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深爱的每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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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幼年期

七岁的我已经理解了“离婚”这个词的意思。当被问起想和父亲还是母亲一起生活时,也从容地给出了答案。

父亲是专业领域中著名的学者,母亲的娘家家财万贯。无论跟哪边,我应该都不愁吃穿。这么一来,只要看自己的心情决定就行。最终我选择了跟随母亲。倒不是因为我喜欢母亲多过父亲,而是我担心跟了父亲会影响到他做研究。

两人离婚似乎是因为聊不来。父亲常在研究所过夜,偶尔回家时会和母亲聊研究的内容,但母亲一点都理解不了。父亲说话时总是抱着“我能理解的事对方肯定也能理解”的心态,两人聊起天来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我经常能看到母亲独自苦恼的背影。

所以我心想,我还是不要跟着父亲给他添乱比较好。不,当时的我倒也没有想得这么清楚。

有趣的是,离婚之后,父母的关系反而变好了。毕竟两人结过婚,还生了孩子,应该还是彼此相爱过的。在我长大前,父亲每个月至少会和母亲见一次面。有时带上我,有时单独见面,来往颇为密切。或许那样的距离感对两人来说正合适吧。总之,我很高兴父母能够和睦相处。知道自己没被嫌弃,我就放心了。

关于儿时,有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在父母离婚,我搬到母亲娘家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了几个月后,我让父亲给我买了一把空气枪。

某个休息日,我和母亲一起到公园去见父亲。原先每天住在一起,现在每个月只能见一次,我本以为自己会感到更加寂寞,但仔细一想,父亲的工作时间和休息日并不固定,我本来就很少见到他。倒不如说像现在这样一家人每个月一起出门一趟,相处的时间或许还变多了。

“小历。”

一个月没见的父亲喊了我的名字。住在一起的时候他多久才喊我一次名字呢?我记不太清楚了。这么想来,光是听到他喊我的名字,我就能这么高兴,这样的关系或许并不坏。

“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就在几天前,我迎来了八岁的生日。他应该是想给我买生日礼物吧。在父母离婚前,给我买东西的总是母亲,光是想到这次是父亲给我买东西,我就感到有些高兴。

而且,当时的我正好想要一样东西。

“我想要空气枪!”

“空气枪?”

“嗯,最近在学校很流行。”

“哦,在哪里能买到?”

我知道在一家百货商场的玩具店里能买到,因为有个同学总是炫耀自己的父母在那里给他买了空气枪。

我带着父母来到百货商场里的玩具店,找到了堆在商店角落里的空气枪。我完全不了解枪的种类,只是觉得大家都有的东西,我也想要有。我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把空气枪递给父亲。

“我要这个!”

“没想到还挺便宜的,连两千元(1)都不到。行,那就……”

父亲说到一半突然停下。

我不解地抬头看他的脸,只见他一直盯着盒子。

“适用年龄是十岁以上啊。”

我心想,糟了。

当时的我才刚满八岁。当然,那些炫耀空气枪的同学也都只有八岁或者七岁。很多同学的父母大概都不怎么在意细节吧。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否也是这样的。顺带一提,我的母亲是很注重细节的人。不过这次是我让父亲给我买礼物,那就和母亲没关系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我毕竟还是个小孩,没想太多。

如果父亲以适用年龄为由不给我买的话,我还准备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去说服他:同学们都有一把,八岁和十岁也差不了多少,我保证一定会小心使用……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杞人忧天。

“嗯,八岁和十岁也差不了多少吧。”

我在心中暗喜。看来父亲是个不在乎细节的人。

听父亲这么说,母亲还是微微皱起了眉头。但大概是因为两人刚离婚,她总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所以并没有对适用年龄的事多说什么。于是,我便顺利获得了这把本该年纪更大一些才能玩的空气枪。

我们再次回到公园,我马上拿出空气枪开始玩耍。玩了一阵子之后,我的肚子饿了,一家人就一起吃了饭。约好下个月再见面后,母亲和我便同父亲分开,走上回家的路。

刚回到家,巨大的黄金猎犬就凑过来找我玩耍。

“我回来了,尤诺。”

尤诺摆动着尾巴。我摸了摸它的耳后。它很喜欢我这样摸它。

尤诺是外公在我出生那年开始养的,以前我偶尔来这里玩的时候都会和它一起玩耍。现在我们每天都玩在一起,这也是住在母亲娘家让我感到高兴的事情之一。

“爸爸给我买了这个,很棒吧?”

