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戏曲序跋纂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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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月亭(施惠?)

施惠,字君美,杭州(今屬浙江)人。元朝後期居吳山城隍廟前,以坐賈爲業。著有《古今砌話》。一說君美姓沈,見《錄鬼簿》曹楝亭本。參見俞爲民《南戲〈拜月亭〉作者和版本考略》(《文獻》一九八六年第一期)。

《拜月亭》,全名《王瑞蘭閨怨拜月亭》,一作《蔣世隆拜月亭》,或作《幽閨怨佳人拜月亭記》,明人改本或稱《幽閨記》。《永樂大典·戲文二十五》、《南詞敍錄·宋元舊篇》等著錄。現存明萬曆十七年(一五八九)金陵唐氏世德堂刻重訂本(《古本戲曲叢刊初集》、《中華再造善本(明代編·集部)》均據以影印)、萬曆間虎林容與堂刻李卓吾評本(《古本戲曲叢刊初集》據以影印)、明末吳興淩延喜刻朱墨套印本(民國間陶氏《喜詠軒叢書》本據以石印)、明金陵唐氏文林閣刻本、明末書林蕭騰鴻師儉堂刻陳睂公評本、明末德壽堂刻羅懋登注釋本、明末毛氏汲古閣原刻本、清康熙五十五年(一七一六)沈兆熊鈔本、清末劉氏暖紅室刻本等。

拜月亭序[1]

李贄

此記關目極好,說得好,曲亦好,眞元人手筆也。首似散漫,終致奇絕。以配《西廂》,不妨相追逐也,自當與天地相終始。有此世界,卽離不得此傳奇,肯以爲然否?縱不以爲然,吾當自然其然。詳試讀之,當使人有兄兄、妹妹、義夫、節婦之思焉。蘭比崔重名,猶爲閒雅,事出無奈,猶必對天盟誓,願終始不相背負,可謂貞正之極矣。興福投竄林莽,知恩報恩,自是常理。而卒結以良緣,許之歸妹,興福爲妹丈,世隆爲妻兄,無德不酬,無恩不答。天地之報施善人,又何其巧與?

溫陵卓吾李贄撰。

(《古本戲曲叢刊初集》影印明萬曆間虎林容與堂刻本《李卓吾先生批評幽閨記》卷首)

序拜月西廂傳[2]

李贄

《拜月》、《西廂》,化工也;《琵琶》,畫工也。夫所謂畫工者,以其能奪天地之化工,而其孰知天地之無工乎?今夫天之所生,地之所長,百卉具在,人見而愛之矣,至覓其工,了不可得,豈其智固不能得之與?要之,造化無工,雖有神聖,亦不能識知化工之所在,而其誰能得之?由此觀之,畫工雖巧,已落第二義矣。文章之事,寸心千古,可悲也夫!

且吾聞之,追風逐電之足,決不在於牝牡、驪黃之間;聲應氣求之夫,決不在於尋行數墨之士;風行水上之文,決不在於一字一句之奇。若夫結構之密,偶對之切,依於理道,合乎法度,首尾相應,虛實相生,種種禪病,皆所以語文,而皆不可以語於天下之至文也。

雜劇、院本,此遊戲之上乘也。《西廂》、《拜月》,何工之有?蓋工莫工於《琵琶》矣。彼髙生者,固已殫其力之所能工,而極吾才於旣竭。唯作者窮巧極工,不遺餘力,是故語盡而意亦盡,詞竭而味索然亦隨以竭。吾嘗攬《琵琶》而彈之矣,一彈而嘆,再彈而怨,三彈而向之怨嘆無復存者。此其故何耶?豈其似眞非眞,所以入人之心者不深邪?蓋雖工巧之極,其氣力限量,只可達於皮膚血骨之間,則其感人僅僅如是,何足怪哉!

