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色蛤蟆争努眼
正午时分,于游水带领县尉、衙役一班人马来到大王庄,王仙芝和盐帮弟兄们热情地迎了上来。
多年来,王仙芝跟州县官吏打过无数次交道,早已熟谙应付他们的路数,无非是请吃请喝,送钱送礼。他更知道于游水是个横行无忌贪婪凶残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轻易不能得罪这个恶魔。
于游水拿出刺史衙门告示,要盐帮三日之内交出四十万钱盐捐。
王仙芝谦恭地说:“好说、好说,请于参军用过酒饭再公干不迟。”
王仙芝、尚君长派人买来几条黄河大鲤鱼,又好不容易弄来一头羊两只鸡,把帮里珍藏的杜康酒和兰陵酒拿出来,款待于游水等人。
于游水酒足饭饱之后,王仙芝又给他送上两万钱,其中一万请他转送刺史苟同希。
于游水笑眯眯地说:“人情我领了,可你的四十万钱盐捐还得缴,这是苟使君的严命,本官也不得不照办。”
所谓“使君”,乃是时人对刺史的尊称。
王仙芝赔着笑脸说:“请于参军高抬贵手,我大王庄盐帮统共不足三百人,按照州衙告示纳捐,每人五百钱,也不过十五万钱,怎的要收四十万呢?”
于游水咧开大嘴笑道:“听说你的盐帮近日增添了五六百人嘛!”
王仙芝叫苦不迭:“于参军!那都是些老病妇幼人等,饿得没法子来大王庄乞食,每日帮里弟兄给他们熬几锅稀汤,怎的都算成了帮里人呢?”
于游水哈哈大笑起来。大王庄开设粥棚容留饥民情形他心知肚明,便装作慷慨大度模样说道:“好吧,待我回到州里,替你向使君求求情。不过,最多给你减免十万钱,三十万是一个子儿也不能少了!三日后,本官带人来取钱,到时候不缴齐盐捐,老子可就不客气了。”
不管王仙芝如何求情,于游水再不松口,带上两万钱打道回府了。
于游水走后,王仙芝与尚君长等人赶忙商议对策。
从去年至今,中原遭受旱灾蝗灾,百姓大多饿死或逃亡,贩卖私盐的生意自然大大受损,盐帮弟兄仅能养家糊口,几乎没有剩余。今春以来,盐帮救济乡亲,耗费巨大,帮里多年积蓄都快要用光了。于游水来收盐捐,仙芝与君长依照以前的老办法,以为送两万钱贿赂,再缴纳三两万钱捐也就过去了。没承想,于游水收了钱,居然还要三十万,帮里如今是连十万也拿不出的。
尚君长想来想去,觉得只剩下两条路:一是再行贿赂,倾尽所有送给刺史作大礼,以求过关;二是一文钱不交,软磨硬抗。
王仙芝斟酌再三,对尚君长说道:“第一条道看来不可行。其一,咱们眼下已没有多少钱可送,若几年的积蓄用光,帮内弟兄和上千口眷属都得等着饿死,更不用说施粥救济乡亲了,这样做是死路一条。其二,刺史苟同希和于游水贪得无厌,此番非要三十万不可,我等倾尽所有也不能满足他。以此看来,只能走第二条路,软磨硬抗,走着说着。”
尚君长长叹一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行桥头自然直。我等就豁出去,听天由命便是!”
于游水回到濮州衙门,向刺史苟同希献上盐帮贿赂的一万钱,献媚说,盐帮富足得很,大有油水可捞,收缴三十万钱不在话下。只是,盐帮头目个个刁滑顽劣,不动真格怕是不会出大血拿出钱来。
苟同希收下贿赂,心中激起更大贪欲。他为自己能想出加派盐捐妙计洋洋自得,越发要大显身手,以图立功受奖。如此名利双收一举两得的好事,不大捞一把,那才是十足的傻瓜混球儿猪脑壳!他略一思虑,向于游水下令:“你明日带两名佐官、四名衙役,再带上八名狱卒,去大王庄把三十万盐捐催缴回来。盐帮人如有半点违抗,就把帮主抓来关进大牢。盐帮交齐盐捐才能放人!”
