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主义的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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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正想找你商量点事。”走出房间,明玉对家祥轻声道。家祥点头,没有多问。

两人之间的默契医生也有觉察,他认为他们有一腿,便半垂眼帘,表示可以视而不见。

他俩和医生走进电梯,没有交谈。

一位三十多岁男子站在一楼门厅等候电梯。

电梯下到一楼。他们三人走出电梯,男子进电梯。

一进一出之间,男子的眸子一亮,和明玉的目光对上,彼此一怔。

这天的明玉,黑色西装内衬了一件洋红羊毛衫,是为去庙宇给自己祈福,也为了驱除昨晚的晦气而穿。这洋红色介于红和蓝之间,特别衬明玉白皙的肤色,使她比平日更引人注目。

他的目光被她吸引,在盯视她的第三秒才认出她来。她的脸庞仍然光滑,气质变了,变成另外一个女人,让他下意识地转开目光。

明玉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几乎脱口而出他的名字。三十多岁年纪,脸还不会变形,保持着年轻时的轮廓,虽然时光留下难以描述的痕迹。他目光依然炯炯,低立领的日式中山装,带来日本校园的气氛,一些场景突然清晰,几乎历历在目。

明玉的眼睛有些潮湿。

他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被什么东西替代了?多疑,戒备?他转开目光,不愿相认?

他瞥见紧随她的男人,穿一身浅灰色薄呢西装的讲究男子。现在她终于改换门庭,和同龄男人相伴?他想起她突然消失后自己的绝望,他轻视当年脆弱的自己。

他因此疏忽了电梯间里走出第三个人,伤科医生,穿长衫的半老男人。

电梯门又关上,男子上楼了。

伤科医生发出感叹,这楼有气派,里面的人也不平常。

明玉没作声。宋家祥也没有说话。

陌生男人对明玉的凝视,眸子溅出的火花,显然和她的目光有电流,虽然宋家祥看不到明玉的眼睛。如果某一天明玉和这位陌生男人之间发生什么,他一点都不会奇怪,上海并不大,何况是在一栋大楼里。

不过,家祥又相信什么都不会发生,明玉身上有盔甲。有时,你不得不遗憾地发现,她更像一池波澜不起的死水。

此时,他俩坐在霞飞路上一间白俄人开的咖啡馆DD'S。自从1922年,S将军的战舰带来白俄难民,法租界变化惊人。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明玉随丈夫从日本回国,在环龙路住了两年多。在这号称法租界的地盘,几乎见不到法国人。环龙路的街道窄,梧桐树比房子高。一街之隔的霞飞路,不过是一条两边有木头房子的跑马道,街上巡逻的,是法国人雇佣的安南裔警察。

就这十年不到时间,霞飞路一跃而成繁华商业街,并且是一条欧陆风的商业街。后来的人一定顺理成章认为,法租界就该是欧陆情调。却不知,给法租界带来欧陆风的,是逃难上海的俄国人。

霞飞路上白俄人开的小商铺,从吕班路一直绵延到亚尔培路,这一段便成了霞飞路的中心段。面包店甜品店有好几家,咖啡馆则多达几十间。此外,珠宝店,呢绒店,饰品店,钟表店,鲜花店,渔猎店,其中黑人皮草店(Blackman's Fur Store)、弗奇药店(Foch Pharmacy)、DD'S咖啡馆、乔治照相馆(George Photo Studio)、复兴饭店(Renaissance Restaurant)、佩拉内衣店(Perla Lingerie Salon)、查卡连兄弟烘焙店(Brothers Chakalian Bakery),都是已经在上海打出名声的名牌店。于是,这一段的霞飞路被上海人称为“小莫斯科”,被白俄人称为“涅瓦大街”,是宋家祥经常到此消磨时光的街区。

如果没有宋家祥带领,明玉不可能去那些咖啡馆,她常走霞飞路,却没有闲暇去了解这条街。DD'S的调调她暗暗喜欢,不曾表露,宋家祥懂她,带她来过几次。

这里的下午,几乎见不到中国人。来咖啡馆的外国人,明玉很难分清谁是英国人法国人或者俄国人,他们三三两两,更像来谈事,而不仅仅是消闲。

也有独自啜饮咖啡的中年男人,让明玉想到住在她家前楼的白俄契卡。契卡孤身在上海生活,他曾经是白俄军队医药官,如今在霞飞路上白俄人经营的“明星大药房”当店员。

以前午休时间,契卡会来DD'S喝咖啡。这里一楼有两台吃角子老虎机,一元可换十只筹码,契卡偶尔也玩一下。他的零钱换成的筹码,被角子机吞得无影无踪,虽然肉痛,还是不死心,盼望有一天发生奇迹:机子里的角子全部吐出来。这样的奇迹只是听说,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至少没有出现在契卡身上。

