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尼合(阮大鋮)
《牟尼合》傳奇,一名《牟尼珠》,髙奕《新傳奇品》著錄,現存崇禎間吳門毛恆刻《石巢傳奇四種》本(《古本戲曲叢刊二集》據以影印)、民國八年(一九一九)董氏誦芬室《重刊石巢四種》本。
(牟尼合)題詞
湋川吏行者[1]
人以緣生,復以生生緣。緣中變幻,遂成器世界,而爲一大戲場。三千大千,盡弄情鬼;往古來今,都爲識死。以悲歡離合,膠柱冤親;致生旦淨丑,塗抹本來。試問當場燈火,從何生滅?傀儡線索,從何提掇?彼啼笑中人,自不能覺自反,借冷眼一點,諸趣立空。咄咄大夢,何所把持?獨有形山一寶,隨劫往來,恩愛不能染,兇燄不能摧,水火不能焚溺。歷盡生老病苦,止落精精光光,團圓一顆。噫!亦奇矣。
石巢老人犀照赤水,鉢降驪龍,鄭重此物,願同彼岸。以爲此方教體,利於扮演聲歌。於是借機說法,遊戲三昧,拈出達摩舊案,廣宣牟尼新聞,使恆沙國土,皆知善果福報,不出個中。卽梁武帝機緣未湊,當面錯過,然折蘆慈航,猶得及於子孫,保有寧馨,以圖家慶。回視兇魔,奈我佛珠何?倘人人知有家珍,生長愛護,不離寶母,永離危險,庶不負石巢一念婆心乎!不然擊鼓鳴鐘,上堂白槌,不能感發一切善男女,則棒喝葛藤,反不如板腔慈悲,石巢不更爲法王功臣云。
湋川吏行者題於清嘯軒[2]。
(牟尼合)序
曹履吉[3]
百子來存漁山,盡所爲甲乙諸藏,黃鐘音首悉不攜,間津津時曲。漁山曰:“曲無小,則‘聲依永,律和聲’,肇自經始,不敢妄談,百子豈有深味於中歟?”百子曰:“曲者,非指愛物之形也。聞之曲爲心曲,名言爲曲,實本爲心,心直中皆曲。於所取象,爲風綦似。此不論九奏八闋,起自皇時,卽自樂府推遷,下至匹夫匹婦,無不皆是。凡物之響,一切繇之。彫文蔚珈,與人合譜,磅礴象地,穹崇法天,極精入微。如鳩摩羅什、師曠、州鳩、萬寶常、王令言輩,皆光外辨聲,斷國之成敗。是其動作莫評於風,其被於人,不知所自來;其卷而去,莫知歸於何所。是亦有人事橐籥於前,而其決裂遂釀於後。風傳響動,鳥龜蠶馬,與風之自來自去,相爲璇環。借微天下之靈人,而徒與世之寡聞淺見者談乎?繇而較之,自唐虞以迄漢、唐、宋、元,其間有韻之聲,如古、《選》、五七言近體,俱可呼筏問津,古今同軌。獨至樂府,塗山“候人”,有娀飛燕,迄乎秦燔,漢氏叔孫制復,魏之三祖《秋風》列篇;降及晉、唐,傅玄、杜夔,律音奏雅,有宋胡瑗、阮逸輩,亟以聲音爲工;至於元,而《律曆考》成,要皆各寫元音,隨成譜本。嘗試觀其籥舞,《黃姑》、《桑落》,《迷迭》、《都梁》,歌轉清平,天子按節徐奏,以至大小《垂手》,《伊》、《梁》諸州,有各篇名,聲不相襲。不惟不襲,併聲亦不得傳。詆此沿之各代,俱自成家。考之千百如林,絕不一轍。豈必如本朝諸人,於有韻之詩,翻欲變舊從新,而於各代絕不相同之曲,顧乃欲卽新成故乎?”
漁山曰:“詩之新聲,已聞其概。此曲之卽新成故,可得詳與?”百子曰:“凡曲旣從新生,正當息慮于喁,以聽風之自轉,奈何抽黃對白,託爲牛鬼蛇神。此曲本近三百年來,惟《琵琶》、《西廂》,然《琵琶》不能無間。近代‘兩夢’傳奇,足厭人意。往時梁溪、松陵兩先生[4],號能顧曲,然梁溪猶在近遠之間。至‘兩夢’傳奇之外,復有他本,中多奧句,更多屋下架梁,令人憒憒,不暇舉其凡。所以然者,景不從心,一切皆繇外彀。悉類市寶,蒙昧金針,究使一二君子登場,鐘鼓元聲,不知誰爲獨有?至於牌名合拍,尚爾惛然莫知。於是倩彼伶人,徒取充韻。有强合宮調,或轉入商聲;元是越聲,或插入南調。諸如此類,襲沿强尋。一事櫽合,各本同調,中間成事,悉做不知。夫盡力前詞,已非如各代,自號一家,況見種種祖襲謬傳,豈三調之正聲,非韶、夏之鄭曲乎?”
