓孟,身材高大,脸上有烧伤的痕迹。看人的时候眯着眼,视力显得也不太好。
他见到那海涛很热情,“嘿,那三斧子,好久没见啊,怎么着,听说搞专案呢?”孟所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一看就是长期泡在基层。
“嘿,你消息够灵通的啊。”那海涛笑。他暗想,看来潘江海的担心一点不多余,市局的专案看似保密,其实全局都在盯着呢。
“最近怎么样?”那海涛指了指孟所的眼睛。
“嗐,这是老毛病了,只能越来越差。不妨碍工作。”他大大咧咧地说。
“找你查个事儿,一周前的这个案子。”那海涛说着就将一份材料递了过去。那是办案系统里关于卢霖被盗的报案记录。
孟所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皱了皱眉,“案子正在办,还没有头绪。但这个事主最近联系不到了。”
“哼,是联系不到了,都栽花盆儿里了。”那海涛苦笑。
“什么意思?”孟所没懂。
“嫌疑人出车祸了,成植物人了。”方小罗在一旁说。
“哎哟,怎么弄的啊?”孟所惊讶。
“别打听了,涉密。先办事儿吧,这是我的介绍信。”那海涛说着拿出手续。
孟所将两人引到办公室,让民警拿来案件材料。
“案发时间在当日上午十一点二十分左右,卢霖驾驶尾号为6606的黑色宝马X5,行驶到西街北里十字路口的时候,遇到一辆电动自行车。我们调取了监控,就是这一辆。”他说着把材料递过来。
材料上的监控截图并不清晰,但可以看出,骑车的人戴着头盔,打扮成外卖骑手的样子。
“就在事主下车跟外卖骑手交涉的时候,另一个人打开车的左前门,拿走了一个黑色书包。”孟所往下指了指。
在下面的一张截图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穿黑色外套的男子正在往汽车副驾驶里钻。
“有被盗书包的照片吗?”那海涛问。
“有。”孟所又翻出一张截图。截图上显示,那个男子的右手正提着一个黑色书包,书包似乎很沉,男子提得很费劲。
“车内留有痕迹吗?”方小罗问。
“技术在车右前门的把手上,提取了两枚指纹。”孟所说,“经过指纹库比对,与近一年来在海城发生的多起盗窃案件相关。”
“这么说是惯犯?”那海涛问。
“是一伙儿老手。”孟所点头,“在作案之后,他们立即骑车逃离。西街北里是有名儿的‘堵点儿’,从这条路向西,会经过一个‘城中村’,那边儿正在拆迁的过程中,监控缺失。这伙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随机作案?”方小罗问。
“不像,整个作案时间不超过三分钟,然后迅速逃离,不像是临时起意的案子。我们还在查,但是没什么进展。”孟所摇头。
刑侦支队办公室,投影仪将三个不同的案件信息投射到幕布上。
“第一起,去年9月3日凌晨时分,市北区华兴道14号楼2103室发生一起入室盗窃案件。犯罪嫌疑人从顶楼攀爬进事主家,盗走苹果手机一部、浪琴手表一只、现金三千四百余元,还有项链、手镯若干。经技术勘查,在窗户外侧发现指纹两枚,鞋印五个。经比对,与卢霖被盗案件的指纹相符。”章鹏说着案件。
“指纹有记录吗?”方小罗问。
“没有。但与之前的多个盗窃积案都重合。”章鹏说。
“屋内没发现指纹吗?”那海涛问。
“屋内没有,应该是嫌疑人为了攀爬方便,在爬楼时没戴手套,所以将指纹留在了窗外。”
“一个人作案?”方小罗又问。
“是的,没有发现第二种指纹或者鞋印。”章鹏说,“在同日,该小区还有三户被盗,分别是14号楼的1305室,12号楼的1703室和1901室。但这三户都被撬开了门锁,但并没有发现指纹,已做并案处理。”
“嗯。”那海涛点点头。
“第二起,去年12月2日,在市南区兴旺里,犯罪嫌疑人使用‘白日闯’的作案方法,撬开兴旺里3号楼6单元102的户门,然后进行盗窃。事主家损失惨重,被盗财物在二十万元以上。但由于兴旺里是老旧小区,3号楼门前并未安装监控,刑警队到现在也没查出有价值的线索。”
“查查资料,现场有遗留物没有?”那海涛说。
“没有什么有价值的遗留物,但在事主家门口的防盗门上,发现了不少张超市的小广告。”
“嗯,老手段。洗楼,挨家挨户插广告,以此判定家里有没有人。”那海涛说。
“那我接着说了,第三个案件是……”章鹏继续串并着案件。
经过长达两个小时的串并,与卢霖案相关的案件竟多达十五起,而且这只是一年内的发案。三个人边研究边吃盒饭,时间一晃就过了晚上十点。他们都有些乏了,盯着幕布上的案情发愣。
“看出什么规律了吗?”那海涛问方小罗。
“主犯是惯犯,但没被处理过,所以指纹库里没有信息。根据现场遗留痕迹判断,这个人为男性,中年,标准身高,穿四十二码的鞋。”方小罗说。
“没了?”那海涛问。
“没了。”方小罗摇头。
“你不是省厅专家吗?现在不是流行那什么……心理画像吗?”那海涛问。
“术业有专攻,那套我不行。”方小罗摇头。
“你呢,章鹏。”那海涛冲章鹏抬了抬下巴。
“十五起案件连续发生,有一定规律。从去年的发案来看,差不多每隔一周就有一起,也就是说,只要嫌疑人销赃完毕,就会接着动手。因为案件高发,市北分局刑警队还在年初搞过一次集中蹲守,但由于作案地点分散,所以集中蹲守并未取得好的效果。而且在此期间嫌疑人还顶风作案,又偷了两户。”
“但是在卢霖被盗案件发生之前的四个月,已经没有发案了。”方小罗插话。
“嗯。”那海涛点头,“这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他们是冲着卢霖来的。”方小罗说,“在十五起案件中,被盗金额超过十万元的就有五起,凌晨作案、白日闯,一般都是奔着大户去的。如果不是另有目的,他们是不会干这种小买卖的。”
“同意,他们盯卢霖,应该不止一两天的时间了。”章鹏也说。
“那个外卖员呢,有没有线索?”那海涛问。
“我们通过那个外卖员穿着的服装找到了外卖公司。根据外卖公司的轨迹显示,那个时段并没有该公司的外卖员经过那里。我们怀疑应该是嫌疑人伪造或盗窃的服装。”
“嗯,这个也在意料之中。”那海涛点头。
“真的没有规律吗?”方小罗操作了几下电脑,将十五起被盗案件的地点标注在电子地图上。
“横跨市南、市北、市西三个区……”那海涛站起身,在幕布前踱着步,“我觉得咱们也别偷懒了。明天一早,到几个现场转转吧,没准会有新的发现。”
“哎,这种粗活儿就让我们来吧,你们两位‘真相小组’的,就干动脑子的事儿吧。”章鹏笑着说。