《西廂》、《拜月》,乃不如是。意者宇宙之內,本自有如此可喜之人,如化工之於物,其工巧自不可思議爾。且夫世之眞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於爲文也。其胷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所以告語之處,蓄極積久,勢不能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嘆,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已之壘磈,訴心中之不平,感數奇於千載。旣已噴玉唾珠,昭回雲漢,爲章於天矣,遂亦自負發狂,大叫流涕,慟哭不能自止。寧使見者聞者,切齒咬牙,欲殺欲割,而終不忍藏於名山,投之水火。予覽斯記,想見其爲人,當其時必有大不得意於君臣朋友之間者,故借夫婦離合因緣以發其端,於是焉喜佳人之難得,羨張生之奇遇,比雲雨之翻覆,嘆今人之如土。

其尤可笑者,小小風流一事耳,至比之張旭、張顛、羲之、獻之,而又過之。堯夫云:“唐虞揖讓三杯酒,湯武征誅一局棋。”夫征誅揖讓何等也,而以一杯一局覷之,至眇小矣。嗚呼!今古豪傑,大抵皆然。小中見大,大中見小,舉一毛端,建寶王刹;坐微塵裏,轉大法輪。此自至理,非干戲論。倘爾不信,中庭月下,木落秋空,寂寞書齋,獨自無賴,試取琴心,一彈再鼓,其無盡藏不可思議,工巧固可思也。嗚呼!若彼作者,吾安能見之與?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一四〇六冊明賀復徵《文章辨體彙選》卷三二七)

拜月亭序

陳繼儒[3]

蔣生因遭兵災,偕妹逃生,徬徨途次,以瑞蓮、瑞蘭一字之誤,遂獲好逑之托。招商店裏,雲雨正濃,無奈其父識面,强迫歸寧,丟蔣生於半途,至淒切於愁楚矣。詎意瑞蘭流移黃□,獲與瑞蓮爲姊妹,興福及第同榜,得與瑞蓮結絲蘿,使世隆琴瑟和鳴,塤篪協奏,亦天地間勝事哉!拜月亭中,訴盡衷曲,千載流傳,共作一場勝話。余因品藻及之,有盡筆舌,不盡情趣。

雲間陳繼儒題[6]

(明末書林蕭騰鴻師儉堂刻本《鼎鐫陳睂公先生批評幽閨記》卷首)

拜月亭總評[7]

闕名[8]

《拜月》曲都近自然,委是天造,豈曰人工。妙在悲歡離合,起伏照應,線索在手,弄調如意。興福遇蔣,一奇也,卽伏下賊寨逢迎,文武並贅。曠野兄妹離而夫妻合,卽伏下拜月緣由。商店夫妻離而父子合,驛舍而子母夫妻俱合,又應前曠野之離。商店兄弟合,又起下文武團圓,夫妻兄妹總成奇逢結局。豈曰人力,蓋天合也,命曰“天合記”。

(《不登大雅文庫珍本戲曲叢刊》第一三冊影印明末書林蕭騰鴻師儉堂刻本《鼎鐫陳睂公先生批評幽閨記》卷末)

拜月亭傳奇跋

淩延喜[9]

《拜月亭》一記,屬元詞四大家之一。王元美先生訾其有三病[10],然詞林家至今膾炙之,何也?蓋其度曲不以駢麗爲工,而樸眞蘊古,動合本色,與中原紫氣之習判不相入,非近日作手所能振腕者。獨歲月久湮,迄無善本,舛錯較他曲滋甚。

乃家仲父卽空觀主人[11],素與詞隱生伯英沈先生善[12],雅稱音中塤篪。每晤時,必相與尋宮摘調,訂疑考誤。因得渠所鈔本,大約時本所紕繆者,十已正七八;而眞本所不傳者,十亦缺二三。或止存牌名,不悉其詞;或姑仍沿習,不核其寔。余竊有志,蔑由正焉。

今茲刻悉遵是本,板眼悉依《九宮譜》。至臆見確有證據者,亦間出之,以補詞隱生之不及。其缺疑猶是也。儻世謂予除此記一塵劫,予何敢任?若謂予不獲聯此記於全璧,猶留餘誤以俟後人,予亦何敢辭?

西吳椒雨齋主人三珠生題。

(明末吳興淩延喜刻朱墨套印本《幽閨怨佳人拜月亭記》卷首)

附 拜月亭記跋[13]

王立承[14]

《拜月亭記》四卷,明吳興淩延喜校刊,朱墨本。延喜,字三珠,又號椒雨齋主人,濛初從子。濛初,字初成,又號卽空觀主人,曾校刊《西廂》、《琵琶》二記。其自度曲,有《北紅拂》、《顛倒因緣》、《喬合衫襟記》,均見著錄。(《喬合衫襟記》,見延喜《琵琶記序》,疑卽《顛倒因緣》,抑另是一曲,無可考。)《衡曲麈譚》稱其“清言楚楚,詞林之彥”。焦里堂《劇說》引西堂題《紅拂記》云[15]:“初成更爲北劇,筆墨排奡,睥睨前人。”其爲世所推重如此。