我向尤诺炫耀空气枪。尤诺不解地歪着脑袋。我在电视上经常看到的假装朝小狗开枪,小狗就会装死的那种表演,不知道尤诺能不能做到?

“不能拿枪对着尤诺哦。”

身后传来母亲略显严厉的声音,大概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吧。我老实地应了一声“好”。回家路上,母亲就一直告诉我不能拿枪指人。烦死了,我知道啦。我在心中暗想道。

在抚摸了尤诺一阵子后,我洗好手,走进屋里,很有精神地朝坐在客厅的外公打了招呼。

“我回家了,外公!”

“哦,欢迎回来,小历。玩得开心吗?”

外公用温和的微笑迎接了我。他虽然平时不怎么说话,但很疼我,经常拿甜甜的糖给我吃。

“嗯。外公,我要吃糖。”

“今天已经吃过了吧?每天只能吃一颗哦。”

不过,他每天都只肯给我一颗糖,我觉得他真小气。我非常喜欢那种糖,想吃好多好多,但外公却把糖放在我够不着的衣橱最上面的抽屉里,不让我随便拿。

就连糖这样的小东西,他都会觉得吃太多不好,每天只给我一颗。我当时没有意识到外公是个这么严格的人,不假思索地把父亲买的空气枪拿出来向他炫耀。

“那算了,不说糖了,外公,你看这个!”

“哦,是空气枪啊。男生果然还是喜欢这种玩具啊。外公小时候……”

原本温和微笑着的外公,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小历,把枪给我。”

“啊?好……”

我被外公的态度吓到,乖乖地把空气枪连同盒子一起交给他。

外公拿走空气枪,指着盒子的一部分,用严厉的声音说道:

“适用年龄写着十岁以上,你还太小了。”

这么说完,外公便站起身,出了房间。他再也没有把空气枪还给我,我心想外公应该是把它扔了。

我放声大哭。那天之后,我变得非常讨厌外公。我固执地认为外公也讨厌我。于是,我开始和安慰我的温柔的外婆变得亲近,几乎不再和外公说话。

直到两年后外公去世,我才明白他其实一直以他自己的方式爱着我。

外公离开这个世界前,给我留下了一个谜题。

“小历。”

纸拉门的另一侧传来外公叫我的声音。

在空气枪被外公扔掉两年之后,我仍然讨厌着他。我再也不去他的房间向他讨糖吃了。所以我本打算假装没听见他在喊我,直接出门去玩,但在被叫名字的时候我还是停下了脚步。这么一来,外公肯定知道我已经听见他的声音了。

我放弃抵抗,拉开了外公房间的纸拉门。要是假装没听见就出去玩,被他发现了肯定会被骂的。

“外公,什么事?”

我故作镇定地走进房间,只见外公躺在床上。我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外公还是在榻榻米上打铺盖睡觉的,但自从去了几次医院后,他就开始睡在这种用开关控制的床上了。

“来这里。”

外公用虚弱的声音呼唤我。他好像已经没办法像原来那样大声说话了。

我听妈妈说外公生病了。我走到他的床边,心里想着,像外公这种人赶快死掉算了。

“要吃糖吗?”

“不要,我不吃。”

从那之后我一直没吃糖,但我现在也能清楚地回忆起那甜蜜的味道。我其实是想吃糖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没说出口。

“是吗?”

