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
一
汉武帝天汉二年,九月的一个秋日。骑都尉李陵率领步兵五千人,从边塞遮虏鄣出发,向北进军。他们穿行于阿尔泰山脉东南部的贫瘠丘陵地带,沿着眼看就要被戈壁沙漠掩埋的山区向北行进了三十天。朔风凛凛,吹透了戎装,正是“万里迢迢孤军来”。队伍行至漠北的浚稽山山麓时停止了前行,因为他们已经深入敌军匈奴的势力范围。虽说季节还在秋天,但毕竟身处北方地带,苜蓿已经枯萎,榆树和细柱柳的叶子也已落尽。除了队伍安营扎寨的周边,附近不但看不到树叶,而且连树木本身也很难见到。四处一片荒凉,只有砂土、岩石、瓦砾和干涸的河床。极目远眺,不见人烟。偶尔能非常稀罕地看到一两只徘徊于旷野中寻找水源的羚羊的身影。就连那高耸于秋日长空的远山上方,急急忙忙地赶往南方的雁群,也无法勾起任何一位将士甘美的怀乡之情。他们所处的军情之险恶,已经到了如此紧迫的地步。
一支仅有步兵,连一队骑兵都没有的队伍(骑马者只有李陵和他的几个幕僚而已),居然敢迎着主力为骑兵的敌人,并且深入其内部,只能说是愚蠢之至。而那步兵也仅有五千人而已,又绝无后援救兵。况且这浚稽山距离最近的汉朝边塞——居延地区,也有一千五百里(以旧中国里程来计)之遥。如果没有对统帅李陵绝对的信赖和敬服,这支队伍是绝无可能连续行军到这种人迹罕至之处的。
每到秋日风起,大汉北部的边塞地区总有胡人扬鞭策马,带领大部队彪悍入侵。边塞官吏被杀,人民惨遭抢掠,财物家畜均被洗劫一空。历年来,五原、朔方、云中、上谷、雁门等地深受其害。后来,由于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骁勇善战,一时间创下“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的安定局面。除了元狩以后至元鼎年间,三十年来,这样的北方灾难连年持续,从未间断。霍去病死去已有十八年,卫青去世也有七年了。浞野侯赵破奴率全军被俘,光禄勋徐自为于朔北建筑的城墙壁垒也很快遭到破坏。作为足以得到全军信赖的将帅,仅有早些年因远征大宛而一举成名的贰师将军李广利而已。
是年——天汉二年夏季,五月份,在匈奴侵略尚未开始之前,贰师将军率领三万骑兵,自酒泉出发了。他们打算在天山攻打频频觊觎西部边塞的匈奴右贤王。汉武帝命令李陵负责为这支军队押送后勤辎重,专管供应军械粮草等军用物资。在未央宫武台殿受到武帝召见的李陵却极力请辞。李陵乃著名将领“飞将军”李广的孙子,夙有祖父遗风,是一位骑射名将。从几年前开始,他便作为骑都尉,在西部的酒泉、张掖地区教习骑射、练兵备战。年龄也是将近四十岁的血气方刚的年纪 ,毫无疑问,对他来说,专管后勤辎重的这个差事实在是面上无光。“臣在边境所养之兵,皆有荆楚万夫不当之勇”,他恳求武帝允许自己率领一队人马出战,从侧面牵制匈奴军队。对于李陵的请求,汉武帝也有赞同之处。但是,因为连续向多方派兵的缘故,已经没有可以分拨给李陵的剩余骑兵了。李陵却表示没有也没关系。虽然确实感觉有些勉强,可比起担任押运粮草军械的职务,李陵还是更想选择同肯为自己舍身卖命的五千名部下与匈奴冒死一战。“臣愿以少胜多”,李陵的这句话,让好大喜功的武帝龙颜大悦,当即答应了他的请求。李陵返回西部张掖后,整兵带队,很快向北方进发了。当时,屯兵居延的强弩都尉路博德受命于中途出迎李陵的队伍。在这之前,一切还算顺利;然而这之后,形势却有些不妙。路博德此人,原本是一位老将。作为霍去病多年的老部下,长年从军,甚至被封为邳离侯。特别是十二年前,他曾经官拜伏波将军,统率十万大军,灭掉了南越;后来因为犯法被贬,才落至如今的位置,在此守护西部边疆。即便从年龄上说,跟李陵也几乎是父亲与儿子的差距。
