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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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动物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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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园的内幕。我曾经想以此为书名,写一部书。这也是我开始用相机拍摄动物的原因之一。我设想这是一部主要由图片构成的书,其中也会配上一些文字。文字或许与图片有关,或许无关。文体可以是散文,也可以是诗歌。像是一种纸上纪录片,我曾经为这部书做过这样的定义。但我知道这样的定义并不准确。这个过程中我产生了太多的想法,有的想法我用图片完成了,有的想法图片完成不了,我便用文字记录下来。但还有一些想法,瞬间的、模糊的,甚至是无形的,图片和文字均无法体现和表达。就是这些想法始终折磨着我,包括睡觉的时候,这让我一段时间经常遭受梦魇的折磨。

有次我在鸟类馆,我最不喜欢的地方,整整呆了一天。真的是发呆的呆。我发现并不是所有的鸟都喜欢飞来飞去,吵闹不休。也有始终保持沉默的鸟,比如猫头鹰,如果它也算是鸟的话。我拿着相机蹲在一只猫头鹰的面前,整整一天,没听它叫过一声,也没见它动过一下。那天拍摄的胶卷编号是68,时间是1999年7月1日,关键词:猫头鹰、思想、梦魇。我还记得,当天晚上,我回到家冲洗出这个胶卷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我取下灯泡上的红布,正将底片对着灯光察看,老婆突然闯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睡衣,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问我今天拍的什么?我便把底片递给了她。她展开胶卷从左往右看的时候,我就发现,她的表情随着目光的移动而发生着变化。开始是漠然的,渐渐的有一些惊恐,到最后,目光发直,嘴唇颤抖。我问她怎么了?她没听见。我又推了她一下,问她怎么了?她全身一阵痉挛,手中的胶卷掉到了地上。我抱住她,问她怎么了?她一言不发,开始抓扯自己的睡衣,以及睡衣中的乳房。我吓坏了,情急之下,打了她一个耳光。她如梦方醒,茫然地看着我,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你可能在做梦。她又问,我怎么在这里?我说,可能是梦游。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就走回自己房间继续睡觉了。后来,我们都没再提起过这件怪异的事情。

还有一次,也是在鸟类馆,关孔雀的那间房子前,发生了一件让人伤心的事情。那天我也是专门在那里拍孔雀。实际上,就是我拍猫头鹰之后的第二天。房间里关了三只孔雀,两只母孔雀,一只雄孔雀。游客中一直有人在向旁边的人解释,羽毛和体形丑陋的那两只孔雀就是母孔雀。羽毛长,好看的那只,就是雄孔雀。雄孔雀才会开屏。雄孔雀开屏是为了吸引母孔雀的注意,是一种炫耀和征服。那个留着平头,戴着一副教授眼镜,穿着却像一个生意人的中年男人反复地向旁边的人解说着,神情十分的兴奋。他的这种兴奋也感染了围观的其他游客,他们都盼望着那只雄孔雀能够马上开屏。他们甚至不顾孔雀根本听不懂人话的事实,一个劲地起哄:“开啊,开屏啊,开出来我们欣赏一下啊。”那个孔雀开屏的解说者又说了,雄孔雀看见穿漂亮衣服的漂亮女人也会开屏。大家便开始左顾右盼,看看身边有无这样的女人。一个长得很瘦的男人突然将紧挨着自己的一个女人往前推,女人一直说不,不要,并挣扎着往后躲。但瘦男人哈哈笑着,继续把她往前面推。这女人大约三十岁左右,圆脸,穿了一件粉底带蓝花的连衣裙,皮肤很白,算得上是一个美女。推她的男人,估计是她的丈夫,至少也是男女朋友的那种关系。女人禁不住男人的连推带哄,加上旁人兴奋的喊声,终于站在了人群的最前面,进入到雄孔雀的视野之内。诚如那位解说者所言,雄孔雀一下张开了它尾部斑斓的羽毛,那些羽毛在它昂扬的头颅后面竖立起来,形成一面巨大的扇形屏风。人群开始鼓掌、欢呼,有相机的赶紧举起相机对着开屏的孔雀拍照。正当大家兴奋莫名的时候,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那个被推上前来诱发孔雀开屏的女人哭了起来。她将两只手臂紧紧地抱在胸前,就好像自己是赤裸着的一样。瘦削的男人搂着她的肩膀,一边瞟着旁人,一边叫她别哭。女人不听,继续哭。男人说,大庭广众的,丢不丢人啊?这话无疑让女人更受刺激。她挣脱开男人的手,开始抓扯自己的连衣裙,一边抓扯一边喊叫:“看吧,让他们看个够。”连衣裙从领口的位置斜着往下被拉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里面的胸罩露了出来。女人歇斯底里地继续抓扯自己的胸罩。男人也愤怒起来,他伸出两只精瘦的手臂,想要去挡开女人的手。但女人还是扯掉了自己的胸罩。男人也变得有点歇斯底里了,他先打了女人一个耳光,然后对着女人高声咒骂,用的是这座城市最恶毒、最肮脏的语言。女人重新将双手抱在胸前,朝地上蹲了下去。