“嘿,什么意思啊,对我们不放心?”那海涛瞥了他一眼,“你可别跟市局党委唱反调儿啊,局里正推行侦审合一呢,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到一线侦查?”他给章鹏扣了顶大帽子。
“哎哎哎,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得,那明天我配车配司机,听从两位调遣,还不行吗?”章鹏笑。
“车可以,司机就免了。你跪安吧,有什么事儿我再吩咐。”那海涛摆起了架子。
清晨,市南区兴旺里小区,行人很少。阳光透过树叶照在地上,显得平和安详。这个小区建于20世纪80年代,原来是二机厂的宿舍,在商品化之后,大多数原住户都搬走了,留下的房子多为租户居住。小区没有物业,每月只收几十元的清洁费,加之年久失修,显得破旧不堪。
那海涛和方小罗一前一后地走着,不时溜进楼栋又出来,转了几圈,才出了小区。在小区门口,有一个700路的公交车站,等车的人们簇拥在一起,十分嘈杂。
“整个小区几乎都看不到监控。刑警也走访多次了,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方小罗说。
“是啊,老旧小区,居民都不交物业费。在上一家物业撤离之后,就没人维护了。”那海涛说。
“我不明白,嫌疑人是怎么知道事主家有货的?”方小罗问。
“看见没有。”那海涛冲小区门口努了努嘴。
方小罗望去,正见到一个男子,抱着两个大纸箱子往小区里走。
“这附近有个手机市场,许多租户都是做手机生意的。”那海涛说。
“明白了,被盗的是存货的仓库。”方小罗点头。
那海涛叉着腰,环顾四周,“我估计咱们这么转也不会有什么发现。走,去下一个地址吧。”
午后,西街北里十字路口车流拥堵,方小罗蹲在路旁,专注地看着手机上的电子地图。
“有什么发现吗?”那海涛问。
“转了半天了,说实话,要想躲过探头,也不是那么容易。”方小罗往西边指了指,“那边虽然是个城中村,但是沿途设了好几个探头,只要从那过去,必定得拍下来。但案发后,刑警调了监控,并没发现有骑电动车的人经过。”
“那就怪了,他们不从这儿走,能从哪儿离开呢?”那海涛不解。
“会不会是弃车而逃,步行离开的呢?”方小罗说。
“但在附近也没找到那辆电动自行车啊。”
“会不会他们在附近有个点儿,事发后将车就地藏匿呢?”
“这倒是个思路。”那海涛点头,“但是……这儿除了大厦就是商城,能让电动自行车进吗?”
“是啊……而且在报案记录上显示,案发后,两人是骑车向西逃离的。”方小罗咬着手指。
“他们会不会虚晃一枪?”那海涛想着,“走,过去看看。”他说着向城中村的方向走去。
西行的那条路正在翻修,坑洼不平。两个人边走边看,不一会儿那海涛就来了灵感。他攀上了北侧的一处矮墙,往下指了指,“快,你上来看看。”方小罗随即也攀了上来。
矮墙下是一片待拆除的平房区,瓦砾遍地、残垣断壁,堆放着不少生活垃圾。
“如果是我,就把自行车藏在这儿。”那海涛往下指着。
“但从这儿过去,不又回到案发地点了吗?”方小罗问。
“如果你是作案人,案发后会往人少的地方跑吗?”
“对啊,反其道而行之,越危险的地方反而安全。”方小罗点头。
“人越少的地方,目标就越大,所以先把交通工具藏起来,再换身衣服,就能堂而皇之地大隐于市了。”那海涛分析着。
“等风平浪静之后,再来取车。”方小罗说。
“嗐,那倒不至于。嫌疑人不会冒那个险。”那海涛笑了,“这儿虽然垃圾遍地,但值钱的东西早被拾荒的给拿走了。”
“哦,也对,只要放在这儿,自然会有人替他们收拾。”方小罗点头。
“联系一下刑警队,让他们走访一下附近拾荒的,没准会有发现。”那海涛说。
夜晚,市北区华兴道14号楼的楼顶,风很大。那海涛站在楼的边缘处,往下探着头。
“哎,要想从这儿翻下去,有什么办法?”那海涛大声问。
“什么?”风声太大,方小罗没听清楚。
“我是说,怎么才能从这儿翻下去?”那海涛提高嗓音。
方小罗四处看了看,又围着楼顶转了一圈,“这儿。”她用脚踢着一个排风口说。
那海涛走过来,蹲下来观察。在排风口的边缘有一处明显的勒痕。
“技术部门的勘查材料里有,应该是在这里系的绳索。”方小罗说。
“手机、手表、现金、项链,东西倒不多。”那海涛站起来,“嫌疑人作完案后,应该是又攀上楼顶,然后原路返回。”
“派出所走访过物业了,这个小区的顶楼由于装着晾衣竿,所以平时并不上锁。嫌疑人应该事先踩过点儿。”
“看出什么规律没有?”那海涛问。
“规律?”方小罗想了想,“是不是……被盗的户型都是朝南的?”
“对,聪明。”那海涛点头,他说着又走回到楼边上,望着远方的灯火,拨通电话,“喂,你那边怎么样,看得清吗?”
华兴道小区的对面是一个城市广场,此时章鹏正站在一个石墩子上。他眯着眼,眺望着小区,拿起电话回答:“清清楚楚,一览无余。”
“能数数有几户黑着灯吗?”那海涛问。
“等会儿啊……”章鹏眯着眼,“14号楼的顶层有一户,如果最东边是01号,那就是……2105室。还有,12号楼从上往下数四排,03和05号都黑着灯,还有……”他逐一说着。
在楼顶上,那海涛挂断了电话,“这下明白了吗?”他问方小罗。
“你的意思是,嫌疑人也站在章鹏的地方,一直在观察这个小区?”
“是的。”那海涛点头,“这伙人挺专业,入室盗窃戴手套、套鞋套。在动手之前提前踩点儿,只要天一擦黑,就在对面观察哪户不开灯。只要连续几天,就能摸清长期不在家的住户。这可比上门踩点儿要简单多了。”
“所以只有小区南侧的12号楼和14号楼发生了盗窃案。”方小罗说。
“嗯……这帮孙子够狡猾啊,他们现在会在哪儿呢……”那海涛叉着腰往远处看着。
“你真觉得,要先从这个盗窃案开始查吗?”方小罗问。
“你相信直觉吗?”那海涛转头看着方小罗,“我相信。我的直觉告诉我,卢霖那个书包里,很有可能就是丢失的案卷。”
“但仅凭现在这些线索,也很难在短时期破案啊。”方小罗说。
“我觉得就是一层窗户纸。我总觉得他们的盗窃路径有一定的规律可循。找到这个规律,就能摸清他们的下落。”那海涛说。
乌云遮月,街头清冷,秋夜凉了起来。那海涛在路边叫了半天车,价格都加到了1.5倍,也没司机应答。没办法,两人只得坐上了700路的末班车。
末班车开得很快,风透过车窗的缝隙吹进来,发出飕飕的声音。那海涛坐在车尾的位置上,望着窗外出神。
“一般喜欢坐在车尾的人,内心都缺乏安全感。”方小罗说。
“你说的那是凡人,警察之所以坐在车尾,是为了统观全局,随机应变。”那海涛说。
“警察不是凡人吗?”方小罗反问,“比如你,除了警察和预审员这两个身份之外,对自己的身份是怎么认同的?”
