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克拉耶夫斯基先生举办的晨间文学聚会——罗津男爵、雅库博维奇、弗拉季斯拉夫列夫及其《朝霞》、格列比奥恩卡、别尔涅特、斯捷潘诺夫、斯特鲁伊斯基等——别内迪克托夫登上文坛——朗读《赫薇里》——索科洛夫斯基——沃耶伊科夫——我举办的文学晚会——沃耶伊科夫开办新印刷所时举行的著名的宴会——俄罗斯民间舞蹈
几乎所有当时著名的文学家,除库科尔尼克和属于普希金那个圈子的文学显贵们以外,都在《俄国荣军报文学副刊》的新编辑家里参加每周一次的晨间聚会。这些人中最突出的是罗津男爵,克拉耶夫斯基先生同他是在勃良斯基家里交好起来的。罗津从一开始就积极参与了《俄国荣军报文学副刊》的活动,顺便说说,他在这家报纸上发表了一篇评论《奥赛罗》演出的文章,热烈赞扬了初次登台、扮演苔丝狄蒙娜的女演员的才能。罗津男爵是库科尔尼克在戏剧艺术方面的竞争者和敌手,他无条件地崇拜勃良斯基,而且不喜欢卡拉蒂庚,这大概是因为卡拉蒂庚不很赞赏他的剧本,却认为库科尔尼克是个伟大的剧作家。库科尔尼克则称卡拉蒂庚为伟大的、天才的演员。
罗津男爵相信他自己是俄国唯一的、深湛的戏剧艺术行家,并且是最伟大的戏剧诗人。他说话很幼稚,经常拖长了声音,带着明显的德国腔调1说:
“德国的全部剧目中最杰出的作品无疑是歌德的《伊菲格涅亚》2。能翻译它的只有茹科夫斯基一个人,而且还离不开我的指导。”
后来他为一件事情感到自豪:当果戈理在茹科夫斯基家的晚会上初次朗读了自己的《钦差大臣》以后,所有在场的人中只有罗津一人没有向作者表示丝毫赞扬,甚至一次都没有笑过;他还为普希金感到惋惜,因为普希金被这出玷辱艺术的闹剧迷住了,在朗读的整个过程中笑得前仰后合。
库科尔尼克和罗津这两个戏剧方面的敌手从来都是背道而驰,但他们对《钦差大臣》的看法却如出一辙。
罗津男爵因自己的剧本在舞台上遭到的失败和库科尔尼克的成功而气得要命,他常常心急火燎,怒不可遏,一再争辩说,他是真正的戏剧诗人,而库科尔尼克则对戏剧艺术一窍不通,说他罗津的真正价值后人会给予评价,等等。
他每次爱谈的话题就是这样的,大家当着他的面都同意他的话,连连点头称是,背地里却都笑他,人情大抵都是如此。
雅库博维奇写过一些平庸的小诗,读起来相当响亮,但却毫无内容。
然而他在办杂志和出版文艺丛刊的人中间却享有很大的声誉,不知为什么每一家杂志、每一本文艺丛刊都离不开他的诗。纳杰日金3后来告诉我,他当《望远镜》的出版人时,印这家杂志的印刷所的业务负责人有一天来找他,向他要占半页篇幅的原稿做补白之用。
“那怎么办?我这儿没有这种稿子呀。”纳杰日金答道。
“那么,找点儿雅库博维奇的诗,应个急不行吗?”业务负责人提出建议。
纳杰日金便找了几首雅库博维奇的诗给他。自此以后,凡是需要填空应急,他就找雅库博维奇的诗。
雅库博维奇毫无教养,思想幼稚得出奇。
有一个杂志编辑对他的诗不很赏识,雅库博维奇愤愤不平地对我诉说了这件事。
“我一向拿他当朋友,跟他的关系再好不过了,”他说,“我没有一点跟他过不去的地方,总是把我的诗拿给他发表,没想到他却无缘无故把我骂了一顿……您看,这么干不是很下流吗?”
“到底为什么?”我答道,“他并没有骂您呀,他只是发现您的诗有些不足之处。也许是他说错了,但他总算谈出了自己的看法嘛。不必为这件事生气。”
“不,”雅库博维奇反驳道,“照我看,既然是朋友,那就该像个朋友的样子。我就决不会说朋友的坏话……不管您说什么,这种做法总是很下流。”
另有一次,雅库博维奇在我面前抱怨卡尔戈夫,后者当时举办了一些文学晚会,有晚餐招待。
“我再也不进他的家门了,”他说,“您想想看,他想出了什么点子。他对库科尔尼克大献殷勤,晚宴时让他坐在自己身旁,把名贵的拉斐特红葡萄酒摆在他面前,却让我坐在桌子下首,面前只有一瓶从沃格特店里买来的一卢布二十戈比一瓶的美陀克葡萄酒。这搞的是什么名堂呀?这种做法很可恶,您也会同意的。”
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出席卡尔戈夫的晚宴,对沃格特的美陀克葡萄酒也不嫌弃,因为他喜欢喝酒,只要不用自己掏钱,不论碰上什么酒他都喝。
雅库博维奇搞文学创作毫无收入,因为当时不仅诗歌,就连散文作品也只有少数出类拔萃的作家才能得到稿酬。他靠教俄语课勉强维持生活。
听说他躺在谢苗诺夫团一间斗室的顶楼上奄奄一息的时候,好像是传来了他的叔父去世、留给他三百多名农奴作为遗产的消息。命运跟可怜的诗人开了一个多么辛辣的玩笑啊!
