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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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份开始出兵北伐的五千名汉军,进入十一月份时,已经伤痕累累、疲惫不堪,还失去了主将。只剩下不足四百人的残兵勉强到达边塞。兵败的消息立刻通过驿站传报,抵达了都城长安。

出乎意料的是,武帝并没有震怒。毕竟就连主力部队——李广利的大军都一败涂地,怎么能指望李陵那支没有后援的孤军呢。另一方面,他认为李陵肯定已经战死沙场了。不过,李陵的使者陈步乐刚刚从漠北赶回来,还带来“战线没有异常,士气比较高昂”的情报(他作为带来吉报的使者,受到了嘉奖,直接留在了都城),这可就说不过去了,形势所逼,他只能自杀。呜呼哀哉!却又情非得已!

第二年,天汉三年的春天,李陵并没有战死,而是当了俘虏的确切情报传到了京城。武帝这下赫然震怒了。武帝即位以来已有四十余年,此时已经年近六十,但他的脾气却暴烈得胜过血气方刚的青年时代。他喜欢方士巫觋、相信神仙道士,之前已经被自己绝对信任的方士们欺骗过多次。这位正值汉朝的鼎盛时期,五十余年君临天下的大皇帝,在中年以后,一直对灵魂世界深怀不安,极为关注。正因为这样,这方面的失望对他而言,打击极大。这样的打击让原本生性豁达的他,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对群臣疑神疑鬼,难以信任。李蔡、青翟、赵周等官至丞相的人都接二连三地被处以死刑。现在的丞相公孙贺之流甚至在接受任命时,因为担忧自己的命运,在皇帝面前哭出声。硬骨铁汉汲黯退位之后,围绕在皇帝周围的,不是佞臣,就是酷吏。

武帝收到关于李陵的情报之后,召集群臣计议如何处置李陵。李陵本人虽然不在京城,但是根据论罪情况,可以处置他的妻儿家眷和财产等。以残酷闻名的一个廷尉擅长察言观色,经常窥探武帝的脸色,巧妙扭曲律令,迎合皇帝心意。当有人谈及律法权威,诘责他的时候,他这样说道:“前主认为对的是为律,后主认为对的即为令。当下君主的意思之外,还有什么法律呢?”群臣皆类似此廷尉之徒。丞相公孙贺、御使大夫杜周、太常赵弟以下的臣子,没有一个人敢冒着触犯天子逆鳞的危险,为李陵辩护一句。他们极尽恶毒言辞,纷纷怒骂李陵是卖国贼。说什么事到如今,一想到跟李陵这样的变节男人比肩共事朝廷,就感觉羞愧难当。全员一致谴责道,李陵平时的言行举止,处处形迹可疑。就连相当于李陵表弟的李敢,因为仰仗太子的宠信恣意妄为,也成了诽谤李陵的靶子。最终缄口不言、不发表意见的,只剩下平素对李陵深怀好意的人了,不过也寥寥无几。

当中只有一人,神情极为不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如今极尽一切言辞诋毁李陵的,不正是几个月前,在李陵辞别京城时,曾经跟他推杯换盏、为他壮行的那些家伙吗?当漠北来的使者告诉他们,李陵的军队意气风发的时候,一个个交口称赞“孤军奋战的勇敢之态不愧是名将李广之后”的,不也是这些家伙吗?恬不知耻地装作忘记过往的这些达官显贵,和明明聪明睿智、足以看透他们的谄媚,却故意避开实情、不愿听真话的君主,都让这个男人感觉难以理解。不,不是难以理解的问题。人性这个东西,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了如指掌了。但是即便如此,也依然让他感觉不爽。作为一介下大夫,列席朝廷众臣之中的他也受到了皇帝的垂问。被问到的时候,这个男人明明白白地赞扬了李陵。他说道:“看那李陵平时,对父母孝顺有加,交朋友言而有信,经常为国奋不顾身,急国家之急,实乃国士之风。今日虽然不幸兵败了一次,没想到您身边的佞臣们,一心只想着保全自己和妻儿,将李陵这一过失夸大其词、肆意扭曲,掩蔽圣听,真是遗憾之至。原本李陵这次,只带了区区五千人不到、只有步兵的孤军深入敌军营地,将匈奴数万骑兵折磨得疲于奔命,转战千里。战到最后,耗尽弓矢,全军依然用空弩抵抗,以白刃肉搏,浴血奋战,深得部下之心,众将竭尽死力同心迎战,实在可以说是古今名将而不为过。虽说最终战败了,但是他骁勇善战的事迹简直足以昭告天下,人人皆知。想来,他之所以不死降敌,大概也是为了在那边偷偷寻找回报我大汉的时机吧……”

