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批判(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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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一九三一以后,到现在,我认为是鲁迅精神进展上的又一个阶段了。这一个阶段里重要的事情便是国难的临头,于一九三一而有“九一八”。于一九三二而有“一·二八”,这都不是小事件!再一件事,就是中国左翼作家的消沉。鲁迅在这一个阶段里,一方面是转变后的新理论的应用了,一方面却是似乎又入于蛰伏的状态的衰歇。在这一个时期,他的著作是不多的,他的文章,也又改了作风,并没能继续在上一个阶段里所获得的爽朗开拓的气度。

因为国难的关系,他写着许多关于时事的文章。首先,他有一篇《答文艺新闻社问》,题目是《日本占领东三省的意义》,他的答复是:

这在一面,是日本帝国主义在“膺惩”中国军阀,也就是“膺惩”中国民众,因为中国民众又是军阀的奴隶,在另一面,是进攻苏联的开头,是要使世界的劳苦群众,永受奴隶的苦处的方针的第一步。

——《二心集》,页一四七

这是他在国难后发话的第一声,在这时候的鲁迅,无疑对帝国主义的愤恨是格外加强了,对本国的当局也责难深起来,然而对于国民性的攻击并没有放松。他说一般人之惯于说谎和造谣:

笑里可以有刀,自称酷爱和平的人民,也会有杀人不见血的武器,那就是造谣言。但一面害人,一面也害己,弄得彼此懵懵懂懂。古时候无须提起了,即在近五十年来,甲午战败,就说是李鸿章害的,因为他儿子是日本的驸马,骂了他小半世;庚子拳变,又说洋鬼子是挖眼睛的,因为造药水,就乱杀了一大通。下毒学说起于辛亥光复之际的杭州,而复活于近来排日的时候。我还记得每有一回谣言,就总有谁被诬为下毒的奸细,给谁平白打死了。

谣言世家的子弟,是以谣言杀人,也以谣言被杀的。

——《南腔北调集》,页二〇七

因为他住在上海,所以也就特别攻击上海;他介绍上海的“吃白相饭”:

要将上海的所谓“白相”,改作普通话,只好是“玩耍”……

“吃白相饭”在上海是这么一种光明正大的职业。

我们在上海的报纸上所看见的,几乎常是这些人物的功绩;没有他们,本埠新闻是决不会热闹的。但功绩虽多,归纳起来,也不过是三段……

第一段是欺骗。见贪人就用利诱,见孤愤的就装同情,见倒霉的则装慷慨,但见慷慨的却又会装悲苦,结果是席卷了对手的东西。

第二段是威压,如果欺骗无效,或者被人看穿了,就脸孔一翻,化为威吓,或者说人无礼,或者诬人不端,或者赖人欠钱,或者并不说什么缘故,而这也谓之“讲道理”,结果还是席卷了对手的东西。

第三段是溜走。用了上面的一段或兼用了两段而成功了,就一溜烟走掉,再也寻不出踪迹来。失败了,也是一溜烟走掉,再也寻不出踪迹来。事情闹得大一点,则离开本埠,避过了风头再出现。

——《准风月谈》,页一九

鲁迅总是反抗的,所以可敬。

在一九三一年的二月七日,是胡也频柔石等被害的日子。鲁迅因而悲愤,因而自危,因而沉默,大概也是自然的吧。

不过鲁迅自从接受新的理论后,他的观感多半更深入一层了,而且他处处忘不掉社会机构的背景,例如他对于“谚语”:

粗略的一想,谚语固然好像一时代一国民的意思的结晶,但其实,却不过是一部分的人们的意思。现在就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来做例子罢,这乃是被压迫者们的格言,教人要奉公,纳税,输捐,安分,不可怠慢,不可不平,尤其是不要管闲事;而压迫者是不算在内的。

——《南腔北调集》,页一四二

所以我说这一时期是他运用他的理论的时期。

大体上看,鲁迅时时刻刻在前进着,然而,这第六个阶段的精神进展,总令人很容易认为是他的休歇期,并且他的使命的结束,也好像将不在远。到现在为止的成书的东西,充其量是包括一九三三年的作品;现在很少见他发表东西了,自然,没有合适的地方发表的原故也是有的。包括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二九年的杂感集《三闲集》是出版于一九三二的,他在书后有一个后记。先是把从来的作品列了列,成为一个“译著书目”,随后便有许多自责、自慰的话,令人很容易想到他是自己意识到可以告一段落的了。并且说:

当我被“进步的青年”们所口诛笔伐的时候,我“还不到五十岁”,现在却真的过了五十岁了。(页二一〇)

因为他这时五十一。他又说:

世界决不和我同死,希望是在于将来的。但灯下独坐,春夜又倍觉凄清,便在百静中,信笔写了这番话。

这是一种什么滋味!读者大可以去想像的吧。鲁迅在一九三一年的译书有《药用植物》(日本刈米达夫作,分别发表于商务印书馆《自然界》中),有三闲书屋印苏联A·法捷耶夫作长篇小说《毁灭》一册,一九三二年出版《三闲集》、《二心集》,一九三三年出版《南腔北调集》、《伪自由书》,一九三四年出版《准风月谈》。今年则有别人代他出版的《集外集》,以及生活书店出版的L·班台莱耶夫作的童话《表》,和高尔基的《俄罗斯的童话》。到执笔时为止,现在还没有更新的成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