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批判(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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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的文章到这里本可以完了,但我们从鲁迅的生活和他的精神进展上看出一件事情来,就是:一个人的环境限制一个人的事业,但一个人的性格却选择一个人的环境。这其间有一点神秘,这神秘我们可以鲁迅为代表。

我们可以这样说,倘若不是陈独秀在那里办《新青年》,鲁迅是否献身于新文化运动是很不一定的;倘若不是女师大有风潮,鲁迅是否加入和“正人君子”的“新月派”的敌斗,也很不一定的;一九二六年假若他不出走,老住在北平,恐怕他不会和周作人的思想以及倾向有什么相远,他和南方的革命势力既无接触,恐怕也永久站在远处,取一个旁观、冷嘲的态度,是不会太向往,也不会太愤恨的;一九二七年假若他不是逃到上海,而是到了武汉,那么,也许入于郭沫若一流,到政治的旋涡里去生活一下;一九二八年一直到一九三〇年,假若他久住于北平,则也敢说他必受不到左翼作家的围剿,那么,他也决不会吸取新的理论,他一定止于是一个个人主义的不驯的战士而已,也不会有什么进步;——然而,这一切都不是的,事实乃是陈独秀办了《新青年》,女师大有了风潮,一九二六年他离开了北平,一九二七年从广州到了上海,一九二八到一九三〇他没有打算再久住北平,所以,他成就了现在的鲁迅。环境的力量有多大。

然而,我们更必须清楚,就是倘若不是鲁迅的话,他不会把环境这样选择着!不是鲁迅,不会在会馆里寂寞地抄古碑,已经作佥事了,他满可以心安理得地作官,然而他不,他感到寂寞,他偏驱除不净那些少年时受自农村社会的悲凉的回忆,他于是呐喊!不是鲁迅,他可以安稳地教书,学潮可以不理,然而因为是鲁迅,他又不耐了,绅士们的纸冠,他也必得戳一戳,结果被迫,结果得出走。随便逃走也就好了,但他还有新的梦想,要治两年的学,于是到了厦门,在厦门能耐的话,他可以像林语堂似的,在那儿停一停,然而他不,他终于是鲁迅,他痛恨于“天下何其浅薄者之多”,他苦恼于一般人之“语言无味”,他以“离开了那些无聊人”,“心就安静得多了”,所以他就又被广州的情形所诱引,而到了广州。在广州,别人也许可以住得下去的吧,否则也不能受那样的迫害,然而又依然是鲁迅之故,他不妥协,他反抗,他以为他的话很巧,可以无所触犯,然而他说这地方是“奉旨革命”,然而他说:“青天白日旗插远去,信徒一定加多。但有如大乘佛教一般,待到居士也算佛子的时候,往往戒律荡然,不知是佛教的弘通,还是佛教的败坏。……”(《三闲集》,页三一)。他能不遭到迫害吗?无怪乎他又得出走。到了上海,倘若在别人,当时的左翼作家一定不如此大举,又因为他是鲁迅,所以围剿特别加紧,然我们还敢说,倘若在别人,反攻也许是薄弱的吧,而且反攻之后,也许不必要看清敌人的理论的吧,然而仍因为是鲁迅,猛烈的反攻,却又慢慢很勤快地译出敌人的理论根据来了,他于是从中却又变革了自己。一九二九他到过北平,但他说:“为安闲计,在北平是不坏的,但因为和南方太不同了,所以几乎有‘世外桃源’之感,我来此已十天,却毫不感到什么刺戟,略不小心,确有‘落伍’之惧的。上海虽烦扰,但也别有生气。”(《两地书》,页二四〇)求刺戟,要生气,这也只有鲁迅那样的人才如此,所以他就终于久住于上海了,因此,他始终没脱离了作战士。一个人的性格,对于环境的选择又多末明显!

所以像其他天才一样,环境却终于完成了他自己了!

二十四年七月三十一日上午十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