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戏曲序跋纂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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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記(髙明)

髙明(一三〇七?—一三六〇),字則誠,一字晦叔,號菜根道人,後人稱東嘉先生,瑞安(今屬浙江)人。元至正五年乙酉(一三四五)進士,授處州錄事。歷任翰林國史院典籍官、福建行省都事等。十二年,解官歸鄉。後旅居寧波,尋病卒。著有《柔克齋集》。撰戲文二種,《琵琶記》今存,《閔子騫單衣記》已佚。傳見《明史》卷一五九、嘉靖《瑞安縣志》卷八、嘉靖《溫州府志》卷七等。參見錢南揚《〈琵琶記〉作者髙明傳》(收入《漢上宧文存》,上海文藝出版社,一九八〇)、胡雪岡《髙則誠生平及其作品考略》(《溫州師範學院學報》一九八四年第一期)、侯百朋《髙則誠和〈琵琶記〉》(陝西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黃仕忠《髙則誠卒年考辨》(《文獻》一九八七年第四期)、劉禎《〈琵琶記〉作者髙明生年考略》(《渤海大學學報》一九九三年第一期)、徐朔方《髙明年譜》(《文史》第三十九輯,中華書局,一九九四)、徐永明《髙則誠生平行實新證》(《文學遺產》二〇〇六年第二期)等。

《琵琶記》,《南詞敍錄·宋元舊篇》著錄,現存康熙十三年(一六七四)陸貽典據元本及嘉靖二十七年(一五四八)蘇州翻刻本鈔校本(《古本戲曲叢刊初集》據以影印),另有嘉靖間蘇州坊刻本、嘉靖間寫本(一九五八年廣東省揭陽縣出土)、嘉靖間書林詹氏進賢堂梓行《全家錦囊》所收本(西班牙聖·勞倫佐圖書館藏)、萬曆元年(一五七三)閩建書林種德堂熊成冶刻本、萬曆間虎林容與堂刻本等數十種明刻本和清刻本。參見侯百朋《琵琶記資料彙編》附錄《琵琶記版本知見錄》、俞爲民《南戲〈琵琶記〉版本及其流變考述》(《文學遺產》一九九四年第六期)、[韓]金英淑《琵琶記版本流變硏究》(中華書局,二〇〇三)。

舊題校本琵琶記後

陸貽典[1]

書之失古也,六經三史,源同流異,矧稗官野乘,率易爲竄易者哉?《會眞》、《琵琶》爲傳奇鼻祖,刻者無慮千百家,幾於一本一稿,求其元物,昭陵永閟,蓋已久矣。

適錢子遵王出示《琵琶》一編[2],係嘉靖戊申刻之郡肆者[3]。已,又手一冊示余,首脫一葉有奇,末脫二葉,上下刓敝,僅存墨闌,而字刻頗類歐、顏,紙色亦極蒼古。計葉二十八行,行三十字。分上下二卷,每卷自首至尾,盡卷爲度,別無折數名目,曲白尤與今本逕庭。下卷首行標“元本琵琶記”,信未經後人改竄者也。用較郡刻,元本首簡脫處,郡本居然滿列,尋其行墨,巧相配合。自此以後,兩本某字某處,毫髮無爽。祗末第三葉後幅,元本橫裂其半,方有異同。考之存字部位,亦不相合。始知郡本卽從此本翻刻,踵殘闕而補綴之,并前後三葉,俱屬補入,或未足深據也。

按元本文三橋識云[4]:“嘉靖戊申七月四日重裝。”而郡本亦云:“嘉靖戊申歲刊。”又郡本識云:“蘇州閶門中街路書鋪依舊本重刊。”而三橋實爲郡人,其所從來,益可信不誣云。

戊戌三月五日[5],虞山陸貽典識。

手錄元本琵琶記題後

陸貽典

向借遵王《元本琵琶記》,校之別本,距今十七年矣。遵王固有二本,其一元本,其一郡肆翻刻本,後俱歸之太興季滄葦[6]。滄葦又作故人,此書已不可復見。而余書籍散亡,校本尚存,斯已幸矣。方余校時,定遠亟稱花邊本[7],已從求赤得之[8],附入行間。丹黃塗乙,展卷棘目,雖予亦熟視乃辨,令他人觀之,頭目眩暈,當抵棄之不遑。則此元本者,求不爲《廣陵散》,其可得哉?

每撫塵編,輒擬謀之副墨,忽忽未爲。秋冬之交,齋居偶暇,奮筆錄之。然性不耐書,舉筆輒誤,欲中止者數四,勉爾卒業,以存元本之舊。後之覽者,毋以《虞初》九百忽之也。

甲寅仲冬廿七日[9],覿庵記。

(琵琶記)附錄

闕名[10]

元本上卷末有童子像,手執一牌:“忠孝兩全之書”。像之右有方罫:“板共三十七塊”。像之左有方罫:“書共六十九張”。下之右方,墨書云:“嘉靖戊申七月四日重裝。三橋彭記。”並有中吳錢氏收藏印,蓋錢磬室圖記也。下之左方,又有文嘉印。

下卷前半葉像,髙堂捲簾,池荷盛開,伯喈右向撫琴,牛氏對坐,右階下一婦執壺,一婢執饌,若相語者,意其爲老姥姥惜春也。推此則上卷前亦必有像已。

翻本上下卷前幅無像,下卷末童子執牌,牌書云云,與元本同。像之下方,右記“板共三十三塊”,左記“書共六十四張”。蓋因元本殘缺,故就減損也。

元本曲名俱白文。“前腔”或書或不書,或用圈間,或空一字,或連上文。錄本“前腔”一遵元本。其圈間、空白處,俱誤連寫,一用朱圈印記。其元本連文應斷者,照時本段落,並從此例,仍以〇⊙別之。(元本從⊙,時本從〇。)

元本曲中襯字襯句,多不區分。翻本有明晰處,錄從之。

落場語,或有或無,或四句或二句,或加襯白,初無定例。截然四句,今本甚拘。俱不應作大字。錄時惑於時板,改從白例爲允。

每折之末,著“並下”二字,或一“下”字,空一字寫次折云。今本標目折數,皆後人蛇足也。

插科處止著“介”字,任人搬演。今人硬作差排,未免死句。元本“介”多作“个”,翻本改正,今從之。

元本曲白字樣,多無大小之區。而白中間作小字,如“沒”字、“嘈”字、“唧唧”字,當是插科,非白語。

時本“張太公”,元本皆作“大公”,“伯喈”多作“伯喈”,“首飾”多作“首飭”,“兀”多作“骨”,“做”多作“佐”,“媳”多作“息”,“圓”作“員”,“捱”多作“睚”,“龐”作“厖”,“瞧”作“噍”,“躃”作“擗”,“憐”從“怜”,“攀”從“扳”,“閒”從“閑”,“魔”作“磨”,他如“猶”作“尤”,“教”作“交”之類甚多,不及盡書。

上卷前數葉有破損處,補寫字樣,雖不經意,骨格自存,翻本一從之。其餘未補者,想此本在當時已不易得。而翻本所補,又未知何本也。

翻本較元本,已少五葉,不知何故。錄本較翻本,又少二葉者。二本插科處,上下俱小空,此則連文耳。

(以上均《古本戲曲叢刊初集》影印清康熙十三年陸貽典鈔校本《新刊原本蔡伯喈琵琶記》卷末)

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記跋[13]

黃丕烈

余向從華陽橋顧氏得陸敕先手鈔《琵琶記》,其標題曰“新刊元本蔡伯喈琵琶記”,後有覿庵跋云:“遵王固有二本,其一元本,其一郡肆翻刻本。”蓋元本者,文三橋識云“嘉靖戊申七月四日重裝本”也。郡肆翻刻本者,蘇州府閶門內中街路書鋪依舊本命工重刊印行之本,亦嘉靖戊申歲刊者也。然鈔本照元本繕錄,計葉二十八行,行三十字,與此刻異矣。此刻楮墨古雅,疑是元刻,卻與遵王所藏不同,詞句亦多與陸鈔本間異,未敢定彼是而此非。此本亦爲顧氏物,最後散出。卷端有陸貽裘冶先印,當是陸貽典敕先兄弟行,何覿庵跋語未之及?惟云“定遠亟稱花邊本,已從求赤得之”。而此本有錢孫保印,未知卽此本否。以余並藏鈔刻,可云合璧,未容軒輊於其間。裝成,因志數語於後。

嘉慶乙丑春二月四日[14],蕘翁黃丕烈識。

《明詩綜》云:“髙明,字則誠,元至正進士,爲處州錄事。聞則誠塡詞夜,案燒雙燭,塡至‘喫糠’一齣,句云:‘糠和米本一處飛’,雙燭花交爲一,洵異事也。”今檢此本,句云:“糠和米本是兩倚依”,又有異文,未知此果原本否也。詞曲舊刻,世不多見,志此俟考。

壬申二月小晦日[15],復翁識[16]

陸務觀詩云:“斜陽古道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據此,則南渡日已演作小說矣。不知宋本流傳,尚在天壤否?

復翁[17]

錄畢,知“古道”“道”字乃“柳”字之誤,復筆之,俾知原詩如是。

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記跋[18]

吳翌鳳[19]

余舊聞“喫糠”句云:“糠和米本是同根氣,有誰來簸揚你作兩處飛”,與竹垞《詩話》中語各異[20],未知孰是也。

嘉慶乙亥秋日[21],枚庵記。

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記跋[22]

翁同龢

是書流傳吾鄉久矣,陸貽裘、錢謙孝、錢孫保皆邑人也。自歸士禮居,遂歸汪閬源家[23]。旣而張芙川、趙次公收得[24],復來虞鄉。初不意旣入京師,而友人轉以贈余也。楚人之弓,可稱奇事。

壬寅六月十三日[25],雨後仍大熱,病中偶識。松禪。

辛亥閏月十九日舟次觀[26]。雲鴻[27]

此孫總戎題字也。總戎雅尚儒術,嘗刊香光《筆勢論》,今求之,弗可得矣[28]

光緒戊戌五月[29],余歸田,午橋觀察端方以此本及元刻《荊釵記》見贈。重是吾鄉舊物,乃受而藏之。是月十一日,同龢記。

(以上均《古本琵琶記彙編》第二冊影印民國間武進董氏誦芬室影印本《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記》卷末)

琵琶記序

汪光華[30]

不佞偶讀皖城胡伯玉先生《尚書義序》[31],自謂“生平爲文,得《西廂記》微趣耳”,犁然於不佞有同嗜焉。時業已探討漢卿、實甫暨諸名家之詞,而傳諸棗木矣。論者稍稍曰:“自《三百篇》之變,而爲律爲絕,爲歌爲行,爲詞曲。詞曲之於金元,尤稱長技哉。大抵其立意在聽者不厭,言者無罪,故巧爲靡曼,雄其滑稽,雖去古益遠,要亦一代之精神也。若東嘉髙氏南曲之《琵琶》,方之王、關二氏北曲之《西廂》,卽如虞音有擊有拊,唐詩有李有杜,宜庚並舉,詎謂不可無一、不可有二已已乎?”不佞旣聞而嘻,曰:“論亦休矣。”遂檢笥中藏本,亦按節想像而付之剞劂,庶俾攬者見子孝妻賢則思勵,見私昵暗約則思懲而臥者鮮矣,於大道未必無少助云。

丁酉蠟日[32],玩虎軒主人敍並書[33]

新校琵琶記始末凡例

闕名[34]

一、考《大圜索隱》云:“髙則誠,字東嘉,與王四相友善。王四亦當時知名士,後以顯達離操,遂易其妻周氏,而坦腹於時相不花氏家。東嘉欲挽捄,不可得,乃作此奇以諷之。而托姓蔡者,以王四少賤,常爲人傭菜也;趙五娘者,以姓傳自趙至周而恰五也;牛丞相者,以不花家居牛渚也;記以‘琵琶’名,以其中有四‘王’字也;所謂張太公者,蓋東嘉以大公自寓耳。奇出,都人士咸快誦之。東嘉繇此益知名當代,發解胡元也。”

一、《推蓬剩語》:“東嘉因見唐蔡節度墓銘而作此奇。初蔡未達時,得從相國牛僧孺之子遊,後復同登進士第。牛欲以女弟字蔡,蔡已有婦趙矣,力辭不解。後牛能將順於趙,趙亦無妨於牛,爲一時美談焉。”二說未果孰是。

一、有《眞細錄》云:“髙皇帝定鼎金陵,偶見《琵琶記》而異之,後廉知其爲王四,遂執王四而付諸法曹。”

一、考本奇諸家刻本,凡七十餘種,固是否萬殊。而首編間題:“東嘉作此,初以蔡中郎爲不忠不孝,無何,夢接蔡中郎而謂之曰:‘子能塡我於善行,當有美報,可乎?’東嘉覺而奇之,遂易爲全忠全孝。後東嘉果爾發解。”但此語罕見記載,姑備錄之。

一、校梓以元本爲主,而元本亦不免差訛數字,故參酌諸本以掩其瑕,如“窮秀才”、“一秀才”之類是也。

一、點板黜浙依崑,審經名校。

一、題評聊見讎校大意,唯俟博識去存。

(以上均明萬曆二十五年新安汪光華玩虎軒刻本《琵琶記》卷首[35]

刻重校琵琶記序

河間長君[36]

古宮中之樂,有俳優之戲,而所奏之樂,則有詩焉。故樂辭謂之詩,詩聲謂之歌。詩則編之樂府,詩必合樂,而非專歌也。若夫秦青之餞薛譚,悲歌拊節而響遏行雲;車子之合溫胡,引笳迭和而哀感頑豔,是則以聲歌專稱矣。

爰迨宋、元以來,尤尚聲歌,更爲戲曲,時亦比之樂府,然苛濫自此極矣。世代悠邈,尟覩傳載。而陶宗儀言,金時有董生《西廂記》最爲絕唱,然皆北音,可以比之絲管,而不可以南音歌之。獨髙則誠所著此記,雖云專用南音,而移之北音,亦罕稱乖調。且其爲曲,流麗清圓,豐藻緜密,探采雋語,塡綴新腔,觸事附情,因緣轉化。儷偶則以反正爲工,聲律則以飛沉致巧。事盡而思無乏趣,言淺而情彌次骨。回環靡曼,通變無方。信樂府之新聲,詞林之逸秀也。是以欣戚異感,靡不激於天眞;愚智同情,咸用希其苦節。

比好事者競相私鋟,職務新異,各以隙照,妄爲臆說。其於字之陰陽(聲之清而亮者爲陰,以其宜於女也;濁而宏者爲陽,以其宜於男也。如“東”、“江”二字一韻,“東”屬陰,“江”屬陽;“恐”、“怕”二字一義,“恐”屬陽,“怕”屬陰之類),韻之髙下(如一折中,有韻腳用平、上、去字不一,取諧聲,不取叶韻者),音之長短(有字多聲少,有字少聲多者),疏漏抵捂,莫可勝原。而優人傳習,口相師祖,聲訛義舛,罔解硏求,宮商戾均,首尾判體,殊亦未之思也。

余鉛槧之暇,頗涉獵斯記,限以狹見,未遑寓管。往歲嘗於南都偶得國初寫本,及續得諸家鋟本,凡四十餘種(寫本、京本、吳本、徽本、浙本、閩本),同異旣多,姸媸浸廣。隨就尋源討流,參覈證引,旁搜博覽,義在甄明,因而銓品釋音,依條辨析,諧音今調,統之九宮,庶冀音義相宣,情文增煥。第其才瀾浩漫,有非淺學所該,旣慚休奕之創定,仍劣延年之增損。尚俟洽識,儻垂削稿云爾。

嘉靖戊午玉峯河間長君撰[38]。萬曆戊戌大來甫重錄[39]

重校琵琶記凡例

闕名[40]

一、校定以元本爲主。今諸家本多有刪改,而音義仍未相諧,及有訛缺者,一據元本補訂之。

一、元本與諸家本字句不同者,大體雖從元本,而元本間有未穩者,亦參諸家本校定之,不敢泥也。

一、此記中多采取常語,捏合入腔,故間出緊搶帶疊字,其宛轉微妙,非諸家所能擬,而抑揚閃賺,歌者難之。今於此等,皆居中細書,稍加殊別,庶臨詞者易爲調停耳。其有應按腔板者,則仍大書,不敢混也。

一、標題中有所謂枝者,指一齣而言,如於全樹中掇取一大枝也;所謂折者,指一曲而言,如於大枝中又摘取一小枝也,皆元本面目字。

一、考定元本與諸家本字句,雖自期於精覈乃止,仍慮或有未當者,隨注其額,以俟博識詳擇。

一、點板黜浙從崑,審經名校。

重校琵琶記始末總評

闕名[41]

《巵言》云:髙則誠《琵琶記》,欲以譏當時一士大夫,而托名伯喈,不知其說。偶閱《說郛》所載唐人小說,牛相國僧孺之子繁,與同學蔡生邂逅文字交,尋同舉進士。才蔡生,欲以女弟適之。蔡已有妻趙矣,力辭不得。後牛氏與趙處,能卑順自將。蔡仕至節度副使。其姓事相同,一至於此。則誠何不直舉其人,而顧誣衊賢者至此耶?

謂則誠元本止《書館相逢》,又謂“賞月”、“掃松”二闋爲朱教諭所補,亦好奇之談,非實錄也。

則誠所以冠絕諸家者,不唯其琢句之工,使事之美而已。其體貼人情,委曲必盡;描寫物態,彷彿如生;問答之際,了不見扭造,所以佳耳。至於腔調微有未諧,譬見鍾、王迹,不得其合處,當精思求詣,不當執末以議本也。

何元朗嘗謂《拜月亭》勝《琵琶》,此大謬也。無詞家大學問,一短也;無裨風教,二短也;歌演終場,不能令人墮淚,三短也。故南曲當以《琵琶》壓卷

附 音律指南

闕名[50]

聲音各應律呂,分六宮十一調:

仙呂清新綿邈 南呂感嘆傷悲 中呂髙下閃賺

黃鍾富貴纏綿 正宮惆悵雄壯 道宮飄逸清幽

大石調風流蘊藉 小石調旖旎嫵媚 髙平調條拗滉漾

般涉調拾掇坑塹 歇指調急併虛喝 商角調悲傷宛轉

雙調健捷激裊 商調淒愴怨慕 角調嗚咽悠揚

宮調典雅沉重 越調陶寫冷笑

名同韻律不同者一十六章:

水仙子(黃鍾、雙調) 寨兒令(黃鍾、越調) 端正好(正宮、仙呂) 祅神急(仙呂、雙調) 上京馬(仙呂、商調) 鬬鵪鶉(中呂、越調) 紅芍藥(中呂、南呂) 醉春風(中呂、雙調)

句字不拘,可以增損者一十四章:

正宮(端正好、貨郎兒、煞尾) 仙呂(混江龍、後庭花、青歌兒) 南呂(草池春、鵪鶉兒、黃鍾尾) 中呂(道和) 雙調(新水令、折桂令、梅花酒、尾聲)

按周德清《中原音韻》所載十七宮調[51],南北并同。後二條雖專論北調,而南調寔不出其範圍。此記中如【江兒水】、【五供養】、【醉太平】等調,前後自相別。其【雙鸂鶒】、【啄木兒】、【鏵鍬兒】、【點絳脣】、【混江龍】、【青歌兒】等調,又與他記不同。則知調雖有南北,而若此類者,大略相去不遠。特金元時專尚北調,故周公偏詳之,非謂南調又自有一機局也。今并舉以見例。至於《瀛洲律髓》、《詩人玉屑》所謂“體”、所謂“格”,與夫《事林廣記》所謂“旋宮法”,《輟耕錄》所謂“唱曲病”,皆詞家之要旨也,有志於知音者,其詳考諸。

(以上均《日本所藏稀見中國戲曲文獻叢刊》第一輯影印明萬曆二十六年秣陵陳氏繼志齋刻《重校琵琶記》卷首[52]

刪正琵琶記序

張鳳翼[53]

《琵琶》一記,膾炙萬口,傳自勝國,蔚爲詞宗。敷揚綺麗,語語傳神;描寫酸楚,言言次骨。故能令德色於耰鋤者,發愛日之誠;俾貽譏於麈尾者,慕小星之義。白雲在望,羈旅興懷於異鄉;黔首協和,里閈還淳於同井。誠感發人心之一機,而裨益風教之要物也。

顧相沿旣久,翻本轉多。貌肖者病於豕亥,響鈞者錯於庚青。添蛇之足,混石於瑜;續貂之尾,亂雅以鄭。效顰笑於西子,學步武於東嘉。人罕問奇,市惟災木。古調榛荊,賞音寂寞。日復一日,訛以傳訛。不有正之,曷其有極?