弗拉季斯拉夫列夫写过几篇感伤的、军事题材的短篇小说4,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却因出版《朝霞》丛刊而在文学界出了一点名,并结识了各方面的文学家。他巧妙地利用自己的职位,以相当可观的数量推广自己出版的刊物。大部分人是根据宪兵当局的命令买到这种文艺丛刊的,宪兵当局违背自己的原则行事,却因此在俄国公众中激起了对文学的兴趣。
所有的文学家都很了解《朝霞》是通过什么途径散发的,但这种投机手段并未使任何人感到不安,大家都觉得这种做法完全合乎常情,可以理解。
弗拉季斯拉夫列夫出版文艺丛刊不付分文稿酬,因此获得了很大一笔利润。他开始经常举办各种活动,招待许多客人,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甚至想出各种新奇的点子。他汇集了一本水彩画册,包括布留洛夫和其他著名画家的画,花去大笔的钱。不知这本画册现在在何人手上?
弗拉季斯拉夫列夫性格粗暴,对人态度十分放肆,有时到了蛮横无理的程度。随着身体发胖、财产增加,他的态度变得愈加傲慢,表现得不可一世。他甚至开始以庇护人的姿态看待那些无私地帮助他发了财的文学家,这在某种程度上大概是他对自己的职位感到非常自豪的缘故。
他同克拉耶夫斯基先生的关系十分密切,听说《祖国纪事》创办初期,他还通过第三厅协助推广刊物。果真如此的话,那倒是很有趣的,因为后来同一个第三厅大量收集了《祖国纪事》,并将其付之一炬。5
格列比奥恩卡6为人非常温厚,很喜欢用基辅果子酱和小俄罗斯7的腌肥膘肉招待朋友们,所有的文学家都很喜欢他。办杂志的人很需要他,因为他的中短篇小说很受读者喜爱……
参加克拉耶夫斯基先生晨间文学聚会的除了我在上面提到的人和卡缅斯基、斯特鲁戈夫希科夫、斯特鲁伊斯基8(笔名是特里伦内——这是一位品性卑鄙下流的先生),以及我已忘记的另外几位以外,还有一位年轻人,他首次出现在《俄国荣军报文学副刊》上,以别尔涅特的笔名发表了一首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首诗的标题是《晚祷》,它引起了所有的人,甚至别林斯基的注意,他在《群言》9或《望远镜》上对这首诗大加赞扬。10
别尔涅特开始被看作一个激起人们希望的人,这是文学上的成百次希望之一,然而这些希望——唉!——却注定了不能实现。
尼·亚·斯捷潘诺夫一向喜爱文学,同文学家们经常保持联系,他也常到克拉耶夫斯基先生家里去……斯捷潘诺夫观察了文坛生活中所有可笑的现象,除了画了那本反映布留洛夫、库科尔尼克和格林卡生活的画册外,有时还勾画一些表现文坛生活的妙趣横生的漫画。
我同这里提到的所有的人关系都已十分亲近。至于克拉耶夫斯基先生,我同他几乎每天见面。
有一天早晨,我上克拉耶夫斯基先生那儿去,他对我说,别尔涅特叫我晩上去他家里,说《宇宙》一诗的作者索科洛夫斯基11要上他那儿去,此人写了一些极好的长诗,想朗诵其中的一篇。
“您上我这儿来吧。咱们一起去。”克拉耶夫斯基先生补充了一句。
晚上七点左右,我们来到别尔涅特家(弗拉基米尔教堂旁边,弗里德里西斯12的一栋房屋里)。
别尔涅特介绍我认识了索科洛夫斯基。
索科洛夫斯基是个中年人,身材矮小,一头黑发剪得很短;他脸上有一种病态的、饱经忧患的表情,身上穿一件磨得很破旧的常礼服,所有的扣子都扣着。
他首先伤心地讲述了他在潮湿的囚室里受到的苦难,囚室的顶板潮得往下滴水,墙上爬满了臭虫。
索科洛夫斯基从莫斯科大学毕业后13,没有过多久自由的生活。在一次大学生酒宴上,索科洛夫斯基和他的朋友们喝醉了酒,行为有失检点和体统,还发表了某些言论,结果被警察抓了起来。此外,他还被指控写了一首在这次酒宴上唱的歌。
索科洛夫斯基在牢房里好像待了六年。14尽管他的体格非常强壮,但在潮湿的牢房里过了这么久的监禁生活,身体完全垮了。他年轻时由于一时迷误和冲动,付出的代价是可怕的疾病和苦难。在六年铁窗生涯期间,他的身边只有一本书——《圣经》。这本书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种影响反映在他继《宇宙》之后写的所有作品里。
索科洛夫斯基缺乏真正的写诗的天赋,而且长期的牢狱生活不仅毁了他的身体,也毁了他的精神。他陷入了神秘主义,并开始借酒浇愁。
他给我们读了他写的一部名为《赫薇里》的怪诞的戏剧体长诗的片段。这部长诗后来于一八三七年出版,全诗共二百四十四页,分为三个部分,标题分别是:第一部——《疾病与健康》,第二部——《嗜好与感情》,第三部——《旧与新》。为了让读者对它有所了解,我在这里引述其中的两个片段,一是开头,一是结尾。
长诗的开头部分,波斯人和米堤亚人的皇帝阿赫什维鲁斯统治下的最高总督德丹这样描述长诗的女主人公——一个年轻的犹太姑娘、阿米纳达伯的女儿、皇帝的未婚妻、后来的皇后——的美貌:
……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
如此众多的美融于一身!
嘴唇似火焰,言语像蜜甜,
火热的眼神像希望一样诱人,
体态匀称优雅,宛如一朵百合,
清新犹如花园,柔软好似云霞,
她呼吸动听,犹如示巴女王15,
她美艳绝伦,举止仪态万方,
炽烈如炎夏,温柔似阳春,
阿米纳达伯的女儿就是这个样!
长诗结尾处,赫薇里牵着皇帝阿赫什维鲁斯和她的老师阿萨达伊的手,说道:
让我们去吧,去吧,像朋友,
像善良的骨肉亲人一样,
去参加美和纯洁的甜蜜的筵宴,
在那真正幸福的酒宴席旁
沸腾着超越人间的欢畅,
欣喜的激情像海洋一样涌流!