外公小声嘀咕道。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外公不再提糖,而是拿起放在床边桌子上的一个盒子,递给了我。

“小历,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那是个和在学校用的笔记本差不多大小的盒子,拿着不怎么重,摇起来也没声音,里面也许空无一物。不过盒子的外观看起来像个宝箱一样,让我感到有些兴奋。

然而,我想要打开盒子,却怎么也打不开。

“外公,这个盒子打不开啊。”

“对,这个盒子上锁了。”

“钥匙呢?”

“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了。”

“为什么要藏起来?快把钥匙给我呀!”

“外公死之前会给你的。”

听他这么说,我心中一惊。

我讨厌外公。

自从空气枪被扔掉的那天起,我就无数次在心中暗想,外公这种人赶快死掉算了。

难道被外公知道了?

“还有……”

外公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我感到很害怕,拿着盒子跑出了外公的房间。

几个月后的某个休息日。

因为和同学约好一起玩,我吃过午饭就马上准备出门。

“小历,你要出门吗?”

我在玄关穿鞋的时候,妈妈喊住了我。真奇怪啊,我昨天晚上明明已经告诉过她今天要出去玩了。

“对,要去和同学玩。”

“今天外公的身体情况不太好,你别去玩了,待在家里。”

妈妈一脸认真地说道,但我却……

“我才不管外公怎样呢!我出门了。”

我这么说完,穿上鞋子,打开了玄关的门。

“那至少早点回来!”

我没有回应妈妈的大喊,跑出了家门。平时很乖的尤诺唯独在那天朝我的背影吠了一声。

然而我还是像以往一样玩耍,像以往一样玩到了傍晚。

最后,我总算在太阳下山前回到了家里。

但已经晚了。

“我回来了!”

“小历,你要玩到什么时候?我不是让你早点回来吗?”

迎接我的是妈妈怒不可遏的表情和声音。

“对……对不起,可是,为什么?”

妈妈不光是在生气,她还在哭。

“你外公他……你外公他……”

——死了。这个词的意思,我还是明白的。

但我完全不知道该对此作何感想,说些什么。

“外公他一直在问小历在哪里,一直问,一直问……我多想让他见你最后一面啊……”

妈妈立刻不再生气,又开始哭了。外婆也在哭。

我的眼里流不出泪水。我只是心想,外公那么讨厌我,应该不会想要见我才对。

不过,有一件事情让我很是在意。

“那个,妈妈……”

“什么事?”

“那个,外公他,有没有想要告诉我什么?比如,要把什么东西给我之类的。”

“你跟外公有什么约定吗?”

“嗯,他说会给我钥匙。”

“钥匙?什么钥匙?”

我没把外公给我盒子的事告诉任何人。我虽然讨厌外公,但偷偷拿着宝箱的感觉还是令我兴奋不已。

要不要把盒子的事告诉妈妈?就在我陷入烦恼的时候……

“外公的病情突然恶化,一直在喊你的名字,可能就是想把钥匙给你吧。但在你回来之前,他就……”

这么说完,妈妈又哭了起来。

对我来说,比起外公去世,我更担心的是这个宝箱可能再也打不开了。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出去玩,待在家里了。那样也许就能从外公手上拿到钥匙了。

钥匙在哪里?盒子里有什么?或许这个谜题永远解不开了。

我后悔极了。我真的永远拿不到钥匙了吗?

我发自内心地想要再见外公一面。

就算是外公的幽灵也好。我想再见外公一面,让他把钥匙……

下一个瞬间,我出现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舱体里。

“嗯?”

我躺在这个舱体里一张像床铺一样的东西上。眼前是一面透明的玻璃,上面映出了我的脸。好像是这个舱体的罩子。我试着用手推了推,发现这个罩子从里面是打不开的。我几乎陷入恐慌,心想,该不会出不去了吧?

为什么?我刚才明明还在家里啊。外公死了,妈妈和外婆在哭……这里又是哪里?我为什么突然来到了这种地方?