曾经拜将封侯的老将,如今却要拜服于李陵之类的年轻后辈面前,实在太不愉快。所以,他在迎接李陵军队的同时,也派使者前往都城上奏:如今正值秋季,天高马肥,匈奴人兵强马壮。以孤军寡兵,与擅长骑马作战的敌人锋锐部队作战,恐怕难以抵挡。因此,他请奏跟李陵一起在此跨年,等到来年春天,再以酒泉和张掖各自五千骑兵出击为上策。当然,李陵本人并不知晓此事。武帝看到奏章后龙颜震怒,他认为路博德是跟李陵商量过之后,才上此书。在朕面前那般豪言壮语,如今到了地方边境却又突然露怯,岂有此理!武帝很快便派使者从都城往路博德和李陵所在之地飞奔。“李陵既然敢在朕面前大夸海口,尔等无须派兵相助。如今匈奴人已经入侵西河地区,尔等赶紧留下李陵,奔往西河,堵住敌人前进的道路”——这是武帝给博德的诏书内容。给李陵的诏书内容则如此要求:你的队伍应即刻赶到漠北,侦查东起浚稽山,南至龙勒水一带的军情。如无异常,则沿着浞野侯当年走过的旧道,行军至受降城,让士兵安营扎寨。“跟博德商量后上表的奏章,究竟是什么胡言乱语!”自不待言,武帝还言辞激烈地诘责了李陵。
且不说孤兵深入敌军内部、来回游荡有多么危险,单单是这奔袭数千里的命令,对于一支没有马匹的军队来说,也简直难于上青天。想一想仅靠徒步前行的行军速度、人力拉车的牵引力和秋冬交接期间胡人地区的气候情况,任谁都能看明白这一点。武帝虽然绝非昏君,但是他跟同样并非昏君的隋炀帝和秦始皇等有着相同的长处和短处。就连受宠程度非比寻常的李夫人之兄长——贰师将军,也曾在因兵力不足暂时引兵从大宛撤退时,触到武帝的逆鳞,被关在了玉门关之外。而那场大宛征讨,也不过是因为武帝想要好马,一时起意而已。武帝一旦说出口,无论多么不通情理,也必须绝对服从。更何况,李陵这次,原本便是自己主动请缨的差事(只不过季节和距离上相当有难度而已),没有任何踌躇的理由。于是,他就这样开始了自己“没有骑兵的北伐”。
李陵他们在浚稽山山间停留了十余天。在这期间,李陵每天都派哨兵跑到远方去打探敌方的军情,把附近的山川地貌全都画到了图纸上,并且派人向都城汇报。
向皇帝报告的文书由李陵麾下一位叫作陈步乐的人带在身上,他单身飞马驰往都城。被选派作使者的陈步乐,向李陵一揖之后,从不足两位数的马匹当中,牵出一匹飞身上马,旋即策马扬鞭奔下山丘。一众将士于恢宏苍茫的大漠风沙中,忧心忡忡地望着那越走越小的身影。
十天时间里,浚稽山方圆三十里地之内,未曾见到过一个胡人士兵。
在他们之前出发,赶在夏天出击天山的贰师将军曾经一度击败了右贤王,却在归途中被另一支匈奴军队包围,一败涂地。据说大汉将士十之六七皆被射杀,甚至连将军的生命都差点儿没有保住。消息也传到李陵他们的耳朵里。大败李广利的那支敌军主力现在在哪?按照距离和时间来计算,如今因杅[1]将军公孙敖在西河和朔方一带防御的敌军(与李陵分开后的路博德正在赶往那边救援)好像并不是主力部队,因为他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天山向东飞奔四千里,到达河南(鄂尔多斯)地带。可以推定,匈奴军主力应该就屯聚在从李陵军队的驻营地向北,直到北方的郅居水地带之间。李陵每天站在前山的山顶,极目往四方远眺。可是,从东向南,只有茫茫大漠一片黄沙;从西向北,尽是植物稀缺的丘陵山地连绵不断。秋日长空时有苍鹰或游隼之类的鸟影掠过,地上却不见一骑胡兵。
山峡疏林外,兵车列阵围成了一圈,圈内是用帷幕连成的阵营。一到夜里,气温急剧下降。士兵们折回稀疏可怜的树枝,用以燃烧取暖。在这里待了十天时间,月亮就消失不见了。不知是不是空气太过干燥的缘故,星星美轮美奂。天狼星夜夜斜挂长空,撩过黑黢黢的山影,曳着苍白的光芒烁烁生辉。在安然无恙地过了十几天之后,李陵决定明日就从此处撤退,按照指定路线往东南方向进军。在这最后一夜,一个哨兵漫不经心地抬头仰望璀璨的天狼星时,突然发现紧邻天狼星的下方天空上,出现一颗硕大的红黄色星星。刚刚觉得诧异,又见那颗未曾见过的巨大的星星摇着红色的尾巴在动。紧跟着,周围接二连三地出现同样的光,都在动。哨兵不由得惊叫了一声,那些远处的灯光忽然一下子全都不见了,让人感觉方才所见仿佛都是梦境。