列为群臣无不惊愕失色。没有人能够想到,世上居然还有人敢说出这种话!他们诚惶诚恐地抬头仰望着武帝太阳穴颤动不已的脸。然后,一想到接下来等待这位将自己称为“保全身家性命之臣”的男人的命运,不由得抿嘴一笑。

那个不顾死活的男人——太史令司马迁,刚刚从皇帝面前退下来,“保全身家性命之臣”中的一个人立即向皇帝进谗言,指出司马迁和李陵的关系亲密。还有人甚至说太史令因故跟贰师将军之间素有嫌隙,之所以赞扬李陵,是因为想借助这个机会,陷害先于李陵出塞却没有成功的贰师将军。总而言之,只不过是一个掌管占星卜祀的小小太史令而已,这态度也太过不逊了。列位臣子的说法便是如此统一。奇怪的是,比起李陵家族的罪过,司马迁之罪仿佛更在其之上,甚至被先行论罪了。第二天,他被贬为廷尉,并被判处宫刑。

中国古代一直以来都有肉刑,包括面部刺字的黥面、割鼻子的劓刑、砍脚的刖足、切掉生殖器的宫刑这四种。汉武帝的祖父汉文帝在世时,废除了这四种肉刑当中的三种,只有宫刑还原封不动地保留着。所谓“宫刑”,当然是让男人不再是男人的一种奇怪的刑罚。也有一种说法将它叫作“腐刑”,据说是因为它的伤口会发出腐臭气味,也有说是“被施刑的人沦落为像腐朽的木头不能开花一样的男人”的意思。受过这种刑的人被称为“阉人”,自不待言,宫里的宦官大部分都是受过这种阉割的。那么多人当中,偏偏司马迁遭到如此刑罚。但从另一方面看,虽然司马迁作为流传后世的伟大作品《史记》的作者名震海内,不过在当时,小小太史令司马迁实在太过渺小,仅仅是一介文官而已。尽管确实头脑敏锐、才华出众,但他太相信自己的头脑,是一个不太与人交往的男人,一个得理不饶人、决不认输的男人。他顶多只是因为性格偏执、顽固不化闻名而已。这样的人即便遭受了腐刑,也没有人大惊小怪。

司马氏原本是周朝的史官。之后去了晋国,后又侍秦,继而成为汉代官吏。司马家第四代司马谈在汉武帝朝中做官,任太史令一职。这位司马谈便是司马迁的父亲。他博学多识,除了专门研究律、历和周易,也精通道教,对儒、墨、名、法等诸家学说均十分精通,有属于自己的独到见解,对自己的头脑和精力更是非常自信。这一点,他的儿子司马迁原封不动地继承了过来。他对儿子最大的教育是传授完诸家学说之后,让他云游四海。这在当时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教育方法,却行之有效地造就了后来名垂青史的大历史学家司马迁。这一点不必细说。