莫名其妙。我差点放声大喊:快打开罩子,让我出去!

这时,我看见玻璃罩对面有个人影。

站在那里的,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我不认识的女孩。

我不假思索地敲了敲玻璃。女孩听见敲打声吓了一跳,缩起身子。糟了,要是把她吓跑就不好了。我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对她说道:

“那个,你听得见吗?能不能把这个罩子打开?我从里面打不开。”

所幸,她似乎听得见我的声音。女孩开始在舱体周围四处鼓捣,费了好大工夫,终于把罩子打开了。

从舱体中走出来的我,首先环视了四周。

这是个又白又宽敞的房间。房间里有好多台机器,许多电线连接着我刚才所在的舱体。虽说是舱体,但并不是那种四方形的箱子,而是像机器人动画片中的那种驾驶舱一样的形状。(2)

然后,还有面前这个为我打开舱体的女孩。

我和女孩一言不发地对视着。她身穿白色连衣裙,有着一头又长又直的黑发,非常可爱。但我真的没见过她。

总之,她既然在这里,就一定知道些什么。我鼓起勇气,开口问女孩:

“那个,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哪里啊?”

“……”

我刚一开口,女孩就转身跑出了房间。

“啊!等等!”

我立刻追了上去。女孩敏捷地逃行于结构复杂的建筑物中,动作一点也不犹豫。她步伐轻快,看来对这座建筑物很熟悉。我逐渐被拉开距离,终于,女孩穿过一个像后门一样的地方,逃到了外面去。

几秒后我也从后门出去,但狭窄的小巷中已经没有了女孩的身影。

时间是傍晚。被晚霞染红的是我毫无印象的街道。束手无策的我决定先去宽敞点的地方,于是绕到了建筑物的另一侧。

然后,我在多半是正面入口的大门旁看到了写有建筑物名称的标牌:

虚质科学研究所

虚质是什么我不太明白,但我知道科学和研究。简单来说,这里就是像爸爸一样的学者工作的地方。

标牌下方贴着一个写有区名和门牌号的牌子。这条街的名字我倒是听过,如果这里确实是那条街,那离我住的地方大概有步行一小时的距离。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妈妈呢?外婆呢?不安和疑惑让我差点哭了出来。

这时,我看见马路对面有一个看上去很和蔼的阿姨朝这里走来。我跑到她身边,阿姨用惊讶的表情看着我,停下了脚步。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哪里?”

“嗯?是哪里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里是什么县、什么市、什么区?”

“这里是大分县大分市〇〇区。”

听完阿姨的回答,我稍微放心了一些。这里果然是我知道的那个〇〇区。这么一来,只要知道路就能走回去了。

“那个,请问你知道××区吗?”

“嗯,我知道啊。”

“从这里去××区该怎么走?”

“怎么走?难道你打算走路去吗?得走差不多一个小时哦。不能让你爸爸或妈妈来接你吗?”

“我没带手机。”

“阿姨的手机借你用,不用客气。”

阿姨这么说完,把手机借给了我。遇上这样的好心人,真是太好了。家里的电话号码我还是记得的。承蒙阿姨的好意,我用她的手机打了电话。

“你好,这里是高崎家。”

“啊,妈妈。”

“哎呀,是小历?怎么了?”

总觉得妈妈的反应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不过她似乎有些惊讶。

“小历,爸爸给你买手机了吗?”

“不,是路过的阿姨借给我的。”

“嗯?”

“那个,我其实也有点搞不明白状况。你可以现在过来接我吗?”

“接你?可以是可以,但你跟爸爸说了吗?”

“爸爸?爸爸不在这里啊。”

“是吗?怎么回事呀,和爸爸吵架了吗?”

“啊?”

总觉得我和妈妈的对话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行吧。那要我去哪里接你?”

