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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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为媒》:十足现代感的古装故事

写这个戏,是因为好歹故事里是人和人之间的姻缘,那些人鬼恋,人狐恋,或者其他人啥恋,都有点重口味,我写着有点含糊,拿不准最初构思这个故事的那个家伙到底是咋想的,还是写人和人比较正常。在我那小小的意识范围里,可以理解想象力的恢宏和不着边际,但是实在是佩服那些男人们,太有勇气了,他们在精神上把谈情的对手设置成非人,真是一般女人的想象力达不到的,他们难道是因为对人和人之间发生感情已经厌倦了,才这样随便做出来的决定吗?

评剧《花为媒》是一部特别出名、特别有观众缘的电影,这个故事说的是王俊卿和表姐李月娥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他们在王俊卿父亲的寿辰这天定情,但是父母不同意,原因是李月娥的父亲、做姑父的老李很怪。于是找媒婆阮妈介绍了张家的五可姑娘。让王俊卿相亲,他不去,只好把表弟贾俊英找来,结果这个贾俊英和张五可对上眼了。等成亲这天,王俊卿和李月娥先入洞房,张五可打到门上,才发现当初和自己相亲的是另外一个人。至此,两对新人各自如愿。这出评剧,在描写对待爱情的问题上,和一般的剧目有特别不一样的地方。传统戏曲里,婚姻大事很少直接按照儿女的心意来,那些被指腹为婚的男女,肯定当初是不可能征求意见后才做的决定。但是这个戏不是,王俊卿的父母在听到儿子表达了不要张五可的意见后,直接说既然儿子不喜欢张五可,那就还是随他的心意和表姐李月娥成亲吧。此前阮妈作为媒婆跑前跑后地已经和张家说好了,把张家的五姑娘说给王俊卿,但是无论是阮妈还是王家的妈妈都知道王俊卿喜欢的是表姐李月娥,被蒙在鼓里的是张家和那个五姑娘。那个“还是”就是明证,不打自招了。后来王家的老爷说儿子怎么这样呢?他老婆就是王俊卿的妈说了什么——“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说明老王家从老爷那里就有前科。现在流行说前传,评剧有一出戏是《花为媒》的前传——《王少安赶船》,说的是青年书生王少安见到了渔家女,一见倾心,追着人家的船,经历各种曲折直到把姑娘娶到手。所以,王夫人才说出来“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个是家学,有渊源。不过也说明,在这个家里,自由恋爱很正常,看见姑娘喜欢了,就去追,父母那里没有什么阻力。因为这个原因,王俊卿不接受张五可非要李月娥,阮妈才作了难,这和其他的人家太不一样了。中国媒婆有个好传统,一个事拉抽屉没事,她们左右左都能处理,就像有个故事说的,没鼻子怎么办,媒婆出主意了,拿朵花去闻就遮住鼻子了,这样的例子在媒婆那里简直不是事儿。只要最后说成了,反正会有人付她们的辛苦费。媒婆为了能说成亲事,东奔西跑坚决不放弃的这个精神,是锲而不舍的具体体现。

现在这个戏的版本都是按照电影来的,以前那个版本基本上就废了,原因是不符合新中国成立后颁布的婚姻法。在原来的版本里,没有贾俊英这个人,剧情的前半部和现在的一样,只是去张家相亲的是王俊卿。在花园里,王俊卿看见了张五可,相上人家了,拿了人家的红玫瑰,定了情。后来李月娥和张五可同一天进了王家门,经过一番洞房争论,最后两个姑娘接受了同嫁一夫的命运,还双双说要“姐妹二人同侍一夫”啥啥的,以后好好相处做对好姐妹。一九四九年以后如果演出来,和法律不相符,于是在拍电影的时候,解决的办法就是加了个人,立刻一切都没问题了。让两个女人相安无事共侍一夫,男人的艳福不浅。其实,还是有问题的,在传统婚姻里,是一夫一妻多妾制,这样的两个女人,哪个是妻哪个是妾,才是大问题,和今天的许多人想象的不一样,古代的婚姻制度有严格的等级规定,妻和妾的地位差得非常远,她们平时的生活等级不一样,生的娃也分嫡出庶出的,待遇有明显的差距,等有朝一日老爷死了,接家产的一般都是嫡出,庶出就只有看着的份了。同理,结婚这个事上,嫡出娶的和嫁的都要条件相当,庶出就差许多,像给人做个填房或者妾侍,都是庶出可能的遭际。所以,戏到底是戏,在这样的大问题上忽悠了观众,让看戏的人以为没有顾虑可以顺利地娶两个女人还能坐享齐人之福,这只能认为是文艺误人的又一个典型事例。