是啊!让我们快去赴那欢乐的御宴。
……
待我们愉快地走完眼前的路
便可在皇上的宫殿里憩息一番,
并在极乐之光的拂照下
在爱的怀抱里尽情安息……
(说着她双膝跪下)
而你,上帝啊,请给我们赐福吧!
(阿赫什维鲁斯和阿萨达伊不由得充满虔敬之情,赶紧把自己的冠冕放在她的脚下,这样,加上赫薇里的冠冕,便组成一个三角形……)
克拉耶夫斯基先生那对富于表情的眼睛紧紧盯住诗人,神情庄重、全神贯注地听着诗人朗读。有时他打断朗读,断断续续插进几句赞扬的话。
“好极了,写得好,”他一再说,“每一行诗都浸透了《圣经》的精神……妙极了!”
回家的时候,克拉耶夫斯基先生对我说:
“嗨!老弟,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天才,了不起!多么新奇的诗啊——真是奇文!索科洛夫斯基整个身心浸透了《圣经》的精神。”
我表示同意。
然而,使我们感到惊奇的是,《赫薇里》给所有的人留下了一种沉重的、不愉快的印象,尽管许多人事先就把它吹捧为一件奇迹。《赫薇里》一诗销出去恐怕还不到十份。
我曾经信口开河,对一个熟人满口夸奖索科洛夫斯基的才华,他从我这里拿去索科洛夫斯基的那篇长诗,匆匆浏览了一遍就还给了我,说道:
“你知道吧,现在再也不会有人说‘你乱弹什么琴呀’,只会说‘你乱弹什么赫薇里’了。”
索科洛夫斯基被人们轻率地捧上了天,又突然声望扫地。《赫薇里》的失败搞得他一蹶不振,他完全颓丧了,在人们面前越来越频繁地表现出醉醺醺的样子。
有一年夏天,我和克拉耶夫斯基先生住在林学院的一幢别墅里。一天晚上,有一些文学家在我们那里聚会,其中也有索科洛夫斯基和雅库博维奇。仆人上了茶,又拿出用细长颈小玻璃瓶装的一瓶甘蔗糖酒。没想到过了一个小时,雅库博维奇和索科洛夫斯基竟然酩酊大醉,我们都感到诧异……他们喝了什么,又是什么时候灌醉的呢?那瓶甘蔗糖酒几乎没有动过。后来仆人才对我们解释是怎么回事,原来雅库博维奇和索科洛夫斯基自己从食品柜里取出一瓶白兰地,两个人把它喝光了。
……
我终于成了一名非常卖力的文学家:为克拉耶夫斯基先生的杂志写小说,应他的请求评论各种文学小册子,我自己都对自己写评论的勇气感到惊奇。我干得心甘情愿,不计私利,甚至根本没有想到我的劳动该获取什么代价,只要看到我写的东西发表在刊物上,我就完全心满意足了。
我同克拉耶夫斯基先生一起度过了一个夏天,我们的关系如果不说是非常密切,至少也是相当亲近了。说实在的,在此之前我对他的思想才能、学术和历史知识的看法要好得多。当时历史被认为是他的专业,《俄国荣军报文学副刊》上对历史书籍的许多评论引起了公众的注意,一直被认为是出自克拉耶夫斯基先生的手笔,然而使许多人感到惊讶的是,这些书评原来是经常来找克拉耶夫斯基先生的萨维里耶夫-罗斯季斯拉维奇先生16写的。
整个夏天,我们的生活都异常单调:十点钟左右起床,在凉台上喝点咖啡,然后开始工作。我为《俄国荣军报文学副刊》写小说,克拉耶夫斯基先生不知为什么翻译了卡西米尔·德拉万17的一个剧本。到了三点钟我们通常出去散步,四点钟坐下来吃午饭,饭后我或是去附近的岛上,或是去黑溪,再不就是和克拉耶夫斯基先生一起到住在离我们别墅不远的普列特尼奥夫那儿去。
我已经说过,克拉耶夫斯基先生同普列特尼奥夫关系十分密切,整个夏天几乎天天同他见面,经常伴随他做远距离散步。彼得·亚历山大罗维奇18当时是个不知疲倦的步行爱好者,他一早一晚出门,至少要走二十五俄里19。克拉耶夫斯基先生本来干什么事情都很认真,对自己的身体又极为关心,因此他不仅开始模仿普列特尼奥夫,甚至在步行方面也要和他一争高下。据我观察,总的说来,克拉耶夫斯基先生年轻时很容易短时间顺从同他过从密切、又不知为什么被他认为是权威的那些人,他往往吸取他们的思想方式,甚至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外部特点上也模仿他们,不过在自己的熟人面前又极力保持一种始终如一、独立不羁的样子。其实他毫无独创精神……不过,应该指出,他曾试图实行某些语法上的改革,包括给字母Ж(“日”)以较大的独立地位,然而这一切并未被人接受,连发明人自己也很快就把它忘了。
索波列夫斯基当时曾经称克拉耶夫斯基为“克拉耶日斯基”,在称他为“彼得堡的杂志出版家”时,在“彼得堡”这个词里也加进了字母Ж20……
我对自己在文学界的结交和联系十分满意,早就开始幻想在自己的住处举办一个大型文学晚会,邀请所有的文学家参加。
一得到机会,我就实现了我的想法:邀请了除布尔加林和格列奇以外的所有人,买了很多酒,把几个房间照得通亮,甚至摆满了鲜花,并且订了晩宴。21当时我住在污水街迪梅特22的房子里,后来别林斯基也在我那里住过。