“我在〇〇区一个叫虚质科学研究所的地方。”

“啊,你果然是和爸爸在一起呀。我现在就过去,等上车了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啊?好……”

一头雾水的我挂断了电话,把手机还给阿姨,回到研究所前等妈妈来接我。

妈妈为什么一直提起爸爸?我今天没和爸爸见面啊。而且,她刚才明明还哭成那样呢。

再说,我突然来到这里,难道不是意味着我从妈妈面前突然消失了吗?不,那是不可能的。如果是那样,那她一定会更担心才对。

那难道是我和妈妈说要出门一趟,自己走到了这里来,然后把这一切都忘记了?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但这至少比瞬间移动的可能性要大吧……

想事情的时候时间似乎过得很快,人烟稀少的道路上传来了逐渐靠近的车辆的引擎声。不过,那并不是妈妈的车。我不想挡路,于是站起身走到了路边。

结果不知道为什么,那辆车逐渐放慢速度,在我眼前停下了。

“嗯?”

坐在驾驶座里的人是妈妈。

奇怪。妈妈开的应该是刚买的轻型车才对,但她现在开的却是辆很老的轿车。

不过,我仔细一看,感觉自己似乎见过这辆车。

“啊!”

我想起来了。这是外公的车。

最近几年这辆车一直放在车库里。是因为外公死了,妈妈才把这辆车开出来了吗?车里还有油吗?

我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妈妈笑着迎接了我。

“哎呀,你爸爸呢?”

“我都说了,他不在这里。”

“哦,那要怎么办?直接回家吗?”

我又不是出来买东西的,现在只想赶快回到熟悉的家里休息。我让妈妈直接把车开回家。

妈妈一边开车,一边问道:

“所以,你今天是怎么了?跟爸爸闹矛盾了吗?”

怎么又提到爸爸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没有,我今天就没跟爸爸见面。”

“那你怎么会在那里?”

“研究所?那研究所和爸爸有什么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那里不是你爸爸工作的地方吗?”

我吓了一跳。爸爸确实是位学者,我刚才也想过他应该是在类似的地方工作,但没想到就是那里。

“是这样啊……”

“你忘记了吗?是最近没怎么去吗?”

“最近?我一次都没去过啊。”

“咦?爸爸说他带你去过啊。”

“和爸爸一起去过?”

“在你小时候去过好几次。可能你已经不记得了吧。”

原来是这样,我一点印象也没有。看来是我在很小的时候去的吧。

不过,怎么回事?从刚才开始,就有种,怎么说呢,不对劲的感觉。

我总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我和妈妈牛头不对马嘴地聊着,终于,车开到了家里。院子里看不到那辆轻型汽车。到哪里去了?

妈妈让我在门口下车,然后把车开到屋后的车库里。

我打算先摸摸尤诺平复一下心情,但院子里却看不到它的身影。可能是已经进小屋里睡着了。如果现在把它吵醒,它就太可怜了。

屋里飘来晚饭的香味,我才发觉自己饿了。我打开大门,走进家里。

“我回来了!”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是小历啊!”

外婆笑着喊我的名字。她似乎直到刚才都还在厨房里。她为什么这么高兴?外公才刚过世啊。

“你过来玩了呀。先坐下吧。肚子饿了吗?晚饭马上就好了。”

难道是外公过世给外婆的打击太大,让她变得有些不正常了?她刚才还哭丧着脸,现在却心情好得令人难以置信。我怀着不安的心情,听外婆的话,拉开了通往客厅的纸拉门。

这一次,我的思考完全停止了。

因为我看到有个人盘腿坐在四角矮桌前。

“哦,是小历啊,好久不见。来,快坐下,坐在外公旁边。”

