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宋家祥第一次听明玉讲起日本。
他回湖州老家时初遇明玉。那时,他们好像刚从日本回来,赵鸿庆带妻女回湖州探望老父。
在湖州时,明玉经常搀着她年幼的女儿沿着河道散步。她穿普通的毛蓝棉布袍子,却非常惹眼。事实上,年轻又好看的女人穿什么都惹眼,更何况她有着不同于周边女人的气质。
她的女儿朵朵,穿有蕾丝花边的白衬衣、红格子短裙,脚上白袜红皮鞋。只是,白衬衣已经起皱有了污渍,脚上的白袜子溅上了污泥,人们很快就会知道,这个上海来的小姑娘顽皮好动。
宋家和赵家是世交,明玉是赵鸿庆的第二房太太。她沉默寡言,迥异于小镇妇人,却也不完全像上海女人。她的打扮和气质、举手投足像被晕染了一种颜色,铺陈在她原生态的中国本色之上,无法完全覆盖,影影绰绰,复杂了一些,却又不同于他见过的日本女子。
所以,在他老家,明玉即使穿中式长袍,欲跟本地女子靠拢,仍然带着异乡色彩。不久,他听到邻里之间有关于明玉低贱出身的流言。然而,进到宋家祥耳朵,流言增添了明玉的传奇色彩。
“你大概听说了,鸿庆年轻时在日本留过学,加入了同盟会;回国后,投身参加辛亥革命,1914年孙逸仙在日本东京召开大会,宣布中华革命党成立,他也去参加了;袁世凯当上临时大总统之后,开始对革命党人士迫害。为了躲避袁世凯的迫害,他们一批革命党人去了日本,住在东京郊外。中间,他回上海开会遇到我,把我带去日本。”
明玉的讲述令宋家祥吃惊。
“喔,真是不简单,你也参与了历史进程!”家祥不由感叹,“虽然早已听说鸿庆兄是同盟会会员,不过,也只是传说,而且是很久以前的传说,并没有把他的身份和大事件联系起来。虽然那时年纪小,对时局现状倒是操了一份心,”家祥“呵呵呵”地笑,仿佛在讥笑当年的自己,很快又敛起笑容,“成年后越来越厌恶混乱的政治现状,到后来……就不再想关心国家,只关心自己……”
宋家祥戛然而止。
我也是……明玉点头在心里应和,是一种深切的共鸣。
他似乎欲言又止。明玉继续道:
“我身在其中,也是后来才慢慢懂,毕竟那时……文化太低……”她突然吞吞吐吐,在犹豫如何述说,“那之前是……是在戏班子讨生活,应该说,鸿庆他……给了我另一种人生,不过当时好像在做梦,好像昏昏沉沉,变化太大了,需要时间去弄清楚……”
这是明玉第一次告诉宋家祥她的人生轨迹,虽然他们已经认识有些年头,事实上,关系早已非同寻常。
她的文化教育在日本速成,甚至发育都是在日本完成。自从虚岁十五来月经,经期就没有正常过,一年里,有一半时间是在闭经状态。她看起来瘦弱苍白,个子才到丈夫肩膀,有一度他怀疑她不会生小孩。
她讲述自己过于简单,宋家祥不会追问。他和明玉很亲近也很疏远,越是亲近越要保持某种距离。他的处世方式,便是不追问不打听与己无关的任何事,不扰乱内心平静而随波逐流。宋家祥并不给自己立下任何准则,然而身处乱世,内心有“人生几何,譬如朝露”的感叹。
沉默片刻,明玉又道:
“到了日本后,他立刻带我去日本学校注册,先学日语……”明玉顿了一顿,“当时我才十七岁,小时候在私塾读过书,汉字认了不少。”
她此时此刻回想往事,突然有些明白,母亲去私塾做清洁工,其实和私塾老先生有其他交换,老先生才让她进私塾读了两年书。喔,母亲并非不爱她。
“在日本学校读了两年日语,也选修了日本大学对社会学生开的课,希望累积学分,转为本科生,当然,并没有那么容易,鸿庆说,不如在家补习更有效率。”
她的语调低沉,没有掩饰内心痛楚,让家祥暗暗吃惊。
1919年巴黎和谈失败,赵鸿庆和他的革命党同仁——此时已是国民党人——被紧急召回国内,由于当天就要离开日本,他去明玉的学校通知她。
彼时日本校园充满动荡的气氛,学生们站在操场,围成不同的小圈子议论。赵鸿庆一眼就看见明玉,她正在和李桑农交谈,他们脸上充满激情,眼神热烈,让他脸色大变。
他把她带回家,刚进家门,便朝她连扇几大耳光,破口大骂:
“给我跪下,我是让你读书长见识,不是让你去勾搭男人,你戏子本性不改。”
她跪在地上哭喊:
“你侮辱我,把我打死吧!”