“除了警察我没有别的身份。我和你不同,不是通过社会院校招聘进来的,也没有从事过其他职业。我从上警校的第一天,就高举右手进行宣誓,为了公安事业无怨无悔,到现在一晃十多年。说实话,我除了当警察,其他什么都不会。”那海涛缓缓地说,“你呢?”
“我?其实刚开始,我是没想当警察的。”方小罗说,“我是从省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毕业的,毕业那年我在省儿童医院实习,如果按部就班的话,在实习期满之后,我会成为一名儿科医生。但就在一个下午,命运跟我开了一个玩笑。在那年的秋天,我陪一个朋友参加省里的人才招聘会。那个招聘会人山人海,我们逛了一天,他也没找到心仪的工作。但就在走进最后一个展馆的时候,我却被一道蓝色的风景给吸引住了。那是省厅刑侦总队的招聘展台,呵呵,也许现在想起来觉得可笑,但是当时真是把我惊呆了,太帅了。”
“看来面子工程还是管用的。”那海涛笑,“怎么着,就因为这个当了警察?”
“也不全是。”方小罗笑,“其实我们俩都报名了,但最后只有我被录取了。”
“那人是你的男朋友吧?”那海涛笑。
“哼,不愧搞预审的,眼睛贼尖。其实他也很优秀,只不过……”她停顿了一下,“追求不同,路也不同。”
“干了这些年,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吗?”
“后悔?说实话,刚开始确实后悔过。警察工作,特别是心测工作,太辛苦了,加班加点,几乎没有业余时间。记得有一次同学聚会,他们大部分都成了白衣飘飘的医生,谈论的都是医疗行业的话题。看着她们拿着比我多数倍的薪酬,开着体面的豪车,俨然成了人生赢家,心里确实不是滋味。”
“但是,该说但是了吧?”那海涛笑。
“但是!”方小罗加重语气,“在从事心测这个行业之后,我改变了这种想法。我老师是柳主任,省厅著名的心测专家。记得我参与的第一个案件,是一个拾荒老人被杀的案件。现场在一个荒无人烟的田野,一场大雨过后很难找到痕迹。那时正值深秋,我站在那具蜷缩在一起的尸体旁想,这么弱小的一个生命,为什么还有人要去侵犯和践踏?刑警抓获了嫌疑人,是村里出了名的混混,也是村长的亲戚。他拒不配合调查,还打伤了辅警。我当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将此案攻克。后来我们通过心测,发现了嫌疑人使用的凶器,很有可能是根木棍。就是通过这么一个细微的线索,刑警找到了凶器,最后将嫌疑人绳之以法。破案后,刑警请我们喝酒,我在酒桌上哭了,我觉得我的工作是有意义的,给生者安慰,为死者昭雪,这是伟大的使命。至今我也没有后悔过自己当初的选择。”
“嗯。说得好。”那海涛不住点头。
这时公交车响起了报站声,“幸福路到了。下一站,西街北里。”
“嘿,开了这么久,才刚到西街北里啊。”那海涛凑到站牌旁看,“华兴道,宝能学院,双台村,幸福路,西街北里……”他默念着。
“你也说说,干了这么多年预审的感受。”方小罗说。
“我?呵呵。”那海涛笑,“我一毕业就干这行。那时正是预审的辉煌年代,甭管什么警种,抓了人都得放到预审去审。批准逮捕、补充证据、移送起诉,预审干的是警察行业里最精髓的工作。那时还是老七处,下面设大队,一个大队不过十多个人。进去先干记录员,等业务能力强了,能独当一面了,经过选拔才能干上预审员的位置。别小看这个跨越啊,一般的新人怎么也得十年八年的,业务能力弱点儿的,一辈子成不了预审员的也不在少数。”
“但‘那三斧子’只用了四年。”方小罗说。
“嗐,那是我遇到了两个好师父。”他叹了口气,“那时为了能学到手艺,真刻苦啊,打水、擦地、记录、订卷,干别人不干的活,忍受默默无闻的苦累。但老名提们真是厉害啊,眼尖、脑子快,瞥对方一眼就知道是什么鸟儿变的,举手投足都是故事。嫌疑人说没说实话,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你问他怎么看出来的,他还不透底,就说是感觉。其实后来我才明白,要想练这功夫,得走到审讯室外,坐审不如走审,实地走访、案卷翻阅、背景调查、案情分析,缺一不可啊。我刚上班时有个连环杀人案,嫌疑人曾经被处理过,既狡猾冷酷,又有反侦查经验。进看守所之后,因为没有直接证据,他死猪不怕开水烫,拒不承认犯罪事实,问急了就叫嚣,‘有本事你们就崩了我’,让许多预审员都吃了苦头。眼看着拘留期限就要到了,最后主管刑侦的老局长找来了我师父,让他上阵。但由于尸体没找到,所以审讯处于被动。我师父一进去就开始提气、变脸、入戏,加上有个好的记录员,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个拍、一个揉,一个跟他唠家常讲道理,一个跟他拍桌子瞪眼阐明利害。最后聊到父母和孩子的时候,嫌疑人有点晃范儿了。于是他们就沿着这个话题往下捋,摸出了嫌疑人的漏洞。而且还以此确定了作案现场,找到了好几具尸体,唉……那真是一场精彩卓绝的大戏啊。”他感叹着。
“其实预审和心测差不多,细节决定成败。”方小罗说。
这时公交车再次报站,“城市广场到了。下一站,棉纺厂。”
“哎哟,咱们这是坐过了吧。”那海涛说,“应该在纪念馆南路下,离单位最近。”
“净顾着听你讲故事了。没事,索性再坐几站,到佳苑三里下也行。”方小罗说着凑到站牌旁。
“原来要想学预审呀。先得从打水、擦地、订卷开始,然后才能当记录员。为什么呢?可不是想让新人当碎催。”那海涛说。
“我明白,打水能迅速认识其他单位的同事,擦地就得早晨第一个到办公室,订卷能迅速了解案情。这三样不光是预审,也是当警察的基本功。你别忘了,我也干了好几年了。”方小罗说。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佳苑三里到了。他们下了车,但还没走几步,那海涛突然停住了脚步。
“下一站是哪儿?”他问方小罗。
“下一站?是兴旺里吧。”方小罗说。
“对对对,兴旺里,兴旺里!”那海涛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就往回走。
“兴旺里怎么了?”方小罗不解。
“我手机没电了,你赶快过来拍一下站牌!”那海涛大声叫她。
在专案组办公室里,电子地图通过投影仪打在幕布上。那海涛、方小罗和章鹏在仔细看着。
“700路公交车,一共有41个站点,从产业园区起始,一路经过机械总公司、华兴道、宝能学院、双台村、幸福路、西街北里、纪念馆北路、纪念馆南路、城市广场、棉纺厂、佳苑二里、佳苑三里、兴旺道等站点,最后再经过天泰小区、右岸公园回到机械总公司。章鹏,能看出什么规律吗?”那海涛问。
“规律……”章鹏掐着下巴,仔细观察着,“哦!”他恍然大悟,“华兴道、西街北里、兴旺道,都在其中啊。”
“行,不糊涂。”那海涛笑了,“不光有这三个发案地,而且其余几个盗窃案,也发生在双台村、纪念馆南路和沿途站点附近。”
“明白明白。”章鹏点头,“嫌疑人盗窃的区域都是在700路沿线。”
“我们推测,案犯没有自驾车,无论作案还是踩点,乘坐700路公交车的可能性极大。而且我们把研判时间又向前和向后分别拉长了一年,发现了更多疑似的案件。”方小罗操作电脑,地图上立即出现了多个红点。
章鹏眯着眼看,“如果是700路沿线,那只有市南区的天泰小区、右岸公园等几个站点没发生过盗窃案了。”
“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那海涛说。
“所以……嫌疑人很有可能居住在那里。”章鹏点头。
“天泰小区是有名的治安乱点,里边的出租房星罗棋布,嫌疑人藏匿在那儿的可能性很大。”方小罗说。
“这帮孙子,终于露出马脚了。”章鹏点头,“那下一步怎么办?”