刚过世的外公,正在朝我挥手。

我考虑过几种可能性。

第一,做梦。如果真是做梦就好了。然而这个梦,我对着自己的脸又是捏又是打,也没能醒来。

第二,幽灵。我刚才心想,就算是幽灵也好,真想再见外公一面。但我鼓起勇气摸了摸,发现外公既摸得到,身上也还有体温。

姑且把我疯了也算作一种可能性。我希望原因并不是这个。

思来想去我还是什么也没搞明白,只能尽量冷静地从妈妈、外公和外婆那里一点点地问出情况。

结果,我只能得到一个结论。

这个世界,是三年前父母离婚时,我没有跟随妈妈,而是跟了爸爸的世界。和我在某部动画片中看到的“平行世界”类似。

这个世界的我不住在这里,而是和爸爸住在一起。所以妈妈才会一直提起爸爸,外婆看到我才会那么高兴。

我不知道此时的自己为何能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我甚至不担心自己能否回到原本的世界。得出这个结论后,我只考虑着一件事。

在这个世界上,外公还活着。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我可以从外公手里拿到宝箱的钥匙了?

和外公说话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在原本的世界,我几乎已经不和外公说话了。

但我对宝箱难以抑制的好奇心更胜一筹。我下定决心,朝外公的房间走去。我已经两年没这么做了。

“那个,外公。”

“哦,是小历啊。”

“我能和你聊一聊吗?”

“当然可以啦。快进来,快进来。”

外公出乎意料地和蔼。因为在我的世界里,外公应该是讨厌我的,所以他对我这么好,我反而觉得可怕。

但我同时想到,除了扔掉空气枪那件事,我的世界的外公原本其实也很疼我。

那件事发生后的两年里,我一直躲着外公,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他就去世了。事到如今,我才开始后悔,觉得自己应该多和外公聊聊天。可能只要聊开了,很快就能重归于好,也能从他那里拿到钥匙了。

这么一想,我对宝箱更加感到好奇了。如果我的外公和这个世界的外公一样疼我,那他到底会给我些什么呢?

“那个,外公,你有宝箱吗?”

“宝箱?不,我没有啊。”

看来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这个世界的外公甚至连本该给我的那个宝箱也没有。那个宝箱可能是外公特意为我买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的外公没有和我住在一起,没买也没办法。

“你想要箱子吗?如果是装零食的铁罐和盒子,外公这里还挺多的。”

外公这么说道。也许是我毫不掩饰的失望神情让他着急了。但我想要的不是那些东西。

“啊,说到零食,你想吃糖吗?”

外公这么说完,站起身,从衣橱最上面的抽屉里拿出了我最爱的甜甜的糖。

真让人怀念啊,是外公经常拿给我吃的糖。这个世界的外公也把糖放在了同一个地方。两年前我还够不着那个抽屉,但现在我长高了,应该够得着了。

我把外公给的糖放进嘴里,我最爱的甜味瞬间在口中化开。这时,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这个平行世界在很多方面和我的世界不同,但相同的地方也很多。比如外公放糖的地方就一样。

如果是这样,那外公心里想的事,应该基本上也是一样的吧?

“那个,外公啊。”

“嗯?”

“我说的宝箱,是爸爸给我的。但是他把钥匙藏起来,让我自己去找。如果是你,你会把钥匙藏在哪里?”

这个世界的我和爸爸一起住。因此,我想出了这个谎言。如果不同世界中的外公想的事情都是一样的,那我也许可以把这个世界的外公的答案作为线索,在原本的世界里找到钥匙。

“你爸爸还真有趣啊。”

外公微微一笑,认真思考起来。

“藏东西大概分为两种,绝对不希望东西被发现,其实希望东西被发现。根据情况不同,藏的方式也会不同。寻宝游戏基本上都是希望玩的人能找到宝物的。不知道你爸爸是属于哪种情况呢?”

“他应该希望我能找到吧。如果不想让我找到,那一开始就不会给我宝箱了吧。”

“嗯,是啊。小历真聪明。这样的话,如果是外公要给小历宝箱,那就得把钥匙藏在一个你能找到的地方。”

外公开始苦思冥想。然后,他给出了一个答案。

“我会藏在一个现在的小历不会去看,但总有一天会去看的地方。如果把钥匙放在那种地方,应该能藏一段时间吧。”

“那种地方是哪里?”

