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头寨里的“另一半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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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自序 大山里有我的村庄

我的故乡叫“水头寨”,她偏居西南一隅,位于莽莽群山之中。故乡的山,重岩叠嶂,壁立千仞。

小时候,我以为村子四周的大山是围墙,蔚蓝色的天空是屋顶,这样圈起来的地方,就是整个世界,山外没有人烟。世界只有我的村庄,我的村庄就是全世界。

山里的生活是简单而快乐的,童年带着幼稚,带着无邪,也孕育着好奇。

农家的孩子,七八岁便已经是家里的一个劳力。我的任务,主要是放牛。

因为这个差事,让我在10岁之前,几乎涉足了村庄周围的每一座大山。一次次山顶之行,我隐隐约约看到山外的一些景色。山外真的没有人烟吗?我好奇起来。

为了满足这个好奇心,我爬到村子背后那座海拔最高的山峰——轿子山山顶一探究竟,我看到的,是远方连绵起伏的群山。

我确信,山外还有山。那山外有没有人呢?这个问题,困扰了我整个童年。

直到我快10岁时,父亲带我翻越一座座大山来到小镇上,看到“繁华”的小镇,还有那些不用干农活靠领国家工资生活的人们,我才相信,山外还真有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所以,当我想写一写处在大山深处的故乡时,犹豫了很多年,迟迟没有动笔。因为,她太平淡无奇了。

300年来,乡亲们聚族而居,紧跟时令。这样的农耕生活,影响了乡亲们的文化特质。农耕经济的生产生活方式主要是劳动力与土地的结合,稳定安居是前提。这种生产和生活方式,使乡亲们形成了安土乐天的生活情趣,他们希望起居有定,耕作有时。

平凡的水头寨,不能和华西村、小岗村、大寨那样,因在历史进程中成为解剖时代的标本而尽人皆知,她只是全国几十万个行政村中的一个,平平凡凡。

故乡有没有自己的秘密?这些年,我不断回乡。只要回到故乡,我都会脱下城市的“外衣”,散去一身的尘嚣,从内心深处以一副清净的姿态融入乡村的安宁,像童年时代一样在村庄生活,像父亲一样游刃于乡村的人情社会,礼尚往来、互惠互助、宗族事宜……能做的我都尽量去做。

当然,回到故乡,我不仅仅是体验和观察乡亲们的日常生活,作为乡村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和依靠读书进了城的农人,再次进入故乡,我必须摈弃文人式的乡愁,或者是对乡土简单的怀想,去正视村庄面临的问题。

而这个“正视”,确切来说,是从2012年开始的。

2012年,临近春节时,我比往年提前了一些时间回到故乡。腊月里,是观察乡村最好的时间。因为只有在这个时间里,当外出务工的人们回到家乡等待过年时,村子才会呈现她原本应该有的生机和面貌,也会呈现出她不能承受之重。

回到故乡,我浮光掠影地在微博上记录了一些观察和感受,其中,不乏这样的感怀:“尽管对村庄我再熟悉不过了,但是,当我真正深入她的肌肤之时,却陷入了无限的惆怅。这是我的家乡吗?很多人家人去楼空,房前屋后,看到的多是老人的身影,给人破败落寞之感。”“是什么让村庄的传统文化和传统道德在慢慢解构?为什么人们对乡村古朴的道德感越来越失去尊重?”……

同事看了我的微博,邀我写一篇文章,给我定的题目就是《一个西部民族乡村的春节图像》。

我一开始不想把家乡这种“负面”的事情公开宣传,也不想跟随“回乡体”的大流,无病呻吟,落入俗套。但同事的一句话点醒了我:“你家乡的变迁,不就是中国西部乡村的一个缩影吗?”