“我觉得分三步走。第一,让派出所先扫扫线索,看看是否有盗窃前科的人在那边居住;第二,对附近的手机店和旧货店进行走访,看看是否有被盗的物品在那儿销赃;第三,就要做车上的工作了。”那海涛说。
“车上的工作?让民警上车去贴靠?”章鹏皱眉。
“不仅要注意发现可疑人员,还要全面调取公交车上的视频监控。这事,得找视侦的黎勇帮忙了。”那海涛说。
一旦找到方向,案件的进展就快了。经过连续三天的侦查走访,一个重点人浮出了水面。
夜色如墨,车灯像一把剪刀,将黑暗划破。那海涛把车停在天泰小区附近的一处角落。时值凌晨,周围很静。章鹏咳嗽了一下,十多个便衣就围拢过来。
“瞎猫,人在吗?”章鹏问。
“在呢。”为首的一个高个警察说。
那人是视侦大队鹰眼小组的黎勇,外号“瞎猫”。
“屋里有几个人?”那海涛递过一根烟给他。
“就他一个。”黎勇接过烟点燃。
“哎,你眼睛好点儿没有?”那海涛问。
“还那样儿。手术之后虽然视力恢复了,但是看东西模糊。唉,真成瞎猫了。”黎勇自嘲。
“平时可以瞎,今晚不行。能确定是那个人吗?”那海涛问。
“我可是照你的要求进行比对的。我们调取了去年9月3日市北区华兴道、12月2日市南区兴旺里、西街北口三次案发前700路公交车里的监控,又以十五起盗窃案发案前后的时间为节点,调取了所有监控录像。同时又调取了这些时间段里从天泰小区、右岸公园站点下车的监控录像。我们将录像中所有被拍摄到的人员进行了视频比对,发现重复在十次以上的相同人员一共有十四名。”黎勇说。
“这么多?”章鹏皱眉。
“这只是初步比对,我们在昨天就完成了。然后我们按照你们给的‘人物画像’进一步缩小了范围。二十到四十岁之间、男性,在此情况下,人数缩小到了五名。”
“还有鞋号呢?有没有前科人员呢?”方小罗问。
“别着急啊,姑娘。”黎勇笑,“在这五人中,本市从业者两人,外地从业者两人,还有一人没有登记。这个人就是我们的重点。”
“行了,别卖关子了,说吧。”那海涛拍了他一下。
“吴哲,男,三十六岁,襄城人,两年前来到海城,无固定职业。”黎勇说。
“没了?”那海涛问。
“没了。”黎勇答。
“那怎么能认定他有嫌疑呢?”方小罗不解。
“他哥哥叫吴思,曾经被处理过。罪名,销赃。”黎勇说。
“嗯,这么说有点儿靠谱了。”那海涛点头,“走吧,一对指纹就行了。”
天泰小区里群租房众多、私搭乱建严重。吴哲租住的房子并不是小区的楼房,而是靠西的一处平房。根据刑警摸排,在第二条小巷的最里一间。章鹏、那海涛、黎勇等十多名警察分成三组,从不同方向接近目标。时间已过凌晨,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章鹏率先摸到了门前。那间平房不大,目测也就十多平方米的样子,门前搭着一个防雨的油毡,下面放着几个空酒瓶。防盗门锈迹斑斑,屋里没亮着灯,但蹲守的刑警证明他在家。
章鹏没有动手,在原地等着,直到另一组刑警已到达平房的后窗,他才示意身后的警员拿来撞门器。
两个刑警使用撞门器,“嘭”的一下将防盗门撞开。章鹏掏枪率先冲了进去。刑警就是这样,在刀锋上行走,领导更要冲锋陷阵率先垂范。
但没想到一进屋,里面却空空如也,并没发现人。
“坏了!”章鹏手心冒汗,他赶忙闯到里屋查看,却不料刚挑开门帘,一个黑影就举着煤气罐冲了出来。
“别动!再动我就点了!”那人大声叫嚣着,正是吴哲。
“去你大爷的!”章鹏一点没犹豫,一枪柄就砸在了他脸上,然后一个正蹬将他踹了出去。煤气罐砸在地上,咚咚作响。众刑警赶紧扑过去,将他制服。
“装什么大个儿的。”章鹏不屑地咒骂。
吴哲被戴上了手铐,在地上挣扎着。他长得很健壮,虎背熊腰的,一看就是练过。
“带走。”章鹏往外挥了挥手。
到了刑警队,刑警们立即给吴哲滚了指纹。他的指纹与卢霖被盗案和华兴道入室盗窃等多起案件都对上了。这个大盗终于被绳之以法。主犯到位,理应趁热打铁立即开展审讯,但那海涛却显得不慌不忙。
他在监控室里抽着烟,看着吴哲的影像。
“现在不问吗?”方小罗问那海涛。
那海涛抬手看了看表,“不着急,先晾晾他。”
“晾晾他?”方小罗不解,“不趁热打铁吗?你不是说过,抓获嫌疑人之后要利用好最开始的‘黄金三小时’吗?这个时候嫌疑人立足未稳、情绪未定,正是初审突破的好时候。”
“怎么,绷不住了?急着上阵?”那海涛看着她笑,“那我问你,现在咱们手里有多少证据,能证明多少事实?”
“指纹都对上了,这还不是证据吗?”