我将这天拍的胶卷编号为90,时间是1999年7月2日,关键词:孔雀、羞耻、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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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这座动物园开始的时候只有三只动物,一只老虎、一只猴子、一只穿山甲。这是1950年,这座城市刚刚解放。老虎是没收来的,猴子是一个江湖艺人丢弃的,穿山甲是一位开明绅士捐赠的。动物园的房子原来是一座寺庙。政府让寺庙的住持当了动物园的园长,其余和尚当了饲养员。住持法号净空,当了动物园园长后,去掉了法号,回归俗名张元亮。那时候,张元亮已经61岁。他像过去化缘一样,在这座城市里游走,收罗那些被遗弃的动物。但被他带回来的基本上就是流浪狗和流浪猫。新副市长过去是一位作家,他参观了动物园,看见一些游客还是带着香蜡到供有菩萨的屋子里烧香拜佛,便对陪同的张元亮说,这不像样子,除了老虎,没什么稀奇可看,哪里是动物园,还是你的寺庙嘛。他回去后给政府打了个报告,要求财政拨款,购买更多的动物。从那之后,动物园陆续有了狮子、豹子、大象、长颈鹿、河马、孔雀等市民们从没见过的动物。随着动物的增加,那些菩萨、罗汉也就一个一个地消失了。曾经的寺庙慢慢地变成了真正的动物园,人们也逐渐忘记了张元亮的和尚身份,习惯于叫他张园长了。

1960年,后来所谓的“困难时刻”,粮食和许多副食品实行配给制。张元亮就是在这一年去世的。作为一名得道高僧,他怀着巨大的悲悯之心,为园里的动物们向政府争取基本的配额。同时,他也怀着巨大的悲悯之心,对那些跑到动物园来偷食动物配额的市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地里救了不少人。他和他的徒弟们则谨守教规,不仅没克扣、私吞过动物的配给食物,更没动过杀动物充饥的念头。张元亮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好想喝一口黏糊糊的米汤啊。

据一位熬过了三年的困难时期的老和尚说,有一次他和一个小和尚手里抱着一只鸡去老虎馆喂老虎,小和尚一边走一边哭,他问他哭啥子?小和尚也不说。后来,当他把那只鸡扔进老虎笼子的时候,自己也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小和尚问他为什么这样哭?他说,老虎好可怜,半个月才吃到一只鸡,还是这么一只瘦小的鸡。小和尚说,师傅,我们半年都没吃到一碗干饭了。说完,又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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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到动物园,是1992年。一个女人约我去的。我们没见过面,只通过电话。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很美。我们通电话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中,我们在电话上做了两次爱。然后有一天,她说我们可以见见面了,并把见面的地点约在了动物园。

跟类似的许多故事一样,这个声音很美的女人,长相却很一般,甚至有些偏丑。所以,见面后我不是很想说话。我只问她,为什么约在动物园?她说,动物园可以看动物。我看了她一眼,就不再说什么了。不得不承认,她有先见之明,动物园可以看动物,避免了不说话的尴尬。对于见面的结果,她好像早有准备,所以表现得比我要坦然得多。我们一路无语地看了老虎,又看了狮子和豹子。就在看豹子的时候,她突然偏过头去,自己笑了起来。我问她笑什么?她反问我,你是不是很失望?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想了想,我说,你身材很好。确实,这女人身材很好,我没说假话,尤其是乳房,在一件兔毛毛衣的覆盖下,十分饱满和挺拔。其实,之前在电话上她就说过,自己的乳房很大。我还问,有多大?她说,以后你见到就知道了。看来,对于自己的身材,她是信心十足的。所以,对于我的赞美,她并没表示出多大的惊喜。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你也跟我想象的一样。我不知道她说的“一样”是指的什么,正在想该怎样接她的话,我们便进了喧闹的猴子馆。然后,就发生了一个比不说话更尴尬的小插曲。猴子馆的一群猴子,不是跳来跳去在假山和树枝上玩耍,就是蹲坐在地上,互相抓身上的虱子(其实是皮毛中的盐分)吃,唯有一个猴子,孤独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我们(准确地说是看着我旁边的女人)龇牙咧嘴地发出一种怪叫声。女人也发现了那只猴子的异样(猴子的生殖器已经肿大起来很是壮观了),她先是一笑,然后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这一看,让我感到很不自在,马上联想到之前在电话上她也问过我,你有多大?我当时学她的话说,你见了就知道了。我猜她此时看见那只猴子的形状,便联想到了我们曾经的那番对话。所以,她看我的那一眼既羞涩又妩媚,还有几分将此物比彼物的调侃。我还没来得急表示什么,她却已经很自然地靠拢过来,挽住了我的手臂。