大梁儒俠,醉心引商;武林仙尉,留神和郢。薊門傾蓋,等三笑於同聲;茂苑班荊,審八音於合志。遇公瑾當推其顧曲,在尼父必反其善歌。乃援帙嗟吁,遂彙編參伍。片言期於復古,隻字必於宜今。考辭正言,匪傾俗耳;刪科襲諢,猶捧眾腹。探移易之本旨,務得兔而忘蹄;略宮商之故步,惡刻舟而求劍。緩急協度,繁簡適中。還面目於本來,通聲音於政理。厥意微矣,厥功茂矣。

若乃命名本於王四,牛姓駕夫不花,夢蔡之徵,交花之瑞,則事或傳於稗家,語或得於塗說,所當存而不論,論而不議者也。

(《續修四庫全書》第一三五三冊影印明萬曆刻本《處實堂續集》卷二)

琵琶記題詞

黃正位[54]

南歌北曲,由來尚矣。語千古絕技者,非中郎傳奇乎?彼其所謂九宮十一調,各有體裁。近世刻者率多魯魚亥豕,序者又復數白論黃,雖欲博周郎一顧,難之矣!不佞學慚窺豹,詎敢蚓鳴續貂,惟率由舊章,屬之剞厥,而更新之耳。

新都黃正位著。

(明萬曆間尊生館刻本《琵琶記》卷首)

琵琶序

陳繼儒

諺云:“有孝眞女,無孝伯喈。”當伯喈之赴選也,五月之妻房可割,堂上之雙白難捨,情何眞也。及成名後,天髙聽杳,辭官辭親之表弗允;魚沈雁稀,倚門倚廬之望莫慰。雖書館馳夢,月夕抱怨,伯喈其女命何哉?無弗孝之心,有弗孝之行。此糟糠就養,剪髮慎終,築臺盡制,眞女之孝獨彰也。誦《琵琶》一辭,千古令人擊節。傳其事者,懇切處一字一淚。予愧無陽秋衮鉞,漫加蕪品藻,冀爲誤親以死者一針砭耳。

雲間陳繼儒題[56]

(明末蕭騰鴻師儉堂刻本《鼎鐫陳睂公先生批評琵琶記》卷首)

琵琶記總評[57]

闕名[58]

《西廂》、《琵琶》俱是傳神文字,然讀《西廂》令人解頤,讀《琵琶》令人酸鼻。

從頭到尾無一句快活話,讀一篇《琵琶記》,勝讀一部《離騷》經。

純是一部嘲罵譜:贅牛府,嘲他是獸類;遇饑荒,罵他不顧養;饜糠、剪髮,罵他撇下結髮糟糠妻;裙包土,笑他不奔瘞;抱琵琶,醜他乞兒行;受恩於廣才,刺他無仁義。操琴賞月,雖吐孝詞,卻是不孝題目。訴怨琵琶,題情書館,廬墓旌表,罵到無可罵處矣。

(明末蕭騰鴻師儉堂刻本《鼎鐫陳睂公先生批評琵琶記》卷末)

重訂慕容喈琵琶記序

白雲散仙[59]

白雲散仙歸自蓬萊,爲酒食,演《琵琶記》以娛客。客曰:“此南戲之祖,妙哉!”散仙曰:“是戲詞麗調髙,謂爲南戲之祖,信矣,然不免誣誑前賢耳。史稱‘蔡邕三世同居,父子同朝’,又稱‘邕至孝,侍母病,不解衣,廬母墓致瑞’,蓋非貧仰於鄰而賴妻治葬者也。此戲失眞,何以取信於世?”

客曰:“必求其眞則鑿矣,但取其戲之足以動人可也。”散仙云:“瓊臺先生云[60]:‘每見世人扮雜劇,無端誣賴前賢。伯喈受屈十朋冤。九原如可作,怒氣定衝天。’豈不信哉!本記云:‘不關風化體,縱好也徒然。’又謂伯喈棄親不顧,棄妻別娶,事斁彝倫,何關風化?趙氏孤身遠行,入寺乞糧,玷身莫甚焉;牛氏背父從夫,九問十八答,不敬莫過焉,又何關於風化乎?此失之大者,小節未可概舉。由是觀之,似非髙明者所作。然詞曲富麗,有非庸流可到。竊意作於髙明,而亂於庸流者耳。”客唯唯而退。

散仙就枕,夢一儒者,愀然其容,揖散仙而言曰:“予元進士永嘉髙則誠也。嘗編《琵琶記》,以刺東晉慕容喈之不孝,牛金之不義,時爲柳文肅公所責,稿隨焚矣。不意好事者猶錄斷稿,中間殘缺,妄意增補,至訛慕容爲蔡邕,則尤可怪。按慕容覆姓,名喈,字伯喈,鮮卑慕容廆之族。自廆受晉命,爲平州刺史,而鮮卑人多入中國,喈之祖父占籍陳留。喈有文學,應元帝詔,爲議郎。時牛金以小吏私幸母后,竊秉相權,招喈爲壻。喈棄父母於陳留,連遇饑荒,所在盜起,音問不通,卒爲餓殍。其妻趙氏,克養克葬,報夫同歸。事載野史。牛金敗績,國史佚之。今錯爲蔡邕,昧予本意,可勝嘆哉!蓋‘慕’、‘蔡’字相似,而‘容’、‘邕’聲相近故也。然東漢無牛相,東晉有牛金,自有不能錯者。抑不知蔡邕雖嘗舉於董卓,爲祭酒,爲侍御史,爲侍書御史,爲尚書,然輔卓以正,未嘗附其所好。若邕筮仕爲議郎時,與卓絕不相知。邕以忠諫靈帝,得罪遠徙,其忠孝大節,載在信史,不可誣也。予豈不知而錯之哉?好事者錯之耳。後人不察,莫不唾其不孝。邕靈有知,不勝忿忿,遂訴冥司,究予之罪。予莫能辨。今賴吾子之明,敢備以告。”散仙曰:“然,請燬之何如?”曰:“燬安能盡?但願以予言更戲,使眞者出,則僞者自熄也,吾與中郎之恨釋然矣。幸毋靳。”予諾而寤,遂援筆更之,而序其事於首簡。

弘治戊午菊花新時[61],白雲散仙書於雙桂堂。

(明末吳興淩延喜刻朱墨套印本《琵琶記》卷末[62]

琵琶記凡例

淩濛初

一、《琵琶》一記,世人推爲南曲之祖,而特苦爲妄庸人强作解事,大加改竄,至眞面目竟蒙塵莫辨。大約起於崑本,上方所稱依古本改定者,正其譌筆;所稱時本作云云者非,則强半古本,顛倒訛謬,爲罪之魁。厥後徽本盛行,則又取其本而以意更易一二處,然仍之者多,而世人遂不復覩元本矣。卽今世所行古曲,如《荊釵》、《拜月》,皆受改竄之冤。觀《拜月》末折【尾聲】云:“中山兔穎端溪硯,斷處完成絕處聯,從此梨園盡可搬。”則豈施君美之舊哉?故舊譜所載,多今《拜月》所無者,可爲痛恨,惜無從得一善本正之。獨此曲偶獲舊藏臞仙本,大爲東嘉幸,亟以公諸人。毫髮畢遵,有疑必闕,以見恪守。

一、時本《琵琶》,大加增減。如《考試》一折,古本所無;古本後八折,去其三折。今悉遵原本。但其所增者,人旣習見,恐反疑失漏者,則附之末帙。

一、曲有不可不用【尾】者,有不可用【尾】者,有可用可不用者,元自有體。今凡見古本無【尾】者,卽妄增一【尾】,殊爲可笑。然恐人所習熟,以不見而駭,則備記上方。其曲之竟異者亦然。

一、東嘉精於調,故凡宜平宜仄處,上去去上處,以入作平處,皆有深意,非苟作者,悉爲拈出,以俟知音。獨其最喜雜用韻,每有三四韻合爲一曲者,亦曲家所深忌。意東嘉之爲人,必善聲律,而地產音舌不甚正者。今失韻處,亦皆拈出,使瑕瑜不掩。

一、曲有宮調,東嘉所作引子、過曲,時不用一宮,時本混刻,難以辨調。又一調雜犯者,時刻止標一牌名,使唱者不得了然。茲悉著某宮引子,某宮過曲,一牌名所犯幾調,俱一一注明,知音者謂此爲《琵琶》作譜可也。

一、此記襯字極多,昧者誤認,易至失調。今覈譜以細書別之,其點板悉遵《九宮譜》,故有與今時清唱板異者,非不知今時板也。

一、白中科諢,宜喜宜怒,上文原自了然,故古本時以一“介”字概之,以俟演者自辨,不屑屑注明,莫以今本致疑也。

一、歷查諸古曲,從無標目。其有標目者(如《末上開場》、《伯喈慶壽》之類),皆後人譌增也。且時本亦互相異同,俱不甚雅。從臞仙本,不錄。

一、曲中妙處,專取當行本色俊語,非取麗藻。今人選曲,但知賞“新篁池閣”、“長空萬里”等,皆不識眞面目。此本加丹鉛處,必曲家勝場,知者自辨。至近時有贗李卓吾批點本,夫眞卓吾且不解曲,況效顰拾唾者,益不足論矣。

一、弘治間有白雲散仙者,以東嘉見夢,謂蔡伯喈乃慕容喈之誤,改之行世,以爲東嘉洗垢,亦一奇也。茲附載其序,以發好事者一笑。

卽空觀主人識[63]

(明末吳興淩延喜刻朱墨套印本《琵琶記》卷首)

琵琶記跋

淩延喜

曲有當行之體,有自然之節。自元迄今,僅二百餘年,而此脈幾斬。蓋一壞於不識本色者,徒取藻詞,致編摹者以故實詞華堆砌成篇,千章一律,諺所謂“八寸三分帽子,人人可戴”者也。再壞於不識法律者,止欲供聽,不辨襯,至於字句增損,平仄錯置,相沿不悟,不知古曲有必不可動移處,遵守恪然而可一一按者,竟蔑之若無,不一考索。

余向爲憤懣,沒由正之。會同叔卽空觀主人度《喬合衫襟記》[64],更悉此道之詳。旋復見考覈《西廂記》,爲北曲一洗塵魔。因請並致力於《琵琶》,以爲雙絕。遂相與參訂,殫精幾年許,始得竣業。此詞壇快事,敢以急公同好,因錄其概如此。

西吳三珠生跋[65]

(明末吳興淩延喜刻朱墨套印本《琵琶記》卷末)

題琵琶記改刻定本

翔鴻逸士[66]

嘗讀漢司馬公《史記》列傳,而知後世作傳奇者,有所自來矣。然千萬思摶換,千萬語粧點,何如子長之所經述也。然子長已不免摶換粧點矣。若然,而古人成蹟,何所據以爲寔證耶?學古者於此有遐思焉,亦惟據其昔所摶換粧點者,按之以理,通之以意,設以身處其地而察其心,斯亦當論之以法也。

予讀《琵琶記》,而多有不得其解者。如伯喈縱列科名,獨不可以屣脫軒冕而去乎?自古朝廷,止有殺畔戾不法之臣,而無殺告歸養親之臣者。一去而謝牛相之婚,牛相其如我何?卽旣就婚於牛矣,而朝夕遣使,絡繹於道路,以存問其父母,其孰禁之?卽令牛禁之矣,而吾旣有榮祿,必有侍從,使令吾密使人,蚤迎吾親於別院奉之,牛相將遂罪我耶?卽牛相罪我矣,而牛女之賢,吾之所熟知者,則亦何妨礙之有?此皆事之所得爲而不爲,卒至溝壑其親,道路其妻,此予之始終所不解於《琵琶記》內也。

一日,過考槃薖中,聽碩人之歌[68],叩柴而入。見几上《詞壇清玩》一書[69],其下卷乃改定《西廂定本》,其上卷則所改定《伯喈定本》。予就而翻閱之,比卒業,嘆曰:“一生隨眾人觀場,共作傖父混譁,未之解也,而今解矣。”

薖中碩人語我曰:“吾才何敢自謂過則誠、實甫、漢卿輩,而輒改易元傳耶?夫亦按之以理,通之以意,設以身處其地而察其心,抒我尚論古人之志焉耳。”

予曰:薖中之人,其眞解人也哉!所謂旦暮之遇古人也。予嘗見碩人之所以解《四書》矣,解《五經》矣,解諸子諸史,俱無滯義矣。卽一傳奇,而猶求了然於心,了然於世如此,不惟見識趣之洞朗,而其用志之勤,淑人之意,亦於此可徵也。然則欲玩《琵琶記》者,不必就梨園家登棚而觀,惟按《詞壇清玩》卷內而觀。然欲按《詞壇清玩》卷內而觀,曷若就考槃薖中訪碩人共語之。不得碩人語,而徒譁然與眾共笑哭於梨園棕棚之下,是夜糴也。予幸卽薖中而朝徹矣。從棚下則夜糴,卽薖中則朝徹。朝徹者,堪與子長上下其議論;夜糴者,傖父而已。觀者其奚適之從?

翔鴻逸士書此於槃阿館中,時辛酉暮春[70]

蔡伯喈題辭

枕流翁[71]

夫人生天壤間,一戲而已矣。造物者以功名、富貴、榮枯、得喪、睽合戲斯人,而斯人者咸爲其所戲而不自知,卒以造物之戲戲其身,不亦悲乎?其中有超然之品,不爲人世之功名、富貴、榮枯、得喪、睽合所戲者,不稱大晤也乎哉?

雖然,功名、富貴、榮枯、得喪、睽合,戲也,而於其中有忠孝、名節、事功、道義關焉,此亦可以戲之也乎?嗚呼!蓋必以忠孝、名節、事功、道義之所關者爲眞,斯能以富貴、榮枯、得喪、睽合之所值者爲戲。先儒謂:“遇則付命於天,道則責成於己。”此可以觀矣。士君子以其付命於天者爲戲,而以其責成於己者爲眞,則又安見造物之所以戲我者,非所以成我者耶?

若夫宦於朝,婚於相府,而失於家庭之近,則戲於造物之所戲,而不能眞吾身之所眞也。世有若此其人者乎,彼直視此身爲何物?吾且執其人以問之,於聖賢名教之內,當置之於奚科?

枕流翁讀《琵琶記》有感而言。

琵琶記餘論

楫山浪叟等[72]

楫山浪叟曰:通《琵琶》一部全記,祗成就一個趙五娘。倘者夫不出,年不荒,糧不被奪,舅姑不雙亡,則此女之孝何從而見?此女一生所幸遇者,牛氏耳。試思堂上饘粥,背上眞容,墓上土木,手上琵琶,盡是心上精誠。天下有如是女子,千古之下,令人髙山景行矣。

或曰:趙至洛陽,如使蔡生拒而不認,將若之何?曰:蔡生亦人也,如之何其不認?倘其不認,吾諒趙必自經於眞容之前,以謝舅姑耳,寧知其它邪?

或曰:蔡認矣,如牛氏爭寵不容,又將若之何?曰:牛氏而若似其父也,則趙之遇窮矣。趙之“琵琶詞”轉而爲《白頭吟》矣。趙於此,吾諒其必有所以婉曲而思古人之實獲我心者,彼能艱辛於處阨,亦何難周旋於處順邪?故傳奇以“琵琶”名,迺所以旌趙五娘也哉!

桑林鳩老曰:予觀《琵琶記》,而深有恨於牛太師。彼不忍別其女,而忍令人父母別其子,是誠何心?則蔡生之終身,牛誤之也。雖然,能誤蔡生耳,能誤天下之爲烈丈夫者哉?張廣才,一山野之老人耳,而救災恤鄰,仗義守墓,不以存沒貳其心。堂堂宰臣,不如癯癯一老,千載之下,不能不令人於邑!

衡門居士云:古傳蔡邕廬墓,有白兔馴擾於墓傍,說者以爲是孝感所致。噫!此物胡爲乎來哉?邕蓋無是婚宦而缺養之事者也。如果有婚宦缺養之事,則雙親之墓,且有“南山”律之而“飄風”發之者,此物胡爲乎來哉?或曰:“鳥獸草木之應”,亦特其偶然耳。

詞壇評[73]

適適生[74]

適適生云:《西廂》、《伯喈》而外,俊逸無如《玉合》,風韻無如《玉簪》,古雅無如《香囊》,端儼無如《蒙正》,流爽無如《還帶》,映合無如《拜月》,豪氣概無如《紅拂》,發揚無如《韓信》,顯易無如《馮京》,律調無如《王商》,整肅無如《李德武》,此皆自其詞氣言也。苟按其事實,則《蘇秦》實,《孤兒》實,《韓信》實,《范雎》實,《李靖》實,餘俱不可得而知也。所最可厭者,則或以彼之行事,而駕言於此一人。又最可厭者,或假鬼神荒唐之說,以斡旋其間,令人心疑惑而莫知所據。雖然,亦未可以一律拘也。如彼一人行事,駕言於此一人,如《馮商》事,則亦可以作世人爲善之心;如假鬼神之說,以斡旋其間,如《曇花記》所云云,則亦可以示世人作不善之戒。則又何必拘拘論哉?嗚呼!總之乎,古今事,一戲焉而已矣。

(以上均日本東京大學藏影鈔本明徐奮鵬增改《詞壇清玩·伯喈定本》卷首[75]

伯喈蘇秦論

張鳴愚[76]

張鳴愚曰:嘗觀《蘇秦雜劇》並《伯喈》,因謂兩人易地易念則兩善矣。伯喈爲功名而骨肉參商,若遇蘇秦之父,則無遠遊之逼遣;蘇秦爲功名而骨肉冰炭,若值伯喈之遇,則無赴井之慘情。以伯喈觀蘇秦,則不必氣沖斗牛;以蘇秦觀伯喈,則不必悶懷堆積。牛府,伯喈之怨府也,在蘇秦則爲恩門矣,倚玉樹而贅金屋,回首機上之妻,不怡然德色耶?商鞅,蘇秦之仇讎也,在伯喈則爲吉人矣,慰門閭而供定省,回首長亭之別,不歡然整鞭耶?蘇秦之父兄,非讎蘇秦也,特惡名利之韁鎖,而曠庭闈之溫情。令蘇秦翻然換伯喈之心,則曰人生三樂之首,萊衣姜被,無羨青紫矣。伯喈之君相,非讎伯喈也,特以希世之名賢,宜膺非常之嬌寵。令伯喈翻然換蘇秦之心,則曰讀書萬倍之利,受恩朝廷,無念家私矣。造物胡兩扼之,不各快其願?後人常兩哂之,不隨遇而安。

嗟嗟!此之所苦,彼之所甘;彼之所欲,此之所厭。安得易其遇,又易其心,不亦各得也乎哉?第伯喈易念則不孝,蘇秦易念則不武。嗚呼!楊子、墨子,轉念則有父有君;矢人亟人,轉念則一得一失。後昔之蘇、蔡,借境自例,亦寬其憂,如楊、墨之因人反觀,足醒其醉。詩曰:

堪笑蘇秦與伯喈,兩人易地便寬懷。

假饒相遇譚知己,各破煩兮各打乖。

玩琵琶記評

徐奮鵬

自古所著傳奇者,累數百種矣。而《西廂》、《伯喈》獨愛而傳,傳而不朽者,則何以故?蓋人生宇宙間,只一情而已。情之到處,何處能忘?情不越哀、樂二端,《琵琶》能令人哀,《西廂》能令人樂。玩《伯喈》而不泫然流涕者,非情也;玩《西廂》而不油然解顏者,亦非情也。髙則誠與王實甫、關漢卿,已總挈千萬世哀樂之情,體貼而出,無不各協其致,夫焉得不入於人而傳也。

《伯喈》、《西廂》,不過一游戲之詞耳,而乃與《四書》、《五經》並流行天壤,卽儂夫稚兒并婦人女子,亦咸知稱述。嘗謂前人有做到極處者,卽一曲一技可垂也,《三字經》、《千字文》非耶?而況乎道德至善,能無百世師耶?

