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德格尔与未来哲学的准备和尝试
海德格尔被视为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思想家,但围绕他的争议始终不断。此公性格阴沉,品德不佳,加上在政治上曾经误入迷途,如何令人喜欢?海德格尔的意义到底何在?我们今天为何要读和谈海德格尔?或者我们可以追问:对于人类未来思想和文化,对于人类未来生活来说,海德格尔的哲学给我们什么样的启示?套用他自己的说法,如果海德格尔的哲思不具“未来性”,我们当然不必读他和谈他了。
海德格尔自称一辈子只思考一个问题,就是“存在”(Being)问题。在《存在与时间》中一开头,他就说要重提“存在的意义问题”。“存在”问题是个什么样的问题呢?大家知道在我们国内,在当代汉语学界,现在连个译名都还有争议,以前译为“存在”,现在有人坚定地建议把它译成“是”,而且仿佛已成一股风气。相应的学科名ontology,以前译为“本体论”或“存在论/存在学”,现在被改译成“是论”了。情况相当混乱,十分不妙。我们在此姑且不理睬这些纷争乱象,我更愿意认为,海德格尔其实还是想处理我们通常所讲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一般地,希腊人本来就把Being(希腊文的on)理解为Physis,那是显—隐、长—消之二重性运动。而在当时,尤其是在哲学和科学时代之前,人与自然/存在的关系还是温和的、柔软的,是“学习—模仿”(mimesis)关系。后来,特别是欧洲新时代(近代)以后,情况就发生了大变,就是我们现在所熟悉的主体—客体对象性关系的建立,人与自然的关系变成了主客对象性关系,在康德那里“存在”变成了“被表象性”或“对象性”。这种人—自然的对象性关系是一种暴力的对抗关系,通过18世纪下半叶以来的技术工业展开出来,后果相当严重,现在人类文明和文化整个都不好了,由传统文化(哲学和宗教)构造起来的精神价值体系已趋于崩溃,一切坚固的东西都消失了,人世间已经没有了可以坚持和依靠的东西——除了马克思所说的“交换价值”。尼采把这种时代状况称为“虚无主义”。怎么面对之,怎么克服之?这大概就是海德格尔面临的问题。
海德格尔著述宏富,《全集》已达102卷,要全部读完,也算是一件可怕的事,在我看来却是大可不必的。但纵观海德格尔一生,我理解他给我们提供的无非是两个方案,第一个方案,我愿意说它是把人放大的方案,是一个“大人”方案,代表作是《存在与时间》(1927年);第二个方案则是把人缩小的方案,是一个“小人”方案,代表作是《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1936—1938年)。这两者之间区别蛮大的。
我们先来说说第一个“大人”方案。这是前期海德格尔主要在《存在与时间》中形成的方案。此时的海德格尔做了什么呢?他把人放大了。但怎么放大的,放大到什么地步,却是说来话长,我们这里只能简述之。海德格尔是现象学思想家,他首先是接着胡塞尔现象学来说的。胡塞尔认为,事物的意义不是它本身给出的,也不是自我—主体给出的,而是由事物所呈现于其中的视域(境域)来给出(规定)的。这一点至为重要,在哲学史上具有转折性意义。海德格尔更进一步,说人(此在)是在一个有着因缘关系的世界境域里照料和烦忙,跟事物打交道,事物才获得了意义。这个想法有意思,不过也带有危险。海德格尔最后只能说,人的存在(此在)与世界是等值的,唯当此在在,才有世界。6
这里包含着两个关键的想法。其一是,此在通过活动——照料于物和照顾于人(烦忙与烦神)——构成一个整体,甚至可以说人创造了世界。但这个想法不算多么稀奇,在思想史上,意大利思想家维柯早就已经有此说法了,马克思也有此主张。其二是,事物的意义取决于人所创造的世界。这就是把人的存在(此在)放大了。放大以后怎么办?还不好办,还是有一个“虚无”“有限性”的问题。人的有限性在海德格尔那里被解为“时间性”。而“时间性”是曾在、当前、将来三维构成的整体性。若是按以前的线性时间观,时间被理解为直线的流逝,那么人就不免悲观和不免虚无了,因为人无非是一个“等死者”。但海德格尔却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三维循环的整体时间观,况味就好多了。在这方面,海德格尔显然是承继了尼采在“相同者的永恒轮回”思想中阐发出来的“瞬间/当下—时间”观——我命之为“圆性时间”,以区别于传统的“线性时间”。7区别在于,在时间观上,尼采以过去与将来碰撞的“瞬间/当下”(Augenblick)为核心,而海德格尔则以“将来”为定向——这个改变十分重要,也意味着哲思(以及人文科学)的重新定向。海德格尔也说“等死”,但不是坐以待毙,而是积极无畏地面对。在他看来,人只要直面死亡(虚无),向死而生(仍旧是“练习死亡”!),面向将来,继承过去,承担当下,则还是能获得自己的整全性(完满性)的,人看起来就不残缺了。
