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期尼采的“未来哲学”概念
我们看到,前期和中期的尼采并未使用过“未来哲学”概念,这个概念属于《权力意志》时期的晚期尼采。在《权力意志》时期的遗稿中,尼采有一则笔记提到“未来哲学”,它看起来是一本名为《快乐的科学》(Gai saber)的书的提纲,而这本书的副标题直接被设为“一种未来哲学的序曲”——如前所述,它也是《善恶的彼岸》的副标题。这则笔记共列出了五节的标题:1.自由精神与其他哲学家。2.世界阐释,而不是世界说明。3.善恶的彼岸。4.镜子。欧洲人自我反映的时机。5.未来哲学家。7此时的尼采正处于激情澎湃又踌躇满志的创造时期8,经常会急吼吼地记下一些写作计划和草案。上面这个提纲显然只是其中的一个计划,它虽然只是一个残篇,但意蕴丰富,是足以让我们深入挖掘一番的。
首先,尼采在此做了一个划界,把“自由精神”或者“自由思想家”(Freigeist)与“其他哲学家”区划开来。所谓“自由精神”是尼采所谓的从骆驼、狮子、婴孩的“精神三变”之后的创造性精神,尼采也称之为“未来哲学家的宣谕者和先行者”9;而“其他哲学家”则应该是指传统的欧洲哲学家,即尼采所谓的“放毒者”——总是忙于虚构“另一个世界”的“柏拉图主义者”。
其次,关于“世界阐释”(Weltauslegung)与“世界说明”(Welterklärung)之间的明确区分,再次表明尼采虽然有狂野的思想气质,但表达和用词却是相当审慎而准确的。如我们所知,“阐释”(Auslegung)10与“说明”(Erklärung)之争后来成为20世纪哲学人文科学的持久的争论焦点,尤其表现在狄尓泰、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的阐释学哲学路线上。传统哲学和科学一直只是在“说明”自然和世界(主体是“因果说明”),而现在我们要的是“阐释世界”。在尼采时代已经出现了“阐释学/解释学”(Hermeneutik),阐释学家施莱尔马赫(1768—1834年)明显是尼采的前辈学人,阐释学家狄尔泰(1833—1911年)比尼采早生了11年,两人差不多是同时代人。不过我们未发现尼采与阐释学和阐释学家们有何关联。尽管如此,今天我们却不得不承认尼采的先见之明。尼采也清晰地看到了哲学和科学的“说明”方法的基本特性:“把前后相继的顺序越来越清晰地展示出来,此即说明(Erklärung):没有更多的了!”11
再者,所谓“善恶的彼岸”也许更应该译作“超善恶”。为何要“超善恶”呢?我们知道尼采自称为“非道德论者”——尼采大概是人类历史上头一个敢这样自我命名的!但尼采要反对的是“奴隶道德”,转而提倡“主人道德”,就此而言他其实并非主张不要道德,他所谓的“超”和“非”,目标对象是宗教—道德(以宗教为依据和背景的道德),在欧洲即基督教的“奴隶道德”,是一种弱化生命、使人颓废和衰竭的道德。
至于“镜子”,尼采赶紧补了一句,说的是“欧洲人自我反映的时机”。尼采的意思很清楚,长期以来,特别是近代以来,欧洲人形成了自以为是的“老大”心态,自视为高人一等,“欧洲中心主义”甚嚣尘上,又借助于技术工业开始在全球范围内不断拓展殖民统治。在这方面,尼采依然表现出先知之见,认为自负的欧洲人应该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了,这就是他所谓的“镜子”。
最后一项是总结性的“未来哲学家”,以此来响应前面第一条讲的“自由精神”或“自由思想家”。
以我的理解,就义理来说,上述残篇中的中间三项是关键所在,即“阐释”“超善恶”和“镜子”,其中传达出来的恰好是尼采的形而上学批判的思想姿态,即“后哲学”“后宗教”和“后种族主义”的立场。这是尼采关于“未来哲学”的三个前提的设定。我在拙著《未来哲学序曲——尼采与后形而上学》“结语”中做了几点阐述12,这里还有必要加以重述和发挥:
(一)未来哲学首先是一种科学批判,也是一种哲学批判和宗教批判。科学批判是尼采从《悲剧的诞生》时期就已经开始进行的一项工作,矛头针对当时被他叫作“苏格拉底主义”“科学乐观主义”或“理论文化”的希腊知识(哲学和科学)传统,即反对以“因果说明”为主体的科学—理论方式,特别是后者对人类生活的日益侵占和对人文科学的全面挤压。在后来的思想中,尼采延续了这种科学批判,更把它扩展为对以哲学—宗教为核心的形而上学的批判。与此相关,未来哲学之思有一个批判性的前提,即对传统哲学和传统宗教的解构,尼采以及后来的海德格尔都愿意把这种解构标识为“柏拉图主义批判”,在哲学上是对“理性世界”和“理论人”的质疑,在宗教上是对“神性世界”和“宗教人”的否定。13
(二)未来哲学是一种实存哲学。一个后哲学和后宗教的人是谁呢?是何种类型的人呢?我们知道尼采晚期提出了一对概念,即“末人”与“超人”,以此来思考“后人类状况”。所谓“末人”就是“最后的人”;而所谓“超人”(Übermensch),按照尼采的说法,“超人”的意义在于“忠实于大地”——“超人”不是“天人”,实为“地人”。海德格尔曾经提出过一种解释,谓“超人”是理解了权力意志和永恒轮回的人,他的意思无非是说,尼采的“超人”是一个否弃超越性理想、直面当下感性世界、通过创造性的瞬间来追求和完成生命力量之增长的个体此在,因而是一个实存哲学意义上的人之规定。因此,未来哲学应具有一个实存哲学的出发点,这个出发点是以尼采和海德格尔为代表的欧洲现代人文哲学为今天的和未来的思想准备好了的。
(三)未来哲学还具有一个非种族中心主义的前提。这就是说,未来哲学是世界性的,而不是种族主义的和地方主义的。由尼采们发起的主流哲学传统批判已经宣告了欧洲中心主义的破产,扩大而言,则是种族中心主义的破产。在黑格尔式的欧洲中心主义的眼光里,是没有异类的非欧民族文化的地位的,也不可能真正构成多元文化的切实沟通和交往。然而在尼采之后,形势大变。尤其是20世纪初兴起的现象学哲学运动,开启了一道基于境域—世界论的意义构成的思想视野以及区别于传统超越性思维的关联性思想方式,这就为未来哲学赢得了一个可能性基础和指引性方向。我们认为,未来哲学的世界性并不是空泛无度的全球意识,而是指向人类未来的既具身又超越的境域论。
以上是我们对尼采晚期一则笔记的讨论。我们从中引出的关于“未来哲学”的想法具有猜度和重构的性质。尼采本人也许还没想得这么多、这么远,但他的思想中显然已经蕴含了“未来哲学”的基本因素和主要预设。这时候的尼采正在计划他的哲学大书《权力意志》,虽然终未成书,但尼采是不是以为自己这本《权力意志》讲的是“未来哲学”?——这个问题我们先放一放。
从上述“后哲学”“后宗教”和“后种族主义”三个批判性前提出发,我们可以进一步引申出“未来哲学”的四个规定性,即:世界性、个体性、技术性、艺术性。“规定”即“使命”,两者在德语中是同一词Bestimmung。我们从这四个规定性中可以猜度“未来哲学”的可能方向和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