按是書雖延喜所編刻,然評語實多出於初成之手。原《跋》謂:“家仲父得之詞隱鈔本。”而末折【尾】曲:“中郎兔穎端溪硯,闕處完成斷處連,從此人家盡可搬。”《琵琶記凡例》謂:“非君美之舊。”此本雖未刪削,但仍存初成語於其上,是其證也。

卷中每錄詞隱論評,曲名襯字,多所釐正,允推善本。如首卷第二折【月上海棠】一曲,引詞隱之說,並加按語曰:“‘此折【月上海棠】二曲,皆生獨唱。至十一折【緱山月】引子,則生唱一闋,旦唱一闋,繼以【玉芙蓉】、【刷子序】各二曲,及聞遷都報後,乃以【薄媚衮】終焉。今坊本並【緱山月】半曲、【玉芙蓉】、【刷子序】於此,而廢【月上海棠】二曲,謬矣。’據所云【月上海棠】有二曲,此止存其一,惜爲優人省去,無從獲覩。”其說足證羅懋登、陳睂公諸本之誤。然近日海寧王氏跋暖紅室刻本(卽景刻羅氏本),獨謂汲古閣本將第二折【緱山月】以下五闋,移入第十一折,關目亦異,且以其本較毛刻爲古;並謂《嘯餘譜》所載【喜遷鶯】、【杏花天】、【小桃紅】三闋,無可考見。不知子晉正自有據,而【喜遷鶯】至【江頭送別】共十曲,已爲淩氏收刻於附錄之中。惜未見此書,共相參證也。

癸亥五月[16],潞河王立承題記[17]

(民國間陶氏《喜詠軒叢書》石印明末淩延喜朱墨印本《幽閨怨佳人拜月亭記》卷末)

羅懋登注拜月亭跋[18]

王國維[19]

世之論傳奇者,輒曰《荊》、《劉》、《拜》、《殺》,皆明初人作也。《白兔》不識何人所撰,《荊釵》出於寧獻王(權),《殺狗》出於徐仲由。《拜月亭》則元王實父、關漢卿均有雜劇,而南曲本相傳出於元施君美(惠),何元朗、臧晉叔、王元美均謂如此;然元鍾嗣成《錄鬼簿》但謂“君美詩酒之暇,唯以塡詞和曲爲事,有《古今砌話》,編成一集”,而不言其有此本。元朗諸家之言,不知何據。今案此本第四折中,有“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句,此乃用明太祖微行時爲閹豕者題春聯語,可證其爲明初人之作也。

《拜月亭》,明毛子晉刻入《六十種曲》,題曰《幽閨記》。今取毛刻與此本相校,則第一折中之【緱山月】以下五闋,毛本移入第十一折,而關目之名亦自不同,可知此本較毛本爲古。然明程明善《嘯餘譜》南曲中所選【喜遷鶯】、【杏花天】、【小桃紅】三闋,此本亦無之,則此本雖古於毛本,亦經明中葉以後刪改者。然在今日,可云第一善本矣。

宣統紀元正月三日[20]

(一九八三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一九四〇年商務印書館《海寧王靜安先生遺書》影印本《王國維遺書》之《觀堂別集》卷三)

附 拜月亭跋[21]

吳梅

《幽閨》本關漢卿《拜月亭》而作,記中《拜月》一折,全襲原文,故爲全書最勝處,餘則頗多支離叢脞。余嘗謂《拜月》多僻調,令人無從訂板。魏良輔僅定《琵琶》板式,不及《幽閨》,於是作譜者咸取《琵琶》,而《拜月》諸牌,如【恤刑兒】、【醉娘兒】、【五樣錦】等,腔板格式,各無一定矣。又如《旅婚》、《請醫》諸折,科白鄙俚,聞之噴飯,而嗜痂者反以爲美,於是劇場惡諢日多一日。此明嘉、隆間梅禹金、梁少白輩作劇,所以用駢句入科白,亟革此陋習也。