接到哨兵的报告,李陵下令全军立即做好明天一早进入战斗的准备。随后,他走出营地,查点了一下各部门人马,做好所有部署之后,再次进入营帐,伴随着雷鸣般的鼾声酣然熟睡。
第二天一早,李陵醒后走到外面一看,只见全军已经按照昨晚的吩咐列出队形,严阵以待。所有士兵皆已走到整齐成排的兵车外侧,手持枪戟盾牌者站在前列,手持弓弩者站在后列。山谷两侧的山峦还躺在黎明未至的昏暗之中,万籁俱寂。可这四处的岩石背后,却总有一种隐藏着什么东西的气息。
当朝阳的影子落入山谷的同时(匈奴人一般要在单于拜过朝阳之后才开始行动),从之前不见蛛丝马迹的两侧山顶到山腰上,一时间涌出了无数人影。伴随着撼天动地的呐喊声,胡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到了山下。当胡兵的先锋部队逼近至二十步的距离时,一直没有动静的汉军阵营里传出擂鼓声。旋即,千百弓弩齐发,数百名胡兵应声倒地。汉军前列持枪戟者,以间不容发之势朝剩余还没有站稳脚跟的胡兵发动了攻击。匈奴军队完全溃败,朝山上逃去。汉军乘胜追击,俘虏敌军数千人。
虽然汉军一路势如破竹,大获全胜,但是执念深重的敌人绝不可能就此撤退。经粗略估计,单单今日的敌军就有三万人之多,山上还有众多飘扬的军旗……毫无疑问,此处是单于的亲卫军主力。因此,必须做好思想准备——单于所在的地方,有八万到十万兵力是理所当然的。李陵当即决定,即刻撤离此地,往南方转移。这个决定也改变了之前赶往东南方向——距离两千里外的受降城的计划,而是沿着半个月前走过的相同道路,尽快朝着南方赶去,争取争分夺秒,尽早进入原来的居延塞(虽说如此,可是距离此地依然有一千数百里之遥)。
向南行进到第三天中午,在汉军的后方,只见远远的北部地平线上出现了飞扬的黄土,宛如黄云密布。匈奴骑兵追杀已至。第二天,八万胡兵利用骑马之快捷,长驱直入,很快将汉军前后左右全方位包围起来。不过,貌似接受了前几天失败的教训,他们没敢冲进最近的包围圈内,只是远远围住往南方行进的汉军,在马上用弓箭射击。李陵命令全军停止前进,排兵布阵准备迎战。敌人立即驱马退后,做出避开肉搏的态势。当汉军再次开始往前行进时,敌军则再次靠近过来,开始射击。行军速度明显减慢,死伤者也一天天地不断增加。仿佛跟在饥渴劳顿的旅行者身后的野狼一般,匈奴兵持续使用这种作战方法,执念深重地紧紧跟在汉军的后方。他们试图在一点点伤损汉军实力之后,找到一个给予致命一击的时机。
如此亦战亦退地奔往南方的行军持续了几天时间。一日,汉军得以在一个山谷中喘了口气,休息了一天。负伤者已经为数众多。李陵清点了一下人数,并调查了伤亡状况,之后下令:只有一处受伤的人像平时一样拿起武器继续战斗;有两处受伤的人也要帮忙推着兵车前进;有三处以上受伤的人才可以乘坐辇车,由人扶车推行。由于运输力量有限,尸体只能全都遗弃在荒野大漠中。当天晚上,视察完军情之后,李陵碰巧在一辆运送辎重的车中,发现了一个身着男装的女人。在对全军车辆进行一一检查之后,又搜出了十几个同样东躲西藏的女人。往年关东的很多盗贼被杀之后,他们的妻子儿女等就会被追杀,被逼迁到西部边境定居。这些寡妇当中,有不少人苦于穷困潦倒、缺衣少食,便跟了边境守卫士兵为妻,或者沦落为招揽他们做客的娼妇。兵车中藏匿的这些跟着军队千里迢迢来到漠北的女人,正是这帮人。李陵二话不说,命令士兵斩杀这些女人,而对于带她们前来的士兵却只字未提。被拉到山涧谷底的女人们在一阵凄厉的鬼哭神嚎之后,突然像被黑夜的沉默吞噬了一般,变得寂静无声。军中将士们全都肃然而恐,敛容屏气地聆听着发生的一切。