于游水带着两名佐官和州里的衙役、狱卒,一行十多人,来到濮阳县,要会同县衙人马一道前往大王庄。
于游水在客厅等候了半天,就是不见县令尤利踪影,主簿也不曾露面。于游水命县尉前往县令家中寻找,却见其宅邸内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县尉见客厅几案上有县令留下的一封书信,打开来看,县令在信中说老母病危,匆忙之间不及告辞,回乡探视母病去了。
于游水气得跳脚大骂:“这个老滑头,像泥鳅一样溜了,真他娘的不是个好鸟!”
原来,在于游水杀了卖艺老翁祖孙二人之后,尤利只得命衙役买来两口薄棺,悄悄埋葬了死者。他越想越觉着这官难以再做下去,上司一年到头乱加征派,不顾百姓死活,无异于火中取栗,以后不知会闹出多大乱子来。他以为只有全身远祸、退隐江湖才是上策,于是收拾细软,趁着暗夜携家出奔,挂冠而去。
主簿原是怯懦之士,他见县令不辞而别,情知日后必有无尽麻烦事,便也躲了起来。
濮阳县尉无计脱身,只得陪同于游水一行来到大王庄。
于游水一干人马跑了几十里路,又饥又渴。一进盐帮院子,于游水便高声叫嚷起来:“王帮主,快上酒菜!累煞老子了!”
王仙芝笑脸相迎,将于游水和县尉让至客厅,亲手沏茶倒水,一迭连声吩咐厨房准备酒饭。
王仙芝悄声问于游水:“上次奉送的礼金,苟使君可收下了?”
于游水把眼一翻,不屑地说:“万儿八千的几个小钱,苟使君能看得上眼?不过,本官在使君面前为你讲了情,使君才恩准减免十万钱,三十万钱再也不能少一个子儿。使君命我今日务必把钱带回州里。王帮主,你不会叫本官交不了差吧?”
王仙芝:“小民谢过于参军,可盐帮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于游水牛蛋子眼睛一瞪,喝道:“怎么,难道你想抗捐?”
王仙芝仍然赔笑:“于参军息怒,小民哪有那么大胆子!只是帮里实在没钱,连母鸡肚里的蛋掏出来,也至多再凑三两万钱。”
于游水跳起来:“胡说!今日不交出三十万钱,本官我就要抓人,你要放明白些,贩私盐本就是死罪!”
王仙芝更加低声下气:“还望于参军开恩,替小民向苟使君求个人情,再减免些个吧!”
于游水气不打一处来,吼道:“减免个!尔等刁民,不动粗的就不知道马王爷长三只眼。三十万一个子儿也不能少!如若违抗,州里立马发兵,踏平大王庄!”
王仙芝脸色一变,冷冷笑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于参军你就看着办好了!”
于游水大怒:“来人!把王仙芝给我绑起来,押送濮州,关进大牢治罪!”
几名狱卒不由分说,将王仙芝捆绑起来,押出客厅。
毕师铎见势不妙,带上本帮十几个壮汉,手持刀矛冲了过来。
于游水大惊,叫道:“你等想做甚?”
毕师铎却笑道:“想看看你这猪肚子里有多少油水!”
于游水正要抽腰刀,毕师铎挺起长矛照准他的大肚皮一捅,只听“扑哧”一声,矛尖从于游水后腰露出半尺长。毕师铎又连捅两下,于游水“哼”了两声,便像死猪般倒在了地上,一股暗红色浓血汩汩流淌出来。
州县官吏吓得目瞪口呆,被毕师铎带领弟兄们一个个捆绑结实,押了下去。
在盐帮院子里待命的衙役和狱卒,早被李重霸带领弟兄们缴了械,押进一间屋子看管起来。
王仙芝召集各帮帮头,紧急商议善后。
尚君长说:“这下事情闹大了,州里不会善罢甘休。刺史苟同希一定会带兵来打咱们,必须尽快做好准备。”
王仙芝说道:“眼下天下大乱,老百姓活不下去了,许多地方像当年的陈胜吴广一样揭竿起义。濮州统共没有多少兵马,来个百儿八十的兵丁,咱们不难对付。”
毕师铎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啥可怕的!”
李重霸吼道:“苟刺史要是敢来大王庄,我一刀宰了他个狗东西!”