“这个嘛,外公没去过你爸爸家,所以不清楚啊。”

“就这个家!如果在这个家里,你会藏在哪里?”

“在这个家里?嗯,藏哪里好呢……”

结果外公还是得不出最为关键的答案。不过,这么大的房子,能藏东西的地方确实很多。

“说到藏东西,我记得尤诺从前经常会把鞋子什么的藏起来。”

忽然,外公的语调变得低落。

听他这么说,我有些惊讶。我所熟悉的尤诺从来不会干这种坏事。

这时我想到,对了,这个世界是平行世界。这个世界的尤诺,和我熟悉的尤诺是不同的。

这个世界的我不住在这里,也就意味着我和尤诺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总之,我还是装装样子比较好吧。

“尤诺还好吗?”

听我这么问,外公眯起眼睛,回答道:

“是啊,它在天国一定过得很好吧。”

我差点喊出声来。

“在天国过得很好”,这话的意思是……

这个世界的尤诺,已经死了。

“尤诺是外公在小历出生的时候开始养的哦。”

这个故事我已经听过无数次了。那首名为《孩子出生就养狗吧》的诗,我也已经听得烂熟于心了:

孩子出生就养狗吧。

孩子婴儿时,狗是孩子的守护神。

孩子幼儿时,狗是孩子的好玩伴。

孩子少年时,狗是孩子的理解者。

等孩子长成青年,狗会用自己的死教会孩子生命的可贵。

“小历,你一定要成为一个坚强而温柔的人,替尤诺好好活下去。”

外公是特意为了偶尔来玩的我才开始养尤诺的。这点和我的世界的外公一样。

“尤诺从前经常藏鞋子,是真的吗?”

“是啊,它小时候经常干坏事呢。”

“但它后来就不怎么藏东西了吧?”

“因为外公教训它,让它要听话。要是尤诺把小历给咬了,对你们两个都不好啊。”

听外公这么说,我终于有些明白了。

干了坏事就要教训,这并不代表讨厌对方。

八岁的我拿着适用年龄十岁以上的空气枪。因为我做了坏事,所以外公才没收了我的枪。他不希望我伤到别人,也不希望我受伤。

这个世界的外公,如果看到爸爸给我买了空气枪,一定也会扔掉。而我却固执地把他当成恶魔,想当然地认为他讨厌我,单方面地讨厌着他。

外公果然还是很疼我。

“我好想见尤诺。”

我心想,好想回到原本的世界啊。

在这个世界,外公活着,尤诺却不在了。

在我的世界,尤诺活着,外公却不在了。

“小历可能暂时见不到,但外公可能很快就会见到它了。”

外公半开玩笑地说道。我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这个平行世界和我的世界基本一样。或许这个世界的外公也和我的世界的外公一样,患上了同一种病,活不了多久了。

两个世界的外公和尤诺都会死,再也见不到面了。

直到现在,我才开始为外公的死感到悲伤。这种后悔和拿不到钥匙的后悔不同,是一种我从未经历过的情感。

“那个,外公。”

“嗯?”

“今天,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啊,好,当然可以了。”

外公似乎是真的很高兴。我看着他灿烂的笑容,不知怎么感到更难过了。

但我强忍住悲伤,说道:

“还有,我还想吃一颗糖。”

“不行,糖一天只能吃一颗。”

我略感欣慰地笑了。啊,外公果然还是外公。

那天晚上,我躺在外公身边,在半梦半醒之中……

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知道钥匙放在哪里了。

第二天早上。

我睁开眼睛,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和妈妈睡在一起。

“哇——”

“啊,小历,你醒了?”

妈妈揉着眼睛说道。妈妈好像并不觉得和我睡在一起是件奇怪的事。明明从大概两年前开始,我就再也没和她睡在一起了。

理所当然的,和我一起入睡的外公不在身边。

难道说……

“外……外公呢?”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妈妈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然后又眯起双眼,抚摸我的头。

“殡葬公司的人把外公打扮好了,他现在正睡在佛祖的房间里呢。”

果然没错。我似乎回到了原本的世界。而且这个世界的我,昨天晚上不知怎么和妈妈一起睡了。

昨天我明明去了那个世界,但在这个世界也有一个我?