元封元年,汉武帝东临泰山祭天的时候,凑巧在周南卧床不起的热血男人司马谈,对天子首次封禅之时只有自己不能跟随而哀叹不已,竟然怒愤交加而死。他一生的夙愿是写一部贯通古今的通史,最终却倒在了刚收集完材料的时候。他临终的情景,被他的儿子司马迁详细地记录在了《史记》的最后一章里。根据这里的记录,司马谈意识到自己已经再也起不来了,便喊来司马迁,握着他的手,言辞恳切地反复陈述编纂史书的必要性。他觉得自己虽然做了太史,却没能着手此事,让贤君忠臣的事迹都灰飞烟灭在了泥土之中,他为自己的不济感慨痛哭不已。“我死后,你一定会当太史令。当了太史令之后,不要忘记我想要著书立说的事情。”司马谈反复叮嘱,“这才是你对我最大的孝行,你一定要铭记在心。”司马迁俯首涕零、泪流满面地听着,发誓决不违背父亲的嘱托。

父亲死后过了两年,司马迁果然继承了太史令一职。他利用父亲收集来的材料和宫廷收藏的秘典,立刻投身到了父子相传的天职当中。他当上太史令后被安排的第一个任务是修改历书。埋头这项工作正好满四年。太初元年刚刚完成这项工作,司马迁马上就开始着手编纂《史记》。这一年,他四十二岁。

腹稿早已经打好。司马迁构思中的史书是一种史无前例的崭新形式。作为显示道义评判的准绳,他推崇《春秋》;而作为传记事实的史书,却没有一本史书可以让他满足。他想要更多事实,比起经验教训,更重要的是真实的历史。诚然,《左传》和《国语》确实有事实成分,《左传》的叙事之巧妙,更是只有令人拍案叫绝的份儿。但是,书中没有探究创造这些事实的一个个人。就算事件中的他们被描写得栩栩如生,可他们作为独立的人,分别是怎样的出身,怎样一步一步最终做出那样的事件?对这方面的调查是欠缺的。司马迁不能接受这一点。而且,自古以来的史书,都是以让当代人了解历史为主要目的,欠缺让未来的人了解当代的考虑。总而言之,司马迁想要的东西,在现有的史书中无法获得。现有的史书到底在哪个方面不足呢?他也只有写完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才能一目了然。比起批判现有的史书,写出埋藏在心里的郁闷和焦躁对他更为重要。不,应该说,他的批判,只有以自己创作出新东西的形式才能表现出来。自己长期以来在头脑中描绘的构想,是否能称为“史”,他并没有信心。但是,无论能否称之为“史”,这种东西都是最必须要写出来的(对于现世之人、对于子孙后代,尤其对于自己,都是如此)。关于这一点,他很有自信。他也模仿孔子,采取了“述而不作”的方针。但是,这跟孔子的“述而不作”大不相同。对司马迁来说,那种只是列举事件的编年体式写法在如今的“述”中是不需要的;另外,妨碍后世之人了解事件真相的太过道义性的判断,亦不如说可以划入“作”的范畴。

汉朝平定天下以来,已历经五代一百年了。秦始皇发动的“焚书坑儒”政策导致大量书籍被毁灭或藏匿,而如今终于开始重见天日。当今时代,感觉大有文艺复兴的蓬勃架势。不仅是大汉王朝,就连时代也在呼吁新的史书出现。司马迁在父亲遗嘱的感召下,再加上自己的卓越学识、敏锐洞察力和扎实的笔力,已然发酵成为一方浑然天成的珍宝。他的工作,做得实在一帆风顺,令他备感舒爽。甚至不如说,有些顺利过度,反而令人担忧。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虽然从一开始的五帝本纪写到夏殷周秦本纪的时候,他只不过是一介技师,安排好材料,进行了准确严密的记述而已。但编写完秦始皇以后,在进入项羽本纪的这部分时,这位技术家的冷静慢慢发生了变化。稍有不慎,项羽就附身到了他的身上,或者说一不留神,他本人就跑到了项羽的身上。