柴存、毕师铎、柳彦璋等人,纷纷赞同与官府对抗到底。
王仙芝想了一阵子,吩咐众人分头去办几件紧要之事:
甲、凡盐帮弟兄,须尽快每人准备一件兵器,今日起日夜守卫盐帮大院。没有兵器者,须备一根哨棒或铡刀斧头之类。帮内青壮年亲属,也要预备一根木棍或铁锤之类,充当兵器。
乙、帮内弟兄或亲属做过铁匠、木匠者,全都集合起来,日夜不停地盘炉打造大刀、长矛等兵器。
丙、由曹师雄带人畜前往各大村镇,向粮行富户高价购买粮食。柴存带领帮内眷属,烙饼做饭,每日向守卫村庄的兄弟们分送食物。
丁、由柳彦璋执笔书写文告,开列濮州刺史苟同希贪赃枉法、乱加捐税、搜刮百姓、草菅人命等等恶行罪状,抄录数十张,张贴四方,呼吁邻近县、乡盐帮和百姓对抗官府,拒不纳捐。
戊、由訾亮、訾信等人分别前往附近各大盐帮,拜会帮主,协商联手抵制盐捐、武力抗拒官府事宜。
众人分头行事。短短数日之内,十里八乡的盐帮和百姓都忙活起来。
濮州刺史苟同希得知于游水被杀,州县官吏被大王庄盐帮扣押,着实吃了一惊。派往各县的官吏也先后回到州衙,向苟同希禀报说,各处盐帮都说没钱,拒缴盐捐。有人呈上王仙芝盐帮张贴的文告,苟同希大怒,不日便和州将、佐官带领二百余名州兵,气势汹汹地开出濮州城西门,前往大王庄,进剿王仙芝盐帮。
大王庄村内没有一丝儿动静,只是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犬吠,显得异常安宁祥和。
州将命两名衙役进村打探,正巧遇到一位手拄拐杖的白发老翁,便上前询问盐帮人在何处。老翁说,他刚从盐帮大院回来,看见众人正在那里聚宴喝酒哩。
苟同希听罢禀报,冷笑一声,心里骂道:这帮反贼,真是一群不知死活的愚民,死到临头了,还大吃二喝呢!他当即下令:直扑盐帮大院,端了盐帮老窝,来个一网打尽。
却说这大王庄盐帮大院,位于十字大街东北角,坐北朝南,是一座占地十来亩的四合院。院门是一座高大的门楼,两扇朱漆大木门,门板有三寸厚,上面铆有七十二枚铜钉。院内北首十几间正房,有会客厅、结拜堂和账房。东厢跨院十余间房舍,是盐帮外乡弟兄住所。西跨院二十间屋子是库房,储藏着不少食盐,以备雨季或大雪封门时节不致断货。院门东侧十数间房子,是盐帮护卫队住所和大厨房。大门西侧一溜牲口棚,喂养着二十多匹马、五六十头骡子。帮内还有一二百头毛驴,由盐帮弟兄在家中散养。
苟同希一行人马来到盐帮大门外,见大门洞开,院子里传出一阵阵吆五喝六划拳行令的喧嚷之声。
刺史苟同希和将佐们下了马,带领从吏士卒拥进盐帮院子。
此刻院中的十几个年轻汉子,顾自喝酒行令,就像是没有看见官兵进来一般。
苟同希大叫一声:“统统拿下!”
衙役和州兵们正要扑上去捉人,只听一声呼哨,院中那些喝酒汉子呼啦啦蹿进房中。苟同希正要命人冲进屋子,却见四周房屋窗口和屋顶上射出无数支利箭,衙役州兵即刻中箭倒下一片。
州将大呼:“有埋伏!快撤出去!”
苟同希赶忙向大门口奔逃,可大门早已从外面锁上了,怎么也打不开。官吏、衙役和士卒、马匹拥作一团,相互践踏,争相逃命。那些中箭士卒,在地上爬着呼喊“救命”。几匹受惊脱缰的马匹,乱跳乱奔,冲倒踏翻了几个官兵。
恰在此时,毕师铎、李重霸、曹师雄、訾亮等人,分别带领盐帮弟兄,从四面房中杀出,将州官州兵团团围住,刀砍、矛刺,好不痛快。眨眼工夫,官兵死伤三四十个,惨叫声如同鬼哭狼嚎。其余官兵和衙役眼看小命难保,纷纷扔下兵器跪地求饶。州将还想抵抗,被毕师铎一刀劈死。
苟同希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好汉饶命!”