漁山曰:“論變旣詳,無如請式。”於是撰蕭思遠牟尼合事,自唱自板,抵十五六日,迄用有成。語語繇衷,半字不寄籬下,總若天風自來,悉成妙響。夫妻父子,與人間朋友,俊氣俠腸,接筍穿微,一絲不漏。惟是妙處,令人設身易地,痛癢自知。雖剝盡四庫靈文,不知何處下手;正恐到下手處,纖毫無用。於此獨見天心,正是百子顓門。海內始知大龍獨步,視向之黃鐘音首,到此別開洞天,而樂府之精微乃盡。擬於今秋八月,須邀何人賞聽?則天門之內,一座青山,呼起謝朓、青蓮,百子當歌,漁山爲之起舞。
漁山子識[5]。
(牟尼合)題詞[6]
文震亨[7]
石巢先生《春燈謎》初出,吳中梨園部及少年場,流傳演唱,與東嘉、中郎、漢卿、白、馬並行。識者推重,謂不特串插巧湊,離合分明,而譜調諧叶,實得詞家嫡宗正派,非拾膏借馥於玉茗《四夢》者比也。
今歲避暑姑熟,十六日而復成《牟尼合》一傳,綽影布稿,鏤空成葉,首尾關合,肢節生動。南中一時歌茵舞席,卜夜達曙,非是不歡。而余方浪遊其地,謬附賞音,以爲塡詞一道,幾於《廣陵散》絕,不意當吾世而復聞正始。
蓋近來詞家,徒騁才情,未諳聲律,說情說夢,傳鬼傳神,以爲筆筆靈通,重重慧現。几案儘具奇觀,而一落喉吻間,按拍尋腔,了無是處,移換推敲,每煩顧誤,遂使歌者分作者之權。而至於結骸造形,未能吹氣生活,分齣砌白,又多屋下架梁,使登場者與觀場者之神情,兩不相屬。誰爲作俑,吾不能如侏儒附和矣。
先生一洗此習,獨開生面,覺余心口耳目間,靡所不愜。觸聲則和,語態則豔,鼓頰則詼,攦藻則華,伸義則俠,結想則幻,入律則嚴。其中有靈,非其才莫能爲之也。若夫苦海流浪,彼岸解脫,衣裏得珠,棘端作戲,此雖先生寓言乎,然歌舞間更唱宗風矣。
香草垞禪民題於白門寓齋[8]。
(以上均《古本戲曲叢刊二集》影印明崇禎間刻本《遙集堂新編馬郎俠牟尼合記》卷首)
附 牟尼合跋[9]
王立承
此曲阮大鋮筆,爲在南都時作。近董授經先生有復刻[10],鐫校絕精,爲一時善本。惟佚湋川吏行者康、曹履吉①兩序,僅存文啓美一序而已。卷下《伶詞》一齣,頗有異同。按劇中內官牛承恩、邢翰用,慶賀舊內使裴寂生日,召搬猴戲芮來承應,對牛、邢云:“好笑的儘有,只怕有拘。”牛云:“不妨。”因將麻叔謀喫娃娃事,直陳不諱。三人大憤,密奏,致麻於法。是時,南都久忘國恥,每耽戲劇。阮製諸曲,固以之自娛,亦兼以媚諸貂璫。初塡此曲,實以程咬金、秦叔寶二人,慶尉遲敬德生辰。嗣以延諸閹玩賞,又改爲牛、邢、裴三宦,微示歌頌功德之意。當時卽刊有兩種曲本。故此本獨爲白皮紙精印,所以媚宦官者至矣。其程、秦本,則以之宴清流及諸士人,顯有不同。董祗見《伶詞》之程、秦本,遂照刊焉。授經刻書,至爲精審,自非擅有改易也。其實,牛、邢、裴何異於程、秦、敬德,同是科介,毫無關係,因思其故,蓋由此也。大鋮聞魏閹敗,卽急上疏劾之,若未聞也者。同時,並齎請開東林禁錮二疏,又密偵魏果敗否,更具稱頌魏疏,及重劾東林疏,蓋惟恐魏誅之不實,爲此首鼠兩端。其作僞心勞日拙,概可想見。然初不料六百年後,有余以發其覆也。
民國二十二年九月七日,病後漫識。珠還[12]。
(同上《遙集堂新編馬郎俠牟尼合記》卷末)
附 牟尼合跋
吳梅