昔何元朗謂《拜月亭》勝《琵琶記》,李卓吾亦云然,蓋以《拜月亭》詞曲應口而出,漸近自然耳。然其事緒無裨風教,其詞調不見有典故,歌演終場,亦不能令人墮淚。以此觀之,則南曲當必以《琵琶》壓卷。

髙東嘉之詞曲,所以冠諸家者,以其琢句之工,入事之美,而敍述酸楚,曲盡物情,有非諸劇所及者。然考元人辭曲幾二百家,涵虛子一一爲之題評,獨則誠不得與焉。說者謂則誠於腔調律度,多有未諧,是則然矣,然未止此也。詳閱《琵琶記》內,其所可更易者尚多焉。

記內於問答處,可謂體貼周匝矣。第牛相以當朝元老而拗戾不近人情,且出口殊多爲不顧名教之語。此處似當略爲回互,始全大體。

記內雖非邕之實事,而旣記名於邕,則不得不肖邕之實,以爲之矣。漢之取士,終四科不變,又安得有狀元名目也?故宜止稱學士,斯爲當耳。

記內備述牛相之拗戾,以致蔡生之失養於親,失義於妻,皆牛之咎也。然牛相能强官之矣,而能禁其魚雁之不達於家乎?能强婚之矣,而能禁其眷屬之不通於京乎?於此見蔡生持昏官之情重耳。如果重孝義者,則飄然逃歸,彼强臣重相,不過褫吾爵耳。吾失其爵,而得孝於親,則固不爵而貴也。爲虞舜計者,竊負而逃,終身忻然,樂而忘天下,卽天子之貴,且敝屣之以全其親也,況區區富貴乎哉?故謂蔡生爲孝者,不過以其宦邸思念不忘之情。然空思空念,果明發二人之懷乎否?卽末有廬墓一段,孝思脫矣,脫矣。

記中稱蔡公逼子出試,此亦人家教子之恆情。然苟如蔡婆語,則子不去,親不孤,此亦可爲世人急子求功名者之戒。末齣生唱云:“可惜二親饑寒死,博得孩兒名利歸。”二語之寄誚,可以猛省,猛省。

記中稱蔡公、蔡婆咽糠而斃,東嘉於此極意體骨肉死別之情,李卓吾亦亟稱此中之妙。但登臺演局,或以侑觴致快,或以酬客送歡,而盡奏此狀,恐令觀聽不堪。故演此記者,宜於此處略之。

記中原有“春闈試士”一齣,設爲試官開試云:“第一場,要作對。”已非體矣。“第二場,要猜謎;第三場,要唱曲。”此成何說話?想東嘉於此,亦慨元末科場試士之陋習,而等之於猜謎、唱曲者乎?大抵作傳奇者,有玩世意,有誚世意,有諷世意。若此類者,皆誚世也。然東嘉於胡元已解矣,又何誚之有?予觀凡傳奇試士者,皆欠雅體,獨《還帶記》所著裴中立入試三場,事頗可觀。

記中如俗所演,生自云:“董卓弄權,呂布把守虎牢三關,因此家書難遣。”觀場者聞此語,遂謂可以亮宥蔡生缺養之由矣。然時旣有牛相當國,而又烏說董爲?此處當卽以牛爲董矣。

記中備見趙女辛苦之狀,此非有金玉之心、鐵石之軀者,不能感神。助塋之事,雖涉杳冥,然精誠所格,何所不通?至於請糧、和藥、剪髮、描眞等事,可以興起人間爲媳者之孝心。

記中俱是女人優於男子。如蔡公逼子往試,蔡婆有止意,此女之識見優於男也。如邕之一往不回,竟爲權相所羈,而趙氏送親於家,尋夫於外,此女之精誠優於男也。如牛相之强人子爲己壻,執拗拘留,殊非人情,而牛女曲諫其父,善成其夫,而將順於趙,此女之淑惠又優於男也。男之可取者,獨有張廣才一人耳。故茲所改《琵琶記定本》,至末端,設爲張太公責蔡邕一段大議論,正以見綱常倫理之在宇宙,男兒之所宜力荷,而卽事勢劇難,且宜勉强致力。正以收束傳奇全部之旨,而且以見作者維風淑世之意也。若夫榮封受表,此亦人間常事,耀耳目之觀耳。觀者幸毋玩蔡、趙、牛而忽張公。

暮春修禊日,槃阿館人記。

改琵琶定議[79]

闕名

人曰:“《伯喈琵琶記》,自昔以至今,家傳戶誦,無可改也。”予曰:正爲其自昔以至今,家傳戶誦,而可改也。何也?耳目見聞之熟,相聞其舛謬,而勿之思耳。

如旣託爲蔡邕事,卽當論邕之世。邕處漢末,無制科詞場之事,無狀元之名。今改以四科顯達,承漢制也。而易狀元爲學士,稱蔡實也。

如饑荒困餓,至於雙親以咽糠斃,此豈人心所樂見者?予自孩年聞此,卽切齒有恨於蔡中郎。故茲苦情酸態,不忍著於筆端。雖東嘉體極到處,而卽擅刪之,亦自覺其爲宜者。

如“饑”、“荒”二字等耳,乃曲中動稱饑與荒,成何詞氣?此字法之當換也。(如此類者頗多,并易之。)

如牛府成姻,所唱“攀桂步蟾宮”,其合語云:“這會好個風流壻,偏稱洞房花燭。”首折係生自唱,而乃自夸自幸至此乎?則蔡眞樂就其婚而忘親矣。又如《中秋賞月》,所唱“長空萬里”,其合語云:“惟願取年年此夜,喜得人月雙清。”生口中亦如此唱,不其留戀可樂之景乎?則蔡又眞樂於外而忘親矣。又如賞夏所唱“新篁池閣”,其合語云,生仍唱:“排佳宴,清世界幾人見。”不其志在佳宴之會乎?則蔡眞自爲樂而忘親矣。予於此三處,或改換字面斡旋之,其字面未改換者,則謂宜每合語處眾唱之,始於情妥。

如牛相招壻處,曰“奉旨招壻”,曰“官媒議婚”,曰“激怒當朝”,曰“金閨愁配”,元本於此,何其多事也。且其中詞調,亦覺散贅,無甚雅致,裁而合之,不亦當乎?

如“撇呆打墮”一折,有句云:“這打破砂鍋,分明是你招災攬禍。”夫蔡生旣有思親之心,正宜以此情密謀之於牛女,而茲乃惟恐其父之知焉,至於災禍之及,此豈丈夫乎?且“打破砂鍋”之語,成何說話?或云:黃山谷《拙軒頌》亦有此語。然亦非大雅之句也。且此記中所唱,有如此等伴話俗語頗多,殊覺可厭。

如末路張公遇使,散髮歸林,風木餘恨,一本全旨,正在此處觀其結局。而元本詞意至此,絕欠精力,甚宜增意,方見雋永。

如張太公所收趙女之髮,與蔡公所授之杖,正要於伯喈相見時,痛致此意。而元本於末端皆略於此,則大無關會矣。

如張太公旣爲髙義之士,則伯喈乃其通家子弟,彼以父執臨之,卽宜於末相見時,聲言大義,教人子以孝,方成長者之言。元本於伯喈歸墓,張公徒致賀語媚詞,大非體也。茲一一增而正之。

如趙女攜眞容,彈琵琶,往京尋夫,此傳中大關會處也。而元本於此,只草草著【月兒髙】三套語,何其太簡耶!且曩出時所撰琵琶之曲謂何?的宜增之,以見路途所歷盡之苦情也。

如此傳至廬墓,以盡人子之心,而與張太公共說透前事,則全部至此可以止矣,更不必以榮封團圓可也。然俗謂通部多悲情,至末宜以樂事終之。然果有其親饑死之事,則終天之恨也,榮封樂乎哉?

人曰:“其中奉藥、咽糠、遺囑等折,必極苦情,方見趙女之眞孝,固未可刪也。”予曰:固未可刪也,特予不忍見耳,又豈忍言乎?

人曰:“里正之奪也,拐兒之騙也,此不過插科打諢,似可刪矣。”予曰:里正之爲趙女阨也,拐兒之爲蔡生誑也。雖係打諢,實乃關情。但里正之家宜餓死,拐兒之身宜雷擊,必增設此端,方見天理之報,而可以爲作惡者之警。

人曰:“趙女入彌陀寺,已覺穢矣,而又遇兩惡少,不其褻孝女乎?”予曰:趙女有《孝順歌》以歌於惡少之前,天理共在人心,其誰敢侮之?如元本所扮脫衣以賞趙而趙受之,則誠褻矣。茲一切刪改,則成俗中之雅。

人曰:“每齣散場下臺語,有詩四句,方不孤寂,而亦可刪乎?”曰:下臺詩,如“雪隱鷺鷥飛時見,柳藏鸚鵡語方知”等句,可仍也。如“大鵬飛上梧桐樹,自有傍人說短長”,此不惟費解,而惡俗亦甚矣。如此類者,一切刊之。其或有可仍,而特減字以稱雅便者,亦從焉。總之,削諺而歸雅耳。

人曰:“《香囊記》、《投筆記》皆仿《琵琶》而作,然乎,否乎?《拜月亭》、《玉簪記》仿《西廂》而作,然乎,否乎?”曰:創始者難爲功,襲武者易爲力。然《香囊》、《投筆》之視《琵琶》,大約其體製同也,而其中委婉切至之情,結構完密之思,不無少讓焉。《西廂》而下,所述男女風調,惟有《拜月》、《玉簪》可稱,然有能如《西廂》韻致之悠長者乎?宜乎二編之獨傳之久也。

人曰:“《西廂》、《琵琶》稱傳奇之最者,君今猶曰可改,況其下者,將何如哉?”曰:孟子讀《武成》之書,且惟取二三策,矧詞人之曲,何必拘盡仍。盡仍之,則或於理未妥,於事未順,於情未安。眾人混混,或有不知識者,決不隨眾耳目,以紊哆於場下。則茲集之所改錄者,亦酌其理之妥,求其事之順,協其情之安,而後已。至或所改處,或音律之未諧,宮商律呂之未叶,則東嘉元本之音律,昔人已有多議其戾滯者,而又安責備於今日也。

人曰:“《琵琶記》有元本,有浙本,有吳本,有閩本,有蘇本,各各字義不同,傳流亦異,顧安所適從乎?”曰:參酌諸家,酌理而定之,庶乎其不差耳。

人曰:“如梨園優人所演,亦堪悅目矣。”曰:《琵琶記》與《西廂》,只爲梨園家師徒競相傳授,以訛傳訛。至其作法,登壇搖首,皆成惡道。則二編之壞,皆優人壞之乎?間有慧而謙者,能從予言而一一正之,則雖技也,而進乎道矣。

人曰:“果如君之所教,曷不取坊間諸所刻傳奇本而盡正之乎?”曰:予短於聲而不能歌,慳於興而不能舞,昧於律而不能調,淺於識而不能校。第自分每閱一編,則思一編之義,而筆山峯頭,碩人薖中,獨寐寤言,獨寤歌,則於經書子史之暇,游神寄興,不無藉古今傳奇以自豁其爽懷也。故因筆削及之。

蔡伯喈考據

徐奮鵬

按史,蔡伯喈,名邕,伯喈其字也。其先三世同居,而邕性至孝。漢熹平中,與楊賜奏定六經文字,自書冊鐫碑,立於太學門外,觀視而摹寫者,車乘一日至千餘。後因避患,往來於吳會間。吳人有燒桐以爨者,邕聞其廚中有火烈之聲,知其所燒者良材也。因請裁以爲琴,有美音,其尾焦,乃名曰“焦尾琴”。漢末,董卓辟之,署祭酒,遷侍御史。媚卓,又遷侍書御史。旋又遷尚書。三日之內,周歷三臺。所著詩、賦、碑、序、書、記等作,凡百四篇,傳於世。後以卓被誅,議邕黨也,拘獄中,以盆死。

嗚呼!邕誠以孝聞矣,曷不移以作忠,而乃失身於卓耶?旣失身於卓矣,則失身卽辱親也,乃又云“孝”耶?然予詳觀其始末,并無棄親妻牛之事,亦不聞其妻趙氏云云者。第其執親之喪,廬墓三年,而連理生於塋,則有之耳。邕之父名稜,字伯直,今傳曰從簡,豈以木簡有稜之義耶?邕旣無其事,而傳以其事屬邕者,夫亦慇其附董卓而穢之耶?大約傳奇所著,多有假事而託名者。

附 蔡邕女事

伯喈之女名琰,字文姬,少時卽能辨琴絃之斷。初適衛仲道,爲胡騎所獲,在胡中二十年,生二子。曹操素與邕善,遣使以金璧贖之。再嫁董祀。祀爲屯田尉,犯法當刑。文姬蓬首徙行,詣操請罪,文辭清辨,祀因得免。操問曰:“汝家傳多書,能識之否?”對曰:“亡父貽書四千餘卷,罔有存者。今所誦憶,止四百餘篇已耳。乞給紙筆,眞草惟命。”於是繕寫呈送,文無遺語。嗚呼!父罔忠,女罔節,所謂文人無行者,非耶?

《椎蓬剩語》云:“髙則誠《琵琶記》,欲以譏當時一士大夫,而託名伯喈。蓋因見唐蔡節度墓銘而云云。初蔡未逢時,得從相國牛僧孺之子繁同遊,後復同登進士第。牛欲以女弟字蔡,蔡已有歸趙矣,力辭不得,因成婚焉。後牛能將順於趙。蔡後仕至節度使。此其姓、事相同,則誠乃不直舉其事,而以之屬伯喈,何與?且謂其父若母以饑死,又何與?”

《大圜索隱》云:“髙則誠,字東嘉,與王四相善。王四亦當時名士也,後以顯達改操,遂易其妻周氏,而坦腹於時相不花氏家。東嘉欲挽救而不可得,乃作此奇傳以諷之。而托姓蔡者,以王四少賤,嘗爲人傭菜也。趙五娘者,以姓傳自趙至周而恰五也。牛丞相者,以不花家居牛渚也。記以‘琵琶’名,以其中有四‘王’字也。所謂張太公者,蓋東嘉自寓云耳。傳奇一出,都人士咸快誦之,東嘉由此名益著矣。東嘉曾發解於元末。”

按所傳二說,未知孰是,乃有《眞細錄》云:“髙皇帝定鼎金陵,偶見《琵琶記》而異之。後廉知其爲王四事,遂執王四而置之法曹。”蓋謂天下有如此背親不孝者,無所容於名教之中也。玩此一舉,則其事屬王四者爲眞,而《巵言》因唐人小說而已矣。

《梨園留評》云:“髙東嘉作《琵琶記》,初以蔡中郎爲不忠不孝。無何,乃於夢中見蔡中郎,揖而謂之曰:‘子能塡我於善行,當有美報,可乎?’東嘉覺而奇之,遂易不忠不孝爲全忠全孝。後東嘉發解焉。”但此語罕見,或好事者爲之耳。

《孝順書》載:“蔡邕事母,侍疾不解襟帶者至七旬。母沒,廬於墓側,有白兔馴擾其傍。”據此,則未可以不孝之名加之邕者。故則誠傳中,多注其思親之意。

詞壇主人備識。

(以上均日本東京大學藏影鈔本明徐奮鵬增改《詞壇清玩·伯喈定本》卷首)

琵琶記序

徐奮鵬

《琵琶記》,說者以爲元髙東嘉鄙薄王四易妻周氏而娶不花氏女,又以爲唐蔡節度易妻趙氏而娶牛僧儒女,第此亦不能辨其孰是。但卽其傳中事評之,天下焉有子登仕籍而親爲溝中瘠者乎?卽曰兵戈阻隔風塵,詎不能曲致其力,以爲顧養計者乎?事斷乎未必有也。如有之,則其爲子之罪,能逃於天地之間耶?雖其臨庭泣訴,庶其陳情之表;歸墓遐悰,庶幾攀柏之號,亦何以贖也哉!我髙皇帝感是記而執王四,蓋謂滅親亂倫,卽事涉影響,猶在所必懲,況乎天下有實犯其愆若而人者,將亦何說之辭?讀《琵琶記》,而不泫然於明發之懷者,非夫也。昔晉王裒以父之不得其死,讀《蓼莪》而不勝其痛,門人因爲之廢《詩》。竊謂今時有抱瓶罄之恥者,寧忍見蔡邕傳奇哉?

(明金陵光啓堂王荊岑刻本《徐筆峒先生十二部文集》中《彙輯各文》)

題琵琶記

鄭鄤[80]

《琵琶》,字義頗無所取,相傳髙則成爲譏友人王四而作,豈其然乎?余觀《說郛》載有唐小說:牛奇章子繁,與同學蔡生同舉進士,才蔡生,欲以女弟適之。蔡已有妻趙矣,力辭不得。後牛氏與趙處,能卑順。蔡仕至節度副使。姓字相同至此。然則,則成何不直舉其人,而托之中郎?豈非表文人無行之差,爲賢者失身之戒乎?親之强赴試,重求官也;子之强就婚,重失官也。官之於人,甚矣哉!

是以古之君子,裹足長安,盟心菽水,終不以蒲車之聘易我羊裘,文繡之榮移於龜曳也。抑豈惟是?悲者極悲,歡者極歡。父子夫妻,不能相共。爽月涼風,賞心樂事,偏不付之,孝義之人艱難歷盡,獨留此寂寞身後名耳?此意最微最刺,讀者當可憮然動入道之思矣。爲詞家祖,豈偶然哉!

若登第受官而泥金無報,最爲脫節。然傳奇不重記實,未足爲疵。惟“早朝”、“數馬”諸白,排冗可厭。雲棲尊者禪悅之餘[81],遊戲三昧,悉點抹之,極爲快事。今仍其本,更刪一二不祥語,以便登堂之演。至琵琶彈曲,不減《孝經》衍義,此必不可逸者。作者將無是之取耶?

(《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一二六冊影印民國間刊《峚陽草堂文集》卷之九)

(第七才子書)自序

闕名[82]

太史公作《屈原傳》曰:“《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予嘗以此分評王、髙兩先生之書。王實甫之《西廂》,其“好色而不淫”者乎?髙東嘉之《琵琶》,其“怨悱而不亂”者乎?《西廂》近於《風》,而《琵琶》近於《雅》,《雅》視《風》而加醇焉。故元人詞曲之佳者,雖《西廂》與《琵琶》並傳,而《琵琶》之勝《西廂》也有二:一曰情勝,一曰文勝。

所謂情勝者何也?曰:《西廂》言情,《琵琶》亦言情。然《西廂》之情,則佳人才子,花前月下,私期密約之情也;《琵琶》之情,則孝子賢妻,敦倫重誼,纏綿悱惻之情也。亦有似乎《風》之爲《風》,多采蘭贈芍之詞;而《雅》之爲《雅》,則唯忠孝廉貞之旨。是以同一情也,而《西廂》之情而情者,不善讀之,而情或累性;《琵琶》之情而性者,善讀之,而性見乎情。夫是之謂情勝也。

所謂文勝者何也?曰:《西廂》爲妙文,《琵琶》亦爲妙文,然《西廂》文中往往雜用方言土語,如呼美人爲“顛不剌”,呼僧人爲“老潔郎”之類,而《琵琶》無之。亦有似乎采《風》則言不遺乎里巷,而歌《雅》則語多出於薦紳。是以同一文也,而《西廂》之文豔,乃豔不離野者,讀之反覺其文不勝質;《琵琶》之文眞,乃眞而能典者,讀之自覺其質極而文。夫是之謂文勝也。

有此二勝,而今之人但取《西廂》而批之刻之,而《琵琶》獨置而不論,然則《詩三百篇》竟可登《風》而廢《雅》,有是理與?予旣樂此書之有裨風化,且復文情交至如此,因於病廢無聊之餘,出笥中所藏元本,謬爲評論,口授兒曹,使從旁筆記之,更使稍加參較,付之梓人。梓人請所以名此書者,予曰:“《西廂》有‘第六才子’之名,今以《琵琶》爲之繼,其卽名之以‘第七才子’也可。”

名旣定,客有詰予者曰:“批評《西廂》者之以‘第六才子’名其書也,彼固儼然以施耐庵《水滸》一書,與《莊》、《騷》、馬、杜並列爲第五才子書,而因以《西廂》配之者也。以彼意中所謂‘第七才子’,正不知更屬誰氏,先生又何所見而當之以髙東嘉?”