“但只有指纹啊。赃物呢,搜到了吗?现场录像呢?有他的痕迹吗?”那海涛说,“在审讯嫌疑人之前,必须要做好案头的工作。背景调查,嫌疑人的身份,特别是要弄清楚‘纵轴’和‘横轴’。”
“纵轴横轴?”方小罗不解。
“所谓纵轴,就是嫌疑人的基本情况。出生地点、籍贯、民族,从小到大的经历,有没有前科,文化程度,等等,他现在的身份是什么,是律师、医生吗,还是快递员或司机?弄清了纵轴,就能理出一条线,就知道该跟他怎么对话。而横轴呢,则是他的家庭成员、社会关系、生活圈子、性格喜好。在摸清纵轴横轴之后,你就能找到相交的一个点。而那个点,就是咱们的突破口。”那海涛说。
“嗯,明白了。就和心测的测前调查一样。”方小罗点头。
“你赶快熟悉材料吧,等熟悉了之后,这个人,你来。”那海涛说。
“啊,还是我来啊?”方小罗问。
“怎么啦,上次那个案子不是问得挺好吗?怕了?”那海涛笑。
“不是怕,就是这个案件这么重要,我怕我……”方小罗欲言又止。
“还是怕了。”那海涛摇头,“没事儿,放开了问,戴着这个,我会在后台帮你。”他说着拿出一个隐形耳机。
“帮我?你不当我的记录员啊。”方小罗诧异。
“今天这场预审你独撑。相信自己,没什么不可以。”那海涛笑。
方小罗接过耳机,做了个深呼吸,“好吧,我试试吧。”她说着把耳机掖进耳朵里。
“记住,不要急。审讯的第一阶段是试探虚实,第一句话、第一个眼神非常重要,既要摸对方的脾气秉性、性格特点,还要测他的畏罪情绪和心理承压能力。如果急,就不能硬上,要事缓则圆、以逸待劳;如果缓,就要拍山震虎、重点突击,或者循序渐进、步步为营。知道在审讯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吗?”那海涛问。
“是……”方小罗想了想,“是策略?”
“不。”那海涛摇摇头,“审讯二字,都是主动出击。审讯者只有牢牢把握主动权,才能不让对方带走节奏。记住,审讯中最重要的,是控场。”
方小罗连眼睛也不眨,仔细地听着。
“这次审讯我对你有三点要求。”那海涛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控住场,不要被他带着走;第二,不要轻易出示证据,暴露咱们的底牌;第三,不要急躁,慢慢来,拉长审讯时间,必须坚持住两个小时。”
“啊?还有时间限制啊。”方小罗皱眉。
“先去看看卷,晾晾那孙子,一个小时后再开始审。”
“但按照规定,八个小时之后就要让嫌疑人休息了,时间来得及吗?”
“呵呵……”那海涛笑了,“看见那孙子那身‘块儿’了吗?他精神头儿比咱们足,现在正处于被抓捕后的‘应激反应’之中,畏罪、抗拒心理都最严重,对待这种人就要挫其锐气、以逸待劳,明白了?”
“哦……”方小罗摸出了门道。
但说是说,做是做。真到上手的时候,方小罗还是有点慌。凌晨一点,她和吴哲隔着审讯台对视,窗外一片寂静。那海涛随便找了个刑警,当她的记录员。
方小罗定了定神才问:“刚才我已经向你出示了《犯罪嫌疑人诉讼权利义务告知书》,你看明白了吗?”
吴哲身材魁梧,看人喜欢从下往上挑,一看就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在刚才的抓捕中,他被章鹏打了个乌眼青。他捏着《告知书》,“45度角”地看着方小罗,摇了摇头,“看不明白。”
“不认字吗,还是哪里不清楚?我可以给你解释。”方小罗说。
“既不认字,也不想弄清楚。”吴哲撇嘴,“我根本就没罪,凭什么让我看《犯罪嫌疑人告知书》?”他反问。
“那我再跟你重申一下,因为你涉嫌盗窃,所以对你开具的是‘拘传’手续。”方小罗加重了语气。
“我没盗窃,你们是徇私枉法。”他叫嚣着。
“如果没有证据,我们会拘传你到公安机关吗?如果没有证据,你会坐在这儿吗?”方小罗试图强硬,但依然操着法言法语。
“有证据?好啊!那你说说,都有什么证据?”吴哲不但不收敛,反而放肆起来。
方小罗叹了口气,心想自己根本就没控住场。
“那我问你,去年9月3日凌晨,你在哪里?”方小罗换了个切入点。
“大姐,去年的事儿你能记着吗?还9月3号凌晨……说实话,就是今年9月3号凌晨在哪儿我都不记得。”吴哲说。
“啪”,方小罗拍响了桌子,试图拍山震虎,“那我告诉你,去年9月3日凌晨,市北区兴华道14号楼2103室发生了一起入室盗窃案,被盗走苹果手机一部、浪琴手表一只、现金三千余元,还有项链、手镯等物。在现场,发现了你的指纹,你怎么解释?”她盯着吴哲的眼睛。
“我没法解释,不知道是谁捣的鬼。”吴哲矢口否认。
“我警告你,你就是不承认,我们也能依据证据‘零口供’定你!从轻的条件是自首……”
方小罗刚要对他进行政策教育,就被他打断,“既然你能‘零口供’定我,那还问我干吗?你给我送回去得了。”吴哲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方小罗心里的火噌的一下就冒上来了,她刚抬起手想拍桌子,就想起了那海涛的提醒,不能轻易暴露手中的证据,看来自己又犯戒了。于是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自首、揭发,或者有退赃情节的,可以从轻处理,你要把握好机会。”她换了个语气。
“哎哎哎,我凭什么自首揭发啊,我根本就没罪。我还告诉你,要是你们制造冤假错案,我要申请国家赔偿,要追究你们的责任。”没想到他还起了范儿,拍起了桌子。
“你给我老实点,这是公安局,不是你们家!”记录员看不下去了,也拍响了桌子。
吴哲撇了撇嘴,低头不说话了。
“那我问你,在一周之前,你是否骑着一辆米黄色的电动自行车,到过西街北里十字路口?”方小罗问。
“什么?”吴哲把手放在耳畔。
“我问你,是否骑车到过西街北里路口,怎么,听不清吗?”方小罗提高嗓音。
“啊?”吴哲装腔作势,“对不住警官,我这耳朵不好,现在什么也听不见。”他大声说。
在监控室的屏幕里,方小罗和吴哲还在苦战,两人你来我往、近距离博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能看得出双方都渐渐陷入疲惫。那海涛看着监控打着哈欠,坐的时间长了,觉得后背发硬,于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索性搬过三把椅子,搭了个临时的“床”。他仰躺着,给手机上了个闹钟,之后便沉沉地睡去了。
这个觉睡得昏昏沉沉,他梦到了摄影棚、火车道、芭蕾舞剧院、沪上餐厅以及海城港。他似乎又见到了陈梦,又站在那个舞台旁观望,看着那束光打在她身上。陈梦一直在舞蹈着,旋转、跳跃,仿佛不会停歇。那海涛想往前走,却迈不动脚步,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甚至已经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却也无法醒来。于是,他就这样进退维谷举步维艰。终于,他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于是便回到了现实世界。
“‘那三斧子!’”