契卡终于放弃老虎机了,他得为周末存些零钱。礼拜六晚上他必须出门找乐子,度过最难捱的夜晚。他必须去酒吧舞厅夜总会,花钱消愁。他还要攒钱等待失散的妻女,但每个月都是“脱底棺材”,没钱存下,常常还要借钱。

这些事明玉是从家里佣人阿小那里听来,阿小周末去玛莎家做清洁,知道不少白俄人的生活状况。是的,即使在同一条弄堂同一栋楼房,由于语言障碍,两国居民之间仍然处于半封闭状态,除了吵架声和音乐声,或者救护车进弄堂,白俄人如何在上海生活,对于许多本地人仍然是个谜。

家祥带明玉去的是DD'S二楼,二楼相对格调高一些,咖啡馆兼西餐厅。大厅中间有小型舞池,晚上有乐队伴奏,食客可以跳舞。家祥说,哪天我们可以晚上过来,我请你跳舞。明玉笑着直摇头,她从来没有跳过舞厅舞。这类娱乐与她的人生没有任何关系。

午茶时间,有年纪不轻的外国女人互相结伴,她们不用上班,衣着考究,来咖啡馆消磨时间。明玉羡慕她们的悠闲,她的人生只有忙碌。像今天这种日子,假如下午有事不能留在饭店,一清早她便去饭店,提前作了周密安排。

咖啡上桌后,宋家祥看着明玉喝第一口咖啡,待她露出笑容,他才端起他的咖啡杯。

明玉并不懂咖啡的好坏,她的微笑是迎合家祥。他在“吃喝”这件事上的顶真一直让明玉暗暗好笑。比如,他认同的好咖啡,希望明玉也认同。每次来DD'S,他都要等明玉喝了第一口咖啡并露出笑容,他才放心喝他自己的咖啡。

喝了半杯咖啡,明玉还未说正事。家祥放下咖啡杯,正想发问,明玉说话了。

“我带医生是去看小格林。他就住在海格路公寓。”

“小格林?”

“我的小姐妹金玉的儿子,和英国人生的混血儿。”

“喔,你说起过,金玉的男人当过上海大班。”

“就是他,我们都叫他格林先生,叫他儿子‘小格林’。”

明玉向宋家祥讲述昨天晚上在公寓门口巧遇小格林和娜佳的事,她没有提金玉的鬼魂,只怕讲出来让宋家祥笑话。他那么崇洋的人,不是亲眼看到,不仅不相信,还会轻看明玉,会认为她迷信落后。

她提到《申报》上的消息,宋家祥不订阅中国报纸,他只读英文报纸《字林西报》,算是对曾经引以为傲的圣约翰大学的交待。

“我知道他应该在英国读大学,怎么会在上海?”

明玉没有掩饰她的烦恼,却让家祥不解。

“可能毕业了,或者,没有心思读完,上海夜晚灯红酒绿,诱惑太多。”

明玉点头,若有所思,像在自语。

“看来,小格林是去夜总会才认识娜佳。”明玉询问地看着家祥,“娜佳在夜总会跳草裙舞出名,应该有黑社会背景!”

“当然,那种地方……”

“他和娜佳搞在一起,让我担心。”

“单单因为醉酒和什么人冲突,倒是很正常,就怕有其他纠葛。”

“我正是担心这,好像不是醉酒那么简单……”她想到金玉含泪的脸容,又心跳了,“这孩子胆子一直很小,从前在上海,很乖的男小囡,被命运作弄,变得古怪了。”

她想着发生在小格林身上的绑架案,他的小手指被绑匪切了一截……她去探望金玉,见到了小格林,那年他也就八九岁,金玉让他把残缺的手指给明玉看,小男孩紧紧捏着拳头不肯示人。她为小男孩心痛,心里责怪金玉不该这般没心没肺拿孩子的痛苦示人。

明玉此时想到那个场景,仍然感到心痛,涌起强烈的保护欲,无论如何要帮小格林摆脱危险。

见明玉紧蹙眉头,家祥便道:“要是在上海闯祸,赶快离开,回英国才是正道!”

“我也这么想!”明玉对着家祥直点头,心里由衷感叹,我们总是想在一块。

“是不是和格林先生联系一下呢?他要是不给儿子钞票,小赤佬没办法在上海混!”

一句“小赤佬”称呼让明玉失笑,什么事情到宋家祥这边好像变得不是什么大事。他万事胸有成竹,生活在自己智慧的判断中,让人想依靠。

可是,事情好像又没有这么简单,为什么金玉的眼神让她心惊肉跳?

明玉的怔忡让家祥产生疑问,她好像有更要紧的关节没有说出来!

家祥招手让侍者续咖啡,明玉说她不能喝了,心有点慌。

“不是咖啡的问题,你心神不宁,不光为了小格林吧?”

宋家祥看着明玉的眼睛问道,目光是严肃的,语气却有几分轻浮。往往,当他说到心里很在意的事情时,语气却变得轻浮。

“刚才,在电梯间门口,看到一个熟人。”明玉吃惊自己头脑和嘴不在一个波道,明明是想说金玉的事。

“电梯间门口?”