予笑曰:才亦何定名之有?客不記序《水滸》者之言耶?序中蓋嘗論列六子矣,而至於《西廂》,則稱是董解元之書,不聞其爲王實甫也。特以所批董解元之《西廂》,爲友人攜去,失其元藁,不能復記憶;又見世俗所傳誦者,皆王實甫《西廂》,而董解元之《西廂》人多不經見,於是遂以王實甫代之。夫以施耐庵爲才,而繼耐庵者未必爲王實甫,乃不難六之以實甫;然則以王實甫爲才,卽繼實甫者不止一髙東嘉,而又何妨七之以東嘉哉?

且夫才之爲物也,鬱而爲情,達而爲文。有情所至而文至焉者矣,有情所不至而文亦至焉者矣;有文所至而情至焉者矣,有文所不至而情亦至焉者矣。情所不至而文亦至焉者,文餘於情也;文所不至而情亦至焉者,情餘於文也。情餘於文,而才以情傳;文餘於情,而才亦以文顯。夫文與情,卽未必其交至,而猶足以見其才,又乃況於文與情之交至焉者乎?苟文與情交至,而尚不得以才名,則將更以何者而名才也乎?

昔我先師孔子之刪詩也,《頌》登魯,《雅》登衛,《風》不遺秦,而楚獨無詩。越數百年以後,而司馬子長以《離騷》比諸《風》,又比諸《雅》,自是而江離、杜若之辭,得續《三百篇》之末,不讓《車鄰》、《駟驖》之響,獨列十五國之中。嗚呼!由斯觀之,才若靈均,不幸而不生孔子之時,不克見收於孔子也;猶幸而生司馬之前,卒獲見賞於司馬也。情不可沒,文不可掩,而才亦不可以終遏。自古迄今,才人未始不接踵而出,而特恨世無知才之人。故才嘗爲不知己者屈。然屈於不知己,而終當伸於知己;屈於一時之無知己,而終當伸於數百年以後之知己。則予今日之以才許東嘉,亦竊附於史公之論屈平也云爾。

(清雍正間芥子園校刻本《聲山先生原評繡像第七才子書》卷一)

第七才子書序

尤侗

或問於予曰:“《六才子書》何以名哉?”曰:“吾惡乎知之?蓋吾聞之,爲莊周、屈原、司馬遷、杜甫、施耐庵、王實甫之書也。”“舍莊周、屈原、司馬遷、杜甫、施耐庵、王實甫,無才子乎?”曰:“有之。”“舍《南華》、《離騷》、《史記》、《杜詩》、《水滸》、《西廂》,無才子書乎?”曰:“有之。”“天地生才,吾不知其幾也,屈指而數,豈惟六哉?然則,曷爲乎獨名六才子?”曰:“凡吾所謂才者,必其本乎性,發乎情,止乎禮義,而非一往縱橫,靡靡怪怪之爲也。莊之放也而達,屈之怨也而忠,史之矯也而直,杜之愚也而正,皆有至性存焉。《水滸》盜矣,而近於義;《西廂》淫矣,而深於情。彼各有所長,以是名曰才焉,誰不可也?”

才人之作,至傳奇末矣。然元人雜劇五百餘本,明之南詞乃不可更僕數,大半街談巷說,荒唐乎鬼神,纏綿乎男女,使人目搖心蕩,隨波而溺,求其情文曲致,哀樂移人,風以動之,教以化之者,萬不獲一也。聲山毛子曰:“吾於傳奇,取《琵琶》焉。凡臣之事君,子之事父母,婦之事舅姑,以至夫婦之相規,妻妾之相愛,朋友之相恤,莫不於斯編備之。此東嘉髙先生之所爲作也。今夫一閧之市,十家之村,梨園子弟有登臺而唱《琵琶》者,每至饑荒、離別、剪髮、築墳之事,則田夫里媼、牧童樵叟,無不頰赤耳熱,涕淚覆面,嗚咽咄嗟而不能已。況於吾輩讀其書,而覩忠臣孝子、貞夫烈婦之所爲,有不油然感動、喟然歎興者乎?豈非本乎性,發乎情,止乎禮義,不自見其才,而才無不至者乎?故吾名爲《第七才子書》,無疑也。”於是取而評定之,授管於郎君序始氏[83],使加校訂,參贊其成焉。

予受而讀之,見其發明闡幽,塡詞按律,千載陳人,復開生面,旣歎髙先生之作者不可及,而於毛子重有感焉。毛子以斐然之才,不得志於時,又不幸以目疾廢,僅乃闔門著書,寓筆削於傳奇之末,斯已窮矣。夫古之才人未有不窮者也。莊之隱,屈之沉,司馬之腐,杜之餓,施、王、髙三子俱無一命。悲夫!才之必至於窮也,窮而不失爲才也,未可謂不幸也。乃吾觀涵虛子論列元詞,自馬東籬以下,一百八十七人,而東嘉無稱焉。豈東嘉之才,當時有未之或知者乎?三百餘年,毛子出而表章之,而“第七才子”之名始著,則又東嘉之幸也!

或曰:“《琵琶》之爲才子書,旣聞命矣;若毛子之評《琵琶》,猶《莊》有郭象,《騷》有王逸,《史》有裴駰,《杜》有虞集,《水滸》、《西廂》之有羅貫中、關漢卿也,其亦可謂才乎?”予曰:“吾向已言之矣,天地生才不知其幾也,屈指而數,六可七,七亦可八也。過此以往,吾又惡乎知之?夫毛子者,未知於七子何若,然固今日左丘、卜子之徒也,其不得名才子乎哉?”

康熙乙巳秋七夕後五日[84],吳儂悔庵題於看雲草堂[85]

第七才子書序

彭瓏[86]

予與毛子德音交有年矣,其錦心繡腸,久爲文壇推重。不幸兩目失視,乃更號聲山,學左丘著書以自娛。其郎君序始從予遊,予喜其能讀父書,以爲有子若此,尊人雖失視,可無憾焉。一日,忽持其手錄《第七才子書》來,告予曰:“此家嚴所口授,茲將付剞劂,乞一言以弁其端。”予取閱之,則批評髙東嘉《琵琶記》也。

夫東嘉之果得爲才子與否,吾未之敢知;《琵琶》之果得爲才子書與否,吾未之敢知;後之書比前六子之書,後之才比前六子之才,果相當無愧與否,吾亦未之敢知。但觀聲山之評,則見其標新領異,發人所未及發,解人所不能解。又見其淋淋漓漓爲天下勸義,傷悲之思可以作孝,悱惻之志並可以作忠。於是皇然動容,躍然稱快曰:“斯誠才子之書也已。”聲山之前,無評此書者,而作者之才不出;聲山之前,未嘗無評此書者,而作者之才終亦不出。自聲山評之,而吾讀之,始紬之繹之,擊節而歎賞之。是《琵琶》之爲《琵琶》,非復東嘉昔日之書,而竟成聲山今日之書。然則東嘉之果得爲才子也,《琵琶》之果得爲才子書也,後之書比前之書果無愧,後之才比前之才果相當也。予特以聲山之文信之也,信之以聲山之文,而“第七才子”之名,聲山以屬之東嘉,予卽以屬之聲山,夫豈曰過哉?

乃或有爲聲山病者曰:“忌才者天。天惟富之文,故奪之目。今宜收華斂采,庶幾目可望瘥,奈何欲盡吐其胷中之奇,毋乃犯造物之忌,而其盲愈甚。”予曰:否否。左丘作史而盲,子夏不作史亦盲,盲豈盡文之故?且文之有裨風化而起人忠孝者,其不爲天所忌,而適爲天所喜也明矣。至其標新領異之處,實能以慧眼施與天下之人。夫已則無目,而能開天下之目,雖謂之未嘗無目可耳。況今天下盲於心者何限,以聲山之文破其盲,其功德正不可量。吾意目之奪於天者,繼自今,天將終以目還之,未可知也。不然,天奪之其身,必報之後人,異日其郎君以尊人之文食報,請卽以予今日之言爲券。

時康熙丙午孟秋望日[87],葑溪浮雲客子題於衣言堂之南軒[88]

(以上均清雍正間芥子園校刻本《聲山先生原評繡像第七才子書》卷首)

繪風亭評第七才子書琵琶記題識

古香樓

《琵琶》一書,與《西廂》并稱雙璧,而《琵琶》尤人倫之鼓吹,名教之笙簧也。四方君子至姑蘇者,見六才子書之後,以爲第七才子書定當屬諸《琵琶》,每以未得見《琵琶》新編爲恨。今聲山先生有家藏善本,考訂詳明,批閱精美,令觀者耳目一新。先生祕諸笥中,本坊敦請付梓,以作六才子之繼。雖曰繼之,實則過之,蓋不當以傳奇相目,直宜於屈賦、杜詩間置一席云。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清康熙間金閶古香樓刻本《繪風亭評第七才子書琵琶記》內封)

重刻繡像七才子書序

程士任[89]

《詩三百篇》流爲騷賦,極於塡詞,而傳奇又塡詞之變也。蓋塡詞之體,多不過數闋,未足以悉始終本末、離合悲歡之致,因借逕往轍,以爲傳奇,臚列貞邪,描摹意態,奇正錯出,情文相生,足以決從違,昭鑒戒,固世風之一助也。然而沿襲旣多,流風互異,往往曲終奏雅,懲一勸百,求其眞純樸茂,寓至情於倫理,而無失乎溫柔敦厚之旨者,鮮矣。

髙君則誠,以淵博之才,具粲花之舌,遣詞寓意,爰作《琵琶》。觀其觸緒興懷,遇物成賦,類皆根據典故,硏極性靈,如化工之肖物,古趣盎然,聲情卓絕,凡以自暢其才情,聊假途於中郎耳。史稱中郎值母病,不解襟帶,不寢寐者七旬。母卒,廬墓側,有兔馴擾,其室旁又木生連理。是記中所云,其非確據也明甚。然而事之所無,未必非情之所有;情之所有,卽未必非事之所無。會心人當得意忘象,非可作刻舟求劍觀也。

老而閑居,優遊一室。適有聲山評本,忻然寓目,玩前人之品題,擬抽思於繩墨,視彼妖淫纖麗之詞,致不同也,方諸猖狂跋扈之作,詎不遠哉!爰爲壽梓,裁作袖珍,別出繪工,另開生面。展玩周環,豈惟備塡詞之美,擅騷賦之長,卽謂《三百篇》在我掌握也可。

雍正乙卯元旦日[94],耕野程士任自莘甫題於芥子園[96]

(清雍正間芥子園校刻本《聲山先生原評繡像第七才子書》卷首)

(第七才子書)總論

闕名[97]

《琵琶記》何爲而作也?曰:髙東嘉爲諷王四而作也。嘗考《大圜索隱》曰:“髙東嘉,名則誠,元末人也,與王四相友善。王四亦當時知名士,後以顯達改操,遂棄其妻周氏,而坦腹於時相不花氏家。東嘉欲挽救,不可得,乃作此書以諷之。而托名蔡邕者,以王四少賤,嘗爲人傭菜也;趙五娘者,以姓傳自趙至周而數適五也;牛丞相者,以不花家居牛渚也;記以‘琵琶’名,以其中有四‘王’字也。所謂張大公者,東嘉蓋以大公自寓也。”又考《眞細錄》曰:“明祖彙刪元人詞曲,偶見《琵琶記》而異之。後廉知其爲王四而作,遂執王四而付之法曹。”合此兩處紀載而觀焉,則《琵琶記》之爲王四而作無疑也。唯其爲王四而作,則意在王四而不在琵琶。使東嘉而意在琵琶也者,則琵琶故事,莫若王昭君塞上所彈之琵琶矣;卽不然,又莫如江州司馬舟中所聽之琵琶矣。夫昭君所彈、江州所聽之琵琶,是實有是琵琶之琵琶也;若趙五娘所抱之琵琶,則本無是琵琶之琵琶也。今東嘉舍此實有之兩琵琶不寫,而獨寫此烏有之一琵琶,蓋正以明其意之不在琵琶,而在王四也。意在王四,雖以“琵琶”爲名,而意不在於琵琶;則旣以蔡邕爲文,而意又豈眞在蔡邕哉?乃意不在蔡邕,而旣偶借蔡邕爲文,恐不善讀書者,遂誤以爲蔡邕之事,是將以譏切王四,而意不免汙衊蔡邕,故東嘉於書中特特設爲必不然之事,以明其事之非蔡邕焉。何謂必不然之事?曰:天下豈有其子中狀元,而其親未之知者乎?此必不然之事也。又豈有其處一統之朝,非有異國之阻,而音問不通,柬書莫達者乎?此又必不然之事也。抑豈有父母年已八十,而其子方娶妻兩月者乎?若云三十而娶,卽又豈有五十生子之婦人乎?此又必不然之事也。以事之必不然者而寫之,總以明其寓言之非眞耳。然事之虛幻,固爲不必有之事;而文之眞至,竟成必有之文。使人讀其文之眞,而忘其事之幻,則才子之才,誠不可以意量而計測也。

或曰:“東嘉初作《琵琶記》,以蔡邕爲不忠不孝,及明祖旣執王四後,乃改爲全忠全孝。”予謂其說甚謬。《琵琶》非有二本,明祖所見之《琵琶》,卽此全忠全孝之《琵琶》也。東嘉寫蔡邕之不忘其家,不棄其舊,蓋欲王四之改過遷善,而以是期之,卽以是諷之也。迨乎諷之而終已不悛,故明祖執而付之法曹耳。不寧惟是,寫蔡邕之義,所以諷王四;寫牛氏之賢,亦所以諷不花氏也。凡君子之見人過而思救者,往往反其事以爲說,不欲斥言其非,有詩人忠厚之意焉。且古本傳奇,寫生旦必成其爲生旦之人,而不寫作淨丑之事。近日塡詞家,不審輕重,捉筆便寫,至有若《爛柯山》之難乎其爲旦,《鴛鴦棒》之難乎其爲生者,斯固東嘉義所不爲也已。

或曰:“唐有蔡節度者,微時嘗與牛僧孺之子游。後同登第,牛欲以女弟字蔡,蔡已有婦趙矣,力辭不解。旣而牛能將順於趙,趙亦無妨於牛,爲一時美談。東嘉感其事而作此書。”予以爲其說又甚謬。若東嘉果爲唐節度而作,則以元人而寫唐事,又何所忌諱,乃不直指其事,而故托之蔡邕耶?其托之蔡邕,則斷斷其爲王四,而非爲唐節度無疑也。

凡作傳奇者,類多取前人缺陷之事,而以文人之筆補之。如元微之之於雙文,旣亂之,不能終之,乃托張生以自寓,反以負心爲善補過,此事之大可恨者也。故作《西廂》者,特寫一不負心之張生,以銷其恨。王四負周氏,又事之大可恨者也;故作《琵琶》者,借蔡邕以諷王四,特寫一不負心之蔡邕,以銷其恨。予嘗曠覽古今,事之可恨者正多,擬作雪恨傳奇數種,總名之曰《補天石》,其一曰《汩羅江屈子還魂》,其二曰《博浪沙始皇中擊》,其三曰《太子丹蕩秦雪恥》,其四曰《丞相亮滅魏班師》,其五曰《鄧伯道父子團圓》,其六曰《荀奉倩夫妻偕老》,其七曰《李陵重歸故國》,其八曰《昭君復入漢關》,其九曰《南霽雲誅殺賀蘭》,其十曰《宋德昭勘問趙普》。諸如此類,皆足補古來人事之缺陷。予方蓄此意而未發,及讀吾友悔庵先生所著《反恨賦》,多有先得我心者。可見天下慧心人,必不以予言爲謬,異日當先出一二以呈教。

《琵琶》本意,止在勸人爲義夫。然篤於夫婦而不篤於父母,則不可以訓,故寫義夫,必寫其爲孝子,義正從孝中出也。乃諷天下之爲夫者,而不教天下爲婦者,則又不可以訓,故寫一義夫,更寫二賢婦,見婦道與夫道宜交盡也。是以其文之妙,可當屈賦、杜詩讀;而其文意之妙,則可當《孝經》、《曲禮》讀,更可當班孟堅《女史箴》一篇、曹大家《女論語》一部讀。

讀書者當先觀作者所注意之處。如一部《琵琶記》,其前所注意,只在《官媒議婚》一篇;其後所注意,只在《書館相逢》一篇。蓋前則寫其辭婚相府,後則寫其不棄糟糠,如是而已。乃欲寫其辭婚,不得不寫其辭官;將寫其辭官,不得不先寫其辭試;旣寫其辭試,因寫一逼試之蔡公,寫一留試之蔡母,更寫一勸試之鄰叟。凡此種種,皆因辭婚而添設者也。欲寫其不棄妻,不得不先寫其念妻;欲寫其念妻,不得不寫其念親;旣寫其念親,因寫一代夫葬親之趙氏,寫一從夫省親之牛女,更寫一聽女迎親之牛相。凡此種種,皆因不棄妻而點染者也。而實則其所注意之處只在一二篇。且不獨一部之中,其注意只在一二篇,卽一篇之中,其注意亦只在一二句。得其注意之所在,然後知何處是陪客,何處是正主;何處是埋伏;何處是照應;何處是正描,何處是傍襯,何處是倒插在前,何處是順補在後。豈特《琵琶》爲然,古今才子之文皆如是,惟有心者自解之。

才子之文,有著筆在此而注意在彼者。譬之畫家,花可畫,而花之香不可畫,於是舍花而畫花傍之蝶,非畫蝶也,仍是畫花也;雪可畫,而雪之寒不可畫,於是舍雪而畫雪中擁爐之人,非畫爐也,仍是畫雪也;月可畫,而月之明不可畫,於是舍月而畫月下看書之人,非畫書也,仍是畫月也。髙東嘉作《琵琶記》,多用此法。而彼傖父者,不知其慘澹經營於畫花、畫雪、畫月之妙,乃漫然以爲畫蝶、畫爐、畫書而已也,則深沒作者之工良心苦也。

髙東嘉作《琵琶記》,直是左丘明、司馬遷現身。看他正筆,首寫伯喈,次寫趙五娘,次寫牛小姐,次寫蔡公、蔡母,次寫牛丞相,次寫張大公。旣極情盡致,而更閒筆寫花,寫月,寫雪,寫琴,寫酒,寫寒門,寫閥閱,寫旅次,寫考場,寫瓊林,寫早朝,寫花燭,寫義倉,寫墳墓,寫寺院,寫道場,寫書館,寫院子,寫梅香,寫老媼,寫媒婆,寫里正,寫社長,寫糧官,寫試官,寫赴試秀才,寫陪宴官,寫黃門官,寫山神,寫鬼使,寫拐兒,寫和尚,寫馬,無不描頭畫角,色色入妙。眞所謂搏兔搏象,俱用全力者也。

雖云搏兔搏象,俱用全力,而正筆、閒筆又有輕重詳略之分。正筆宜重宜詳,閒筆宜輕宜略。畫家之法,遠水無波,遠山無皺,遠人無目,遠樹無枝,非輕之略之,其理應如是也。蓋其注意者,只在最近之一山、一水、一人、一樹,而其餘則止淡淡著墨而已。今人作傳奇,往往手忙腳亂,不知輕重詳略之理,遂至賓主莫辨,其與《琵琶》,何啻天淵?