“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这样可以吗?司马迁开始质疑起自己。这般炽热的写法能行吗?他极其警惕不要写成“作”的形式,自己的工作是努力去“述”。事实上,他只是在叙述。但那是多么富有生机的叙述方式啊!如果没有异乎常人的想象力,不可能写出这么生动的记述。他深恐把书写成“作”,不时返回去重读已经写好的部分,为此,他删除了那些使历史人物看起来像现实人物一样栩栩如生的字句。果不其然,这么一来,那些人物确实一下子停止了活泼的呼吸。这下就不必担心有“作”的成分了。可是,这样的话,项羽岂不就不是项羽了吗?项羽也好,秦始皇也好,楚庄王也好,都变成了同一个人。把不同的人记述成同一个人,哪里是什么“述”?所谓“述”,难道不是将不同的人记述得各不相同吗?这么一想,他就不得不再次让自己删掉的字句重新活过来。原封不动地改回去,然后又试着一读,他的内心终于安定了下来。不,不只是他一个人,好像那些被他落到笔下的人物,项羽、樊哙和范增等等,大家也终于都能安心地在各自所在的位置上找到容身之处。

状态好的时候,汉武帝确实是一位卓越豁达、通情达理的文教保护者。而且,太史令这个官职,需要的是朴素的特殊技能,它避免了官场上常见的那种结党营私、尔虞我诈带来的地位(甚至生命)的危机。

可以说有那么几年,司马迁度过了充实、幸福的每一天(虽然当时的人所认为的幸福,跟我们现代人感觉到的幸福有天壤之别。不过,毫无疑问,从古至今,人们都在追求幸福)。他从不妥协,为人一向性格开朗、能言善辩、爱笑易怒,尤为擅长跟人辩论,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体无完肤才罢休。

谁料,这样过去几年之后,如此横祸突然从天而降。

醒来时,司马迁发现自己处在昏暗的“蚕室”[2]内,因为刚刚动过腐刑的那段时间要避免吹风,所以他们设置了一个密闭的暗室,里面点着火保温,把刚施过手术的受刑者带进这里面待几天,让受刑者休养身体。由于室内温暖、昏暗,类似养蚕的房间,所以将其命名为蚕室。因为内心过于混乱,话都说不出来,他呆呆地倚靠在墙壁上。比起激愤,感觉到的更是一种类似惊讶的东西。如果遭砍头,或被赐死,他倒是一直有心理准备,也曾经想象过自己被判处死刑的样子。在违背武帝意愿,赞扬李陵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有可能会被赐死。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在为数众多的刑罚当中,偏偏遭遇了最为丑陋的宫刑!要说疏忽大意,也确实疏忽大意了(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既然已经预料到死刑,当然也应该预料到其他所有刑罚才对)。他一直认为,在自己的命运当中,也许会有不测之死,然而丝毫没有想象过这种丑陋之物会突然出现。他经常有一种类似信念一样的东西,认为每个人身上发生的事件都会与其本人相配,这是他长期接触历史事实的过程当中,自然而然地培养出来的一种想法。即使同样身处逆境,慷慨之士会有激烈辛辣之苦,软弱之徒会遭遇缓慢阴郁的丑陋之苦,命运便应该是如此这般。即便一开始看上去跟他本人不是很匹配,但至少,之后的处置方式会让人明白那样的命运是跟他本人相符的。司马迁一直相信自己是个男人。自己虽然是个文官,但是比当代很多习武之人要男人得多,这一点他深信不疑。不只是他自己,无论多么不喜欢他的人,似乎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正因为如此,他才基于自己一贯的主张,觉得车裂之刑可能是自己的未来去路。可万万没有想到,会在接近五十岁的年纪,遭受如此奇耻大辱!他感觉自己现在身处蚕室,就像在做梦一样。他想把它当成是梦。但是,睁开那双被墙壁挡住了视线的眼睛,只见眼前黑乎乎的空间里,有气无力地躺着三四个了无生机、宛如灵魂出窍一般的男人。当想到这个姿态就是自己目前的样子时,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说不清是呜咽,还是怒号的声音。