晚上八点多钟,几个房间已经挤得满满的了。在书房里(这一点我记得很真切)就座的有波列沃伊、罗津男爵、克拉耶夫斯基和别内迪克托夫23。应当说明的是,在此之前刚刚发表了几篇对别内迪克托夫诗歌的评论:《望远镜》上别林斯基的文章,《俄国荣军报文学副刊》上克拉耶夫斯基的文章(当时《俄国荣军报文学副刊》上所有的文章都被认为是主编本人写的),还有波列沃伊发表在《祖国之子》上的评论,24他一迁来彼得堡,就接任该刊主编。克拉耶夫斯基先生对诗人表示毫无保留的赞赏,而波列沃伊则几乎是把别林斯基在《望远镜》上讲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
别内迪克托夫的诗一出现,就不仅在文学界,而且在官场中引起极大的轰动。彼得堡的文学家和官员们都被别内迪克托夫的诗迷得神魂颠倒,他们对波列沃伊和别林斯基的文章感到愤慨,而对宣称别内迪克托夫是思想的诗人的舍维廖夫教授的文章则十分满意。据说茹科夫斯基对别内迪克托夫那本小小的集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接连几天手不释卷,一面在皇村花园里踱来踱去,一面高声诵读别内迪克托夫的诗。只有普希金读了别内迪克托夫的诗仍然不动声色,当有人问他对这位新诗人有何看法时,普希金答道,他的诗中有一个极好的比喻:把天空比作倒扣着的碗。普希金说完这句话后再也未做任何补充……然而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讲我的文学晚会吧。
波列沃伊和罗津男爵本来是死对头,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他们在我的写字台旁谈得非常亲热,彼此表明自己对对方的敬爱之情。克拉耶夫斯基先生和别内迪克托夫坐在离台子不远的沙发上,正在这时,亚·费·沃耶伊科夫进来了,我当时因发表在《望远镜》上的一篇小说而得到他特别的好感。
沃耶伊科夫中等身材,背有点驼,尽管已到垂暮之年,头上仍是一头浓密鬈曲的黑发,略夹少许白发。他的外貌长得不错,五官端正,但他那对黑油油的眼睛在皱起的眉头下尖刻而凶狠地闪着光,使他的面孔令人看了觉得不快,尤其是当他力图使自己的眼神显得柔和的时候。他的腿有一点瘸,因此走路时总是拄着拐杖。他常穿的服装是一件深灰色的常礼服,领章上有一段天蓝色绶带,表明他在一八一二年得过一枚奖章。他说起话来略带一点鼻音。
沃耶伊科夫在书房中间停住脚步,皱着眉把房间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对我说道: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多气派呀!一切收拾得多么别致!……难道这是您的住宅吗?看了布尔加林对您的评论(沃耶伊科夫暗示《蜜蜂》上针对我的种种放肆的态度25),我还以为您是住在什么破旧的陋室里哩……好极了!好极了!”他重复地说着,一面环顾四周,一面紧紧握住我的双手……
随后,等我走开以后,他皱着眉头瞥了在座的人一眼,拄着拐杖径直走到克拉耶夫斯基先生和别内迪克托夫坐的沙发跟前。
“安德烈·亚历山大雷奇26!弗拉基米尔·格里戈里伊奇27!”他一面感叹,一面不停地看看这一个又看看那一个,“我的天哪!见到你们我多高兴呀!安德烈·亚历山大雷奇,我读了您对弗拉基米尔·格里戈里伊奇的优秀诗作的出色的、令人信服的、很有见地的评论……很有道理,很有道理!很有见地,很有见地!……弗拉基米尔·格里戈里伊奇(他握了握别内迪克托夫的手,斜着眼睛望了波列沃伊一眼),这可跟别的傻瓜为您写的评论不同……您别理他们,这些人妒忌心强(他朝波列沃伊的方向挥着手)。您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伟大的诗人呀!……”
我简直呆若木鸡。波列沃伊全都看见了,听见了。我发现沃耶伊科夫讲话时,波列沃伊的脸都抽搐了。我担心事情会闹到互相争吵、很不愉快的地步,然而十分钟以后沃耶伊科夫却拥抱着波列沃伊,称他为最敬爱的尼古拉·阿列克谢伊奇,简直要对他表白自己多么爱他了,而尼古拉·阿列克谢伊奇则腼腼腆腆,得意地笑着,做出种种愉快的怪相。
当时由于涉世不深,我对此感到惊讶,这种虚伪竟出现在出类拔萃之辈身上,令我觉得无法理解。可是现在,我对一切都已司空见惯了。
库科尔尼克来得最晚,而且心绪不佳。他马上组成了自己的小圈子,把雅库博维奇、格列比奥恩卡,还有两三个人拖到一起,按他的老习惯开始进行说教。
格列比奥恩卡专心听着库科尔尼克讲话,一面眨眼一面晃脑袋……
当话题多少越出一点日常生活的常轨并稍稍带上一点抽象性时,就算是谈到艺术,格列比奥恩卡也完全不知所措,一个劲地眨眼睛、晃脑袋。但他对那些谈论抽象问题的人怀着深深的敬意,尤其是对批评家——他怕他们,讨好他们,异常温和地对待他们,在自己举办的晚会上用果子露酒和小俄罗斯的腌肥膘肉款待他们。后来他对他十分敬畏的别林斯基的态度也是这样。
雅库博维奇却不是这样。
抽象的谈话吓不倒他。当他在场时,一有人扯起这种话题,他就微笑着低声对身边的哪个朋友说:“瞧他,又信口开河了!”