《琵琶》用筆之難,難於《西廂》。何也?《西廂》寫佳人才子之事,則風月之詞易好;《琵琶》寫孝子義夫之事,則菽粟之詞難工也。不特此也,《西廂》純用北曲,每折自始至末,止是一人所唱,則其章法次第,井然不亂,猶易易耳;若《琵琶》,則純用南曲,每套必用眾人分唱,而其章法次第,亦自井然不亂,若出一口,眞大難事。試看李日華改《西廂》曲爲南調,雖便於梨園之唱演,然將原曲顛倒前後,畢竟不免支離錯亂,然後歎《琵琶》之妙爲不可及。

作文不難以豔語爲縇染,而難以淡語爲縇染;塡詞不難以麗句入宮商,而難以平句入宮商。何也?蓋曲之體與詩不同。詩體直,直則貴其曲,能運曲於直中,乃爲妙詩;曲體本曲,曲則又貴其直,能運直於曲中,乃爲妙曲。不然,而謳者循腔按板,抑揚頓挫,每至有一字數疊者,若更以雕琢堆砌之詞入之,幾令聽者不知其作何語矣。《琵琶》歌曲之妙,妙在看去直是說話,唱之則協律呂,平淡之中有至文焉。然《琵琶》之平淡則佳,後人學《琵琶》之平淡則不佳。夫唯執筆學之而不能佳,斯不得不以雕琢堆砌掩其短耳。

《琵琶》之平淡,後人勉强學之,究竟不能學者,何也?曰:惟其勉强學之,所以不能學也。文章之妙,妙在自然。昔人論草書法,謂“如古釵腳,不若如屋漏痕”,以其有自然而然之神化也。夫屋漏痕,豈可執筆而摹之者哉?

古之孝子、義夫、貞婦、淑女,其人與骨俱朽矣,而能肖其面目,傳其謦欬,描其神情,令人如覩古人於今日者,獨賴有梨園一技之存耳。奈之何今日作傳奇之人,但好寫神仙幽怪、男女風流之事,而不好寫孝子義夫、貞婦淑女之事耶?故傳奇必如《琵琶》,始可謂之不負梨園。

有傖父者,以《琵琶》之事爲未嘗有是事,而不欲讀。夫文章妙於《莊》、《騷》,而莊生之言,寓言也;屈子之言,亦寓言也。謂之寓言,則其文中所言之事,爲有是事乎,爲無是事乎?而天下後世有心人之愛讀之也,非愛其事也,誠愛其文也。其文旣爲他人所無而一人獨有之妙文,則其事不妨便爲昔日本無而今日忽有之奇事,固不必問此事之實有不實有也。若有此文,又實有此事,則無如《左傳》、《史記》矣,而天下後世有心人之愛讀《左》、《史》也,爲愛其事而讀之乎,爲愛其文而讀之乎?苟以爲愛其事也,則古今紀事之文甚多,何獨有取乎《左》、《史》也?其獨有取乎《左》、《史》也者,誠愛其文也,非愛其事也。奈何傖父之沾沾焉,獨以事疑《琵琶》也。

且彼傖父之讀書,亦有時不沾沾計其事者矣。何以見之?吾見其於神仙幽怪、男女風流之事,固明知其無是事而仍喜讀之也。然則何獨至於《琵琶》所載孝子義夫、貞婦淑女之事,乃必以爲無是事而不欲讀也?曰:斯固不足怪也。當日東嘉作此書,不寫神仙幻怪、男女風流之事,而必寫孝子義夫、貞婦淑女之事,是其意原以俟夫天下後世有心人之能讀之,而初不願傖父之亦讀之也。夫天下後世之有心人,必其知文之人也;知文之人,必其知孝知義、知貞知淑之人也。彼傖父者,不但不知文,實不知孝如何孝,義如何義,貞如何貞,淑如何淑,則無怪乎其今日之不欲讀也。傖父今日之不欲讀,正此書之大幸也。此書幸而爲傖父所不欲讀,於是天下後世之有心人咸樂得而讀之也。何也?蓋天下後世之有心人,固早知傖父所不欲讀之書,其書必非神仙幽怪、男女風流之書,而必其爲孝子義夫、貞婦淑女之書也。故惟傖父不欲讀,斯有心人所樂讀也。故曰:此書之幸也。

善讀書者,一眼看去,便看出書中緊要處。因悟當時著書之人,亦只覷得此緊要之處。一手抓住,一口噙住,更不一毫放空,於是其書遂成絕世妙文。今觀《琵琶記》,無一處不緊要,故無一處不妙,乃其所以妙處,只是抓得住、噙得住耳。

文章緊要處,只須一手抓住,一口噙住,斯固然矣。然使才子爲文,但一手抓住,一口噙住,則一語便了,其又安能洋洋纚纚,著成一部大書,而使讀者流連諷詠於其間乎?夫作者下筆著書之時,必現出十分文致,然後書成而人讀之,領得十分文情。是故才子之爲文也,旣一眼覷定緊要處,卻不便一手抓住,一口噙住,卻於此處之上下四旁,千迴百折,左盤右旋,極縱橫排宕之致,使觀者眼光霍霍不定,斯稱眞正絕世妙文。今觀《琵琶》文中,每有一語將逼攏來,一筆忽漾開去;漾至無可攏處,又復一逼;及逼到無可漾處,又復一開。如是者幾番,方纔了結一篇文字。正如獅子弄毬,猫狸戲鼠,偏不便抓住、噙住,偏有無數往來撲跌,然後獅之意樂,猫之意滿,而人觀之之意亦大快也。

才子作文,有只就本題一二字播弄,更不必別處請客者。如《琵琶記》“喫糠”、“剪髮”兩篇,只就一“糠”字,一“髮”字,便層層折折,播弄出無限妙意。如韓退之《送王秀才序》,始終只拈一“酒”字爲播弄;蘇老泉《文甫字說》,始終只拈一“水”字爲播弄,豈非出神入妙之筆?《琵琶記》亦用此法,而其出神入妙,更爲過之。

《琵琶》出神入妙處,不特其運意只就本題一字播弄,不必別處請客,卽其運曲,亦嘗就本調一腔播弄,更不多換別腔。近日塡詞家,每喜換腔,此皆因才短手拙,前曲只此一意,後曲亦只此一意,意無轉變,故不得已而借換腔以爲轉變;且不但前曲與後曲不敢不換腔,只一曲中而依本腔轉接不來,便思犯入別腔,甚至有二犯三犯者,此非其腔之多,正其筆之窘耳。若東嘉之慣用前腔,而腔同而意不同,愈轉愈妙,愈出愈奇,斯其才大手敏,誠有不可及者。

《琵琶》文中有疑合忽離、疑離忽合者。卽如“幾言諫父”一篇,偏不寫其從諫,偏寫其語言觸忤,卻不料有“聽女迎親”一篇,陡然一悔。又如“寺中遺像”一篇,偏不寫其相會,偏寫其當面錯過,卻不料有“兩賢相遘”一篇,突如其來。大約文章之妙,妙在人急而我緩之,人緩而我急之。人急而我不故示之以緩,則文瀾不曲;人緩而我不故示之以急,則文勢不奇。今觀《琵琶》,其緩處如迴廊渡月,其急處如疾雷破山;其緩處如王丞相營建康,多其紆折,其急處如亞夫將軍從天而降,出人意外,豈非希有妙文!

《琵琶》文中,有隨筆生來,隨手抹倒者。如正寫春花,便接說“春事已無有”;正寫夏景,便接說“西風又驚秋”。正寫嫦娥,卻云“此事果無憑”;正寫囑別,卻云“空自語惺惺”。正寫感歎,卻云“也不索氣苦”;正寫遺囑,卻云“與甚生人做主”。正寫才俊無書不讀,卻云“沒有一字”;正寫御苑名馬無數,卻云“沒有一匹”。正寫杏園春宴,卻云“今宵已醒繁華夢”;正寫黃門待漏,卻云“算來名利不如閒”。至於寫彈琴,卻是不曾彈;寫寄書,卻是不曾寄;寫賣髮,卻是不曾賣;寫築墳,卻是不曾築;寫山鬼,卻云“沒有鬼”;寫松樹,卻云“沒有樹”;寫請官糧,偏失了官糧;寫負眞容,偏失了眞容;寫諫父,而諫時偏諫不聽;寫迎親,而迎時偏迎不著;寫抱琵琶,而牛、趙鬬筍偏不用琵琶;寫入佛寺,而夫婦相會偏不在佛寺。此皆隨筆生來,隨手抹倒者也。隨筆生來,本無忽有;隨手抹倒,是有卻無。此中饒有禪意,何必《西廂》“臨去秋波”之句,始可以悟禪耶?予嘗聞善弈者之言矣。其言曰:凡下第一著時,先算到三著四著,未足爲善弈也。下第一著時,不但算到三著四著,更能算到五六七八著,亦稱髙手矣,然而猶未足爲盡善也。善弈者必算到十數著,乃至數十百著,直到收局而後已。如王積薪夜半聽姑婦談弈,不過十數著而全局已竟。然則當其下此十數著時,其心力眼力不止在此十數著而已,在數十百著之後也。人若不能算到全局,而但看此十數著,則無一著不是閒著;若能算到全局,而後看此十數著,則無一著是閒著。《琵琶》之爲文,亦猶是已。嘗見其閒閒一篇,淡淡數筆,由前而觀,似乎極冷極緩,極沒要緊;乃由後而觀,竟爲全部收局中極緊極要、極不可少之處。知此者,庶幾可與縱讀古今才子之文。

文章有步驟,不可失次序。不可闕者,如“牛氏規奴”爲“金閨愁配”張本,“金閨愁配”爲“幾言諫父”張本,“臨妝感歎”爲“勉食姑嫜”張本,“勉食姑嫜”爲“糟糠自厭”張本。若無“才俊登程”,則杏園之思家爲單薄;若無“激怒當朝”,則陳情之不許爲突然;若無“再報佳期”,則“强效鸞鳳”爲無序;若無“丞相教女”,則“聽女迎親”爲無根;若無“路途勞頓”,則“寺中遺像”爲急遽;若無“孝婦題眞”,則“書館悲逢”爲無本。總之,才子作文,一氣貫注,增之不成文字,減之亦不成文字。韓昌黎之《雜說》、《獲麟解》、《送董邵南序》,王荊公之《讀孟嘗君傳》,卽欲增之,惡得而增之?賈誼《治安策》,董仲舒《天人策》,蘇長公《上神宗皇帝書》,卽欲減之,又焉得而減之?

最可怪者,人以《西廂》之十六折爲少,而欲續之;以《琵琶》之四十二齣爲多,而欲刪之。夫誠知《西廂》之不必續,則知《琵琶》之不可刪矣。鳬脛雖短,續之則傷;鶴頸雖長,斷之則悲。文之妙者,一句包得數篇,則短亦非短;數篇只如一句,則長亦非長。湯若士先生《牡丹亭傳奇》,長至五十餘折,至今膾炙人口,讀之不厭其多。近日吾友悔庵先生有《讀離騷》、《弔琵琶》、《桃花源》、《黑白衛》等樂府數種,每種止三四折,亦復膾炙人口,讀之不覺其少。又何獨疑於《琵琶》?

《琵琶》“書館悲逢”以前之不可刪,固有說矣;至於“書館悲逢”以後之不可刪,則又有說。續《西廂》者,於“草橋驚夢”之後,補寫鄭恆逼婚、張生被謗、雙文信讒,見之欲嘔,固不如勿續也;不如勿續,則其所續者,刪之可也。若《琵琶》,本出一人之手,本未嘗續,何容議刪?試觀其寫牛相之別女,牛氏之別父,與“南浦囑別”一篇特特相肖;寫父之念女,女之念父,又與“蔡母嗟兒”、“宦邸憂思”特特相肖。讀者於此,可以通《大學》“絜矩”之心,可以推《中庸》“忠恕”之理,可以悟《論語》“不欲”、“勿施”之情,可以省《孟子》“出爾反爾”之戒。其文之妙如此,如之何其可刪也!乃若孝子之廬墓,賢媛之守制,演劇者以爲不祥而刪之,在演劇者則可耳。每見村學究教子弟讀書,則讀《尚書》不欲讀《顧命》,讀《戴禮》不欲讀《喪記》,彼不過爲應童子試計,何嘗爲讀書計?夫以有心人而讀《五經》,必不同於村學究。然則以有心人而讀《琵琶》,又豈同於演劇之梨園也?

天下最冤者,莫冤於古人之文被後人改壞,而訛以傳訛,竟曰古人之文本如是,良可痛也!如唐詩“關山同一點”,而村學究乃改“點”字爲“照”字;又如“獨遊亭午時”,而或則改“午”字爲“子”字,豈非點金成鐵耶?《琵琶》俗本之誤,往往有類此者。今悉依家藏元本訂正,一雪古人之冤。

作文命題,最是要緊。題目若好,便使文章添一倍光采;若題目不甚好,則文章雖極佳,畢竟還有可議處。如批評《水滸傳》者,雖極罵宋江之權詐,而人猶或以爲誨盜;批評《西廂記》者,雖極表雙文之矜貴,而人猶或以爲誨淫。蓋因其題目不甚正大也。今《琵琶記》,文章旣已絕佳,而其題目又極正大,讀者其又何議焉?

予嘗謂《西廂記》題目不及《琵琶記》,因思《水滸傳》題目不及《三國志》。《水滸傳》寫萑苻嘯聚之事,處處驚人,不如《三國志》寫帝王將相之事,亦復處處驚人。且《水滸》所寫萑苻嘯聚之事,不過因《宋史》中一語,憑空捏造出來。旣是憑空捏造,則其間之曲折變幻,都是作者一時之巧思耳。若《三國志》所寫帝王將相之事,則皆實實有是事,而其事又無不極其曲折,極其變幻,便使捏造,亦捏造不出。此乃天地自運其巧思,憑空生出如許奇奇怪怪之人,因做出如許奇奇怪怪之事也。昔羅貫中先生作《通俗三國志》,共一百二十卷,其紀事之妙,不讓史遷,卻被村學究改壞,予甚惜之。前歲得讀其原本,因爲校正。復不揣愚陋,爲之條分節解,而每卷之前,又各綴以總評數段,且許兒輩亦得參附末論,共贊其成。書旣成,有白門快友見而稱善[98],將取以付梓;不意忽遭背師之徒,欲竊冒此書爲己有,遂致刻事中閣,殊爲可恨。今特先以《琵琶》呈教,其《三國》一書,容當嗣出。

予今日之得以《琵琶》呈教也,實我先大人之遺惠也。猶記孩提時,先大人輒舉古今孝義貞淑之事相告。及稍識字,卽禁不許看稗官,亦並不許看諸傳奇。而《琵琶記》獨在所不禁,以其所寫者,皆孝義貞淑之事,不比其他傳奇也。大人旣不禁我看,我因得時時看之,愈看愈覺其妙,因大歡喜之。而今乃得自以其幼時所歡喜者,出而就正於四方君子也。然則昔者我先大人於諸傳奇中,而獨許我看《琵琶記》,其愛我不甚深哉?我今願遍告天下父兄子弟,須知《琵琶記》並不是傳奇。人家子弟,斷斷不可把《琵琶記》來當作傳奇看;人家父兄,尤斷斷不可誤認《琵琶記》爲傳奇,而禁其子弟,使不得看也。

予之得見《琵琶記》雖自幼時,然爾時不過記其一句兩句,吟咏而已。十六七歲後,頗曉文義,始知其文章之妙乃至如此,於是日夕把玩,不釋於手。因不自量,竊念異日當批之、刻之,以公同好。不意忽忽三四十年,而此志未遂[99]。蓋一來家無餘資,未能便刻;二來亦身無餘閒,未暇便批也。比年以來,病目自廢,掩關枯坐,無以爲娛,則仍取《琵琶記》,命兒輩誦之,而我聽之以爲娛。自娛之餘,又輒思出以公同好。由是乘興粗爲評次,我口說之,兒輩手錄之。旣已成帙,將徐爲剞劂計。然自愧愚淺之見,不足爲古人增重,亦未敢信今人之必有同好也。今夏之杪,蔣子新又偶過予齋[100],於案頭檢得此書,展看一過,卽撫掌稱歎,以爲“聲山氏誠髙東嘉之知己矣。且《琵琶》一書,得此快評,直爲孝子義夫、貞婦淑女別開生面,是不特文人墨士窗前燈下所不可少之書,而亦深閨繡闥粧臺鏡側所不可少之書也。盍急壽之梨棗,使四方能讀書之人,每人各攜數帙以歸,除留自玩與留備友人借觀外,一付塾師以誨弟子,一付保母以誨女子,俾皆有所觀法,則爲朝廷廣教化,美風俗,功莫大焉。”予感其言,卽進梓人,而以斯言告之。梓人亦以斯言故,遂不日而竣役。予因歎髙東嘉《琵琶記》,與羅貫中《三國志》,皆絕世妙文,予旣皆批之,則皆欲刻之,以公同好者也;而一則遭背師之徒而中閣,一則遇知音之友而速成。嗚呼!古人之書,誠望後人之能讀之;而一人讀之,尤望與天下之人共讀之。乃或能卽與共讀,或不能卽與共讀,其間豈亦有幸有不幸乎?夫予固不足論,獨念羅貫中何不幸而遭彼背師之徒,髙東嘉何幸而遇此知音之友也。《琵琶記》雖是絕世妙文,然今旣習見習聞,天下當已無人不讀,不知卻是并未曾得讀也。卽有一二有心人,亦嘗評之論之,但評之未詳,論之未悉,天下人終有不能讀者。我今更評之論之,庶幾與天下之人共讀之。

所謂有心人評之論之者,如王鳳洲、湯若士、徐文長、李卓吾、王季重、陳睂公、馮猶龍諸先生是已。人試觀諸先生評論在前,則知予今日之贊美《琵琶記》,非出臆說;亦唯觀諸先生評論在前,方知予今日別出手眼,非敢有所蹈襲前人也。謹采輯前賢評語,列之如左。

前賢評語

王鳳洲先生曰:南曲以《琵琶》爲冠,是一道《陳情表》,讀之使人欷歔欲涕。

又曰:《琵琶記》四十二齣,各色的人,各色的話頭、拳腳、睂眼,各肖其人。好醜濃淡,毫不出入。中間抑揚映帶,句白問答,包涵萬古之才,太史公全身現出。以當詞曲中第一品,無愧也。

又曰:“你爹娘倒教別人看管”,此語參人情,按世態,淋漓嗚咽。讀之,一字一淚,卻乃一淚一珠。

又曰:“縱然錦衣歸故里,補不得你名行虧。”蔡母立一宗公案,自作勘語,判盡了詞人刀筆。

又曰:“絳羅深護奇葩小”,乃單語中巧語,巧在一“小”字。

又曰:《琵琶記》當以“蔡母嗟兒”一篇,爲《霓裳》第一拍。看他語語刺心,言言洞骨,絕不閒散一字。半入雍門之琴,半入漸離之筑。淒淒楚楚,鏗鍧鏜鎝,庶幾中聲起雅。

又曰:“幾回夢裏,忽聞雞唱。忙驚問、錯呼舊婦,同候寢堂上。”這般恍惚心緒,似夢似醒,若有若無,舌底模糊,道不出處,卻寫得朗朗淒淒,眞乃筆端有舌。

又曰:吾友胡元瑞云:《琵琶記》“中秋望月”一篇,肌肉太豐,似乎詞勝意不勝。予曰:不然。如“萬點蒼山,何處是。修竹吾廬三徑”,又如“深閨思婦,怪他偏向別離明”,骨肉何嘗不相稱耶?

