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尼采与未来哲学的规定1
未来哲学将是何种哲学?哲学如何取得其未来性?本文尝试从尼采晚期的“未来哲学”概念出发,对未来哲学做一种基于历史反思的展望和预感,认为未来哲学具有世界性、个体性、技术性、艺术性四大特性和规定性。所谓“世界性”是指未来哲学的人间—大地—生活世界性,未来哲学是一种基于境域—语境的关联性哲思;所谓“个体性”是指未来哲学将接续现代实存主义/实存哲学的思想成果,以个体之思与言为己任,以个体自由的主张和维护为目标;所谓“技术性”是指未来哲学将直面技术统治模式,成为一种受技术规定,又力图超越技术的命运性思考;所谓“艺术性”是未来哲学将与未来艺术在“奇异性”意义上构成共生互构的关系,未来哲学将是一种艺术化的哲思,正如未来艺术是一种哲学化的创造。
“未来哲学”这个提法出现在19世纪中后期的德国,先有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后有弗里德里希·尼采,两者开始了关于“未来哲学”的预思和筹划;而在这两位哲学家之间,还夹着艺术大师理查德·瓦格纳,后者在1850年前后尝试提出“未来的艺术作品”的构想。2或问:在此时此际集中出现“未来”之思,是偶然的吗?当然不是啰。我们可以说这是时势命运所致,当其时也,欧洲经历工业革命已有百年左右,技术工业已经初步改变了自然生活世界,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制度体系已经基本形成,自会有先知先觉的人物敏锐地洞见时代和文明之变。今天我们看到,其实卡尔·马克思也属于此列。3
19世纪80年代后期,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问世之后,尼采试图建造他的形而上学哲学大厦,所谓“哲学主楼”是也,但终于未能如愿;晚期尼采除了出版了几种篇幅不大的著作之外,还留下一大堆多半语焉不详的笔记残篇(遗稿),后被辑为《权力意志》一书,这个时期的全部笔记要翻译成中文,恐怕超过了100万汉字。4在此运思实验中,尼采屡屡使用了“未来哲学”这一概念,甚至于把自己1886年出版的《善恶的彼岸》一书的副标题立为“一种未来哲学的序曲”。尼采显然已经认识到,哲学必须调转目光,开启未来之思。曾经做过古典语文学教授的尼采,此时早已不再古典,而成了一个面向未来、以“权力意志”和“相同者的永恒轮回”为“思眼”的实存哲人。
我在《未来哲学序曲——尼采与后形而上学》一书的“结语”部分,专题讨论了尼采意义上的或者说由尼采开启的“未来哲学”构想,并且揭示了“未来哲学”的三重意义,即“未来哲学”的后哲学意义、实存论前提和技术—艺术—政治主题。5我的基本意思已经在那里得到了表达。其实,我关于“未来哲学”的讨论可以说由来已久,主要体现在我对技术时代的人类生活的思考上面,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陆续发表过一些文章。6不过这些讨论多半是零碎的,有的属于即兴发挥,也有的甚至是不无随意和零碎的议论,未能形成足够严格和充分深入的思考。而通过《未来哲学序曲》一书的写作,我在这方面的想法总算获得了比较稳重的清理和推进。
关于“未来哲学”,我的一个大致想法是:虽然文人和人文都有怀古伤逝的情怀,都有我所谓的“乐园情结”,中西皆然,但今天我们必须看到,这是自然农耕社会和手工技术时代的文化特征和人格特性,也可称为“自然人类文明”的精神特征,而进入现代技术—工业—商业时代之后,这种情怀已经渐渐失落了,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合时宜了,或者说,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在一个技术统治的新时代里,全球人类生活被吞并、被整合入一个技术工业网络的现实之中,与传统文明的断裂已成一个无可挽回的事实,这时候,包括哲学在内的人文科学必须对自己做出重新定向和定位。无须讳言,我这个想法当然含有针对目前国内复古思潮和古典研究热潮的意图和动机。古典学当然是一门重要的学问,以我多年以来的研究重点(尼采和海德格尔研究),我是不可能反感于古典研究的,但我以为,古典研究不可成为学界主流和学术热门,普遍流行的古典理想更有可能沦为一种文人梦呓。
我今天的报告主题是:未来哲学的规定和方向。所做的议论难免与我自己此前的讨论有一些重合和重复之处。但这一回,我希望趁机把自己关于“未来哲学”的思考做一次尽可能系统化的表达。我想说的是,主要由尼采开启的“未来哲学”至少有四重可能的特性或规定性,即:世界性、个体性、技术性和艺术性。这四项的意义并不是完全显赫的,且有不少歧义(比如所谓的“技术性”),故需要做一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