“只要有人开口夸夸其谈、胡说八道,”他好几次对我说,“我就没法忍受,尽是些无稽之谈。别看人家说他聪明、说他有教养……让他写首诗试试看——我敢发誓,他连一首歪诗都写不出来!我们尽管不会这么夸夸其谈,可是写起诗来好像也不坏。连普希金都夸奖我的诗,向我索稿哩。”28
然而碰到库科尔尼克他就无话可说了。
“噢,这一位嘛,怎么胡扯都行,”他说,“好歹是个诗人嘛。”
格列比奥恩卡和雅库博维奇把谈论政治也列为抽象的话题。
三十年代的文学家们总的说来对欧洲的任何政治事件都不感兴趣,从来都没有人看一眼国外的报纸。他们的论断是:每个人都应该干自己的事,不要干涉别人。
“咳,这关我什么事,”雅库博维奇常说,“法国人自己跟自己打了一仗,把这个国王赶走了,又把那个国王抓了起来,这跟我风马牛不相及呀。对我们文学家来说,出版一期什么《北方之花》要比所有这些政治新闻有趣一百倍。哪怕它法国沉到地底下去,这跟我又有什么相干?”
雅库博维奇听库科尔尼克谈了很久,然后走到我的跟前……
“喂,我告诉您吧,库科尔尼克胡扯的那一套真是旷古奇闻。我听着听着就走开不理他了——他说的那些简直莫名其妙,而这都是因为人们把他惯坏了,捧坏了,老是把十五卢布一瓶的高级葡萄酒摆在他面前——于是他就翘尾巴了。请您叫人给我一杯伏特加:不知怎么心口痛起来了……”
参加我的文学晚会而不属于文学家的人有演员久尔29、我的朋友和同学米·亚·雅泽科夫、必不可少的克列切托夫和我们的家庭医生亚诺夫斯基——一个宗教学校毕业的年轻人。亚诺夫斯基对一切官衔、奖章之类的都很崇拜,看见一个将军他就会发呆,任何一种他觉得新奇的现象都会使他大吃一惊,让他呆若木鸡。禀性愚钝、奴颜媚骨的人在我们这儿见过很多,但像亚诺夫斯基那样的愚钝、那样的奴性十足却很难找到。
亚诺夫斯基有生以来头一次看见演员和文学家这样近在身旁,他好奇地仔细端详着每一个人,像是看着一只野兽……他一次又一次走到我跟前,提出一些极为荒唐的问题。
“这是久尔吗?”他指着久尔,偷偷问道。
“是的。”
“就是在台上演戏的那个久尔吗?”
“就是他。”
“哎呀呀!”亚诺夫斯基紧紧盯着久尔,感叹道,“怪呀!他身上没有一点不寻常的东西,跟大伙儿一样走路,一样说话……”
“那么那是谁呀?”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外表那么可爱……就是在右边跟另一个人谈话的那一位……”
“这是普列特尼奥夫。”我答道。
亚诺夫斯基长长地叫了一声:“啊——!”
“是四品文官?”
“不错。”
“哎呀呀!——”说着他摇摇头,畏畏缩缩地望着普列特尼奥夫,同时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文官制服上的一颗纽扣扣紧。
后来当我的女儿死后,亚诺夫斯基安慰我的妻子说:
“别伤心了……有什么办法呀!前几天某某的女儿也死了,而且还是死在他怀里……他还是个四品文官哩!有什么办法呢!死神连将军的子女也不怜惜呀……”
克列切托夫经我介绍认识了克拉耶夫斯基先生,还有几个年轻的文学家,他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也很不赏识他们。
“所有这些先生——这个……这个……”他也不斟酌字眼了,挥着手说,“他们跟我那聪明、可爱、善良的德尔维格相比,连他小指头的指甲壳儿都比不上。”
我已经说过,他对波列沃伊是很敬重的,但波列沃伊给他的印象也很不愉快。
“我甚至不愿意相信这就是波列沃伊!”他一再说道,“倒像个市场里掌柜的,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
克列切托夫像影子一样,从一个房间游荡到另一个房间,有时靠近一堆人坐下倾听一番,然后抓住雅泽科夫的手小声说道:
“我的好米哈伊洛·亚历山大雷奇,这一切比我们从前那个文学圈子差得多远呀。那时我们几个常常聚在一起——德尔维格、波多林斯基、我……我们聚会时常常发表了多少有分量、有道理的意见,那里面有多少智慧的养料呀。可是这些先生呢……夸夸其谈,空无一物……整个晚会上我都没听见一句聪明话……”
直到晚宴时克列切托夫才活跃起来。晚宴以后,他在我面前赞不绝口,然后补充说,这些先生配不上这种晚宴,他们看不出它的真正价值;要对晚宴做出评价,就得对食物有精细的品味力,等等。
我很担心把一些彼此对立、平日很少见面的人招到一起会惹出什么麻烦来,然而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沃耶伊科夫跟波列沃伊谈得十分投机,甚至晚宴时都跟他坐在一起。
他对波列沃伊说:
“尼古拉·阿列克谢伊奇,我们干吗要吵架呀?我们要忘掉过去,我本来就十分珍视您的才能和渊博的知识。再说您现在是我们自己人,是彼得堡人了。”
波列沃伊也装腔作势地答道:
“亚历山大·费奥多雷奇,我对您也是满腔热忱呀。可不是吗,我们之间过去的一切全是误会。”
于是沃耶伊科夫伸开双臂,同波列沃伊拥抱、亲吻,而在《疯人院》30一书中,他对自己装模作样与之亲吻的那个人却是这样描写的:
自吹自擂,可怜的嫉妒狂,
招摇撞骗是他的行当,
挨过留里克31的棍棒,
也受过梵文的笞杖,
奴隶般的下贱,贵族般的骄狂,
但我们还是废话少讲:
他高尚,跟布尔加林半斤八两,
他无私,跟格列奇一模一样!
