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九一八年的四月,鲁迅创作了《狂人日记》,发表在一九一八年五月十五号出版的四卷五期的《新青年》上,是鲁迅生活上极为重要的一个关键。他之作白话文字,自此始,他之用“鲁迅”作笔名,也自此始。仿佛源泉开了闸,此后乃是他一发而不可遏的创作时代了。从此,新文化运动便有了最猛勇的战士,最妥实的保护人,中国国民也有了最严厉的监督,青年则有了不妥协,不退缩的榜样,而新文艺上开了初期的最光彩的花。这重要不止在鲁迅,而且在中国!
开始怂恿他写文章的是钱玄同,这在他的《自叙传略》里已经提明。但在《呐喊》的序上,却标为金心异,据玉狼的《鲁迅的〈呐喊〉》一文(载一九二四年十月《时事新报》的《学灯》),则是袭用了林琴南的《蠡叟丛谈》的,大概这时他还不愿意以自己的真名和朋友的真名为世所知吧。
《新青年》的创办是在一九一五年,九月十五号出版了第一卷第一期。到鲁迅为他们写文章,已是四年了。《新青年》的编辑者是陈独秀,我们知道,是那时一位锐不可当的急进思想家,他之办《新青年》,表示着他最大的热诚和责任心。所以鲁迅说“他是催促我做小说最着力的一个”(《南腔北调集》,页一一一)。
如鲁迅自己所说,他之开始写小说,是抱着一种“启蒙主义”,以为必需“为人生”。然而我们看他写出来的东西,却仍是抒情的成分很大,似乎是当时由于他的寂寞之感作用他吧,使他没堕入浅薄的说教的典型里。
他不只写小说,还写诗,在发表《狂人日记》的同期《新青年》里就有他的三首新诗,这是《梦》,《爱之神》,和《桃花》。以后又作了些,却终于不多。
也是一九一八年开始,他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一些讽刺的短评,却就是我们现在予一个统一的名称的杂感。现在是十余册了,超过了他写的其他任何体裁的文章的数量。这开首写的那些杂感,就收入在大家所熟悉的《热风》里。
一九一八年的次一年,是伟大的“五四”运动的一年。那情景,在鲁迅一九二五所作的《热风》的题记里,还有一点小小的痕迹:
现在有谁经过西长安街一带的,总可看见几个衣履破碎的穷苦孩子叫卖报纸。记得三四年前,在他们身上偶而还剩有制服模样的残余;再早,就更体面,简直是童子军的拟态。
那是中华民国八年,即西历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北京学生对于山东问题的示威运动以后,因为当时散传单的是童子军,不知怎的竟惹了投机家的注意,童子军式的卖报孩子就出现了。
由投机家的仿拟,可见当时的声势是很大的。从这小小的记载里,还可以令人想像当时示威运动的情况的仿佛。
鲁迅的杂感,一如这时其他学者的言论,是这个运动的助成者。
示威,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实际上也并没因此制止了敌人。然而,在文化上的意义,却是重大的。一种对于旧制度旧文明的弃绝之念是成熟了,同时一种空洞的新文化的向往的热狂燃烧起来。鲁迅,就是这一时期里一个最煊赫的代表者。
他在杂感里,向旧的攻击;他在小说里,也向旧的攻击。《狂人日记》,可说是向封建文化声讨的一个最有力量的檄文。同时,他夹杂了自己的寂寞的情感,便专作一些旧社会的暴露的文章了,这就是他收在《呐喊》里的大部分的小说。《呐喊》包括自一九一八至一九二二的短篇小说,是印行于一九二三年,同年他印行了俄国爱罗先珂作的童话剧《桃色的云》的译本,以及《中国小说史略》的上卷,这一年的前一年,则印述日本武者小路实笃的剧曲《一个青年的梦》的翻译,和《爱罗先珂童话集》的译本。一九二一,他出版了翻译的俄国阿尔志跋绥夫的中篇小说《工人绥惠略夫》,据他自己订的译著书目看,似乎是他出版的第一部书(见《三闲集》,页一九五)。出版《呐喊》之后,一九二四年,他印行了日本厨川白村作的论文《苦闷的象征》的译本,以及《中国小说史略》下卷,包括一九一八至一九二四的杂感集《热风》,则出版于一九二五。这结束了他精神进展的第二个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