在这痛苦、愤怒、烦闷的几天里,作为学者的他时常会陷入特有的习惯性思考——反省之中。他会想:在这次发生的变故当中,究竟是什么,是谁,是谁的什么地方不对呢?虽说他们的君臣之道跟日本截然不同,不过,他第一个怨恨的当然是汉武帝。一时间他的身心都充满了怨恨,无暇顾及其他,这是实情。但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狂乱之后,作为历史学家的那个他,清醒了过来。与儒家学者不同,会用历史学家的角度来审视古往帝王的他,对于现在的武帝,也绝没有因为个人私怨而癫狂。不管怎么说,汉武帝都是一代伟大的君主。尽管有很多缺点,但是只要有这位君主在,大汉的天下就会稳稳当当。汉高祖暂且不谈,汉朝的仁君汉文帝和名君汉景帝跟这位君主相比,也都有些难以相提并论。只是,越伟大的东西,缺点也会被放大,这是没有办法的。司马迁虽然处在极度怨恨当中,但并没有忘记这一点。这次的事件,只能认为是天有不测风云,不幸遭遇雷霆暴雨罢了。这样的想法使他陷入愈发绝望的愤慨当中,但在另一方面,也让他反向转于一种释然。怨恨的对象如果无法长期指向君主,立刻就会势头凶猛地转向君主身边的佞臣贼子。他们确实太坏了,但他们的恶却颇有些只是次要的感觉。而且,对自尊心很高的他来说,他们那种小人,甚至连怨恨的对象都算不上。这次最令他感觉愤怒的,是那些所谓“好人”的态度。这些人比那些奸臣酷吏更难相处,哪怕在一边看着就让人心火上涌。他们良心的标准非常廉价,也容易让别人心安,所以更加岂有此理。他们遇事既不会辩护也不会反驳,内心既没有反省也不会自责。像丞相公孙贺之流,正是这种人的典型代表。虽然做的同样都是阿谀奉承之事,杜周(最近这个男人刚刚陷害了上一任御史大夫王卿,自己大摇大摆地坐上了这把交椅)这种家伙毫无疑问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而这个老好人丞相甚至没有这种自知之明。即便被自己骂作“保全身家性命之臣”,这种人大概也不会生气吧。这些家伙甚至连痛恨的价值都没有。

最后,司马迁将这满腔怒火投到了自己身上。实际上,如果我们必须要对某个对象生气,到最后,那股怨气都会变成对自身的怒火。但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呢?为李陵辩解这件事,无论怎么想,他都不认为是错的。就辩解的方式来说,也不觉得特别拙劣。只要不甘堕落,不去阿谀奉承,就只能如此,没有任何其他办法。只要自己回顾的时候不觉得愧疚,那么这种行为无论最终带来怎样的结果,真正的大丈夫都应该甘愿承受才对。原来如此,这一点暂且没有问题。无论被肢解也好,被腰斩也罢,自己本来都甘愿接受这样的惩罚。然而,宫刑——其结果就是自己如今这副惨相——就另当别论了。同样都是残疾,砍掉双脚也好、剜掉鼻子也罢,都不能与它同日而语。这不该是对一个大丈夫施加的刑罚。单就这一点,从身体现在所处的这种状态来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完全是错误,没有任何粉饰的余地。如果仅仅是精神上的伤害,时间久了大概就会治愈。可是,自己身体上这丑恶的现实,却是至死都不会改变的。不管动机如何,招致这样的结果,最终都只能归结为“错了”。但是,哪里错了?自己的哪里错了?哪里都没有错。自己只是做了正确的事。勉强要说的话,只是“坚持自我”这件事错了。

他前一秒钟还茫然、虚脱地坐在那里,后一秒钟却又猛然跳起身来,像只受伤的野兽,边呻吟边在温暖黑暗的室内走来走去。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些动作,他的思考也总是一次次围绕着同一个地方来回地转圈,不知道何处才是归结。

除了多次忘我地将头往墙上猛撞,撞得头破血流,他并没有尝试自杀。虽然他很想死,如果能死的话该有多好。比死要可怕无数倍的耻辱在刺激着他,所以他完全没有怕死之心。为什么没能死成呢?大概也有监狱中没有可以自杀的工具这个原因吧。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内部的力量在阻止着他。一开始,他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只是在狂乱和愤懑中,死亡的诱惑不断地轻声低语,可尽管如此,他却漠然地感觉到一种不想让自己往自杀方向发展的东西。一方面不清楚自己忘记了什么,另一方面却总是有一种忘记了什么的感觉。他始终处在这样一种状态下。