又曰:“縱認不得是蔡伯喈昔日的爹娘,須認得是趙五娘近日的姑舅。”苦口苦心,憑三寸筆尖寫來,自足碎人心腸。予嘗悶坐齋頭,極想此二句,欲翻案作數語,畢竟他情到詞到,不容人再著筆,只得學坡公之讓退之獨步也。

又曰:“爹猶念女,怎教他爹娘不念孩兒?”金針刺入膏肓,與“你爹娘倒教別人看管”,都只在舌頭上略下轉機。髙老憤弄此舌。

又曰:《琵琶記》“兩賢相遘”一篇,幻設婦女之態,描寫二賢媛心口,眞假假眞,立談間而涕泣感動,遂成千載之奇。便卽酈生一朝說下齊七十餘城,從太史公筆端描出,言猶在耳。

又曰:吾友胡元瑞嘗笑蔡中郎大不幸,流離困苦一生,千載後又被髙東嘉汙衊,編其再婚牛氏,遂爲里巷唾罵無已時。今讀曲中“眾所誚,人所褒”之句,恨不浮三大白,亟酹蔡小郎地下。

湯若士先生曰:《琵琶記》從頭至尾,無一句快活話。讀如此傳奇,勝讀一部《離騷》。

又曰:《琵琶記》都在性情上著工夫,並不以詞調巧倩見長。

又曰:天下布帛菽粟之文,最是奇文,但不足以悅時目耳。然有志著書人,豈肯與時目作緣者?東嘉此書,不特其才大,其品亦甚髙。

又曰:文之妙者,不肯說鬼說夢;然文之妙者,又偏會說鬼說夢,若左丘、司馬是已。今看《琵琶記》“感格墳成”一篇,將沒作有,翻正爲奇,明明說鬼說夢,卻又不是認眞說鬼說夢,正是弄丸承蜩,令人無可捉摸。

徐文長先生曰:《琵琶》一書,純是寫怨。蔡母怨蔡公,蔡公怨兒子,趙氏怨夫壻,牛氏怨嚴親,伯喈怨試、怨婚、怨及第,殆極乎怨之致矣。“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羣,可以怨”,《琵琶》有焉。

又曰:“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唐人多朋友送別之詩,元人多夫婦惜別之曲。然寫朋友送別,慷慨悲壯,能令人增長意氣;若寫到夫婦惜別,縱使極情盡致,不過男女繾綣之私已耳。《琵琶》髙人一頭處,妙在將妻戀夫,夫戀妻,都寫作子戀父母,婦戀舅姑。如“南浦”一篇,始之以“親在遊怎遠”,而終之以“歸家只恐傷親意”,此其不淫不傷,“發乎情,止乎禮義”者也。不然,爲男子者,出門惘惘,有離別可憐之色,叮嚀顧婦子語,刺刺不休,便不成丈夫;爲女子者,全不注意功名,爲良人勸駕,只念衾寒枕冷,牽衣涕泣,便不成賢媛。

又曰:《琵琶》有囑別之文,《西廂》亦有囑別之文。而《西廂》之文之妙,固在囑別之前,從前寫得鶯鶯極其嬌雅,極其矜貴,蓋惟合之難,故離之難耳。若只寫“長亭送別”一篇文字,便沒氣骨。然仔細看來,《西廂》囑別之文,畢竟只寫得男女繾綣之私,畢竟還遜《琵琶》一著。

又曰:《琵琶記》“才俊登程”一篇,摹寫旅況,丹青所不及。

李卓吾先生曰:元曲崔、蔡二奇,桓、文遞霸。近人往往左袒《琵琶》,以其有裨風化,如發端便主甘旨,猶之唐詩李、杜二家,亞李首杜,謂存《三百篇》遺意。

又曰:“爲著一領藍袍,落後五綵班衣。”豔色逼人,不著古今花草,卻又不減花草。

又曰:“《孝經》、《曲禮》早忘了”,一段禪諦,正不在多,直舉半偈。

又曰:“相遭際,暮年姑舅,薄情夫壻。”是古天竺先生提鉢向壁間,說苦行禪,半偈便了,卻千言萬語不了。

又曰:予嘗聽人說,《琵琶記》多了“金閨愁配”一段。然有這段,纔無滲漏,乃避其虛而故實之,有左丘、太史之致。

又曰:“糟糠自厭”一篇,字字本色,不失古樂府韻調。

又曰:“糟糠自厭”、“代嘗湯藥”、“祝髮營葬”數條,當識其規矱特創,無古無今,在傳奇中髙出人一頭地。

又曰:《琵琶記》大率一篇各設一象。如“剪髮”一篇,主一“髮”字,發出許多意思,入巧入細。我疑文人頭髮,亦是空慧的。

又曰:“金釵十二行”,牛僧孺事也,東嘉用之於漢前。蓋詞人調弄筆頭,不復暇計漢、唐。譬之王維雪裏芭蕉,雖闕畫理,無礙畫趣。

又曰:“他心中愛子,指望功名遂。他眼下無兒,因此埋怨你”二句,排偶平和,其怒不驟不躁,至今使人聽之,猶覺口角甜和。

又曰:俗傳東嘉初作《琵琶》,以蔡中郎爲“不忠不孝”。後夢中郎謂之曰:“子能塡我於懿行乎?願陰爲報。”夢覺,乃易爲“全忠全孝”。予謂是未必然,無亦東嘉書旣成,悔其誣誕之非,故作鬼語以自解也。中郎如果有靈,縱不能如六丁神挾雷電而下,將取書去,亦當如犀渚魑魅,直以幽明不相及叱之,豈至如兒女縮怯,作乞憐語耶?亦足供談林中一大噱。

王季重先生曰:“《西廂》易學,《琵琶》不易學。”蓋傳佳人才子之事,其文香豔,易於悅目;傳孝子賢妻之事,其文質樸,難於動人。故《西廂》之後,有《牡丹亭》繼之;《琵琶》之後,難乎其爲繼矣。是不得不讓東嘉獨步。

又曰:《琵琶》曲中,襯字頗多。若必欲勉强刪去,將原本改壞,便不成文字矣。夫“詩言志,歌永言”,旣不成文字,又何以成歌曲耶?

又曰:《琵琶》原曲,多爲後人改壞,不特曲爲然也,卽白中亦有之。如“雖可拋兩月夫妻”,俗本將“雖”字改作“豈”字;又如“難道各人自掃門前雪”,俗本削去“難道”二字,豈非點金成鐵手?

又曰:人道《琵琶》無豔曲,試看“琴訴荷池”、“中秋望月”兩篇,何嘗不豔?

陳睂公先生曰:人有一勺不需而多酒意者,淡而有味故也;有一筆不染而多畫意者,淡而有致故也;有一偈不參而多禪意者,淡而有神故也。妙人如是,妙文何獨不然?《琵琶》之文淡矣,而其有味、有致、有神,正於淡中見之。

又曰:鍾伯敬論詩,每至妙處,便云:“清空一氣如話。”我於《琵琶》亦云。

又曰:《西廂》、《琵琶》,譬之畫圖:《西廂》是一幅著色牡丹,《琵琶》是一幅水墨梅花;《西廂》是一幅豔粧美人,《琵琶》是一幅白衣大士。

又曰:《琵琶》曲俱自然合律,而不爲律所縛,最是縱橫如意之文。

馮猶龍先生曰:先儒有言,讀諸葛亮《出師表》而不下淚者,必非忠臣;讀李密《陳情表》而不下淚者,必非孝子。今爲更二語曰:讀王鳳洲《鳴鳳記》而不下淚者,必非忠臣;讀髙東嘉《琵琶記》而不下淚者,必非孝子。

又曰:傳奇中插科打諢,俗眼所樂觀,名手所不屑。今之演《西廂》者,添出無數科諢,殊覺傷雅,而實則原本未嘗有也。《西廂》且然,況《琵琶》乎?髙老自言“休論插科打諢”,彼固不屑以科諢見長。

又曰:《琵琶》曲多借韻,如“眞文”借用“庚青”,“先天”借用“寒山”之類。此在善歌者,審其本韻以何爲主,將借韻收入本韻,唱之可耳。夫曲之有韻,亦如詩之有拈,李、杜詩多有不拘拈者。今人作曲,未嘗失韻,而曾不及東嘉之萬一,亦如作詩,未嘗失拈,而曾不及李、杜之萬一也。

又曰:詩止平仄二聲,曲則於仄聲內,又必辨上、去、入三聲。有上、去、入可通用者,亦有上、去、入不可通用者。如應用去而用入,則不合腔;應用上而用去,則不起調。又有入聲可借作平聲者,亦有不借作平聲者。如一樣兩入聲字,而一作平,一不作平,各自不同,不得錯認。諸如此類,頗費塡詞者之經營。獨《琵琶記》隨筆寫去,自然合拍,不特文字佳,音律尤佳,允爲南曲之冠。

以上前賢評語,章章如是,而予更有所論次者,舉其引端之旨而暢言之,又舉其未發之旨而增補之者也。予因病目,不能握管,每評一篇,輒命崗兒執筆代書。而崗兒亦時有所參論,又復有舉予引端之旨而暢言之,舉予未發之旨而增補之者,予以其言可采,使亦附布於後,以質髙明。

(第七才子書)參論

毛宗崗

毛序始曰:《琵琶記》篇首標題云“全忠全孝蔡伯喈”,予竊疑焉。生不能養,死不能葬,可謂孝乎?辭官不得,日日思鄉,將“國爾忘家”之謂何,而名之曰忠也?俗傳東嘉以夢警之故,乃改“不忠不孝”爲“全忠全孝”,今觀其文,何嘗是全忠全孝?意者未曾改文字,只改得題目耳。若果曾改文字,則其書中,不應復有無數罵伯喈文字。如:“縱然錦衣歸故里,補不得你名行虧”,是借蔡母口罵之;“怨只怨蔡伯喈不孝子”,是借蔡公口罵之;“思量薄倖人,辜奴此身”,是借趙氏口罵之;“撇父母抛妻不倸,三不孝逆天罪大”,是借張公口罵之;“笑伊家短行,無情忒甚”,是又借牛氏口罵之。猶未已也,其自言曰:“不覩親的負心薄倖郎”,又云“似我會讀書的,倒把親撇漾”,又云“撇卻糟糠妻下堂”,人罵之未足,又復自罵。其文字如此,故知其未曾改也。然有罵處,隨有勉强斡旋處。罵之所以刺王四之負心,斡旋之所以望王四之補過。深其文者,借蔡邕以罵王四;易其題者,終不敢以王四誣蔡邕也。

又曰:文章不曲折則不妙。《西廂記》張生終得與鶯鶯配合,全賴紅娘之力,乃妙在鶯鶯偏要瞞著紅娘;《琵琶記》趙氏再得與伯喈團圓,全賴牛氏之賢,乃妙在伯喈偏要瞞著牛氏,其曲折處正是一樣筆墨。然鶯鶯瞞紅娘,不曾猜破,卻是張生道破;伯喈瞞牛氏,伯喈不曾當面說破,卻被牛氏背地聽破。一樣筆墨,又是兩樣文法。

又曰:吾友蔣新又嘗云:“文章但有順而無逆,便不成文章;傳奇但有歡而無悲,亦不成傳奇。”誠哉是言也。然所以有逆有悲者,必用一人從中作鯁,以爲波瀾,如《西廂》有崔夫人作鯁,《琵琶》有牛丞相作鯁。乃夫人作鯁,是賴婚;丞相作鯁,是逼婚。夫人賴婚,到底賴不成;丞相逼婚,竟逼成了。同一波瀾,而《琵琶》文法又變。

又曰:《琵琶》曲多有連用前腔者,此《詩經》文法也。《詩經》每篇幾章,章幾句,往往後章與前章,後句與前句,更不改換,中間只略易一二字,便覺前後淺深不同。《琵琶》之曲,亦猶是爾。

又曰:《西廂》北曲,無“合前”之體。而《琵琶》南曲,多有“合前”者,此亦《詩經》文法也。如“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又如“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之類,每章結尾,只是一樣句語,更不改換一字。此蓋風人所注意者在此,故不覺言之重、詞之複,再三唱歎,以足其意。《琵琶》之曲,亦猶是爾。

又曰:《琵琶》曲中所謂言之重、詞之複,再三唱歎,以足其意者,如“髙堂稱慶”一篇,連歌“共祝睂壽”,正爲自此以往,祝壽不可復得,故於此頻頻道之。又如“琴訴荷池”一篇,連歌“清世界幾人見”,是言對景爲歡者,能有幾人見,苦樂不同,正打動孝子思家之意,故言之重也;又頻歌曰“不覺暗中流年換,見光陰易去,省親無時”,正打動孝子愛日之誠,故詞之複也。又如“中秋望月”一篇,頻歌曰“年年此夜,人月雙清”,此在牛氏眼中,見爲人與月俱圓,而伯喈意中,則人正有不能與月俱圓者,故再三唱歎,以寄懷也。又如“拐兒紿誤”一篇,頻祝曰“一家賀喜”,“只說他日再相見”;“聽女迎親”一篇,頻祝曰“耳聽好消息”,“相逢處,好筵席”;“寺中遺像”一篇,頻祝曰“龍神護持、護持他登山渡水”,正以後來不得再相見,無好消息,無好筵席,並不能登山渡水,故連歌之以反襯後文。蓋唯有前之祝,愈覺後之悲,必如是而文情始足也。乃若“廬墓”一篇,頻歌“覷眞容,形衰貌枯;想靈魂,悲咽痛苦”,則以墓中之人,其形容不可復覩,可覩者唯眞容耳,故對墳墓不得不復覽眞容,此皆從孝子心坎中摹寫出來。至於末篇,頻歌曰“料天也會相憐憫”,此則一部書之大結穴也。何也?一部書首篇便有“付之天也”、“俟命於天”、“謝天相佑”等語,中間又有“天付與”、“天須鑒”、“天降災”、“天憐念”、“復把蒼天禱”、“天教夫婦再和諧”、“問天天怎生結果”,無數“天”字,於是終篇亦頻呼“天”字以總結之。夫歷山之淚,號泣於父母,必號泣於旻天;孝子能事親,必能格天。故《琵琶》以天始,以天終也。嗚呼!一傳奇耳,而始終稱天,以大其辭,亦有如《尚書》二典、三謨之始於“欽若昊天”而終於“敕天之命”,《中庸》三十三章之始於“天命之謂性”而終於“上天之載”者。然則《琵琶》一書,又安得以傳奇目之哉?

又曰:《琵琶》文中寫時序先後,一筆不亂。如“臨粧感嘆”一篇,先云“羅襟淚漬”、“錦被羞鋪”,此整襟撚帶、推被起牀之時;次云“綠雲懶去梳”、“鏡鸞羞自舞”,此方是臨粧理髮、對鏡整容之時;後云“輕移蓮步,堂前問舅姑”,然後是梳粧已畢,問寢髙堂之時。又如“夢繞親闈”一曲,先云“重門半掩黃昏雨”,是寫黃昏;次云“枕邊萬點思親淚,伴漏聲到曉方歇”,然後從黃昏寫到五更;次云“慵臨青鏡,頓添華髮”,然後又從五更伏枕寫到天明照鏡。又如“琴訴荷池”一篇,先寫晝長日永,是天正午;次寫“晚來雨過”,是天已晚;次寫“新月一鈎”,是天將暝;次寫“玉漏催銀箭”,是夜已闌。又如“中秋望月”一篇,先云“誰駕玉輪來海底”,是月初起;次云“十二闌干光滿處”,是月正午;次云“斗轉星橫”,是月已斜。此皆逐篇中之次序也。若總全部而計之,如“朝來峭寒輕透”,是寫早春,然後再寫“清明時候”,然後再寫“風光正暮春”,然後再寫“坐對南薰”,然後再寫“秋容光淨”,然後再寫“黃葉飄飄”,然後再寫“大雪添淒楚”,雖不必在一年之中,而自春而夏而秋而冬,寫來亦復循循有序。嘗讀《五才子書》,將寫六月生辰綱,便先於說三阮時,寫阮小五髩邊一朶石榴花,用筆最閒細。竊怪今人作文,胡亂下筆,前不顧後,後不顧前。想其讀古人文章,草草看過,故自己下筆,亦草草耳。

又曰:《琵琶》將寫“長空萬里”,先寫“楚天雨過”,亦如將寫“新月一鈎”,先寫“晚來雨過”,蓋以月在雨後,分外皎潔,故寫月必從雨後寫之。然夏月不如秋月,初生之月不如旣滿之月。“長空萬里”,舍花而獨寫月者,意專在乎月也。“新月一鈎”,因荷香而旁及之,是寫花而帶寫月者,意不在乎月也。不惟意不在月,且亦並不在花。夫旣不在花,又不在月,則“荷池”一篇,意將安屬?曰:前之注意在琴,而後之注意在枕與扇。借琴以寫其念妻之情,借枕與扇以寫其思親之志,如是而已。唯後之注意在枕與扇,故於前文先寫“夢到家山”,先寫“簟展湘波紈扇冷”,又於丑淨口中寫打扇,寫上眠牀,以引起之;後文又連寫數“眠”字、數“風”字,以映帶而襯染之。唯前之注意在琴,故篇首先寫“翠竹敲風聲”,以引起之;後幅又寫棋聲以陪之,又寫雨過聲,輕雷聲,柳中新蟬聲,菱歌唱晚聲,玉漏聲,笙歌聲,以宕漾而拖逗之。其用筆迴環交互,精妙如此,豈非才子之文?