克拉耶夫斯基在库科尔尼克面前很腼腆,老是不敢正眼望他,尽管库科尔尼克愉快地向他献殷勤。对普列特尼奥夫和奥陀耶夫斯基公爵,库科尔尼克的态度则是客气而又冷淡。一般说来,他对普希金的朋友都持疏远态度,而他们似乎也不愿同他亲近……
我同波列沃伊是在我举行文学晚会之前不久结识的,我从贵族寄宿学校时期便已习惯于尊敬他,但这一次他给我的印象却很不愉快。
根据《莫斯科电讯》上发表的文章,他在我的脑子里已经形成了一个理想的形象。我曾经想象波列沃伊是个勇敢高傲的人,总是热烈而公开地述说自己的信念,然而我从他身上看到的却是一个畏首畏尾、萎靡不振、逆来顺受的先生,他惯于随声附和、装腔作势,对任何人都点头哈腰,对谁的话都表示同意,仿佛没有一丝一毫自尊心,在所有人面前都低三下四。这简直是对那些敬重他的人的一种侮辱……
这次晚会上他对我说了一大堆恭维话和不适当的客套话,他那样奴颜婢膝地望着我,虚情假意地握住我的双手,使我心里感到十分不快。
有一天晩上我坐在他的书房里(当时他住在佩斯基的一幢过去属于德·马·克尼亚热维奇的公寓里),他的孩子进来同他道别。他给他们画了十字并进行祝福,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对我鞠了一躬,说道:
“请原谅,伊万·伊万内奇——我养成了这么个习惯……”
这种道歉该有多么奇怪!
看见他堕落到这种可怕的地步,我心里是十分难受的。想当初他在《莫斯科电讯》上是那样勇敢坚定地独树一帜,鞭笞一切偏见和一切谄媚下贱的作风,令鄙俗下流之徒和因循守旧之辈畏之如虎。看看他此时的模样,脑子里不由得想起他安在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嘴里的一句话:
我为这个人感到可怕!32
我怀着虔敬之情进入文学圈子,把它看成一座圣殿。我以为文学家即或不是全部,至少其中的优秀人物也是高尚的、不平凡的人,不会沾染任何凡人那种渺小的贪欲和弱点——因此,我就免不了日益感到痛苦和失望。
我对我所崇拜的文学偶像的信仰动摇了,尤其是在参加商人茹科夫33在其印刷所开业时举办的一次午宴以后,那是沃耶伊科夫硬要他举办的;沃耶伊科夫本人则毛遂自荐,充当印刷所经理。
沃耶伊科夫有个老习惯,只要他想从某些人身上为自己谋取私利,便对他们极尽假仁假义、谄媚奉承之能事,极力使他们相信自己高尚正直、毫无私心。他从某些时候起又开始对商人(瓦·格·)茹科夫大献殷勤,其时茹科夫的事业正处于鼎盛时期。沃耶伊科夫主编《俄国荣军报》收入甚微,他有几个私生子,那是给他当管家或厨娘的一个女人生的,他在去世前不久正式娶了这个女人。尽管沃耶伊科夫在赡养家庭方面十分马虎,但他仍然入不敷出,因此他经常诉苦,说自己手头拮据。
沃耶伊科夫在文学家和接近文学界的人中间名声很不光彩,人们对他的看法几乎同对布尔加林的看法一样。文学家中仅弗拉季斯拉夫列夫一人同他关系友好,但他对沃耶伊科夫的印象也不好,也不借钱给他。弗拉季斯拉夫列夫曾劝说沃耶伊科夫不要结婚,结果白费口舌,而且在他的央求下又不得已出席了他的婚礼,充当了证婚人,后来讲了婚礼上的许多趣事。茹科夫斯基、维亚泽姆斯基公爵及沃耶伊科夫的其他一些老朋友先前曾帮助过他,但此时几乎完全拒绝同他交往。许多人同他保持联系的原因仅在于担心被他写进《疯人院》一书。
沃耶伊科夫失去了先前的朋友们的一切信任和同情,便把手转向同文学界毫无瓜葛的有钱人……
茹科夫也就上了他的钩。
沃耶伊科夫不论当面背后都极力颂扬茹科夫,称他为俄国最诚实、最聪明、最有教养的人;他不厌其烦地对茹科夫说,他应该充当文学的庇护人,用一小部分财产来资助文学事业;他劝他出资开办一家印刷所,然后补充说,尽管他沃耶伊科夫已到垂暮之年,加之种种文学事务缠身,但他欣然允诺管理这家印刷所并维护德高望重的瓦西里·格里戈里伊奇的利益。
茹科夫的自尊心经受不住沃耶伊科夫赤裸裸的阿谀谄媚的诱惑,便出钱让他筹措主要设备,让印刷所开业。这时沃耶伊科夫又劝他说,为了扩大新印刷所的声誉,必须在印刷所里举行酒宴招待文学家们,首先是伊·安·克雷洛夫34和茹科夫斯基。茹科夫便给钱让沃耶伊科夫举办午宴。
我也和其他人一样受到了邀请。35
沃耶伊科夫租用的印刷所厂址在干草广场附近一个胡同里的一幢肮脏的公寓里,这幢公寓的名声极不好:一八三一年霍乱流行期间,这幢公寓被用作霍乱病医院,骚乱的人群就从它的窗口把医生们扔到街上。
铺上桌布的餐桌摆在印刷所最大的厅里,成“П”字形,可坐七十人左右。
快到四点钟时,文学家们有的乘车,有的步行,陆续到达。沃耶伊科夫作为主人接待全体来宾,克雷洛夫、茹科夫斯基和维亚泽姆斯基都没有拒绝邀请,这使他非常满意。除布尔加林、先科夫斯基和格列奇——沃耶伊科夫的死敌——未到以外,所有的人都出席了午宴,连宴会前夕刚初次发表一篇小文章的最蹩脚的小品文作者也不例外。
克雷洛夫、茹科夫斯基和维亚泽姆斯基自然被安排在首席就座。他们身边是普列特尼奥夫、奥陀耶夫斯基公爵和克拉耶夫斯基先生,后者一来到大厅,首先关心的是占的座位要离首席那几位尽可能近一些。库科尔尼克同他自己的文坛朋友坐在餐桌的另一头,他拉波列沃伊坐在自己身边。其他的人则各找位子,随意就座。36