他一睁眼,发现方小罗正站在面前。“怎么样了?”他支撑起身体,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
“我在里面浴血奋战,你倒好,在这呼呼睡大觉。不是说好了在后台支援吗?怎么一上阵就变了?我说耳机里怎么没声音呢,还以为坏了呢。”方小罗是真生气了。
“嗐,咱们俩是革命分工不同。你前线克敌,我后方休息。怎么样,撂了没有?”那海涛伸了个懒腰。
“你说呢?”方小罗叹了口气。
“你没亮出证据吧?”那海涛靠在椅子上问。
“没有。但也没问出事实。”
“那就是胜利。”那海涛伸出大拇指,“嫌疑人现在状态怎么样?”
“快睡着了,要不明天再审吧。”
“别价啊,挺不容易熬到这个点儿了。”那海涛说着站了起来,低头看表。这时,他手机上的闹钟也响了起来,“嗯,现在正是时候,趁着火候儿,走,给我当记录员。”他说着披上警服,推门走了出去。
在审讯室里,那海涛跷着二郎腿,眯着眼看吴哲。方小罗坐在记录员的位置上,操作着电脑。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三点,对面的吴哲低头沉默,似乎是要睡着的感觉。
“嘿嘿嘿,干吗呢?”那海涛用手指节有节奏地敲击桌面。
吴哲根本没反应,像是没听见一样。
“哎,说你呢,睡着了?”那海涛大声问。
方小罗冲他使了个眼色,那海涛随即笑笑,“哦,我给忘了,他是耳朵不好吧?听不见?”他说着站起身来。
那海涛缓缓地走到吴哲面前,低头俯视着。吴哲一动不动,显然是在装睡。那海涛知道,这是方小罗刚才的审讯给他“惯坏了”。
“还真是听不见啊。”那海涛自言自语,边说边绕到吴哲身后。他推开审讯椅后面押送嫌疑人的铁门,缓步走了出去。
审讯陷入停滞,审讯室也静了下来。吴哲低着头,似乎很享受的样子。这时,门外又出现了那海涛的身影。只见他左手拿着一个大号的铝合金饭盆,右手举着铁质的大汤勺,蹑手蹑脚地潜到吴哲身后。
“铛!”那海涛突然在吴哲耳畔敲响饭盆。吴哲被吓了一跳,惊叫了出来。那海涛被逗得大笑,“哎哟喂,这耳朵不是挺灵吗?”
“你干吗呀!”吴哲大喊着,他满脸怒气,但手还在颤抖着。
“干吗?给你治病。看你耳朵不好,用个民间偏方。怎么着?是不是得给我做个锦旗啊,上面写‘妙手回春’。”那海涛笑。
吴哲知道这是那海涛在玩弄自己,又低下头,“我什么事儿也没干,你们就是把我耗到天亮,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他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
“嘿,别耗着呀,时间这么珍贵,你还哪有毛病,我再帮你治治。”那海涛眯着眼看他。
“你们玩儿我是吧?”吴哲目露凶光。
“对,我就是玩儿你!”那海涛说着回到座位上,仰身靠在椅背,不急不缓地点燃一支烟。
气氛冷了下来,双方在无声地对峙着。那海涛的身体看似松弛,但眼神却死死盯着对方。在审讯中,眼神一旦相交,就是短兵相接,再无回旋余地。两人对视着,吴哲不一会儿就败下阵来,低下了头。
“指纹对上了,录像也调取了,你干了这么多的事儿,用我一件一件地说吗?”那海涛的语速不急不缓,以保证每一句都能传到对方耳朵里,“要是个爷们儿,就说人话,要是个孙子,就继续装聋作哑。”他使着激将法。
“我什么也没干。”吴哲开了口。
“没干过什么?”那海涛问。
“我没去过西街北里,也不知道什么书包。”他否认着。
他主动提到了这个地点,说明他对卢霖案印象深刻。
“哦……那你倒跟我说说,我们说的那天,你在哪儿,在干什么?”
“我……”吴哲犹豫了一下,“我在家睡觉。”
“在家睡觉?哦。”那海涛点头,“那怎么在小区门口的监控里,发现你早晨九点半就出去了?”
“哦,那是我去买烟。”吴哲随口就来。
“到哪儿买的烟,买的什么烟?”那海涛叮问。
“到……家门口小店买的烟,什么烟……中南海吧。”
“然后去了哪儿?”
“然后……就去遛弯了。”
“去哪遛弯了?”
“就去……华昌市场啊。”
那海涛知道,华昌市场是一个集贸市场,里面监控不多。
“去华昌市场干吗了?”
“随便看看。”
“哦……”那海涛转头对方小罗说,“哎,记好他说的每句话啊。”
“好的。”方小罗点点头。
“去华昌市场看什么了?”那海涛加快语速。
“去……看电器了。”吴哲说。
“什么电器,电视、洗衣机,还是电风扇、剃须刀?”
“电……电视……”吴哲边想边答。
“什么牌子的?多少寸的?价格多少?”
“牌子……哦,康佳的,尺寸……32号的,价格……价格……”他开始结巴。
“华昌市场有卖电视的吗?你这儿胡编乱造呢!”那海涛拍响了桌子。
“哦,那是我记错了。”他赶忙解释,“我是去看……电风扇了。”他被那海涛带快了节奏,疲于应付。
“现在什么季节?晚上都快零度了,还买电风扇?吴哲,你跟我这儿玩儿呢?”那海涛提高了嗓音。
“哎哟,我是脑子乱了,记串了。”他摆着手,“我是看剃须刀去了。”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上了那海涛的道。
“买了吗?”那海涛越问越快。
“没有,就随便看看。”
“都在哪个摊位看过?”
“那……我哪记得啊。”
“在那儿吃饭了吗?”那海涛改变问题。
“吃……吃了吧。”吴哲眼神茫然。
“是吃了,还是吃了吧?”那海涛叮问。
“吃了,吃了!”
“是市场的哪个餐厅,东餐厅还是西餐厅?”
“东餐厅,对,东餐厅。”
“吃什么了?包子,面条,还是盖饭?”
“包子……对,包子。”
“吃了几笼?”
“两笼,还有一碗馄饨。”
“付了多少钱?”
“付了……我也忘了。”他摇头。
“结账用的现金还是微信?”
“是……现金。对,现金。”他自作聪明。
“老板是男的还是女的,多少岁,哪里人?”
“是……哎呀,警官,我真的不记得了。”
“在哪个摊位吃的?靠里还是靠外?”那海涛根本不给他停顿的机会。
“应该是……靠里的位置吧。”他的额头已经冒出汗水。
“餐厅放音乐了吗?”
“放了。”
“什么音乐?”