这套解释在理论上被叫作“基础存在学”(基础本体论),说白了,就是要把存在学/本体论的基础设在此在的实存结构上,或者说是以人为本的存在学/本体论方案。这套办法怎么样?现在想来也还是不妙,一是因为它过于主体哲学化了,把什么都往“人/此在”身上推,就会有问题,就会走向极端主体主义或唯我论。二是在策略上,它仍然没有逃脱苏格拉底的路子,无非是让人直面死亡和虚无。怎么“直面”呢?说来容易做来难,不是想直面就直面的,也不是每个人任何时候都能直面的。或者不如说,海德格尔这里的路径依然是尼采在“相同者的永恒轮回”思想中表达出来的“积极的虚无主义”策略。
1930年之后海德格尔实施思想的“转向”,进入后期海德格尔思想阶段,这时候他想出了第二套解释方案,我愿意把它看作把人缩小的办法,可谓“小人”方案。海德格尔自己也意识到,他的前期哲学虽然意在通过新的“此在”和“世界”理解消除主体性,反对主体主义,但本身却又把主体主义推向了极端之境。后期海德格尔试图另辟蹊径,转向非主体主义之思。人本来就不大,只是通过近代科学和技术工业,人夸张了自己的伟大。在瘟疫(流行病)、地震、海啸、火山、洪水等等重大自然灾难面前,人类依然脆弱不堪,人实际上十分渺小,说没了就没了。14世纪欧洲的黑死病使约四分之一人口消失,即使到20世纪,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也导致了5000万人死亡。人类至今无力对抗病毒。地球本身的运动更是人力无法掌控的。有一次地震时,一个村庄掉入地缝里,地又合上了,这个村庄就这样无影无踪了。地质史的时间概念以“代”“纪”“世”来计算,连最小的年代单位“世”通常也以千万年计,而人类的历史在地质年代表上差不多还是零,是可以忽略不计的。8现在,莫非可以忽略不计的人类历史居然就快要结束了吗?人类虽然渺小,但今天的人类却是无比骄傲和自负的,总以为自己成了老大,自然的征服者和自然界的主人。人类越来越失去了敬畏感,而敬畏感正是宗教和道德的基础。这就是说,如果没有了自然观上的谦恭,那么宗教信仰和伦理报应,就都失掉了根基。
海德格尔要重思人的位置。如果人不大,那么到底谁大?海德格尔说,天大、地大、神大。这差不多是中国道家的思法了。首先,海德格尔在世界的四个基本元素——“四重整体”(Geviert)——中,把人设为其中之一,所谓“天、地、神、人”“四方”或“四元”(das Vier)之一;在这“四方”中,只有人是一个要死的东西,是“短命鬼”。其次,从人与自然(存在、本有)的关系上,海德格尔把人设为服从者、响应者、被占有者、被规定者。这样一来,人怎么存在,人类文化怎么产生出来,都需要有一个重解。比如说到真理,海德格尔就说,真理(aletheia[无蔽])不是人事,而天事;说到语言,海德格尔就说,根本的语言不是人言,而是天言(道说)。若此,人就被放到了一个较低的谦卑的位置上了。
这时候,思想或者哲学的焦点问题,就在于怎么让人放下身段,放弃用知识和理论的途径,用虚怀敞开(Offenheit)的心态对待事物,对待比人更强大的东西。人的有限性问题因此就被转变为人如何服从“神秘”、听从“存在”——后期所谓“本有”(Ereignis)——的问题。这当然还是一种“神思”,虽然它在许多方面已经不同于传统宗教的解释路径。
上面我们已经大致说了海德格尔的两种方案,这两种方案都希望对人与自然、人的存在、人的有限性、人怎么承担虚无提供解释。两种方案有一个共同点,即:都希望离开传统哲学和科学的途径,另辟蹊径,寻找一种非科学、非理论的道路。前一种方案(所谓“大人”方案)后来被解释为实存主义(存在主义),至于后一种方案(所谓“小人”方案),可谓众说纷纭,我愿意把它叫作“后哲学的哲思”,也是“后神学的神思”。它还是开放的、未定型的。它指向未来——是一种“未来哲学”。它所传达的是技术工业时代里一种非科学、非理论的思想要求,而首要地,它要求我们对非科学、非理论的解释可能性和解释空间保持开放姿态。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海德格尔的努力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