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词人小传(品中国古代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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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几曾识干戈

开宝四年(971)十月,宋太祖灭南汉,屯兵汉阳。李煜非常恐惧,忙不迭地去除唐号,改称“江南国主”,并遣其弟郑王李从善朝贡,上表奏请罢除诏书不直呼姓名的礼遇。

开宝五年(972)正月,面对大宋的蠢蠢欲动,李煜又开始老一套的退让逃避了。他下令贬损仪制:下“诏”改称“教”,中书、门下省改为左、右内史府,尚书省改为司会府,御史台改为司宪府,翰林改为文馆,枢密院改为光政院。降诸“王”为“公”,避讳宋朝,以示尊崇。

有时妥协是一种变相的等待,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李煜从不面对,他只选择逃避。他逃向佛禅,大兴寺庙,终日礼佛。他逃向更疯狂恣肆的享乐,仿佛这样,才能让他暂时忘怀强敌压境、朝不保夕的命运。

他在享乐中迷失了。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红日已高三丈透”,一个勤政的帝王,或许早已批了一堆的折子、听了一干臣子的奏议,揉揉发酸的眼睛,准备结束早朝了。他则忙着继续昨夜的狂欢宴游。他吩咐宫女们将兽炭次第添进金炉,他要继续昨夜的宴游。宫人趋步,鱼贯而入,红锦铺就的地衣也随之踏皱了。不动声色的几句描写,包藏着一个帝王的任性与奢华。

看佳人舞点金钗溜,看酒恶时拈花蕊嗅。整个宫廷都在狂欢的海洋中,你听,别殿传来了阵阵箫鼓奏。在这暴烈的享乐欲望中,李煜和他的臣子,像是被一阵狂风撵着仓促向前。

一个人的快乐才是真快乐,一群人的快乐,那快乐是表演给人看的。他害怕独自承受自己的孤独。也许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要往何方。而命运此刻,似乎正凌驾在他的头顶上,冷眼瞧着他。

看着他们跳啊跳,舞啊舞,乐啊乐。仿佛永恒的黑暗已经踩到了他的脚底下。只是曲终人散后,一切外在刺激都已停止,一种更深更沉的空虚与寂寥,慢慢地爬上心头。

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明天呢?明天的生活还要继续。

开宝八年(975)十二月,金陵失守。李煜奉表肉袒出降,南唐灭亡。肉袒,却衣露体,以表惶恐之意。时李煜白衣纱帽,袒露一臂,手捧黄缎包裹着的传国玉玺,步出南宫门,正式投降。

还记得半年前,李煜曾说过决不投降,说过“孤当亲督士卒,背城一战,以存社稷,如其不获,聚宝自焚,终不作他国之鬼”。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如果他知道,选择活下去,带给他的是更大的痛苦和耻辱,他会不会后悔?承受痛苦,有时候,比死亡更需要勇气。

宋使曹彬说,赵皇帝在汴水旁修好五百间广厦等着他。临行前,给了李煜一天的时间,辞庙。当他蜷缩在汴京的一角,回忆起这一段场景,他写下了这首《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多么难舍,这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阁是凤阁,楼是龙楼,煌煌帝王之气象满得都溢了出来。这些金碧辉煌的宫庙殿宇,鳞次栉比,直冲霄汉。庭内玉树琼枝,密密匝匝,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如雾如烟,何似在人间?江山信美,民阜物丰,耽溺在升平气象中的国君与臣民,又哪里会“识干戈”呢?

宋家的铁蹄踏平了他的江山,闯入了这个曾让他无比自豪的“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践踏着他引以为傲的“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南唐的土地上,充斥着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从万乘至尊的国主到卑微如蝼蚁的臣虏,从天上跌落到人间,他已是“沈腰潘鬓消磨”。如沈约衣带渐宽,如潘岳早生华发。愁恨、愧悔、焦虑、抑郁、无奈、无助,种种情绪噬咬着,他只有憔悴。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辞庙,是告别列祖列宗的魂灵,告别江山社稷,告别臣民百姓,告别他无比眷恋的一切。这是一种仪式,一种庄重。借由它,他精神的丝缕会牵系着故土的根,在那里求得一种安定。只是,作为败寇的他,早已经没有从容道别、从容安放自己灵魂的权力了,他只能在“仓皇”中辞别。

苏东坡对李煜词中所写颇为不屑,他认为此际“举国与人,故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而李煜却顾着“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哉”!简直是全无心肝。

明人尤侗说,安史之乱之时,“明皇将迁幸,当是时,渔阳鼙鼓惊破《霓裳》,天子下殿走矣,犹恋恋于梨园一曲”,何异于李煜之挥泪对宫娥?

蒋勋先生说,垂泪对宫娥,就是他的真性情。“他觉得要走了,最难过的就是要与这些一同长大的女孩子们告别。所谓的忠,所谓的孝,对他来讲非常空洞,他没有感觉。这里颠覆了传统的文以载道,绝对是真性情。”

他不是全无心肝,他是如此真诚,一颗赤子之心,毫无遮掩地袒露在阳光之下,也不管适不适宜。

他始终参悟不透,家国天下到底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一定要有个你死我活的结果呢?“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为人的幼稚,处事的软弱,这些性格难道就能葬送一个国家吗?然而事实正是如此。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内疚,他为错杀了潘佑、李平感到后悔,他为故国亡于己手感到不安,他也为城破之时没有殉国而感到惭愧。与其苟活求辱倒不如一刀两断干净地死了好,那样至少可以用鲜血洗刷掉自己的昏聩、懦弱和无能。

他不是个勇士,不是个豪杰,更不是个英雄,他只是一个饱读诗书的风流雅士。他的骨头里充满的是柔软的哀伤和明澈的自我怜悯,而不是凛冽的烈士尊严。

被俘的那一天,他感受到的是轰然坍塌的悲剧性人生的无奈和无助。他哭了。所有自以为有骨气的人都认为李煜苟活下来,是懦弱和卑怯的。我却从中感到了更深一层的悲哀。当赵匡胤得意扬扬地嘲笑李煜的时候,他只是简单地把李煜当成了自己的俘虏,当成了被老虎按在爪下的狐兔,当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赵匡胤看不透李煜眼神中的悲哀,其实也包括了日后他赵皇帝突然暴毙的无奈和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