又曰:嘗讀唐人詩,有一首之內而上下迥別者。如:“越王句踐破吳歸,義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唯有鷓鴣飛。”上三句,何等熱鬧;末一句,何等悲涼。又如“鱼鳥猶疑畏簡書,風雲應爲護儲糈”,二語何等聲勢;忽接云“徒勞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出傳車”,何等掃興。又如“千門柳色垂青鎖,三殿花香入紫薇”,何等華麗;末乃云“官拙自悲頭白盡,不如巖下掩荊扉”,何等涼淡。又如“欲取蕪城作帝家,錦帆應自到天涯”,忽接云“於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前二語何等雄壯,後二語何等慘寂。諸如此類,未可枚舉。而《琵琶》文中亦多用此法。試觀“十載親燈火”一曲,上半似豔科目,下半忽樂隱淪;“鳳凰池上歸環珮”一曲,上半是丞相罷朝,下半是老叟獨嘆;“官居宮苑”一曲,上半是侍臣隨駕,下半是髙士歸林;“月淡星移”一曲,上半是早朝待漏,下半是客邸思家。此等筆法,正與唐詩相類者也。不但此也,唐詩有卽兩句內而上下迥別者,如“蜀主窺吳向三峽,崩年亦在永安宮”,又如“千尋鐵鎖橫江岸,一片降旗出石頭”,上句皆極其雄,下句皆極其憊。又如“髙館張燈酒復清,鐘鳴月落鴈歸聲。只言黃鳥堪求侶,無那春風欲送行。”第一句似喜,第二句似悲,第三句又似喜,第四句又似悲。如此之類,亦不可枚舉。而《琵琶》文中又往往有之。試觀“才俊登程”一篇,“雲梯月殿圖貴顯,水宿風餐莫厭貧”,上句熱,下句寒;“思鄉遠,愁路貧,肯如十度謁侯門?行看取,朝紫宸,鳳池鰲禁聽絲綸”,是又上語寒,下語熱。此等用筆,又與唐詩相類者也。不但此也,唐詩又有卽一句內而上下迥別者,如“回首可憐歌舞地”,歌舞本是樂事,乃上著“回首可憐”四字,便黯然銷魂。又如“露冷蓮房墜粉紅”,“蓮房”、“粉紅”,字本極香豔,乃著一“冷”字、“墜”字,亦便黯然銷魂。又如“映堦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碧草春色、黃鸝好音,豈非美麗字樣?而著一“自”字、“空”字,便覺神情蕭索。又如“翠華想像空山外,金殿虛無野寺中”,翠華、金殿十分尊貴,野寺、空山十分荒涼,乃並在一句,又著“虛無”、“想像”字,令人愴然傷懷。如此之類,亦復不可枚舉。而《琵琶》文中,又往往有之。試觀“宦邸憂思”一篇,其云“悲傷鷺序鵷行”,“鷺序鵷行”之上,著“悲傷”二字,甚奇;又云“怨香愁玉”,“香”字、“玉”字上,著“愁”字、“怨”字,甚奇;又云“把歡娛翻成悶腸”,“歡娛”與“悶腸”並說,甚奇;至於“新人鳳衾和象牀”,可謂最樂,而上著“依然”二字,其辭若有憾焉,則又甚奇。乃其所尤奇者,“閃殺人花燭洞房,愁殺我挂名金榜”,“洞房”、“金榜”之上,忽著“閃殺”、“愁殺”等字,此從來未有之創句,卽唐詩中亦不可易得。今人熟唱《琵琶》,等閒看過,故不覺其新異耳。夫操縵者將爲人解慍,則寫虞室之琴;將使人墮淚,則奏雍門之瑟;若欲以虞琴與雍瑟雜彈,必不能矣。染翰者將寫嚴寒,則繪北風之圖;將寫炎暑,則描雲漢之象;若欲以北風與雲漢並畫,必不能矣。薦味者將爲人養生,則調甘飴之鼎;將爲人去病,則進苦口之劑;若欲以飴甘與荼苦交陳,必不能矣。獨有文人之筆,可於悲中見喜,可於喜中見悲;可於冷中寓熱,可於熱中寓冷;可於苦中得甘,可於甘中得苦。予初不信,乃於唐詩信之,今於《琵琶》愈信之也。

又曰:《琵琶記》曲白中,極閒處都有針線。如“選士”一篇,試官口中誇稱長安富貴,卻只將食味來說,是正與陳留饑饉、蔡家缺食、里正奪糧、孝婦喫糠等事作反襯。又如寫牛氏富麗,卻云“金鳳斜飛髩雲矗”,又云“起來攜素手,髩雲亂”,又云“香霧雲鬟”,是正與五娘臨粧感嘆、剪髮賣髮等事作反襯。寫伯喈及第,卻云“布袍脫下換羅衣”,又云“嫦娥剪就綠雲衣”,又云“荷衣穿綠”,又云“紫羅襴,白玉帶”,是正與五娘之典賣衣衫、寸絲不挂,蔡公蔡母之衣衫敝垢、穿著破損衣裳作反襯。至若首篇有“連理芳年,烏飛兔走”之語,於是中間亦有“隔牆花强攀做連理”,與“連理無旁枝,廝趕的皆狐兔”等語以映帶之,而末篇便以“連枝異木”、“白兔如馴”雙結之。此皆極閒中有針線處,讀者勿忽爲閒筆,而不尋其針線之所伏也。

又曰:讀“南浦囑別”一篇,至蔡公、蔡母下場詩,定當墮淚。蓋親與子自此一別,終天不再會矣。或曰:蔡公、蔡母本皆子虛烏有,奈何認眞,爲之淚落耶?曰:其事雖本未有之事,而其情則至不堪之情也。凡人於難爲情之處,而不動念者,其人非大解脫人,必極忍心之人。

又曰:人謂《西廂》寫佳人才子,《琵琶》寫孝子賢妻。我謂《琵琶》之寫孝子賢妻,何嘗不是佳人才子?伯喈沉酣六籍,貫串百家,固是曠世逸才,卽趙氏寒門素質,知音染翰,牛氏繡幕奇葩,通詩達禮,豈非絕代佳人?蓋自古及今,眞正才子必能爲孝子義夫,眞正佳人必能爲賢妻淑女。或疑文人往往無行,才女往往失節,東嘉之作《琵琶記》,正欲爲天下佳人才子一雪斯言耳。

又曰:《琵琶記》寫伯喈讀眞容題詞,矍然曰:“句句道著下官我。”因想王四當日見了《琵琶記》,定當作此語。且不獨王四然也,凡天下後世負心人見了《琵琶記》,當無不作此語。故《琵琶》一書,必眞正佳人才子方肯讀,彼不孝不義、不賢不淑之人,決不肯讀。

又曰:《琵琶記》雖有所托諷而作,然不過朋友規諫之意耳。至於朝廷之上、天子之尊,初未敢一語稍涉譏刺也。觀其首篇第一曲,便稱“風雲太平日”;其中篇又云“太平時車書已同,干戈盡戢文教崇”,又云“時清莫報君恩重”,又云“乾坤正,玉柱擎天又何用”;直至卷末,仍以“玉燭調和”、“聖主垂衣”作結,其尊奉朝廷,頌揚天子,可謂至矣。天下後世之著書立說者,皆當以此爲法。

康熙丙午秋日[104]

(以上均清雍正間芥子園校刻本《聲山先生原評繡像第七才子書》卷一)

(第七才子書)自序

費錫璜[105]

自樂府廢,風詩散,朝廟草野,聲音之道不相屬,無以爲教化之源,而俗由此益漓。上自天子公卿,下至里巷小人,莫不聽而悅之者,惟院本。故院本者,聲音之所在,風俗之所關也。

明初院本盛行者,有《琵琶記》及《荊》、《劉》、《拜》、《殺》五本爲最。《琵琶》所以教孝也,《殺狗》所以教弟也,《荊釵》、《拜月》所以教節也,《白兔》所以教義也,懲不義以歸於義焉。明三百年風俗淳正,蓋其初黜淫豔之繁詞,而尚質厚之雅音,如此其不苟也。

獨怪蔡中郎,母病三年,衣不解帶,七旬母死廬墓,致馴兔連理之異;在朝止董卓不稱尚父,勸卓不僭車駕,炳炳若是,而被不孝名,似不可解。豈偃蹇不能辭卓之徵辟,後又不能逃遁遠去,起司徒座上之歎,卒就誅戮,以致此耶?讀放翁詩,則其說不自髙東嘉始矣。

髙郵從西文先生[107],以爲東嘉不但言其不孝,實言其不忠,不忠則不得稱孝,反覆推明東嘉之義,以綰其說,可謂詳且核矣。要之,忠孝出於一本,自先生書出,《琵琶》所以教孝,實所以教忠,豈非大有關於世教之書乎?然先生不自以爲必然,號曰“空山夢說”。夫文章莫幻於傳奇,而人世莫幻於夢。先生說傳奇,自以爲說夢,是以夢幻之境說古今事也。先生於書無所不讀,尤邃於禪,吾謂“空山夢說”,卽靈山之說法可矣。

成都費錫璜拜書。

(清雍正間刻《鏡香園毛聲山評第七才子書》卷首)

跋葉蒼舒序毛聲山批評琵琶記[108]

許濬[109]

嘗見今之騖名而詫於世者,曰:“某人才子,某書奇書也。”乃有耳無目之輩,遂同聲而附之。不知才由情生,奇從庸出,猶是書也。苟風教不關,興感不作,雖才與奇,奚益哉?今夫犀玉珠貝,天下至寶之物也;布帛菽粟,天下至庸之物也。當其飢寒之極,見和璧夜光而不顧,望匹布斗粟而色動者,雖知其至寶也,無補於死亡,卽知其至庸也,可救乎身命。吾謂才與奇之道,亦若是焉爾。

昔金子聖歎取《西廂記》而閱之評之,曰:“此才子之書也。”而天下盡以爲才子之書矣。今毛子聲山復取《琵琶記》而閱之評之,曰:“此才子之書也。”而天下亦盡以爲才子之書已。雖然均爲才子之書也,而果無所優劣與?抑知《西廂》、《琵琶》,俱言情之書也。《西廂》近於蕩,蕩則情流於邪矣;《琵琶》近於貞,貞則情歸於正矣。嗚呼!情貞而正,則風教攸關,不才可奇,況復能才?情蕩而邪,乃以誨淫,雖才無取,烏足云奇。此吾所爲心服乎毛子之有具眼也。

《西廂》之蕩,固無足論。往往見士女觀演《琵琶》,至《賣髮》等齣,欷歔不禁;至《入贅》等齣,反脣戟手,形於聲色者,豈非情之貞而感之至乎?夫書而至於使人可涕可詈,非奇也乎?奇豈不可傳乎?奇而至於可傳,豈不足爲才子乎?今聲山評之,蒼舒序之,二子之才,豈不更奇也乎?試問天下之喜傳奇者,能知《琵琶》之爲布帛菽粟,方許取聲山所評、蒼舒所序之才子書而讀之。

吳山英曰:“以貞、蕩二字爲《琵琶》、《西廂》定評,深得夫子以‘思無邪’一言而蔽《三百篇》之旨。”

(《四庫未收書輯刊》第柒輯第二九冊影印清康熙間刻本許濬《許子文存》)

(琵琶記)敍

巴縣山父[110]

《琵琶記》五卷,元髙則誠撰。相傳諷其友王四之所爲作也。夫有均之文,至詞曲而其流益亟,精其業者,唯元人。余讀明臧晉叔所輯《百種》,意巨闋也。然多所淫於月露之辭,其裨於人心至微俴。抑余聞詞曲家言:“俚質與藻繪難易。”髙氏之文,信質矣,而於孝義,往往抒性情之極,而悱惻哀鳴,余每誦之,未嘗不流涕也。今世綦變,救國之聲漫天下,跅弛者至粃糠倫紀,恣慚德,弗恤時,且爲窳者所大詬。余閔其於親疏薄厚之量至舛馳,而所襮爲博愛者恐終飾名,而匪激於誠之不容已,蓋矯虛之與涼薄,皆失情之尤者。東西學者,僉謂稗書鼓詞爲能溥濡於化。茲編之刻,殆欲贊彝常之教,而率國人於厚者。是則余無窮之意也。

宣統二年正月,巴縣山父敍。(後附《前賢評語》,略)

(蔡毅《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彙編》卷五校錄《天隱閣叢書》本《琵琶記》)

附 譯本琵琶記序

王國維

欲知古人,必先論其世;欲知後代,必先求諸古。欲知一國之文學,非知其國古今之情狀學術不可也。近二百年來,瀛海大通,歐洲之人,講求我國故者亦夥矣,而眞知我國文學者蓋鮮,則豈不以道德風俗之懸殊,而所知、所感亦因之而異歟?抑無形之情感,固較有形之事物爲難知歟?要之,疆界所存,非徒在語言文字而已。

以知之之艱,愈以知夫譯之之艱。苟人於其所知於他國者,雖博以深,然非老於本國之文學,則外之不能喻於人,內之不能慊諸己,蓋茲事之難能,久矣。如戲曲之作,於我國文學中爲最晚,而其流傳於他國也,則頗早。法人赫特之譯《趟氏孤兒》也,距今百五十年;英人大維斯之譯《老生兒》,亦垂百年;嗣是以後,歐利安、拔善諸氏並事翻譯。訖於今,元劇之有譯本者,幾居三之一焉。余雖未讀其譯書,然大維斯於所譯《老生兒》序中,謂元劇之曲,但以聲爲主,而不以義爲主,蓋其所趨譯者,科白而已。夫以元劇之精髓,全在曲辭,以科白取元劇,其智去買櫝還珠者有幾!

日本與我隔裨海,而士大夫能讀漢籍者,亦往往而有,故譯書之事,反後於歐人,而其能知我文學,固非歐人所能望也。癸丑夏日[112],得西村天囚君所譯《琵琶記》而讀之[113]。南曲之劇,曲多於白,其曲白相生,亦較北曲爲甚。故歐人所譯北劇,多至三十種,而南戲則未有聞也。君之譯此書,其力全注於曲。以余之不敏,未解日本文學,故於君文之趣神味韻,余未能道焉。然以君之邃於漢學,又老於本國之文學,信君之所爲,必遠出歐人譯本之上無疑也。

海寧王國維序於日本京都吉田山麓寓廬

(一九八四年中國戲劇出版社排印本《王國維戲曲論文集》)

附 琵琶記跋[118]

吳梅

《琵琶》論者頗多,惟《藝苑巵言》所引《說郛》中唐人小說,最爲可據。謂牛相國僧孺之子繁,與同郡蔡生,邂逅文字交,尋同舉進士。才蔡生,欲以女弟適之。蔡已有妻趙矣,力辭不得。後牛氏與趙處,能卑順自將。蔡仕至節度副使。記中情節本此。世人爲中郎辨誣,謂則誠譏王四而作,嘵嘵不已,殊無謂也。

至就文字論,前人推許已極,無俟贅言。余獨謂記中佳處固多,而迂拙滯鈍、用韻夾雜處,亦復不少。故僅錄五折。他如《陳情》、《賞荷》通體不稱者,且割愛焉。

此記刻本最多,行篋無書,無從校核,僅據毛本鈔錄而已。余舊見一元刻本,爲士禮居物,今爲貴池劉蔥石影刊。又明王伯良有《琵琶古本校注》,悉據元刻,未知與士禮居藏本何若。至髙拭、髙明之爭,王靜庵《曲錄》中已辨正之,故不論。

霜崖。

(民國十九年上海商務印書館排印本吳梅《曲選》卷一)


[1] 陸貽典(一六一七—一六八六):一名典,早年名行,又名芳原,字敕先,號覿庵,常熟(今屬江蘇)人。藏書樓曰玄要齋、頤志堂。明諸生,入清不仕。校刻《虞山詩約》、《唐詩鼓吹》、《樂府詩集》等,著有《覿庵詩鈔》等。傳見《漁洋山人感舊集》卷四、《初月樓聞見錄》卷九、《皇清書史》卷三〇、雍正《昭文縣志》卷七、光緒《常昭合志稿》卷三二等。

[2] 錢子遵王:卽錢曾(一六二九—一七〇一),字遵王,號也是翁,別署貫花道人、述古堂主人、述古主人、籛後人,虞山(今江蘇常熟)人。明諸生,入清未仕。江南藏書名家,藏書室先後命名爲述古堂、也是園、莪匪樓。著有《讀書敏求記》、《述古堂藏書目》、《也是園書目》以及詩集《懷園集》、《判春集》、《奚囊集》、《今吾集》等。今有謝正光箋校、嚴志雄編訂《錢遵王詩集箋校(增訂版)》(臺北文哲硏究所出版社,二〇〇七)。傳見《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四二七、《國朝詩人徵略初編》卷五、《新世說》卷七。參見錢大成《錢遵王年譜稿》(民國三十六年九月刊行《中央圖書館館刊》第一卷第三號)。

[3] 嘉靖戊申:嘉靖二十七年(一五四八)。

[4] 文三橋:卽文彭(一四九八—一五七三),字壽承,號三橋,別署漁陽子、三橋居士、國子先生等,長洲(今江蘇蘇州)人。文徵明(一四七〇—一五五九)長子。以明經廷試第一,授秀水訓導。改順天府學訓導,陞國子學錄、南京國子監博士。能詩,工書畫,尤精篆刻。著有《博士詩集》。傳見《明史》卷二八七。

[5] 戊戌:順治十五年(一六五八)。

[6] 季滄葦:卽季振宜(一六三〇—一六七四),字詵兮,號滄葦,泰興(今屬江蘇)人。順治四年丁亥(一六四七)進士,授蘭谿知縣。官至浙江道御史、巡視河東鹽政。藏書富甲天下,有《季滄葦書目》。參見任長正《季振宜簡明年表》(一九五九年四月臺灣刊行《幼獅學報》第一卷第二期《季振宜日記注其生卒年月考》附)。

[7] 定遠:卽馮班(一六〇四—一六七一),字定遠,號鈍吟,別署鈍吟老人,常熟(今屬江蘇)人。明末諸生。從錢謙益(一五八二—一六六四)學詩,少與兄馮舒(一五九三—一六四五)齊名,人稱“海虞二馮”。入清未仕。著有《鈍吟集》、《鈍吟老人遺稿》、《鈍吟雜錄》等。傳見《清史稿》卷四八四、《清史列傳》卷七〇、《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四二九、《國朝先正事略》卷三八、《文獻徵存錄》卷一、《國朝詩人徵略初編》卷三、《漁洋山人感舊集》卷四、《國朝書人輯略》卷一、《皇清書史》卷一等。參見沈道乾《馮鈍吟年譜稿》(華東師範大學史學所藏鈔本)。

[8] 求赤:卽錢孫保(一六二四—一六七一),一名容保,字求赤,號匪庵,別署木訥野人,常熟(今屬江蘇)人。錢謙益姪。繼承其父錢謙貞(一五九三—一六四六),精於校讎,富於藏書,樂於刻書。其家藏書樓名懷古堂、竹深堂、未學庵。評明代詩文,有《匪庵選本》。傳見雍正《昭文縣志》卷七、光緒《常昭合志稿》卷三二、民國《重修常昭合志》卷二〇等。

[9] 甲寅:康熙十三年(一六七四)。

[10] 此文附於《手錄元本琵琶記題後》之後,當爲陸貽典撰。

云,底本作“去”,據文義改。

故,底本作“物”,據文義改。

[13] 底本無題名。

[14] 嘉慶乙丑:嘉慶十年(一八〇五)。

[15] 壬申:嘉慶十七年(一八一二)。

[16] 題署之後有陰文方章“蓉鏡過眼”。“蓉鏡”卽張蓉鏡(一八〇二—?),小名長恩,字芙川,一字伯元,別署蘿蘼亭長,常熟(今屬江蘇)人。候補同知。與妻姚畹眞(號芙初女史)皆喜藏書,因名藏書樓爲“雙芙閣”,一名小嫏嬛仙館,書室名味經書屋。著有《湖海詩瓢》、《焦桐集》等。傳見民國《重修常昭合志稿》卷二〇、李玉安與黃正雨《中國藏書家通典·清》。

[17] 題署之後有陽文方章“老蕘”。

[18] 底本無題名。

[19] 吳翌鳳(一七四二—一八一九):字伊仲,號枚庵,又號漫士,晚號漫叟,吳縣(今江蘇蘇州)人。書室名古歡堂。諸生。曾主瀏陽南臺書院。工詩文,擅書畫,好藏書,手自校勘。著有《吳梅邨詩集箋注》、《分稽齋叢稿》等。傳見石韞玉《獨學廬四稿》卷五《墓志銘》、《清史列傳》卷七三、《墨林今話》卷七、《皇清書史》卷六、《清畫家詩史》壬上、《畫林新詠》卷三補遺、民國《吳縣志》卷七〇上。

[20] 竹垞:卽朱彝尊(一六二九—一七〇九),字錫鬯,號竹垞,別署金風亭長、長蘆釣叟、小長蘆釣魚師等,秀水(今浙江嘉興)人。康熙十八年己未(一六七九),舉博學鴻詞科,授檢討,充《明史》纂修。後罷歸,著述以終。著有《經義考》、《靜志居詩話》、《日下舊聞》、《曝書亭集》等。傳見《清史稿》卷四八九、《清史列傳》卷七一、《碑傳集》卷四五、《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一一八、《國朝先正事略》卷三九、《文獻徵存錄》卷二、《清代七百名人傳》、《清儒學案小傳》卷四、《清代樸學大師列傳》卷一九、《國史文苑傳稿》卷一等。參見楊謙《朱竹垞先生年譜》(清嘉慶間刻本《曝書亭集詩注》卷首)、張宗友《朱彝尊年譜》(鳳凰出版社,二〇一四)。

[21] 嘉慶乙亥:清嘉慶二十年(一八一五)。

[22] 底本無題名。

[23] 汪閬源:卽汪士鍾(約一七八六—?),字春霆,號閬源,又作閬原、朗園,別署藝芸主人、三十五峯園主人,長洲(今江蘇蘇州)人。曾官觀察使、戶部侍郎。家善藏書,藏書處名藝芸書舍,黃丕烈所藏書多歸之,編撰《藝芸書舍宋元本書目》。喜刻書,刻宋本《孝經義疏》、《儀禮單疏》、《劉氏詩話》、《郡齋讀書志》等,版刻精美,校讎精審。