第二天早晨,好久没有同敌军肉搏接战的大汉全军,酣畅淋漓地来了一场痛痛快快的白刃相接之战。敌人遗弃的尸体有三千多具。士兵们似乎一扫对敌人连日来顽固、执拗的游击战术的焦躁和憋闷,士气转眼间澎湃激昂起来。第二天,他们又开始沿着龙城的道路向南方撤退,匈奴军再次恢复了之前的远距离包围战术。到了第五天,汉军踏入了平沙中时而会出现的沼泽地。水已经冻结了一半,泥泞沼泽的深度没过脚踝,所到之处尽是无边无际的大片干枯芦苇地带。处在上风地带的一队匈奴兵放了一把火。朔风卷着火焰,烈火在光天化日之下失去了光辉,却以燎原之势飞速逼近汉军。李陵立即让士兵点燃附近的芦苇,方才勉强阻止了火势。虽然防住了火攻,在沼泽地行车却是困难重重,言语无法形容。他们找不到休息的地方,就在泥泞中挣扎着走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总算到达了丘陵地带。谁知,马上遭到早已转路抢先到达此地埋伏的敌军主力部队的袭击。一场人马交杂、生死相搏的血战开始了。为了避开敌人骑兵的猛烈突击,李陵弃车而走,将战斗场所转移到山脚处植被稀疏的树林中。来自树林间的一顿狂攻猛射颇见成效,弓箭手对着碰巧现身阵前的单于和他的亲卫队连续乱射,只见单于的白马坐骑高扬前蹄,身体直立,瞬间将那一袭青袍的胡人领袖扔到地上。两名亲卫队士兵没有下马,而是从左右两侧轻而易举地将单于捞了起来。敌军人马很快将这几个人围在中间,急速退去了。虽然一番乱斗终于击退了纠缠不放的敌人,但这确实是一场至今为止前所未有的恶战。留下来的敌人尸体又是数以千计,汉军也战死了近千人。
汉军从当天俘虏的胡人口中了解到敌军的一些情况。听他们说,单于对汉军如此难以对付深感惊叹:对于比自己强大二十倍的大军也毫不畏惧,一天一天持续南下,看似在诱敌深入。他们怀疑汉军这样做可能是因为附近有伏兵,因而才有恃无恐。出击的前一天晚上共商军事的时候,单于将自己的这种怀疑透露给上层将士,最终主战派的主张占了上风。据说他们认为:虽然确实有这种可能性,但单于亲自率领几万骑兵,却无法消灭汉人一支孤军,实在有损将士脸面。从这里往南,四五十里地之内全是逶迤山谷,如果在此力战猛攻,却直到平原地区依然无法一战击溃汉军的话,那时候再带兵返回北方也不迟。听到这些话,校尉韩延年以下的汉军幕僚们,脑海里涌起一丝生机,觉得或许还有生路。
第二天开始,胡军的攻击愈发猛烈,大概是俘虏口中所说的“最后的猛攻”开始了吧。敌人的袭击一天重复十几次,汉军一面竭力反击,一面缓缓向南方移动。过了三天,汉军终于来到平原。骑兵队伍在平原战斗中更能发挥出几倍的威力。匈奴兵横冲直撞,不顾一切地想让汉军土崩瓦解,但是最终,又在留下了两千具尸体之后被迫撤退。如果俘虏所言不虚,这次胡军应该就会停止追击了。这虽然只是一介小卒所言,并没有多大的可信度,但即便如此,幕僚们也全都微微松了一口气。
当天晚上,汉军中一个军候、名叫管敢的男人临阵脱逃,逃往匈奴军中投降。此人曾经是长安城下的一名不良少年,在逃走的前一天晚上,因为偷懒,遭到校尉——成安侯韩延年的当众怒骂和鞭笞,因此怀恨在心,才有此一举。还有,前几天在山谷遭到斩杀的女人当中,据说就有他的妻子。管敢知道匈奴俘虏供出的情报,因此当他逃到敌人阵中,被带到单于面前时,便马上力劝单于完全没有必要担心伏兵。“汉军并无后援,而且箭也即将用完,伤亡者层出不穷,行军极为困难。汉军中心部队不过是李将军及成安侯韩延年各自率领的八百人而已。因为分别以黄旗白旗为标记,所以如果大王的骑兵明天能以精锐部队集中攻击黄白旗所在之处,将其攻破,其他人很容易就溃不成军”如此云云。单于大喜,随即重赏管敢,马上命令取消引军北上的决定。
