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传》：此情深深但可疑

白蛇是著名的动物，据传说曾为中国历史改朝换代做出过卓越贡献。当初刘邦打算起义，需要个行动标志的时候，偏偏有条白蛇自己蜿蜒着出现了，挡住了刘邦的去路。这还了得，就它了，于是这条白蛇光荣地被记载在史书中，显然是别的蛇类的楷模和学习榜样。但是后来这条蛇越来越不着调，到了明朝，干脆就成了冯梦龙笔下的《警世通言》里“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里的人物，变成了女的。当然，刘邦当年斩白蛇中的这条白蛇，确实不是雌性的吗？这不可考，要不干脆就认定是条雌性的蛇，觉得这个刘邦那么有成色，能改变历史，索性牺牲小我，给这个更不着调的人做点贡献也未可知。须知，刘邦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草根上位成了皇帝的家伙，关于这个人，虽然从来都是各种毁谤不绝于耳，但是人家的结果就杠杠滴摆在那里，说不准那个时候就有条雌性的蛇具备了这样的远见，就牺牲了，高风亮节的献身精神由此可见一斑。以上看来像不着调的想象，其实也是有渊源的。

作为一出戏，《白蛇传》绝对是经典的，非常着调的。许多大师都曾经彩扮过白娘子，京剧四大名旦中，梅兰芳的《金山寺》《断桥》以昆曲形式出演，成为此中经典；程砚秋和尚小云也对这两折戏感兴趣，尚小云除《金山寺》《断桥》之外还有《祭塔》，有唱片留下。只有荀慧生演全本，就叫《白蛇传》，荀派演绎的白娘子，今天很少见到了，比较常见的是梅派。我其实很好奇，荀派多以花旦面目出现，尤其擅长小旦，像《红娘》《豆汁记》里的人物，都是活泼可爱得紧，演白娘子如果活泼可爱了，好像说不通，难道是小青，也不对，让小青做主要人物，这个戏干脆改名叫《青蛇传》吧，不过人民群众不答应，他就做不成。

曾经对这出戏动过大刀的，是田汉老先生。田老在中国戏剧史上的贡献很大，许多戏就是在他主持下一举改了，几十年后干脆都没人知道这戏的本来面目。现在的《白蛇传》都是从白蛇青蛇下峨眉山，游湖遇雨开始的，其实人家还有个前传，讲的是这两条蛇是怎么成的好CP。话说当年青蛇还是个男的，遇到了白蛇想娶她，白蛇不乐意啊，不服来战，双方你来我往斗法不止，大战了不止三百个回合后，青蛇服了，自愿变性变成了女的，做了白蛇的侍女。清末著名演员余玉琴、李顺德曾经在这出名叫《双蛇斗》的戏里对双剑，走旋子，大开打，全活都上了，煞是好看。田老把这部分砍了，后来顺理成章地就失传了。不过没这部分也没事，前传嘛，知道的人也不多，而且英雄不问出处，不知道也没关系，就算了。

这出戏曾经被拍成了电影，是粉碎“四人帮”刚刚过去的时候，那个时候能看的古装戏很少，突然出来了这个，轰动全国。主要演员是李炳淑，著名的样板戏《龙江颂》里江水英的扮演者，名贯大江南北，戏曲功底扎实，人物演得有模有样，很得群众的爱戴。演样板戏是有条件的，刘长瑜曾经说过她当年被挑中演铁梅的经过，也是经过层层筛选，找功底扎实扮相好符合人物的年龄和身份的演员，凑成了一时之选。换句话说，那个时候定演员还是本色出演的成分大，还不太明白为什么我们的传统古装戏里的人物必须彩扮，这是今人不一定胜古人的又一鲜活事例。

《白蛇传》这个故事，主线就是白娘娘和许仙的爱情，为了让他们之间的爱情出现得不那么突兀，各种铺垫需要周全，从这个角度看，《双蛇斗》又有了存在的必要，且还交代了许仙和白蛇之间的救命之恩当报的线索。一个女蛇仙，想报恩，把自己给了人家，本来也算是知恩图报，只要两情相悦谁也说不出个不字，可问题是女蛇仙，人敢要吗？或者说如果当事人知道自己娶了蛇仙，还能安然地卿卿我我吗？这个大问题应该也一直盘桓在白娘娘的心中，是个隐忧，于是才有了后来的端午节现真身。