接下来,我们再也无心看动物,而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但是,要在动物园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并不那么容易。我们转来转去,差不多两个小时之后,才终于找到一个地方,熊猫馆背后一间堆杂物的板房。门是上了锁的,但幸运的是,门上有一个破损的缝隙。我们从这个缝隙挤了进去。但是我太紧张了,脑子里有很多杂念,表现得并不好。她倒是很体贴,不厌其烦,用了各种办法以增强我的信心。想一想刚才那只猴子,她说。于是我脑海里便出现了那只龇牙咧嘴的猴子,以及她当时看着猴子的那种眼神和表情。这样一想,似乎没那么紧张了,感觉便一下好了起来。真乖,真厉害,真好。她掐了我一下,又掐了我一下,不失时机地给我加油打气,后来便频繁地使劲掐我,我忍住没叫,她却叫了起来。这是初春三月,天气还有点凉,但她的身上和我的身上都冒出了汗水。虽说最后算是成功抵达(她回过头来,眼神中流露出满意的样子),但我还是觉得整个过程十分狼狈。我想到了“交配”二字。是的,像动物一样的交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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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我在动物园拍摄的那些照片中有一大半都是动物交配的镜头。这些镜头不是随便能拍到的,需要等候,需要耐心,有时还需要一点运气。除此之外,还需要知识,即了解动物的习性,这比耐心更重要。为此,我到购书中心买了一些相关的书籍回来潜心阅读,以获取相关的知识,尤其是有关动物发情和交配的知识。我也主动和动物园的饲养员交朋友,虚心向他们请教,从他们那里获得书上得不到的更直接和具体的知识,避免了我拍摄的盲目性。很多动物一年只交配一次,比如老虎。因为老虎那东西很特别,上面长满了倒钩,饲养员说。那东西就如同一把凶器,让交配中的母老虎苦不堪言,所以一年只交配那么一次。但就是这一次,每只老虎的交配时间(具体到某天某时)也是不一样的。所以,饲养员的经验和指点就显得至关重要。幸运的是,我拍到过两次老虎的交配。一次是1997年。一次是2008年。两次都得益于饲养员的通风报信。估计就是明天了,饲养员说。第一次拍到的是东北虎。我带着相机一早就进了动物园,守候在东北虎的笼子前。我不吃不喝一整天,以免上厕所而耽误拍摄时机。两只老虎的情绪看得出来都比较烦躁,彼此之间一直在试探和周旋。也许受环境的干扰(游客从上午到下午都没间断),两只老虎一直就在那里转圈子,即使公老虎偶然骑到了母老虎的背上,但马上就被母老虎甩了下来。很明显,母老虎是刻意在躲避。中午的时候,也许是太累了,两只老虎还相安无事地睡了一个午觉。就这个时候,我也没敢闭一下眼睛。直到临近黄昏,游客都散了,我也十分虚弱无力了,两只老虎开始有了不一样的表现,算是真正进入状态了吧。这种状态的表现是,转圈的步伐明显加快,还出现了剪、扑、腾、挪的动作,这样相互纠缠了十多分钟,公老虎一声呼啸,成功地骑上了母老虎的后背。这一次,母老虎想甩也甩不掉了。

我还拍到过大象的交配,这纯属偶然,是运气。只是,作为一个庞然大物,大象的交配远不是我想象中那么惊心动魄。我以为那个场面无论如何都会超过老虎的,但实际情景完全不是这样。整个过程都是静悄悄的,就跟它们平常的状态一样,沉稳,缓慢,一丝不苟。但也可以说是笨拙,死板,无趣。只在最后的关头,后腿直立的那只大象摇晃了一下,我感觉我站立的地面也摇晃了一下,才显示出一点大象的威力。至于猴子、斑马、长颈鹿,以及鸵鸟、孔雀,这些动物没明显的发情期,交配比较随意,拍摄的机会也就很多(尤其猴子和鸵鸟)。迄今为止,我的胶卷中唯一缺少的就是熊猫的交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