在被准许回家反省之后,他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这一个月的狂乱中,完全忘掉了修史这个毕生事业。然而,表面上虽然忘掉了,事实上,潜意识中对于这项工作的关心,却在暗中阻止了他自杀。

十年前,父亲临终时躺在病床上握住自己的手,流着眼泪留下的遗言,那番凄恻的叮咛,至今还萦绕耳际。但如今,依然留在他极尽凄惨悲痛的心中,使他不绝修史之念的,并不仅仅是父亲的那番话,更是无可比拟的工作本身。并不是什么工作的魅力、对工作的热情之类怡情悦耳的东西,毫无疑问,那是对修史的使命感的觉醒。即便如此,这种觉醒也并非是能让自己昂然自恃的自我觉醒。那个个性曾经如此强硬的男人,通过这次的事件,痛切地领悟到自己是何等微不足道。哪怕招摇喧嚣什么理想、抱负,自己顶多也不过是一只在路边被老牛踩得稀巴烂的小虫而已。“自我”虽然被凄惨地踩得稀烂,但修史这项工作的意义却毋庸置疑。沦落为这般可悲可耻之相,自信、自恃之类都统统丧失殆尽之后,却依然苟延残喘于世,来从事这项工作,这件事怎么想都不可能会愉快。他感觉到,那几乎是一种近似宿命般的因缘一样的东西。就像无论多么厌烦,最后都不允许他断绝关系的人间孽缘一样的存在。总而言之,为了这项工作,他没能将自己杀死(这也并非是出自责任感,而是源自一种更为肉体化、同这项工作之间的羁绊)。

一段时间仿佛兽类呻吟的痛苦过后,取而代之的是人类的意识能感受到的痛苦。难以解决的是,随着不能自杀这一点越来越清晰,无法用自杀之外的办法从苦恼和耻辱中逃脱的这一点也愈发清晰了。那个作为男儿大丈夫的太史令司马迁已经在天汉三年的春天死掉了。在那之后,继续编写他未曾完成的史书的,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知觉和意识的写书机器——除了逼着自己这么想,别无他法。虽然很难,但是他心里努力去那么想着。修史的工作必须继续下去,这对他来说是绝对不可动摇的。为了能够继续修史,无论如何都要苟延残喘多活几年。为了能多活几年,无论如何都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

五月之后,司马迁再次拿起笔,没有欢喜也没有激情,只是被完成工作的意志鞭策着。他就像一位拖着受伤的脚,赶往目的地的旅行者一样,步履沉重地继续写着稿子。当然,他已经被免除了太史令的职务。不过,汉武帝有一些后悔,不久后,又重新启用他为中书令。但是,官职的升降之类对他而言,已经毫无意义。以前那位能言善辩的论客司马迁,不再开口说一句话,不再笑,也不再怒。然而,那也绝不是一种萧然颓废的姿态,反而像是被什么恶灵附体了一般。人们从缄口不言的他的风貌中看到了一种骇人的东西。他就连晚上睡觉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夜以继日地工作着。家人甚至感觉,他好像是在争分夺秒,急着尽快完成工作,然后尽早获得自杀的自由。

这般凄惨的努力持续了一年左右之后,他总算发现,在完全丧失了活着的乐趣之后,还是有“表达”这唯一的快乐能让自己活下去。但尽管如此,他依然没有打破完全的沉默,风貌中的骇人之处也完全没有缓和。在继续完稿的过程当中,当必须写到“宦官”“阉人”之类的文字时,他不觉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独处一室的时候也好,晚上卧床而眠的时候也好,当这屈辱的记忆突然苏醒时,他立刻就会火上心头,热辣的疼痛席卷全身,仿佛被烙铁烫伤了一样。他不由得跳起身来,大声怪叫,一面呻吟,一面四处走来走去。然后,这么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