“音乐……就是流行歌曲,具体是什么不知道。”他大幅度地摇头,几近崩溃。
“都记下了吗?”那海涛转头问方小罗。
“记下了。”方小罗答。
“那我现在告诉你,经过我们的调查,整个华昌市场都没有卖电视、洗衣机、电风扇和剃须刀的。而且东、西餐厅正在装修,你是在哪儿吃的包子啊?”他啪的一下拍响了桌子。
吴哲这下瘫了,气喘吁吁地看着那海涛,眼睛发直。这就是那海涛的姑息养奸之计,不怕嫌疑人说谎,就怕他不张嘴。嫌疑人编造的谎言越多,漏洞也就越大,给自己挖的坑也就越深。
“然后是几点回的家呀?”那海涛又问。
这次吴哲不敢乱说了。
“你可想好了啊,你们家门口可有监控。”那海涛提醒。
连续三个多小时的审讯,让吴哲疲惫不堪,他眯着眼睛,用力地摆摆手,“随你们便吧,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那海涛知道,此时的对手身心疲惫,已经到了进攻的最佳时机。
“吴哲,你抬起头来!”那海涛厉声喝道。
吴哲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头。
“我就问你,你到底想怎么样?”那海涛问。
“我说过了,要是有证据,你们就判了我。剩下的,我一句话也不会说!”他也强硬起来。
“看你这意思,是较劲是吧?”那海涛满眼愤怒。
“较劲了,你能拿我怎么着吧?”吴哲叫嚣着,但状态已是强弩之末。
“好。”那海涛重重点头,“哎,你不用记了,从现在开始不用记。”他转头对方小罗说。
那海涛站起身来,绕到审讯台前,俯视着吴哲,“我这人有个毛病,不喜欢重复说话。下面的话,我只跟你说一遍,听不听是你的事儿,但我有义务跟你普普法。”那海涛说着点燃一支烟,露出一脸痞气,“干这么多年预审了,我不会幼稚到指望从你嘴里要证据,懂吗?这些事儿是不是你干的,我门儿清,你自己也门儿清。你现在不用回答我,但你自己要想清楚,你手里有多少张牌,能跟我打。如果你觉得自己能扛住,OK,那咱们就试试,看看谁玩儿得过谁。刑事拘留三十七天,只要公安局没有充分的证据,检察院就批不了捕,到时您就抬屁股走人。要真是那样,算你有本事,我佩服你。但我明确告诉你,没戏!为什么呢?因为这么多起案子,我就是再不济也能定你一起,到时候最起码‘装’你一年吧?哼,对,这么多事才装你一年,那肯定是我失败了,你厉害啊。那好,所以我就想告诉你,我后面要怎么做。”
听那海涛这么说,吴哲不由得抬起头,盯着他。
方小罗也看着那海涛,从未见过他摆出这副嘴脸,不由得想起他说的“七十二变”。她琢磨着那海涛的策略,开始看出门道了。这场审讯,那海涛先是以戏谑的方式引起吴哲注意,再通过其“自证无罪”引出漏洞,现在又开始了攻心夺气。这一系列的操作就是在控场。他要让嫌疑人跟着他的节奏走,按照他的思维模式想问题,才能发现漏洞。同时,那海涛避实就虚,并不暴露卢霖案是预审的主攻方向,反而引嫌疑人自己说出了重点,这更印证了他们的推测,卢霖被窃案事关重大,让吴哲印象很深。再加之连续多个小时的“熬鹰”和“头脑风暴”,吴哲虽然表面上看似强硬,但实际已处于“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状态了。
这时,那海涛已经用起了“点拨指”,他用食指不时指着吴哲的头,不急不缓地说:“我明白,你是老炮儿啊,高手。跟你一块干活儿的几个人都折进去过,唯有你,每次都能逃脱打击,是吧。但你自己做过多少案子心里不清楚吗?我想你肯定心里清楚。那我把话放这儿,你不是要跟我较劲吗?那行,咱们从现在开始就是个人恩怨了。是不是?”
吴哲不明白那海涛为什么这么说,不服气地梗着脖子,盯着他的眼睛。
那海涛冷下脸,从兜里摸出了警官证,展示在吴哲面前,“这是我,姓那,叫海涛,海城市公安局的,记住我了吗?”
“记住了。”吴哲装着狠。
“行,我今天把话撂这儿,只要我还当一天警察,你的事儿就一件不能少。对,现在我们手里掌握的证据也就这么几起,其他的你不说,是吧?行,没问题。那我就给你弄个‘零口供’,有多少起算多少起,批准逮捕,移送起诉,到法院一判,也就四五年。哼,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海涛撇嘴,“但你要记住了,有一种规则叫‘解回再审’,我手里就这么一张牌,我就能用好喽,让你觉得始终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到什么时候也逃不了。”
“你甭吓唬我,我懂法律。”吴哲还嘴。
“我知道啊,贼头儿能不懂法律吗?海城电视台的《今日说法》没少看是吧?行。”那海涛点头,“但你要自问啊,自己干过多少起呢,一百起,两百起?你放心,我有的是时间搞,我拿着这份工资,干的就是这个。你等着啊,这次不是‘零口供’,判不了多少年吗?那行,等你出来的时候,无论是回襄城还是留在这儿,得买身好衣裳吧,得交个女朋友吧?做梦啊!到时候我只要再发现一起,立马给你装回去,再判你三年,行吗?”他盯着对方说。
吴哲没再回嘴,缓缓地低下头,显然已经将这些话听进去了。
那海涛心里暗笑,继续“挖坑”,“这一进去又是三年吧,时间不长。但在这期间,我又挖出案子了,怎么办?继续啊。到时候一起一起地给你弄,一起一起地走诉讼,你要不怕把牢底坐穿,我就给你服务到家。什么监狱里的加分、减刑啊,不可能!轮不上你。我说到做到!”
“大哥,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干吗做得这么绝啊?”吴哲抬起头问。
“谁丫是你大哥啊!”那海涛提高嗓音,“你是贼,我是警察,我干的活儿就是办你的。不是较劲吗?行啊,那咱们就是个人恩怨了。我刚才的话肯定说到做到。”他面露凶相。
“我……我错了,我不是那意思,您别生气。”吴哲说了软话。
“怎么茬儿?想聊聊?”那海涛也放缓了语气。
“聊聊呗……”吴哲看着那海涛。
“想聊就摆出一个好姿态,别老绷着脸,跟谁欠你八百吊似的。”那海涛说着走到他面前,“来,给我笑一个。”
“笑一个?”吴哲皱眉。他知道这是那海涛要让他认栽,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丝笑容。这笑容太难看了,龇着牙,像狼一样。
“你不是懂法吗?甭管多少起案子,也不是杀人放火。超过一定数额,最多就是十几年。到时在里面好好表现,弄个减刑,或者揭发检举、戴罪立功,也没准不到十年就放出来了。但要是这么一起一起地挖,我肯定给你弄个‘最大福利’。我今年三十多岁,离退休还早着呢,你要是觉得在外面逛着难受,想这辈子在里面躲清闲,那我就成全你。我让你这辈子不是走从监狱出来的路,就是走回监狱的路,把牢底坐穿,你信吗?”他说着把警官证揣回兜里,“行了,今天也别跟他熬着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他要是不愿意签字,咱们就零口供吧。”他转头冲方小罗说。
“警官,你别搞我啊?”吴哲说。
“对,我就是搞你。解回再审,我能用好这张牌啊。”那海涛瞪着他。
“我……错了,真错了。我不该那样,您给个机会。”吴哲哀求道。
“我凭什么给你机会啊,冲你这个态度?”那海涛皱眉。
吴哲叹了口气,“那几起案子都是我做的。我认了,行吗?”