“那个穿日本学生装的男人,我和他认识!”

家祥很意外,一时接不上话。

“他应该认出我了,但装着不认识。”

“可能不便相认,他误会了,以为我和你是一家。”

家祥自嘲的口吻。明玉却摇头。

“他见过我丈夫,他是我在日本学校的校友。”

明玉没有意识到,说起日本学校,自己的眼睛在闪闪发亮。

她搭电车去市区大学补习日语,校园热气腾腾,一些中国留学生无心课堂,他们聚在一起,谈论西方自由平等的理念,说出的话都是热血沸腾的大词:民族解放,国家富强……诸如此类。

他属于日本校园中激进的中国留学生团体,在校园演讲时滔滔不绝。同样的政治诉求由他讲述,逻辑清晰言辞犀利,他年轻清瘦的额头因激情洋溢而暴出青筋。她是他的听众,演讲的内容已经耳熟能详,她的丈夫赵鸿庆就是在早期留日期间加入同盟会,是辛亥革命时期的活动家。她被这位校园青年对理想的热烈程度感动。

他们成了朋友,他叫李桑农。他将陈独秀创办的《新青年》杂志塞给她说,是《新青年》率先举起了“民主”和“科学”的大旗。他说,我们一起为民主自由奋斗。

“我们”里包含了她,让她感动。这是她的人生中,第一个与她平等相处的朋友。并非他的那些革命大道理,而是他对她的尊重唤醒了她自身的人权意识。虽然丈夫追随孙逸仙多年,他参加的同盟会在推翻清政府、结束中国两千多年封建帝制的辛亥革命中起了重要作用。但回到家,丈夫却需要妻子顺从和服侍。

她在苏州乡下长大,下农田干活,家务方面只能干些粗活。刚到日本,她做的饭菜口味太差,被丈夫打耳光扔瓷盘。她为自己的愚笨羞愧。为了让丈夫满意,她向房东——上年纪的老妇人学做日本料理,每天学一样做一样,厨艺进步的同时,其他家务能力也在长进。从丈夫渐渐满意的神情,她知道自己成了合格的家庭主妇。

但丈夫的满意度并不意味着她在社会上可以抬头做人。赵鸿庆和他同船去日本的革命党人经常聚会,谈论的话题不外乎中国前景、如何推行孙逸仙的革命纲领……她陪伴丈夫出席那些场所,却被革命党人的妻子们排挤。她低贱的出身让她们怕受玷污似的,同处一室不愿和她说话,连正眼都不瞧她,好像她是透明的。

人生而平等,这么简单的真理,却是通过这位年轻学生与她的相处,给她身体力行的启蒙。

她在学校,在那个年轻人面前,觉得自己是个新人,新鲜有光泽地存在着,他讲的那些大道理虽然隔膜,却让她有一种卷入伟大事业的幻觉。

她的文化水准学识修养比他差了好几个等级,但他无差别地和她谈论他读过的书,他聊伏尔泰、卢梭、华盛顿,崇拜罗伯斯庇尔。他也听她讲述她读过的书,她那时在学日语,读了一些与日本现代历史和文化有关的课外读物,明治维新是他俩热烈谈论的话题。

他擅长从大局看问题,认为明治维新使日本成为亚洲唯一能够继续保持民族独立的国家,扭转了日本民族的历史命运。

而她更关注明治维新带来的文明开化风潮,她从书中读到:原先,日本人的饮食是米饭、咸菜、酱汤老三样,缺乏营养而发育不良,这和他们信奉佛教有关。六世纪中期,佛教在日本达到鼎盛,为了彻底遵循佛教的清规戒律,日本天武天皇向全国下达了《杀生禁断令》,要求国民不准杀生不能吃肉,导致日本人缺乏营养发育不良而成矮个子。明治维新时代,明治天皇放开杀生令,带头喝牛奶吃牛肉,示范臣民改变饮食结构,日本国民用了七十多年的时间,让身高有了明显提升。

因此明治维新在普及教育的同时,也将西方的生活方式带进日本,改变了日本人的衣食住行。她的女性视角令他惊喜,他直言不讳崇拜中国新女性,她们是开创者,不再沿袭千百年传统女性的道路。她们跟男性一样进校读书关心时政,不再依附男人,是独立的个体,虽然社会和习惯势力仍然在压制她们。她从他的目光中发现自己就是新女性——他的凝视饱含热情和倾慕。

假如说她的青年时代有什么值得回忆的片段,便是与他的相处。然而丈夫的一声断喝,戛然止之。她的新女性角色,只是在校园、在他目光里存在片刻。

现在的她才真的不再依附男人,称得上是独立的个体,她终究没有辜负当年他目光里的自己。虽然她并没有参与任何政治运动,她不过是竭尽全力,让自己和孩子过一份体面的平凡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