沃耶伊科夫没有入席,他一直在跟来宾寒暄,向大家敬酒敬菜。沃耶伊科夫事先向茹科夫逐一介绍了来宾,在宴席上给他留出一个座位,让他坐在几位文学名流旁边。
出席午宴的除其他人以外,还有两位修道士。全体就座以后,大厅里出现了街区警官和两个宪兵军官。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在必要时维持秩序呢,还是作为茹科夫和沃耶伊科夫的熟人应邀而来——这一点始终不清楚。应该说他们前来不过是为了维持秩序,因为他们并未入席,只是偶尔往大厅里看上一眼,随后便溜进另一个房间,那里正在另行招待印刷所未来的技术管理人员和排字工人。
宴席上吃的东西很多,但菜肴做得糟透了,吃起来味同嚼蜡。酒的质量也不好,不过多得像淌水一样。在许多肮脏的、喝得半醉的仆人中间,有几个小孩来回奔跑,在侍候客人。原来这都是沃耶伊科夫的私生子。
沃耶伊科夫把一个小男孩领到我跟前,指着他对我说:
“我知道您喜欢喝黑啤酒,那么请您找我的费久沙,随便要什么他都会给您拿来。听见了吗,费久沙?你别离开这位先生(他指了指我),站在他椅子后面,听他的吩咐,现在你就去拿一瓶上等的黑啤酒来。”
酒起了作用,午宴快要结束时人们开始倾诉友情,表白心迹,互相拥抱,彼此和解,甚至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热爱和尊敬对方。所有的人,甚至誓不两立的敌人也用惺忪的醉眼感动地看着对方。波列沃伊向库科尔尼克保证说,他是他的天才最热烈的拥护者和崇拜者之一;库科尔尼克则嚷道,波列沃伊的名字将永垂俄国文学史册,与此同时他们还互相亲吻、干杯,订下生死莫逆之交……整个情景令人十分恶心。
嘈杂声和叫嚷声越来越大,汇成一股不堪入耳的、乱哄哄的喧闹之声。茹科夫斯基、克雷洛夫、维亚泽姆斯基、奥陀耶夫斯基和其他许多人在上最后一道菜时便起身离席而去。
“嗯,走得好!”库科尔尼克朝正在离去的人挥挥手说,“咱们没有这些贵族老爷照样过得去!让他们滚蛋37!对吧,波列沃伊?”
“滚蛋38!”波列沃伊得意扬扬地笑着回答,他用甜蜜的眼神盯着库科尔尼克,突然喊了一声:“乌啦,库科尔尼克!”
“乌啦,库科尔尼克!乌啦,波列沃伊!”周围的人也喊了起来。
罗津男爵摇摇晃晃地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叫嚷着说他要创造出真正的俄国戏剧,说歌德的《伊菲格涅亚》只有茹科夫斯基一人在他的指导下才能翻译过来。他边走边撞到人们身上,跟所有的人一一拥抱,甚至满面泪痕。
这时天完全黑了下来,大厅里点上了两三盏昏暗的灯。
酒气熏天加上烟雾缭绕,整个大厅的场景令人感到不快。桌子已经移到一边,醉醺醺的人影在昏暗发红的灯光照射下,在这片乌烟瘴气之中来回晃荡。人们吵吵嚷嚷,一个个胡言乱语,而且你推我撞。波列沃伊和库科尔尼克开始被人抬起来向上抛,后来连罗津都糊里糊涂地落入了库科尔尼克的怀抱。库科尔尼克嚷道:
“你是个德国人,但却是个有天才的德国人……你的《普斯科夫围困记》里颇有精彩片段……喂,弟兄们,让我们为罗津的健康干杯!……沃耶伊科夫!叫人拿酒来!……”
街区警官和宪兵军官远远看着这一幕情景,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瘸腿的沃耶伊科夫拄着拐杖,在端着香槟酒的仆人陪同下应声而来。他开始拥抱库科尔尼克和罗津,并且说道,我国第一流的两位剧作家在他的庆宴上言归于好,使他感到不胜愉快。库科尔尼克则第十次举杯祝贺新印刷所生意兴隆。
文学界酒神节的最后一个节目是跳舞。
波列沃伊、库科尔尼克和亚年科跳起了蹲舞。人们在他们四周围成一圈,一边鼓掌一边喊道:“好啊39,再来一个40!……”
后来的情况我不得而知,我没等舞跳完就走了。波列沃伊的举动使我感到痛心和屈辱。
几天以后,斯捷潘诺夫给克拉耶夫斯基先生带来一幅极为出色的漫画,画面上前景就是波列沃伊和库科尔尼克,他们正在灵巧地跳着蹲舞……
1罗津男爵属日耳曼血统。
2全名《伊菲格涅亚在陶里斯》,歌德于一七八七年写的古典主义剧本。
3尼·伊·纳杰日金(1804—1856),俄国评论家、美学家。莫斯科大学教授,《望远镜》和《杂谈》的编辑,别林斯基曾积极参与这些报刊的工作。
4不确。弗拉季斯拉夫列夫在一八三五至一八三八年间共出了四卷《中短篇小说集》,还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初的杂志和文艺丛刊上发表过一系列作品。
5一八五一至一八五二年间,第三厅曾对刊载赫尔岑文章的几期《祖国纪事》杂志进行查禁,对未售出的和各图书馆所藏的刊物予以没收和销毁。
6叶·巴·格列比奥恩卡(1812—1848),乌克兰和俄罗斯作家,十九世纪四十年代追随自然派。
7沙皇俄国对乌克兰的沙文主义的称呼。
8德·尤·斯特鲁伊斯基(1806—1856),俄国十九世纪三十至四十年代的诗人。