我一直记得电影里的那一幕，端午节到了，到处飘着雄黄酒的味道，小青已经不行了，她滴溜歪斜地扶着头来和白娘娘商量一起躲一下，可白娘娘明确表示有自己的考虑，她说不能走，理由一大堆，然后好像生离死别一样地和小青说路上珍重。我当时也很不解，总觉得奇怪。许仙按照习惯要她喝雄黄酒，她勉强喝下，体力不支被许仙搀扶到床上休息，再然后就发生了重要的一幕：许仙来给她喝醒酒汤的时候，看到一条大白蛇出现在床上了，许仙立刻被吓死了。引出了后来的折子戏《盗仙草》，许仙诚然有性命之忧，白娘娘也是要独自面对鹤仙和鹿仙，那大段的唱和武打，让看戏的人吊着心好半天。可是这个情节多年来让我迷惑，按照白娘娘的行事风格，她应该知道雄黄酒能引发的严重后果，本来可以避免的灾难为什么就生生让它发生了，这个非常奇怪。所有奇怪的事情，仔细查实起来，多半都有非常靠谱的解释，那符合这个情节出现的靠谱的理由是什么呢？想想那个隐忧，一个正常人看到自己的老婆是蛇，即使她已经修炼进化成了蛇仙，还能安然地卿卿我我吗？这个疑问长久地存在于白蛇的心中，终于在端午节这天借着雄黄酒的威力得到了验证。不过，让白娘娘失望了，许仙的反应无异于常人，他果然被吓死了。从人的角度说，许仙的反应很正常，猛然间看见自己的卧榻之上有条蛇，可能逃命的想法首先跳出来；其次，假如许仙立刻想到了更复杂的情况，即自己不小心把人与动物交配做成了事实，实在有违传统礼教。在中国历史上的此类先例，都是那些被后世批判的昏君的多个非理性举止之一，是道德上负面情况的最不堪表征。我们这个民族非常讨厌且恐惧这样的事情，许仙不过是做出了很自然的反应。

《白蛇传》的故事先后拍成的电影电视剧里，在人们的印象中比较深的是中国台湾拍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里面是赵雅芝扮白娘子，那个头发上挂着飘带的样子猛一看到不太适应，后来想到这可能是为了强调白娘子仙人的身份；里面更值得一提的是扮演许仙的女演员，是的，她是女的，叶童，这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香港电影中最具女人味的演员，扮起男人来丝毫不逊色。这一版《白蛇传》后来成了神剧之一，经常在寒暑假里回放。电影给人印象深的是《青蛇》，主人公白蛇是王祖贤扮演的，青蛇由张曼玉出演，里面有个镜头长久被人们提起，就是她们两个人一扭一扭结伴走路的样子，如果走的不是直线，就更贴近人们印象中的蛇行了。从这部片子开始，张曼玉的演技飞升，她也从花瓶进入了戏骨的行列。

文学史上，给人和动物之间的爱情正名的是《聊斋志异》，蒲松龄以多年未被带入统治阶层的经历，让他的笔下出现了各种动物和人之间的感情交流，那里面的狐女不会让读者反感，而动物，仔细想来，许仙的顾虑也是读者在阅读中会想到的，且是和通常的观念背道而驰的，能顺利地接受这样的情节安排，也是因为那是故事。而且我相信，当许仙看到那条蛇的时候，在许仙的心里，根本没有想到爱情，生存是他的当务之急。而白蛇想的一定是爱情，她想验证她长久以来的奉献和她曾经听到感受到的爱情都是真的。如果知道她是蛇会怎么样呢？她可能想了许久，终于痛下决心在端午节这个日子得到了验证的机会，只是结果让她失望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说，许仙都会让她失望，许仙的教育，男人的基本想法，或者说男人对女人的要求，都不可能出现让白娘娘满意的结果。白娘娘终究还是条蛇，她的思想方式没有摆脱动物性，以为爱情可以抗衡人兽之间的不伦之恋带给许仙的打击，于是她才让自己获得了痛苦，让许仙经历了几乎是死亡的绝境，这一切只因为从动物到人的进化，比通常意义下人自己意识到的要更漫长和艰难。人一定在进化中，把所有可能引发生命危险的因素都从基因上屏蔽了，才能获得繁衍的机会，经历了这些，让人能简单地因为爱情而牺牲自己，未免太傻太天真了。只是白蛇，她的爱情让自己的头脑蒙上了云翳，她不得不为自己的举动付出可能献出生命的代价。取得救许仙的仙草，还要做出各种假象和说辞，来给许仙和她的未来打通道路，把她无限珍惜的爱情延续下去，甚至为此搬家到另外一个地方，重新打造一个适宜他们生活的环境。这个母动物真的能没有任何顾虑地继续毫无保留地爱许仙吗？她经历了拼死一试，为了救情郎和鹿仙鹤仙战斗差点搭上性命，而其实她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爱情回答。她是怎么面对这样的事实，怎么把充满凄凉的感觉压下去的呢？也许，动物可以接受这样的打破底线的现实吧？！顺着这样的逻辑一想，好悲凉。

所以，《白蛇传》这出戏如果有不可自圆其说的情节设置，那就是这一幕，因为白娘娘隐藏的心思需要以别样的表达来实现，所有的故事才可能推进下去，也才可能让不可思议的爱情发展下去。有的戏剧中最后出现的大团圆结局，也是和这个故事的悲剧性结局不相容的，更像是为了让读者和观众能顺利地接受而篡改的，倒是失了这个故事的最本来的寓意，即人和蛇之间是永远不可能真正接受彼此的，从情感到身体，或者说根本没有这样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