她以前对他逆来顺受,无论挨骂还是挨打,她都默默承受。这么激烈的反应倒是让赵鸿庆意外,这才发问:
“你们在谈什么,那么激动?”
她哭得喘不过气来,他以为她不想说,怒火又起,朝她胸口一脚踹过去,她朝后一仰失去意识。
他害怕了,将她抱上床,用指甲抠她的人中。
她醒来后,看到丈夫脸容焦灼。
“中国发生大事,我马上要回国,从今天起,不准去学校,等我回来再作安排。”
她没有作声,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她在回想之前遇到了什么,对,中国发生大事,李桑农也这么说,他告诉她,巴黎和谈失败,北京学生上街了……
丈夫已经出门了,却又回进来,似乎有些不安,他说:
“我还是会给你机会继续读书,你要向我发誓,不再去学校!”
她看着他,没有回答。
他急着赶轮船,等不到她的回答,气哼哼地警告:
“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可以把你赶出家门。不过,我并不希望这种事发生,你也不会再想回到戏班子。”
怎么还有脸面回戏班子?不如去死!那天,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对自己说。
被丈夫拳头打肿的脸很丑,眼睛四周已经发青。她想,她要么跟他过下去,要么去死。两年多的日本生活,让她脱胎换骨,她不可能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回不去了。
她并不是第一次挨打,怎么突然就觉得不可忍受呢?因为有了对比吗?身边这个年轻人,对她尊重有礼,他们几乎每天在校园相遇,然后交谈起来,成了朋友。他向她那么急切热情地阐述自己的政治观点和对中国未来的思考,对她的想法也同样关注和热切。
他们谈论时政,忧国忧民,他把她带到不同的人生境界:她不再卑微,低贱,被恩赐而垂下头生活。他们共同关注比自己人生更重要的大事,同时,年轻的身体彼此吸引。
他眸子里的炙热,她感受到了。她也用同样热诚的目光回应他。
所以,丈夫发怒并非无缘无故,他都看见了。
事实上,她并没有其他想法,假如身体的能量不由自主流淌,她的理性仍然会坚守对丈夫的忠贞。
她没有勇气去死,校园生活赋予人生更多希望和色彩,通过学外语,她看到另一个世界,比她想象得大很多,丰富很多。
而这一切是丈夫带给她,一个有社会地位却脾气暴躁的男人,他把她从社会底层打捞上来,他付钱让她读书,同时对她打骂任意。她想,命运不可能只给你糖吃。
但她已经不是那个只想活下来的小戏子,在日本两年多至少学到了“平等”和“自由”这些词语,她怎么说服自己在一个恩威并施的男人身边过下去?
她突然开始呕吐,每天起床就恶心,没法进食,虚弱得直想躺到床上。她以为自己得了重病,怕自己死在家里,便去告诉女房东。女房东仔细询问后,带她去医院妇产科检查。
怀孕诊断,立刻让内心风暴平息了。不如说,她找到了留在丈夫身边的理由。当时的徘徊,不就是畏惧离开丈夫以后,未有着落的生活?
接着,李桑农突然找上门。他说,是辗转打听到她的住址。她没有邀请他进家门,丈夫不在家;当然,丈夫要是在家,她更不可能邀请他进屋。
她脸上已消肿,眼睛周围的乌青变成灰色,像一大圈没洗干净的污渍。
他看着她有些发愣,她便告诉说,她摔了一跤,脸撞在家具上。
“所以你就不来学校了?”他笑问,她摇摇头,欲言又止。
在她家门口,他们匆匆聊了几句。是个阴天,天空铅灰色,雨马上要滴下来似的。雨有什么可怕?为何下雨前,总是无谓地担心?回想起来,站在校园时,阳光总是明亮得刺眼,必须眯起双眼。
她不安的神情也影响到他了,他好像刚刚明白贸然上门的不妥。
这天的李桑农,离开校园背景,变回腼腆的年轻后生。他告诉明玉,他马上要回中国。
“从5月4日北京学生罢课游行后,天津、上海、广州、南京、杭州、武汉、济南的学生和工人们也给予支持,他们都上街了!我不能站在这场洪流外面,国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必须参与进去!”