9《群言》是附属于《望远镜》杂志的一种期刊(1831—1836),一八三四和一八三六年作为《望远镜》的书刊评介专刊,同《望远镜》联合出刊。
10别尔涅特是俄国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诗人亚·基·茹科夫斯基(1810—1864)的笔名。巴纳耶夫所说的这首诗标题应是《幻影》,其中写到了晚祷;它并非别尔涅特的处女作。别林斯基在评论别尔涅特的长诗《叶连娜》时赞扬了《幻影》一诗,这篇评论不是发表在《群言》或《望远镜》上,而是发表在《莫斯科观察家》一八三八年四月号上。
11弗·伊·索科洛夫斯基(1808—1839),俄国诗人,曾参加赫尔岑和奥加廖夫组织的小组。
12彼得堡的一个房产主。
13巴纳耶夫对索科洛夫斯基生平的叙述基本属实,有几点不够准确。索科洛夫斯基并未读过莫斯科大学,他于一八三二年结识赫尔岑和奥加廖夫,一八三四年七月被捕,一八三七年获释,只坐了两年多的牢。赫尔岑在《往事与随想》里曾提到过他。
14见前页注释3。
15《圣经》人物,她仰慕所罗门的名望,觐见所罗门,并送给他大量金子、宝石和香料。
16尼·瓦·萨维里耶夫-罗斯季斯拉维奇(?—1854),斯拉夫派的历史学家和民族学家,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末期为《俄国荣军报文学副刊》撰稿。
17卡西米尔·德拉万(1793—1843),法国诗人和剧作家。
18普列特尼奥夫的教名和父名。
19一俄里约合一点〇六公里。
20克拉耶夫斯基主编的《俄国荣军报文学副刊》和《祖国纪事》在创办初年采用过这种不合常规的拼写方法。
21据波列沃伊的日记,这次晚会的日期是一八三八年四月十一日。巴纳耶夫在下面叙述的事实,有几件属于较晚的时期。
22彼得堡的一个建筑师。
23弗·格·别内迪克托夫(1807—1873),十九世纪三十至四十年代的俄国诗人。他的抒情诗充满浪漫色彩,《诗集》(1835年)虽曾名噪一时,但不久便被人们遗忘。
24这里所述不确。别林斯基和舍维廖夫评论的是别内迪克托夫的第一本诗集,时间是一八三五年,波列沃伊和《俄国荣军报文学副刊》评论的则是他的第二本诗集,时间是一八三八年。
25这些“放肆的态度”是这次晚会以后的事,指梅热维奇一八四一年的一篇文章,参见本书第一部第三章。
26克拉耶夫斯基的教名和父名。
27别内迪克托夫的教名和父名。
28普希金在《现代人》一八三六年第四卷上发表过雅库博维奇的三首诗,对他的评价则不详。但据同时代人回忆,普希金的死讯使雅库博维奇深受震动,“几乎发疯了”。他曾在《北方蜜蜂》上发表短文悼念普希金。
29尼·奥·久尔(1807—1839),俄国演员。一八二九年起在彼得堡剧院演出,主要演轻松喜剧,极受欢迎。一八三六年扮演《钦差大臣》中赫列斯达可夫一角失败,受到果戈理的批评。
30《疯人院》是沃耶伊科夫针对十九世纪十至三十年代作家、杂志出版家和国务活动家写的一部讽刺诗集,始编于一八一四年,但沃耶伊科夫对其不断修改补充,直至去世。沃耶伊科夫文笔机智尖刻,但他心术不正、嫉妒成癖,往往仅因私人恩怨把某些人写进《疯人院》,许多人因此避免同他发生冲突。这部讽刺诗集以大量手抄本流传于世,至一八五七年始首次正式出版。此处引文中“挨过留里克的棍棒,也受过梵文的笞杖”两句暗示波列沃伊写过《俄国人民史》一书及研究过梵文。波列沃伊同沃耶伊科夫在巴纳耶夫家和解之前,即已因前者参与后者出版的《一八三八年作品集》一书工作而通过信。
31留里克是古罗斯诸公国的封建王朝(俄国第一个王朝)的名称,公元十世纪由基辅大公伊戈尔创建。传说伊戈尔为留里克之子,故名。一六一三年为罗曼诺夫王朝所取代。
32巴纳耶夫在此处及回忆录其他一些地方对《莫斯科电讯》停刊后迁居彼得堡的波列沃伊做了鲜明描绘。此时波列沃伊已落入反动刊物的营垒,成为布尔加林、格列奇、先科夫斯基的战友,同时也成为他们阴谋的牺牲品。他在这几年里积极参与《祖国之子》《北方蜜蜂》及《俄国通报》的工作,一度充任这些报刊不公开的编辑。别林斯基对《莫斯科电讯》时期的波列沃伊曾给予高度评价,并同他保持友好关系,但到彼得堡后已不再同他见面,并始终不懈地抨击他的变节行为。不久巴纳耶夫也同他分道扬镳。一八四〇年初巴纳耶夫在《文学报》的《人物肖像画廊》里撰文抨击波列沃伊,宣告同他彻底决裂。
33瓦·格·茹科夫(1796—1882),俄国商人,彼得堡烟草工厂厂主。
34伊·安·克雷洛夫(1769—1844),俄国著名寓言作家。
35庆祝印刷所开业的午宴是一八三七年十一月六日举行的。
36此处与事实略有出入:茹科夫斯基当时不在彼得堡。至于布尔加林、格列奇和先科夫斯基未被邀请,则是因为维亚泽姆斯基等人提出条件不得邀请这几个人,否则他们不参加午宴。
37原文是法语。
38原文是法语。
39原文是意大利语。
40原文是拉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