余所藏圓海曲,旣得四記,所未見者,《獅子賺》、《忠孝環》二種耳。此記題作《馬郎俠》,通本重在芮小二盤馬一場,萬不可少。余嘗謂圓海各曲,皆具歌舞之狀,往往香檀脆管之中,得曼衍魚龍之戲,蓋謂此也。麻叔謀竊食小兒,事見《煬帝開河記》。麻叔謀以征北大總管爲開河都護,而以蕩寇將軍李淵爲副使。淵稱疾不赴,乃以左屯衛將軍令狐達爲開渠副使都督。記中雜述神鬼事頗多,而重在二金刀事。二金刀者,指叔謀卒罹腰斬也。陶榔兒爲陵寧下馬村人,以祖父塋域傍河道二丈餘,慮其發掘,乃盜他人孩兒年三四歲者殺之,去頭足,蒸熟①以獻叔謀。咀嚼香美,迥異羊羔,於是食人之事起矣。令狐達知之,潛令人收兒骨,未及數日,已盈車。圓海劇中情實,蓋本此也。惟以陶榔兒爲麻府中軍,後爲王千牛一詩感動,潛蹤遠遁,則與事實不符。榔兒固首獻嬰兒者,且與叔謀同服典刑也。劇中令狐頔得佛珠爲子,卽暗射閹党乾兒義子。恨通本事蹟,無從臆測耳。《競會》折【梁州新郎】內,夾【水底魚】二曲;《分珠》折【賺曲】後,接【憶多嬌】、【鬬黑麻】;《索噉》折【二郎神】下,緊接【六么令】四曲,再用【山坡羊】二曲,皆合排場搬演。緊慢相次,遲速合度,此等承接,雖梁伯龍、張鳳翼,且未能知之也。《掠溺》折,以副淨唱【懶畫睂】,方有鈎勒。《返魂》折【混江龍】一套,《蘆渡》折【粉蜨兒】一套,皆不合規律。圓海南詞,諧美可聽,至北詞每多鉤輈格磔,未識所據何譜。計當時《太和正音譜》久已行世,何以棄而不用,是眞無可解矣。
霜厓。
(上海中華書局民國二十九年鉛印本《新曲苑》所收《霜厓曲跋》卷三)
[1] 湋川吏行者:姓名、籍里、生平均未詳。
[2] 題署之後有陰文方章二枚:“心傳二瞻”、“雪夜書千卷花時酒一杯”。
[3] 曹履吉(?—一六四二):字提遂,號元甫,別署漁山、漁山子、博望山人,當塗(今屬安徽)人。萬曆四十四年丙辰(一六一六)進士,授戶部主事,歷員外郎,出爲河南提學僉事,遷參議,晉光祿少卿。著有《博望山人稿》、《辰文閣集》、《青在堂集》等。傳見乾隆《當塗縣志》卷一八、乾隆《太平府志》卷二四、陳田《明詩紀事》庚簽卷七等。
[4] 梁溪:無錫別稱。未詳所指何人。松陵:屬吳江(今江蘇蘇州),此處指沈璟(一五五三—一六一〇)。
[5]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陽文方章“漁山”,陰文方章“曹履吉印”。
[6] 題名下有“香草”印章。
[7] 文震亨(一五八五—一六四五):字啓美,別署香草垞禪民,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天啓五年乙丑(一六二五)恩貢,授隴州判。崇禎初爲中書舍人,給事武英殿。明亡,絕粒死,謚節愍。著有《長物志》、《香草詩選》、《儀老園記》、《金門錄》、《文生小草》、《琴譜》、《開讀傳信》等。傳見《小腆紀傳》卷四九、民國《吳縣志》卷六六等。
[8]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陰文方章“文震亨印”,陽文方章“啓美氏”。
[9] 底本無題名。
[10] 董授經:卽董康(一八六七—一九四七)。
① 吉,底本無,據序者名補。
[12] 題署之後有陰文方章“王立承印”。
① 熟,底本作“熱”,據文義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