这句话点醒了我。实际上,关于我小时候对于世界的看法是不是“一个人的观点”这事,我曾经印证过。

2004年,还在上大学的我,和几个同学到贵州安顺一个农村搞社会调查。一个乡村小学校长得知村里来了几个大学生,邀请我们分别给村小的学生上一堂课,我被分到的年级是五年级。

领到任务之后,几位同学都极其认真,各自备课去了。一堂课,我要给村里的小学生讲什么?传递什么?思考再三,我决定告诉他们,外面有一个精彩的世界。

第二天上课时,我问孩子们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困扰我童年的那个问题——山外有没有人烟?

孩子们听后摇摇头,他们的想法和我小时候惊人一般相似——世界只有我的村庄,我的村庄就是全世界。

“那我从哪里来?”面对我的问题,孩子们睁大了疑惑的眼睛。是啊,如果山外没有人烟的话,眼前的这位哥哥是从哪里来的呢?

那天的课,我循循善诱,目的是想在45分钟的时间里,为山里的孩子播下一粒种子,希望它未来生根发芽。

这件事告诉我,故乡所面临的一切,不是个案。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一个村庄藏着的,是“另一半中国”的故事。

实际上,在时代大潮的面前,故乡怎能独善其身。这些年,山村在加速被动地变化着,她被卷入了社会变迁的洪流之中。

故乡的背后站着一个时代!

观察这个时代缺少一个乡村吗?答案当然是不缺。不过,我属于这个山村,一如熊培云在《一个村庄里的中国》里所说:“任何人都可以思考中国的前途,但没有人能代替我回到这个毫不起眼的小村庄。”

我答应同事选取一些画面,写一篇文章。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关注处于大山深处的小村庄,关注她的痛楚和迷茫,关注她的裂变和新生。

一次次进入故乡,我才发现平凡的故乡隐藏着太多的秘密。在社会变迁情境中,村民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发生着急剧变化;作为一个多民族聚居的村庄,各民族在守望相助中形成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成为生命的支柱;人口结构在变化着,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仍然保持着传统的“差序格局”;土地虽然没有像以前那样被视为生命,但处理好农民与土地的关系仍然十分重要……

无疑,故乡是中国改革进程中的一个缩影。她的过去与现在,经历的痛苦与孕育的希望,都映射着乡村社会的变迁与转型。

其实,不光是水头寨。由于工作的原因,这些年,我走访过成百上千个乡村,采访过成千上万位农民。我发现,这些村庄绝大多数和我的故乡一样,默默无闻却又隐藏着自己的秘密。是她们,绘制成了广袤农村的现状,构成了“另一半中国”。

有人说:“中国很大,不过这个很大的国家,可以说只有两块地方:一块是城市,另一块是乡村。中国的人口很多,不过这十数亿中国人,也可以说仅分为两部分人:一部分叫城里人,另一部分叫乡下人。”数据显示,截至2017年,我国城镇化率已经达到58.5%,城与乡,几乎各占一半。对于传统中国而言,中国在农村,对于城乡中国来说,乡村依然是观察中国社会的一个重要窗口。而作为几十万个村庄之一的水头寨,为我们认识乡村,思考乡村问题、中国社会问题,提供了一个宝贵的样本。

具体到本书,记录的是乡亲们的命运变迁,也有对我往日生活的追思。我希望通过一个个乡土故事,来呈现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普通中国农村人的生活和生存状态。

我是一个媒体人,新闻采访是我的本行和饭碗。但是,本书的采访,我不是手持录音机和笔记本式面对面的访谈,而是以一个村庄人的身份——那个乡亲们熟悉的“小买银”(我的乳名),走进他们的心灵深处。

真实是新闻的生命,尽管本书不是新闻作品,但我秉承了“真实”这一原则。写作方式上,每一篇文章,“我”都没有退居幕后,而是在“前台”当一个讲述者。我给你们讲述的故事,全都是我听到的、看到的和经历的。

本书一些关于乡村社会的观察和思考,全当是我的“采访札记”,并非是为乡村给出药方,只是一个归乡人的感怀。

我更希望通过本书,把一个偏远山村的喜怒哀乐介绍给你,把我可爱的乡里乡亲介绍给你,如果能得到你的关注,那将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