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落花流水春去也
第二年正月,李煜和家族一行人等被押解到汴梁(今河南开封),李煜一身白衣纱帽待罪明德楼下,没有什么献俘仪式。
南汉王归降在崇元殿,且君臣以帛系颈,牵拽着。一个接一个,如牛羊般,跪于太庙之前,伏地待罪。赵匡胤算是为李煜留了一点体面和尊严。给他封了个“违命侯”。这表明赵宋对他屡召不降,又起兵顽抗,还是心存芥蒂的。
江南李煜既降,太祖常借机羞辱他。一次他问:“闻卿在国中好作诗,因使举其得意者一联。”煜沉吟久之,诵其咏扇云:“揖水月在手,动摇风满怀。”上曰:“满怀之风,却有多少?”
听到这句话,李煜好像被针刺了一下,打了个寒战。他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已经过完了。
这只是苦难的开始。国家已经被倾覆了,自己至多不过是胜利者的一个玩物。
更多的羞辱还在后面。
开宝九年(965)十月,赵匡胤莫名暴毙,其弟赵光义继位,史称宋太宗。此时,离李煜一行执献京师仅仅十个月。
赵光义称帝之后,于当年十一月下诏,废除李煜的爵位“违命侯”,改封“陇西郡公”。由侯晋公,似乎意味着李煜身份的提高。然而,只有他知道,这不过是宋皇帝收买仁义的一个更加堂皇的装饰。当这个抬高了地位的“陇西郡公”,因无钱沽酒,向他乞要酒资时,他大方地给他提高至“每月三百钱”,其实和以往并无二致。
小周后被频频传唤入宫。每次入宫后,他坐立难安,心如刀割。闭上眼,仿佛能见赵光义得意而淫邪的笑容。睁开眼,仿佛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回荡。她回来了,眼神呆滞麻木,一言不发。她没有对他说什么,但从她哀怨而绝望的眼神中,他读懂了一切。
侧身在生活的污泥之中,他能做的只是饮酒,只是回忆故国。
前者让他麻木,后者让他忘却。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秋风秋雨已摇其精,室内之人,在烛残漏断之际,频欹枕,起坐不能平。像一个失了魂魄的人,片刻不得安宁。他想做点什么,却颓唐得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身轻无力,终飞不远。
昨日一国之君,今日归为臣虏;昨日笙歌醉梦,今日“烛残漏断”;四十年来家国换姓,三千里地河山易主。世事无常,生命无常。原来,这世上的一切,终将随着不舍昼夜的流水徒然流走,在历史的长河中湮没无痕。人之一生,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梦、如幻、如泡影,到头来,唯余空空。
浪在这个浮世,人该如何自处?“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还是沉醉于醉乡吧。
不在痛苦中清醒,就在痛苦中麻木。
躲在一个寂寞的角落里,寂寞地舔着自己的伤口。将过往的人生故事,一幕幕放给自己看,挚爱过的,挣扎过的,怨恨过的,狂喜过的,拥有过的,一一呈现,又一一收藏在他的心之角落,或是记忆的地下室里。
他回忆他的江南。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滚轻尘,忙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站在庭院里,仰着头望着遥远的天空。悲伤在四季更替里回旋,这里流露出来的心迹,是一种沉痛的愁思,精神迷离恍惚。前阕忘情,后阕忘形。李煜心中的千里江山并不是雄心勃勃的功业,而是一个孤独自由的归宿。
芦花深处泊孤舟。这一句浩渺深悠,有遗世独立之感。可是结尾一句,笛在月明楼,却让人有一丝错愕。高楼之上,笛声隐约,好像还有一丝牵连。温暖期待?知音期待?不知道,看起来安静美妙的意境里,他内心苦苦挣扎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渴望呢?
如今荣辱经遍。他获得的是一个充满荒诞意味的空虚。
他思念他的故国。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春花在春光里明媚盛放,春月在春夜里温柔如水,一年中最美的季节里最美的景致全部都集中在这里了,让人迷醉。还不够,还有“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抚摸着春花春月,抚慰着游人在春光中充盈而飞扬的春心。花月正春风,何尝不是他生活中最纯粹、最美好、最干净明澈、最春风得意的时刻呢?
都过去了。如今只能蜷缩在泛黄的回忆里,连哭泣也是一种奢侈。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晋吴大战后司马氏将三国归于一统,何等豪迈!北宋侵入南唐前,他还有“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只是,眼下这一切,都似幻梦一场,金锁沉埋,壮气蒿莱。
沉埋在蒿莱中的岂止历史与故国,还有他的壮气与希望啊。
如水的凉月,铺洒下来。照着眼前这个沉溺于“金锁沉埋,壮气蒿莱”的历史之慨中的他。他在想,故国的玉楼瑶殿、凤阁龙楼依然还在吧,它们在月下的秦淮河畔,投下了参差斑驳的倒影。只是如今南唐已破灭,君主成囚虏,秋月还是那轮秋月,物是人已非、时过境已迁,只是“空照秦淮”而已。
他一步步在逼近生命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