“不行!”那海涛摇头,“我要你一起不落地跟我说,知道为什么抓你吗?知道因为哪个事儿吗?”
“不知道。”吴哲摇头。
“是啊,你犯的事儿太多了啊。”那海涛撇嘴,“现在……”他抬手看表,“四点五十,按照规定,再有两小时就得让你回去睡觉。你琢磨好了,要想继续跟我较劲,那简单,你就跟刚才那德行一样,胡说八道,满嘴跑火车。要是想明白了,想踏踏实实地供述。我也给你个机会。”
“什么机会?”吴哲问。
“重新给你起份笔录,算你主动供述。”那海涛说。
吴哲下意识地点点头,沉默了良久,“警官,能给根儿烟抽吗?”
那海涛抽出一支烟,给他点燃,“好好想想,每一起的时间、地点、盗窃的金额,还有销赃的下家。记住,一起都不许落。”他命令道。
吴哲深吸了一口烟,“那我就从上周的那起开始说?”他问。
“哪一起啊?”那海涛装糊涂。
“上周在西街北里十字路口,我从一辆宝马车里偷了个书包。”吴哲终于撂了。
“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鼓鼓囊囊的,很沉,像是书本或杂志。”
“书包现在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吴哲摇头。
“还扛着?”那海涛加重语气。
“真不是。那件事我纯属帮忙,是按照别人吩咐做的。”他解释。
“谁?姓名,联系方式,现在哪里?”那海涛连发三问。
“联系方式有,在我手机里。具体姓名不知道,是个叫‘黑子’的人,也是道上的老手。这个活儿是他让我干的,一共就给了我一万块钱。当天他骑着电动车,撞了宝马的后屁股,在我拿到书包之后,就交给了他。”
“说一下他的体貌特征。”
“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很瘦,皮肤黑,但脸上戴着墨镜,长什么样看不清。”
“是实话吗?”
“千真万确,要是瞎话天打五雷轰。”他熬了一宿,眼神已处于迷离状态。
“给我们线索,让我们找到那个人。你要珍惜从轻的机会,检举揭发就是重要的条件。”那海涛说。
吴哲几口就抽完了烟,那海涛又给他点上一根,“他是襄城口音,很重的那种。得手后,他骑车带我进了城中村,我们就在那儿分手了。但我留了个心眼,在后面儿偷偷跟着他。他挺贼的,把自行车扔进了一堵矮墙的后边,又换了衣裳。然后往出事儿的地方走,绕了几个弯儿,一直进了市南区的高新大厦。”
“你没跟进去吗?”
“没有。”吴哲摇头。
“怎么找到他?只有找到他,才能证明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海涛说。
“我坐在他车后面的时候,闻见他身上有一股很浓的消毒水味儿。我当时还想呢,这孙子不会是干保洁的吧?”他分析着。
“好,希望你说的都是事实。”那海涛说。
经过审讯,吴哲整整供述了三十多起案件,华兴道、兴旺里的案子都撂了。几份笔录加在一起足有一百多页。
清晨,阳光倾泻在路面上,街头渐渐恢复了喧嚣。那海涛和方小罗坐在一张油腻的餐桌前吃着早点。那海涛饿坏了,一边唏哩呼噜地喝着豆腐脑,一边嚼着一大根油条。方小罗看着他不禁笑了。
“笑什么?你不饿啊?”那海涛将最后半截油条放进嘴里,露出满足的表情。
“我是觉得,只要出了审讯室,你就根本不像个预审员。”方小罗说。
“预审员什么样?整天凝眉瞪目,咄咄逼人?”那海涛笑了,“记住,在审讯中,微笑的是高手,暴躁的是新手。要想成为一名好的预审员,首先得是生活中的一名好演员。”
“‘七十二变’是吧。”方小罗笑。
“对。‘七十二变’。”那海涛点头,“这个东西教科书上可没有,得靠自己去学习体会。预审员不能只会搞一类案子,杀人、伤害、强奸、抢劫这样的严重犯罪得接得住,小偷小摸、街头诈骗也得提得起来。得做到‘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打通‘任督二脉’。”他一口气说完。
“那按你的标准,我的审讯能得多少分?”
“也就……六十吧。”
“哎哟,还及格了?”
“要论技术和策略,及不了格。但要说完成任务,你基本做到了,起码没露出手里的底牌。”
“是啊,按照你的要求,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再让他‘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是看出来了,其实我这三个小时啊,就是在‘熬鹰’呢。”
“嘿,这你还真说到精髓了。”那海涛笑,“预审不能不用力,也不能太用力。与人沟通的方法就是随机应变。咱们面对的是什么呢?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要想跟不同的人有效地进行沟通,就要了解他们,走近他们,倾听他们的声音,知道他们的内心所想,这样才能打开他们的心门,获取真相。”
“关键词,‘沟通’。”方小罗重复着。
“还有一个关键词记住,叫换位思考。”那海涛说,“就像审吴哲一样。你在审讯中不能光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而要换位思考,站在他的立场上想,他此时最不想说什么、最怕什么、最不愿意听什么、内心的恐惧是什么?有什么畏罪心理,抵触情绪,侥幸心理?摸清了这些,你就能找到与他沟通的方式和突破的方法。”
“嗯,换位思考。”方小罗点头。
“还有就是人设。”那海涛说,“所谓的‘红白脸’或者‘双红脸’说的都是人设。一旦确定了角色就不能轻易变换。红脸就得拍山震虎、咄咄逼人,就得一句顶一句,顶着情绪往前走;白脸儿呢,就得政策攻心、围城打援,看红脸儿顶得急了得拉一把,看嫌疑人压不住了得泼盆冷水。这两个角色不能串,红脸不能忽冷忽热,白脸也不能忽软忽硬,得相互配合好才能做到进可攻退可守。能明白吧?”
“能。”方小罗点头。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轻易出示证据,要珍惜手里的‘子弹’。力争让每一颗子弹都发挥效果。不是有那么一首歌吗?‘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就是这个意思。要学会铺垫,学会‘挖坑’或者‘架梯子’,等积累起一股‘势’之后,在关键时刻射出子弹。才能达到一颗子弹炸毁大坝的效果。反之,过早露出底牌就会事半功倍,陷于被动。”
“明白了。”方小罗连连点头,“你一直这么厉害吗?”她笑。
“嘿,有进步啊,学会拍马屁了。”那海涛笑,“我是跟了一个好师父。记得他当时告诉我,做笔录要原汁原味,要有呼吸感,要讲‘器型’。这个,以后再教吧。”
“明白了,师父。为表诚信,你随意,我干了。”方小罗说着就端起豆腐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