李陵和韩延年正疾呼众军迅速南下时,胡军最精锐的骑兵已经开始以黄白旗为目标发动袭击。胡军来势汹汹,汉军逐渐从平地被逼至西方的山地,最后从大道被逼进偏僻的山谷之间。敌人的强弓劲弩从四面八方的山上如雨点般飞来,汉军虽然很想应战,怎奈箭已经用完。从遮虏障出发时,每人携带了一百支箭,共计五十万支箭已经悉数射完。不只是箭,全军的刀枪矛戟之类也都折损过半,正是名副其实的“刀折矢尽”了。即便如此,没了枪戟的士兵依然砍下车梁拿在手里,军吏也手持短刀迎战。他们渐渐退至山谷深处,地势越来越狭窄。胡军开始从四处悬崖上往下抛投大石头。滚滚而来的石头比射下来的箭杀伤力还大,汉军血流成河、死伤无数。尸体和滚石很快堆积如山,他们已经无法前进了。
当天夜里,李陵身穿一件短袖便衣,命令任何人不准跟随,独自一人走到了幕营之外。月光苍凉,照耀着山谷之间成堆成垛的死尸。从浚稽山撤离的时候,夜晚漆黑一片。而如今,月亮再次开始明亮起来。月光照映着满地白霜,使得山岗斜坡仿佛被水濡湿了一般。留在营地的将士们从李陵的服装判断出他是要只身潜入敌人阵地,找机会跟单于决一死战。李陵久久没有归来,大家屏气凝神紧盯着外面的动静。远远的山上,敌人阵地那里传来胡人的笳乐声。又过了许久,李陵悄无声息地掀起帷帐走了进来。“不行啊。”他叹息了一句,坐到行军床上。
“除了全员战死,没有别的办法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在座的没有一人接话。不久,一位军吏开口说道:“当年,浞野侯赵破奴被胡军生擒,几年之后,他找准机会逃回汉廷,武帝也没有惩罚他。从这个先例来考虑,以寡不敌众之兵力,能让匈奴惊骇到这种程度的李将军,即使逃回都城,天子应该也会体谅吧。”李陵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李陵一人之事小,暂且不谈。总而言之,如今如果能有几十支箭的话,大概还可能勉强突出重围。但眼前,我们连一支箭都没有了。这样下去,明日天明,全军只能坐以受缚了。不过,如果我们趁着今晚夜色未明,突出重围,跑到外面,各自作鸟兽散,分头逃命的话,倒是有可能会有运气好的人到达边塞地区,向天子报告这边的军情。我担心的是,现在我们所处的地点无疑是鞮汗山北部的山岭地带,距离居延地区还有好几天的行程,所以,此举难以确保能否成功。然而事到如今,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吧?”众将士也对此颔首赞同。全军士卒每人分了两升干粮和一块冰片,让他们到时不顾一切拼命向着遮虏鄣方向奔逃。接下来,他们将汉军所有的旌旗全部砍倒、折断,埋到土里。担心武器、兵车等会被敌人利用,他们也全都破坏掉了。半夜时分,汉军擂鼓起兵,可就连战鼓的声音听起来都是那么凄惨无力。李陵同韩校尉飞身上马,带领十多名壮士冲在前面。他们想在当天突破被困的东部峡谷口,冲到平原上,然后朝着南方狂奔。
残月已经下落。因为出其不意,胡军没有预料到,全军有三分之二的人马按照预期突破了东部峡谷口。但是,他们很快遭到敌人骑兵的追击。徒步奔跑的士兵,绝大多数要么被射杀,要么被俘虏了。趁着混战夺取敌人坐骑的几十个人,策马扬鞭,向南方奔驰而去。李陵细数了冲破敌人的追击,在夜色中扬起白沙逃往远方的部下人数,确定有一百余人。然后,他再次返回了峡谷入口的血战沙场。他身上多处负伤,鲜血濡湿了战衣,十分沉重,已经分不清是自己还是敌人的血。和他并肩作战的韩延年也已经战死沙场。失去了部下,失去了全军,已经无颜面见天子了。他重新操起长戟,再次冲进乱军当中。黑暗中,已经分不清敌我,只有乱砍乱杀。混战过程中,李陵的战马似乎被箭射到,猛地向前扑倒在地。同时,刚刚抽回刺杀前面敌人的长矛,后背突然受到了重重一击,当即不省人事。无数胡兵重重包围上来,都欲生擒从马上跌落下来的汉军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