当年刚刚改革开放,戏曲电影里首先公映的是《白蛇传》,多少年没看过传统戏的观众激动万分,轰动一时。然后就是《花为媒》,因为刚刚看过前面那出戏,以为《花》也是新拍的,里面的张五可特别漂亮,和李月娥不是一个意思,大气,有勇有谋,自己有主见,把个阮妈指使得团团转。在花园里看花报花名,她本来是为了换心情才配合阮妈的提议,没想到发现了个书生藏着,她不知道是替人相亲的贾俊英,但是聪明如她,看到是个青年书生,立刻想到了王俊卿,先是绕着弯地骂了一通王有眼无珠不会看人,又想办法打发阮妈四处找人离开后,直接到大树后假山石处逼出来相亲人。这姑娘,不怕三头对案当面锣对面鼓地直接质问,和想象中的闺秀完全不同,她要对自己负责。既然她被人相看了,那她就要看看是谁敢来。既然先褒贬了姑娘,那姑娘顶鼻子教训他也正常。这气势,放到今天,也是好样的。有意思的是她的处理方式,她先是很生气,骂了贾俊英一顿,然后在贾俊英反复的“小生得罪,小生得罪”的赔礼中,她发现这个人外表还中看,也算明白道理,就有了回心转意的意思。那个时候的姑娘,到底去外面看男人的机会还是少些,发现这个人还能接受,立刻就想好吧,那要不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就给他红玫瑰吧,一个亲事就成了。其实也不过就是被个糊涂蛋替人相亲了一下,她还没把情况彻底搞清楚呢,就把后半辈子扔出去了。类似的故事还有一个更荒唐,叫《墙头马上》,元杂剧里的,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在游花园的时候爬到墙头上,看到外面有个男人骑在马上还不错,来回对话几句,就翻墙跟着人家跑了。在人家的后花园里和那个男人过起了日子生了好几个娃,最后被揭出来,好生的难看,不过看在姑娘是官家小姐,且生了男娃,这家人也就接受了,最后算是花好月圆。我当初看这个戏的时候,想的是他们是怎么操作的呢?以前的生活很不方便,要多个大活人,还是女的,那随时随地会有多少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即使是官宦人家的后花园,能有多大面积,把活人藏起来的难度可想而知,这也太不靠谱了。可貌似以前的情形下,还真没其他的发展方向,那时候的姑娘在今天看来像缺心眼一样。稍微外表能顺溜的看得上一点的男人,就直接把自己交代了,真让后人给她们操碎了心。

《花为媒》里的演员,新凤霞是当然的主角,她在没和吴祖光结婚之前,已经是非常有名气的女演员,被称为“评剧皇后”。新中国成立后她的思想觉悟提高很快,而她的人生转折点始于排演了《刘巧儿》。当时刚刚解放,妇女们听说婚姻可以自主,各种形式的自主都纷纷出现,一时毁誉不一。新凤霞顺应大势推出的这出戏,获得了来自官方的多个好评。戏里她把刘巧儿的婚姻自主演得到位,符合新观念,吸引了吴祖光的目光,进而有了后面的两情相悦。如果没有吴的出现,她的一生很可能就只是一个名角。没几年赶上“文革”,被打倒了,人生基本上结束了。她在和吴祖光成为夫妇后,后来的架势是这样的:戏剧指导里有四大名旦中的梅兰芳、程砚秋,写作指导是她的丈夫和其他著名作家比如老舍,绘画指导是齐白石,经常来往的人群里还有小丁这样的漫画家,画家郁风和黄苗子两口子。看看人家的朋友圈,高层次上水平,她再在舞台上站着,和没在这个圈子里出入的时候就完全不一样了,所谓“难掩那心中的高大上”。人挺有意思的,要是心里不断地被各种知识充实,逐渐地他(她)的眉眼顺溜了,整个人高挑起来,甚至气质都变了,也会看着气自华了。那些只会演戏而知识储备不够的演员,总好像单薄了点,三演两演地把原来存的东西都放出去之后,就没了新空间,发展上限不够。到今天,那些只能划入各种符号群的,就有让人担心的地方,当然,如果从这个行当的古今演变来说,自然是有规律隐约闪耀的,不服不行。

《花为媒》恰逢其时地用古装的扮相把新观念演绎得完美,多的那个贾俊英就是给补台的砖。类似这样的改变,戏曲进化史上的例子多了去了,应和时事本来就是许多演员自觉自愿的行为,他们曾经排演过好多时装戏,有些人还借此一炮而红。这个问题也不太方便深究,说起来到底是响应号召,态度正确。这个戏还有个人物经不住推敲,就是李月娥的爹。这个人始而倨傲,满脸看不起外甥的做派,就瞅着贾俊英好。后来发现女儿真的和王俊卿搭上了,迅速发声,肯定一切的正统性,促成了尘埃落定,让阮妈的努力瞬间落空。这做派看起来像是明辨是非,倒有股子老派知识分子的傲气:你王家家大业大,掂量着女儿可能不会嫁过去,那索性我先不乐意呢。既然后来有戏,那我就快马加鞭,改弦更张,让生米煮成熟饭,我的女儿如意了,我的后半辈子也牢靠了。这样想虽然有点暗黑,不过很可能这才是李老头真正的想法。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山响,那是真性情的表现了。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