他又激昂起来,回到了校园状态。
“我是来告诉你,我马上就要回国!”
“我也很想……非常想!……”
她轻轻呼应,眸子亮起来,消沉的情绪被鼓舞。
“我们一起走?明天有船票。”
她愣住,他的召唤却让她冷静下来,她的人生并没有给她冒险的勇气。
“我丈夫……他前几天就回国了,也是为了国内发生的事,他……是同盟会,是革命党人……”
“喔……那他是国民党元老了!”
他嘀咕了一声,因为吃惊而失语一般。
她记不得他们后来是怎么过渡到告别,也许那时心里太乱,而他好像也很乱,突然失去了过往条理清晰的语句。
只记得一个场景。
“你这么年轻,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他和她已经说了再见,走出两步回过头又说道,没有掩饰他受到的冲击和失落。
她当即泪如雨下,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丈夫从国内回日本,给她找了家庭教师,他说:“我担心你没见过世面,被人引诱,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向丈夫辩解说,那天他看到的情景,是那位学生在告诉她国内发生的大事,他跟丈夫目标一致,因为巴黎和谈失败,和其他中国留学生一起回国参加游行。
赵鸿庆鼻子哼哼,“有些男人就是用这套大道理勾引女人,勾引你这种不经世面的女人。”
她不经世面没法抹去低贱的出身,也无法改变她在丈夫心中的地位。她放弃与丈夫辩解,他们的孩子将要出生。
当然,她不会把那段经历告诉家祥。短暂的失神后,她继续先前的话题。
“家里学……的确效率高,丈夫请来两名家庭教师,上年纪的中国人和日本人,分别教数理化和日语,进程比学校快。”
“你丈夫像培养女儿一样,急切地培养你。”
明玉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是的,她应该感谢丈夫为她请家庭教师,继续补习日语学习日本文化,学习数理化知识。赵鸿庆希望身边的女人有学识,不至于和朋友们的太太相差太远,她们中不少是大学生,至少受过中学以上教育。
明玉对丈夫的感激多于怨恨。无论如何,她渴望继续读书,在哪里读书并不重要。有了孩子后生活更加忙碌。读书后,她也有能力去分析身边这个男人,他有强烈控制欲,她努力顺从他,也习惯顺从他了。她倾尽全力,做好贤妻良母,让丈夫满意。
她很容易就分清了生活和幻想。思念一下有李桑农的校园生活不影响现实,她可以心无旁骛扮演妻子和母亲角色。每天让自己怀着感恩而不是无奈,这是她给自己的道德底线。
那次告别到现在至少有十一年了,假如以女儿的年龄计算,朵朵虚岁十二了。1919年,丈夫和李桑农先后回国参加五四运动,她便是在那个特殊时期发现自己怀孕了。
十一年后的李桑农,眸子里的热烈变成冷峻,他年轻俊朗的外貌如今变得成熟而有了男子气。
她差一点喊出他的名字,他的神情遏止了她。
李桑农眼中突然闪现的光亮让她明白,他认出自己了,可他没有任何表示。
为何装作不认识?她的身体有一种被绊了一脚渗出冷汗的感觉,心跟着一沉。
在日本校园,他们相处时的兴奋和激动让她怀念。他在她的记忆中,是在生气勃勃的校园背景前,是和充满希望的校园生活连在一起,是他给予自己另一种人生,和自己家庭生活无关的人生。
她后来才有些明白,他来告别时也许也是来告白?他当时表现的腼腆和不自然让她有些忐忑;当他听到她提到丈夫时,先是震惊,然后是受伤的表情,让她难以释怀;他回国后,她内心巨大的失落花了很长时间才平复。
他的消失成了她后来一些年的牵挂。她一直无法面对内心,不敢确认自己也有过爱。“爱”这个词想起来都会让人脸红,她从贫穷中走出的人生仍然是匮乏的,唯有把那段时光珍藏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