“那个,妈妈,昨天晚上……”

“怎么,一觉醒来觉得难为情了?昨晚的小历可爱撒娇了呢。”

啊,我明白了。

我昨天去了和爸爸住在一起的世界,而在那个世界中没和妈妈住在一起的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取代了我。

那个世界的我一定很黏妈妈。这么一想,我感到有些后悔。我应该在那个世界见上爸爸一面的。那个世界的我和爸爸住在一起,和爸爸的关系一定很好。

那个世界的我,在知道这个世界的外公死了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妈妈我原本还以为小历你讨厌外公呢。不过,似乎并不是这样的啊。”

听妈妈这么说,我感觉自己似乎知道了答案。

我久违地来到了外公的房间。

我之前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和外公讨糖吃。自从两年前开始讨厌外公后,我就不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个房间和另外一个世界的外公的房间几乎没有区别。放糖的衣橱的位置、大小、形状都完全相同。

我不再来他房间后,外公还为我准备着糖吗?

现在的我感觉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

一定准备着。

因为在我拿到宝箱的那天,外公问过我:“要吃糖吗?”我很后悔当时和他说不要。我真应该坦率一些,收下外公给的糖。那一定是我们和好的最好的机会。

我走到最大的衣橱边上。两年前我还够不着最上面的抽屉,但现在的我已经长高了,自己一个人就能打开了。我马上就要十岁了。

我打开了外公总是从里面拿出糖的那个抽屉。

里头果然放着我最喜欢吃的糖。

“我拿一个哦,外公。”

我拿起一颗糖放入嘴里,最爱的甜味在口中化开。但我真正想找的不是这个。我把手伸进装糖的袋子里摸索。

这里头一定放着……

“嗯?”

我的指尖感受到了某样坚硬的物体。

我把那东西拿出来一看,是把钥匙。

“果然在这里。”

我想起另一个世界的外公说过的话。

“我会藏在一个现在的小历不会去看,但总有一天会去看的地方。”

拿到宝箱时,我很讨厌外公,之后从不靠近他的房间。即便如此,外公仍然相信有一天我会再次去他的房间里向他讨糖吃。

就算到时候他已经死了,但我已经长得够高,能自己打开抽屉了。

所以外公才把钥匙藏在那里。

我取出自己藏在房间里的宝箱,连同钥匙一起拿到佛祖的房间里,来到外公睡着的地方。

外公躺在一床铺盖里。我本以为他的脸色会像幽灵一样惨白,但非要说的话,其实是有些偏黄。

外公原本就很瘦,现在的脸看起来似乎又瘦了一圈。

我只记得他生气的样子,现在的他看上去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外公死了。

他不会再对我生气,也不会再给我糖了。

我突然觉得好害怕。

自从外公把宝箱给我后,我就没怎么再和他说过话。

“外公。”

我喊了声睡着的外公,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外公,我要把宝箱打开了哦。”

在眼泪掉下来前,我把钥匙插进宝箱。

咔嚓一声,我微微感觉到锁开了。

我打开宝箱的盖子。

“啊!”

宝箱里放着的是包装盒上写有“适用年龄十岁以上”字样的空气枪。

“这个……是那时候的……”

这是八岁时,我缠着爸爸让他给我买的,被外公说我年纪还太小不能玩的那把空气枪。这是我开始讨厌外公的契机。

我一直以为空气枪已经被外公扔了。原来他没有把枪丢掉,而是收了起来。

包装盒上放着一张对折的小纸片。我将纸片打开。

上面用颤抖而难看的笔迹写着:

小历,十岁生日快乐。不能拿枪对着别人哦。

屋外的尤诺“汪”地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