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年南京的文学想象:国都与国家的现代迷梦
自古以来,南京就备受文人的青睐。六朝古都,十里秦淮,虚表的繁华遮掩不住朝代兴废的悲欢,多少文人墨客在此辗转徘徊。歌舞酒肆中传送着绵绵不绝的历史遗恨,倚红叠翠、醉生梦死的绮丽生活中,又不乏书生意气、碧血桃花。南京,不断激起中国文人的家国天下雄心,又时刻寄寓着中国文人对古典诗意、风流余韵的眷恋,并在历史长河中积淀、定格了自己的城市形象。
秦淮旧梦、家国遗恨所维系的南京固定形象,到了近代才有所松动。但清末新政仅仅拉开了南京现代城市变革的序幕,辛亥革命后组建的临时政府也只是一个过渡,南京政权的中心地位很快就因革命党人的妥协而失去。由于缺乏政治力量助力,南京的现代化憧憬来不及全面展开就迅速搁浅了。直到1927年,国民革命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国家政权表面统一,南京才实现了从省会城市向国都的身份转变,并开始了现代化的城市建设。国都身份的确立对于南京形象的构建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自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之后,南京的文学形象表述也悄然发生改观。在现代民族国家的积极畅想中,国都的政治标签给南京书写提供了观念向度,对现代的、统一的民族国家的期望、对国民政权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包含在对国都的言说之中;同时,民族国家观念与政治现实的互动关系,也不断调整着作家对国都南京的形象建构。
国都南京与现代国家之间的观念联络,无论作为城市建设方略,还是作为文学创作取向,都集中于1927年至1937年。1927年4月18日,国民政府发布定都南京的宣言。[1]1937年11月20日,国民政府宣告移驻重庆,12月13日,日军攻占南京城。1927年—1937年的南京政府时代,即所谓的“黄金十年”,是国都南京与现代国家建构关系最为密切的十年,也是国家内部激烈纷争的十年。关于这十年南京的文学想象,非常适合从“现代”的“国都”“国家”的观念维度进行解读。首先,国都身份的确立,促使现代作家把自己对“现代民族国家”的期待,带入对南京的想象中;其次,随着政治中心地位的确立,南京开始了由传统城市向现代都市的积极转型,并不断修改着作家的南京体验,这种带有意识形态的“新都”体验影响了作家的南京想象。与上海、天津、汉口、青岛、哈尔滨等城市相比,南京的现代城市进程和民族国家建构,与西方帝国主义没有过多瓜葛,在城市现代化中又较少有外国资本的参与和控制,所以,它能比较顺利地摆脱殖民主义话语的压力,以一种本土性的现代城市想象出现于文学作品之中。十年南京的文学想象,为审视国都与现代、国家的关系提供了独特的样本,这也是我们选择以1927年—1937年现代文学中的南京想象作为研究对象的缘由。同时,民族国家建构与城市现代性在南京想象中的展示与流变,也构成了我们论述的主线。
十年南京的想象,纠缠了城市的历史遗留与未来愿景,文人的古典情怀和现代热望,社会的阶层分化和左翼的抗议,容含了各方对城市与国家的表达意愿。建都南京后,国民党方面大加宣传,为建都南京列出了四条理由:一是遵照孙中山的遗志;二是“革命的国民政府建都于革命的南京乃是适合于革命的需要”;三是“巩固革命政府的基础,完成南北调剂,移民实边,抵御侵略的条件”;四是“建设革命政治的条件”。[2]国民党人士龚德柏亦称“定都南京不特可免脱各国之平时的占领,长受城下之盟之苦,且可除旧布新,一扫恶习,以渐入于振拔强盛之域”[3]。国民政府建立一个庄严灿烂的国都以加强民族国家统摄力的愿望,鞭策着南京向现代城市迈进。然而,国都建设的实际状况并不尽人意。国家统制在城市制度与空间建构中的投影,亦招致诸多非议。对秦淮河香艳空间的改造,去除了古典风流诗意,却并未转化为清洁、有序的现代景观,反而让慕名而来的文人追怀其历史面影。
探析十年南京的文学想象,只有在古今的时间流变和形象参照中,才能理解南京的现代构形,以及南京形象的呈现与嬗变。南京想象是城与人“互观”的结果,多元性、参差性的南京想象背后,有着政治、文化的双重制约,不同政治和文化理念导致了南京想象的差异性。勾勒十年南京的文学形象,既需要还原南京作为国都被想象、被生产和被扭曲的全过程,又应重视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标志性”城市空间,并关注不同话语对南京形象的不同建构。经由这些路径,我们试图揭示国都、现代、国家三因素互动关系中的南京形象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