明人盛稱《結盟》、《驛會》兩折,殊不見佳。《結盟》折惟【雁兒落】一支頗勝,然襲用鄧玉賓小令,其詞見《北詞廣正譜》“秋風蜀道難”下,鄧氏原文,尚有“休干,誤殺英雄漢;看看,星星兩鬢斑”四句,今《幽閨》作“險些兒誤殺了個英雄漢,淒淒冷冷,埋冤世間”,至不合【得勝令】格式。此恐沿習之誤,不知毛刻所據何本也。《驛會》【銷金帳】六支,情文差勝。顧湯若士《紫釵·女俠輕財》折,卽依據此折,持較此曲,若分霄壤,不止出藍而已也。今摘錄二折,略見一斑。霜崖。

(民國十九年上海商務印書館排印本吳梅《曲選》卷一)


[1] 此文收入《李溫陵文集》卷八《雜述》,題爲《拜月》,無題署,見《續修四庫全書》第一三五二冊影印明刻本。

[2] 此文又見《李溫陵文集》卷八《雜述》,題爲《雜說》,見《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一三五二冊影印明刻本。

[3] 陳繼儒(一五五八—一六三九):字仲醇,一作中醇,號睂公,又號麋公,別署睂道人,華亭(今上海松江)人。萬曆六年(一五七八)諸生。十四年,棄科舉,布衣終生。屢奉詔徵用,皆以疾辭。編刻《寶顏堂祕笈》等。著有《陳睂公先生全集》、《晚香堂集》、《白石樵眞稿》、《妮古錄》、《皇明書畫史》等,批評《西廂記》、《拜月亭》、《琵琶記》等戲曲。傳見《明史》卷二九八。參見陳夢蓮《睂公府君年譜》(明崇禎間吳震元刻本《陳睂公先生全集》附)、李鳳萍《晚明山人陳睂公硏究》(臺灣東吳大學碩士學位論文,一九八五)、張靜秋《陳繼儒與晚明山人文化》(南京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一九九七)、李斌《陳睂公硏究》(中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二〇〇三)、馮勇《陳繼儒書法年表及相關問題硏究》(南京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二〇〇六)、髙明《陳繼儒硏究:歷史與文獻》(附錄《陳繼儒年譜》,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二〇〇八)等。

底本此字難以辨識。

訴,底本作“訢”,據文義改。

[6]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陰文方章“陳繼儒印”,陽文方章“中醇”。

[7] 底本無題名。

[8] 此文當爲陳繼儒撰。

[9] 淩延喜:卽淩瑞森(一五九五—一六三八),字延喜,號三珠,別署三珠生、椒雨齋主人,烏程(今屬浙江湖州)人。淩濛初(一五八〇—一六四四)從兄蒞初(一五五六—一六四一)子。

[10] 王元美:卽王世貞(一五二六—一五九〇),生平詳見本書卷十二《曲藻》條解題。其訾《拜月亭》有三病,文見《曲藻》。

[11] 卽空觀主人:卽淩濛初(一五八〇—一六四四),別署卽空觀主人,生平詳見本書卷四《識英雄紅拂莽擇配》條解題。

[12] 詞隱生伯英沈先生:卽沈璟(一五五三—一六一〇),字伯英,別署詞隱生,生平詳見本書卷四《義俠記》條解題。

[13] 底本無題名。

[14] 王立承(一八八三—一九三六):字孝慈,號鳴晦,別署鳴晦廬主人,通縣(今北京通州區)人。清末監生,廣西法政學堂畢業,曾在民國政府任职,官至國務院祕書廳僉事。著名收藏家。著有《聞歌述憶》、《仙麗餘瀋》、《英秀集》等。

[15] 焦里堂:卽焦循(一七六三—一八二〇),字里堂,生平詳見本書卷十二《劇說》條解題。西堂:卽尤侗(一六一八—一七〇四),號西堂,生平詳見本書卷五《西堂樂府》條解題。《紅拂記》:指曹寅(一六五八—一七一二)《北紅拂記》雜劇,參見本書卷六該條解題。尤侗《題北紅拂記》,見本書卷六。

[16] 癸亥:民國十二年(一九二三)。

[17] 題署之後有陽文方章“立承”。

[18] 此文係王國維跋暖紅室刻本(卽景刻羅氏本)。

[19] 王國維(一八七七—一九二七):生平詳見本書卷十二《曲錄》條解題。

[20] 宣統紀元:宣統元年(一九〇九)。

[21] 底本無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