[24] 張芙川:卽張蓉鏡(一八〇二—?)。趙次公:卽趙宗建(一八二七—一九〇〇),字次侯,一字次公,亦作次山,別署非昔居士、花田農,常熟(今屬江蘇)人。例授太常寺博士。編有《舊山樓書目》,著有《夢鷗筆記》、《非昔日記》、《舊山樓詩錄》、《林屋紀遊詩》等。其藏書多爲鈔校稿本、宋元刻本、明刻本、汲古閣本等,曾收藏明趙琦美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傳見翁同龢《瓶廬文鈔·清故太常寺博士趙君墓志銘》。參見趙飛鵬《趙宗建及其舊山樓藏書》(收入淡江大學中文系等編《昌彼得教授八秩晉五壽慶論文集》,學生書局,二〇〇五)。

[25] 壬寅:光緒二十八年(一九〇二)。

[26] 辛亥:咸豐元年(一八五一)。

[27]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陰文方章“雲”,陽文方章“鴻”。雲鴻:卽孫雲鴻(一七九六—一八六二),亦卽下文所云“孫總戎”。

[28] 末鈐陰文方章“松禪”。

[29] 光緒戊戌:光緒二十四年(一八九八)。

[30] 汪光華:名雲鵬,字光華,別署玩虎軒主人,新安(今安徽黃山一帶)人。遷居金陵(今江蘇南京)。刻書藝人,書坊名玩虎軒。明萬曆間刻《元本出相北西廂記》,萬曆二十八年(一六〇〇)刻《有像列仙全傳》等。

[31] 皖城胡伯玉先生:卽胡瓚,字伯玉,號心澤,桐城(今屬安徽)人。萬曆二十三年乙未(一五九五)進士,授都水主事。二十五年,分司南旺司,駐濟寧。累官至江西左參政。告歸,久之卒。著有《史弈》、《尚書過庭雅言》、《解慍堂集》等。傳見《明史》卷二二三。

[32] 丁酉:萬曆二十五年(一五九七)。

[33]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陽文方章“汪光華印”,陰文方章“玩虎軒”。

[34] 此文或爲汪光華撰。按明末黃氏尊生館刻本《琵琶記》卷首,亦有《新校琵琶記始末凡例》,與此文前四款文字全同。

[35] 明萬曆間集義堂刻本《重校琵琶記》據此本重校翻刻,首有汪光華《琵琶記序》,現存日本蓬左文庫。見黃仕忠《日藏中國戲曲文獻綜錄》頁七八。

[36] 河間長君:玉峯(今屬浙江東陽)人。姓名、生平均未詳。

俳,底本作“排”,據文義改。

[38] 嘉靖戊午:嘉靖三十七年(一五五八)。

[39] 萬曆戊戌:萬曆二十六年(一五九八)。大來甫:卽陳邦泰,字大來,別署繼志齋主人,金陵(今江蘇南京)人。繼志齋書坊主人。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陽文方章“大來”,陰文方章“陳邦泰印”。鄭振鐸原藏此本,《劫中得書記》云:“《重刊河間長君校本琵琶記》,元髙明撰,二卷二冊,明萬曆二十六年陳大來刊本。《琵琶記》明刊本最多,今所見者亦不下十數本。武進某氏影印之《琵琶記》,號爲元刊本,與《荊釵》爲雙璧,均傳奇最古刊本。原本曾藏士禮居,後歸暖紅室。今則在適園。然實亦嘉靖間刊本,非元本也。北平圖書館得尊生館本,最精,余欣羨不已。然二十年來,余亦得精本不少。玩虎軒刊本,號爲‘元本《琵琶記》’,淩初成朱墨本亦自云據元本。別有容與堂刊李卓吾評本,金陵唐晟刊‘出像標注’本,則通行本也。劫中,又得魏仲雪評本一種。然大略均不甚相歧。頃復於富晉書社收得陳大來重刊嘉靖戊午河間長君校元本,刊刻至精。唐晟本亦云出河間長君本,然奪去《凡例》、《總評》及《音律指南》,河間長君序亦不署年日。此本獨備,似尤勝尊生館本。細校之,知玩虎軒本所云‘元本’者,實亦據此本。而評語注釋多攘竊之迹,而又妄事臆改,不若此本之忠實。此本爲朱惠泉物,本欲求售於余,乃爲富晉所奪。余必欲得之,乃以二倍之價歸於余。今所見諸明本《琵琶記》,於適園藏嘉靖本外,當以此爲最精良矣。”(《鄭振鐸全集》第六卷,頁八三三)

[40] 此文無署名,據前錄《刻重校琵琶記序》,當亦爲陳邦泰擬定。

[41] 此《總評》節錄自王世貞《藝苑巵言》,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四冊《曲藻》,文字稍有刪略改易。

“欲”字前,《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四冊本《曲藻》有“其意”二字。

“伯”字前,《曲藻》有“蔡”字。

家,《曲藻》作“劇”。

“譬”字後,《曲藻》有“如”字。

“無”字前,《曲藻》有“中間雖有一二佳句然”九字。

“無”字前,《曲藻》有“旣無風情又”五字。

令,《曲藻》作“使”。

“故南曲當以琵琶壓卷”九字,《曲藻》無。

[50] 此文無署名,據前錄《刻重校琵琶記序》,當爲河間長君擬定。

[51] 周德清(一二七七—一三六五):字日湛,號挺齋,髙安(今屬江西)人。工樂府,善音律。泰定元年(一三二四)撰成《中原音韻》,至正元年(一三四一)刊行,現存明正統六年(一四四一)訥庵刻本等。參見冀伏《周德清生卒年與〈中原音韻〉初刻時間及版本》(《吉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一九七九年第二期)、周維培《周德清評傳》(《戲劇藝術》一九九二年第二期)。

[52] 此本與《重校北西廂記》合刻,藏日本內閣文庫。

[53] 張鳳翼(一五二七—一六一三):生平詳見本書卷三《紅拂記》條解題。

[54] 黃正位:字黃叔,別署尊生館主人,歙縣(今屬安徽)人。明萬曆間著名刻書家,世業刻書,其書坊爲尊生館,刻有《虞初志》、《陽春奏》、《增訂格古要論》、《剪燈新話、餘話》等。

“倚”字,底本殘,據文義補。

[56]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陰文方章“陳繼儒印”,陽文方章“中醇”。

[57] 底本無題名。

[58] 此文當爲陳繼儒撰。

[59] 白雲散仙:姓名、字號、籍里均不詳。

[60] 瓊臺先生:卽丘濬(一四二一—一四九五),號瓊臺,生平詳見本書卷三《伍倫全備記》條解題。下引其詞,見《伍倫全備記》第一齣《副末開場》【臨江仙】上闋。此爲現存文獻中首次言及丘濬撰《伍倫全備記》,去丘濬逝世僅三年。

[61] 弘治戊午:弘治十一年(一四九八)。

[62] 鄭振鐸原藏此本,《西諦(集外)題跋》云:“淩刻《琵琶記》插圖,和他刻的《西廂記》圖作者同出一手,惟刻工則爲鄭聖卿氏。十年前,所見未廣。董康氏嘗以此記插圖附於所謂《影元刊本琵琶記》卷首。余得之,乃至誤認其爲元本原圖,殊爲可笑。然董氏的不誠實的誤人,也令人思之可恨!又民國十八年初歸國時,曾在來青閣見此記一部,渴欲得之,乃爲某有力者購去,爲之不怡者累月。滬變的前數日,錦文堂送來此書,亟爲購之。隨身帶出,幸免罹劫,可謂幸矣!”(《鄭振鐸全集》第十七卷,頁六四八—六四九)

[63] 題署之後有兩枚陰文方章:“濛初之印”,“初成氏”。

[64] 同叔卽空觀主人度《喬合衫襟記》:馮夢龍《太霞新奏》“淩濛初”條按語云:“初成天資髙朗,下筆便俊,詞曲其一斑也。曾改《玉簪記》爲《喬合衫襟記》,一字不仍其舊。”此劇已佚,淩濛初編《南音三籟》,收有《喬合衫襟記》五套,爲《題詞》、《得詞》、《心許》、《佳期》、《趨會》。《傳奇彙考標目》別本亦著錄,謂演陳妙常事。

[65] 《日本所藏稀見中國戲曲文獻叢刊》第一輯第一五冊影印日本內閣文庫藏明末朱墨套印本《硃訂琵琶記》,係據淩刻本重刻。該本卷末《琵琶記跋》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陰文方章“淩氏延喜”,陽文方章“弎珠生”。

[66] 翔鴻逸士:姓名、籍里、生平均未詳。

其,大阪大學藏影鈔本無。

[68] 碩人:卽徐奮鵬(一五六〇—一六四二),字自溟,號筆峒,別署筆峒生、筆峒山人、槃阿館人、槃薖碩人、薖中碩人、詞壇主人等,書齋名筆峒山房,學者稱筆峒先生,臨川(今屬江西)人。屢試不第,教授山中。著有《刪補詩經》、《古今治統》、《古今道脈》、《徐筆峒先生十二部文集》、《辨俗全書》、《怡偲集》(與其弟奮鶚合著)、《筆峒存言》、《四書統補便蒙解注》、《筆峒生新悟》、《筆峒山房新著知新錄》、《詞壇清玩》等。傳見同治《臨川縣志》卷四三、光緒《撫州府志》卷五九。參見黃霖《徐奮鵬及其〈詩經〉與〈西廂記〉硏究》(《中國典籍文化論叢》第八輯,北京大學出版社,二〇〇五)、朱萬曙《槃薖碩人徐奮鵬與伯喈定本》(《文獻》二〇〇〇年第三期)。

[69] 《詞壇清玩》:含《增改定本西廂記》、《增改定本琵琶記》二種,現存明天啓間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70] 辛酉:天啓元年(一六二一)。

[71] 枕流翁:姓名、籍里、生平均未詳。

[72] 楫山浪叟、桑林鳩老、衡門居士:姓名、籍里、生平均未詳。

[73] 版心題“伯喈詞壇評”。

[74] 適適生:姓名、籍里、生平均未詳。

[75] 日本大阪大學藏影鈔本明徐奮鵬增改《詞壇清玩·伯喈定本》卷首亦有以上四文。

[76] 張鳴愚:字號、籍里、生平均未詳。

朗,底本作“郎”,據文義改。

己,底本作“以”,據文義改。

[79] 此文當爲徐奮鵬(一五六〇—一六四二)撰。

[80] 鄭鄤(一五九四—一六三九),生平詳見本書卷十一《選曲》條解題。

[81] 雲棲尊者:卽雲棲袾宏(一五三五—一六一五),俗姓沈,字佛慧,自號蓮池,世稱蓮池大師、雲棲大師。曾改編《琵琶記》並刊刻,今無存。本書卷十四闕名《七筆勾跋語》稱:“萬曆年間,杭州雲棲寺蓮池大師作【駐雲飛·一筆勾】七曲,皆斷頭剖心之語,遂棄秀才爲僧,而中興極樂世界之教。”

[82] 此文當爲毛綸撰。毛綸(一六一一前—一六七一後),字德音,長洲(今江蘇蘇州)人。中年以後,雙目失明,自號聲山,以號行。學左丘明著書以自娛,與其子毛宗崗(一六三二—一七〇九)合作,評點《三國志演義》(題《第一才子書》)、《琵琶記》(題《第七才子書》)。毛評本《第七才子書琵琶記》完成於清康熙三年至四年間(一六六四—一六六五),初刻於康熙五年(一六六六),題《繪像第七才子書琵琶記》。現存康熙間金閶古香樓刻本《繪風亭評第七才子書琵琶記》,雍正間映秀堂刻本、映秀堂刻三多齋印本、書林虎文堂刻本(均題《繪風亭評第七才子書琵琶記》),雍正十三年(一七三五)吳門課花書屋刻本(《芥子園重刻繡像第七才子書》據以重印),雍正間天籟堂刻本、金陵張元振聚錦堂刻三益堂印本(題《鏡香園毛聲山評第七才子書》,從周增訂),雍正十三年(一七三五)蘇州書業堂刻巾箱本(題《成裕堂繪像第七才子書》),雍正間刻巾箱本(題《槐蔭堂繪像第七才子書琵琶記》),清經綸堂刻本(題《聲山先生原評第七才子書》),清刻本《琴香堂繡像第七才子書》等。楊恩壽《續詞餘叢話》卷二評云:“《琵琶記》自毛聲山批點,推爲‘七才子’,名重詞壇。凡從事倚聲者,幾奉爲不祧之祖。”

[83] 郎君序始氏:卽毛宗崗(一六三二—一七〇九),原名宗淵,字序始,號孑庵,長洲(今江蘇蘇州)人。毛綸(一六一一前—一六七一後)子。順治八年(一六五一)諸生。與毛綸評點《三國志演義》、《琵琶記》等,著有《孑庵雜錄》。參見陳翔華《毛宗崗年表簡編》(見《毛宗崗的生平與三國志演義毛評本的金聖歎序問題》附錄,收入周兆新主編《三國志演義叢考》,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五)、陸林《毛宗崗事跡補考》(載《文獻》二〇一四年第四期)。

[84] 康熙乙巳:康熙四年(一六六五)。

[85]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陽文方章“悔庵”,陰文方章“課花書屋”。按,金閶古香樓刻本印章爲“看雲草堂”。

[86] 彭瓏(一六一三—一六八九):字雲客,號一庵,別署浮雲客子、信好老人,署所居爲志矩齋,長洲(今屬江蘇蘇州)人。彭定求(一六四五—一七一九)父。順治十四年丁酉(一六五七)舉人,十六年己亥(一六五九)進士,授廣東長寧知縣。罷歸,以讀書治學爲務。私謚仁簡。著有《志矩齋集》。傳見徐元文《含經堂集》卷二八《墓志銘》、《清史列傳》卷六六、《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二一八、《國朝宋學淵源記》卷下等。衣言堂乃長洲彭氏家族堂名。參見文革紅《毛聲山批評〈第七才子書琵琶記〉“浮雲客子序”作者考》(《蘇州大學學報》二〇〇八年第三期)。

[87] 康熙丙午:康熙五年(一六六六)。

[88]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陰文方章“浮雲客子”,陽文方章“將就軒”。按,金閶古香樓刻本印章爲“衣言堂”。

[89] 程士任(一六六六—一七三五後):字自莘,號灌叟,書齋名課花書屋,蘇州(今屬江蘇)人,一說成都(今屬四川)人。兩儀堂書坊主。雍正十一年(一七三三),爲成裕堂刻巾箱本《成裕堂繪像第六才子書西廂記》作序。

邪:北京師範大學圖書館藏《成裕堂繪像第七才子書》本作“淫”。

描:北京師範大學圖書館藏《成裕堂繪像第七才子書》本作“繪”。

兔:底本作“免”,據文義改。

任,日本東北大學藏清乾隆三十二年丁亥(一七六七)序周氏琴香堂刻本《琴香堂繡像第七才子書琵琶記》本作“素”。

[94] 雍正乙卯:雍正十三年(一七三五)。

芥子園:北京師範大學圖書館藏《成裕堂繪像第七才子書》本作“成裕堂”。

[96]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陰文方章“程士任”,陽文印章“自莘”。日本東北大學藏清乾隆三十二年丁亥(一七六七)序周氏琴香堂刻本《琴香堂繡像第七才子書琵琶記》本題署作“乾隆丁亥長至日松陵周素庵書於琴香堂”,後有陰文方章“周約”、陽文方章“素庵”二枚,然全序文字同程序,當據程序而改題。參見黃仕忠《日藏中國戲曲文獻綜錄》,頁八八。

[97] 此文當爲毛聲山撰。

[98] 白門快友:或指南京醉耕堂書坊主人周亮工(一六一二—一六七二)、亮節(一六二二—一六七〇)兄弟,參見陸林《金聖歎與周亮工關係探微——兼論醉耕堂本〈水滸傳〉和〈天下才子必讀書〉的刊刻者》,收入氏著《求是集——戲曲小說理論與文獻叢考》(中華書局,二〇一一,頁一九二)。

[99] 此文前云“十六七歲”時閱讀《琵琶記》,“竊念異日當批之、刻之,以公同好。不意忽忽三四十年”。據此,則此本康熙五年(一六六六)初刻時,毛綸應在五十五歲以上,則其生年當在明萬曆三十九年(一六一一)之前。

[100] 蔣子新又:卽蔣銘(一六三五—一六六九),字新又,太倉(今江蘇蘇州)人。清庠生。康熙五年至七年(一六六六—一六六八),曾輯錄《古文彙鈔》十卷,現存蘇州交翠堂刻本,臺灣大學圖書館藏。參見陸林《金聖歎史實硏究》(頁五七五—五七八)。

雖闕畫理,底本作“漢調盡埋”,據文義改。

月,底本作“曰”,據《詩經·王風·揚之水》改。

自,底本作“白”,據文義改。

[104] 康熙丙午:康熙五年(一六六六)。題署之後有如下文字:“雍正乙卯春日七旬灌叟程自莘氏較刊於吳門之課花書屋”,“蘇州閶門外上津橋下塘西山廟前藏板”。

[105] 費錫璜(一六六四—一七二三?):字滋衡,一作滋蘅,新繁(今四川新都)人,僑居江都(今江蘇揚州)。費密(一六二五—一七〇一)次子。與其兄錫琮(一六六一—一七二五)皆有詩名,曾合撰《陪庭偕詠》三卷。以入幕、教塾爲生。著有《漠蒔德銳》、《費滋衡詩》、《掣鯨堂詩集》、《焦螟詞》等。傳見《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四二八、民國《新繁縣志·人物列傳》卷八李宗孔《費孝節先生小傳》等。參見林新萍《清初詩人費錫璜硏究》(福建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二〇一六)。

“以”字,底本闕,據上下文補。

[107] 髙郵從西文先生:未詳,待考。

[108] 葉蒼舒:卽葉芳標,一名方標,字蒼舒,號蓮嶼,一作濂峪,吳縣東山(今屬江蘇蘇州)人。葉聲次子,葉芳嘉弟。清初廩貢生。善詩文,家有藏書萬餘卷。後破家財,至貧窮老死。編太湖詩文集《兩朝國雅》。著有《深柳讀書堂詩鈔》、《濂峪存草》、《冰雪篇》、《香草》(以上四種并見《七十二峯足徵集》卷五四)、《碎金集》等。傳見民國葉承慶《鄉志類稿·人物·文學》(江蘇省吳縣東山縣志)。其《毛聲山批評琵琶記序》,未見。

[109] 許濬(約一六三一—一六八四後):本姓鄭,育於許氏,字致遠,號懦庵,別署莫釐山人,吳縣東山(今屬江蘇蘇州)人。明季府學生鄭圃弟。曾評輯《四代律存》。著有《許子詩存》、《許子文存》。傳見葉蒼舒《莫釐山人小傳》(附於清康熙間刻本《許子文存》卷首)。

[110] 巴縣山父:巴縣(今屬重慶)人,姓名、生平均未詳。

夏日,大正二年(一九一三)排印本卷首《譯本琵琶記序》作“長夏”。

[112] 癸丑:民國二年(一九一三)。

[113] 西村天囚:卽西村時彥(一八六五—一九二四),字子俊,號天囚,晚號碩園。東京帝國大學文學博士,曾任大阪《朝日新聞》主筆、京都帝國大學講師等。撰《楚辭王注考異》、《楚辭纂說》、《屈原賦說》、《楚辭集釋》、《日本宋學史》等。譯戲文《琵琶記》,現存稿本及大正二年(一九一三)排印本,首有王國維《譯本琵琶記序》。排印本有《自序》,謂:“予譯《琵琶記》,日登報章,始自癸丑四月十六日,訖於六月廿日。社中同人以報紙易散逸,胥謀命工。待紙型旣成,乃借活版,另用楮紙,橫行排印,成小冊子,總五十部,各取一本,代傳寫也……大正癸丑六月念四,於大阪朝日新聞編輯局北窗,村彥子俊甫。”(見黃仕忠《日藏中國戲曲文獻綜錄》,頁九〇—九一)

之劇,大正二年排印本卷首《譯本琵琶記序》作“之視北劇”。

其,大正二年排印本卷首《譯本琵琶記序》作“又”。

則未有聞也,大正二年排印本卷首《譯本琵琶記序》作“之有譯本則自此書始”。

大正二年排印本卷首《譯本琵琶記序》署“孟夏晦日齊州王國維”。

[118] 底本無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