李重霸拿来一条麻绳,将苟同希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
尚君长命弟兄们将官吏和州兵捆绑了,押进房子里关押起来。苟同希受到特别优待,单独关进一间屋子。
傍晚,大王庄盐帮和乡亲们齐聚盐帮大院,欢庆胜利。
附近几个乡里盐帮的帮主,携带酒肉赶来大王庄,以表祝贺。
酒宴之后,王仙芝连夜和众帮头商议举事起义大计。
曹师雄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反正咱已经杀了那么多州官州兵,干脆连刺史和州官州兵全都杀光算了。
李重霸喊道:“这些王八蛋,一个也不能留。把这些杂碎都交给我,一刀一个结果了他们的狗命!”
柴存连忙劝阻说:“不可妄杀,州兵放掉为好。刺史当然该杀,但要讲究个杀法,要让老百姓出口气,跟着咱盐帮造反。”
只有柳彦璋久久没有吭声,王仙芝知道他不仅有些学问,还有细心善思的长处,便催促他说道说道。
柳彦璋缓缓开口道:“我还真没想出个章程,这种事谁都是头一回遇上。不过,有三件事情得紧着办。一是鸟无头不飞,仙芝是盐帮头领,要有个名号。日后少不了与官兵开战,仙芝没有个名号,如何领兵打仗?二是单靠大王庄盐帮几百个弟兄不行,要会同附近州县盐帮,一道起事造反,共推仙芝为大统领,听从仙芝将令,这样才能对抗官府。三是咱要打到濮州城去,张贴告示,宣布苟同希罪恶,让老百姓诉说他的罪行,再杀了他,以平民愤,以壮盐帮声威。同时,还要打开州县粮仓,救济穷苦百姓。”
尚君长接言道:“我等到州里一闹腾,杀了刺史,砸开官仓放粮,事情就大了,朝廷和节度使一定会派兵来剿。咱得招兵买马,编练队伍,有兵有将,才能抵抗官兵。仙芝大哥就当个大元帅,好掌控千军万马。”
仙芝忙说:“咱一个贩盐的,怎好称大元帅?”
柳彦璋说:“咱们要兴义兵,替天行道,使天下赋税均平、贫富均平,仙芝大哥可称作天补平均大将军。”
尚君长说:“大哥称大将军,日后还要统领各路义兵人马,就定称号叫天补平均大将军兼海内诸豪都统王,才显得有气势!”
这称号有些不伦不类,但众人皆表赞同,王仙芝也点了头,就算是定下来了。
王仙芝说:“刺史被咱抓了,州将被咱俘了,濮州城里已没有主官,仅剩下几个幕宾从事和参军,州兵也不多。三日后,也就是六月十六日,咱们就聚集盐帮人马和饥民百姓,杀进濮州城去召集百姓,公审处死苟同希,而后开仓放粮,招兵买马,共举大事!”
随即,王仙芝请柳彦璋草写举义檄文,多加誊写,然后张贴四方。
六月十六日,尚君长带领三百多弟兄,手执各色兵器,开向濮州城。
州衙官兵闻风逃散,盐帮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州城。
柳彦璋当即带领本帮弟兄,在大街小巷张贴檄文告示。
四乡百姓奔走相告:大王庄盐帮占了濮州城,要在城里公审刺史,杀贪官,除恶霸,开仓放粮!
对于饿得奄奄待毙的老百姓来说,再没有开仓放粮这条消息令他们欢欣和振奋了。次日大清早,各县各乡百姓,凡能走动者,或牵着毛驴,或挑着箩筐,或携着布袋,蚂蚁行雨一般,成群结队拥向州城。条条通往濮州的大道上,都是不见头尾的人群。一些半大孩子前后奔跑着,呼叫着,人们一张张菜青色的脸上,漾出多日难得一见的笑容。
盐帮队伍最前面是一支乐队,四面盘鼓,四面铜锣,八把牛角号,咚咚锵锵,呜呜哇哇,闹得人心头乱跳。乐队后面,四位精壮汉子骑马挎刀,像是尖兵前卫。紧接着,三匹枣红色马上,各有一名青年,身着舞龙舞狮时穿的彩衣,显得十分精神。一面蓝色大旗,上书“天补平均大将军兼海内诸豪都统王”十五个颜真卿体墨色大字。旗帜后面,王仙芝骑一匹棕色高头大马,身佩一柄长剑,英武豪迈,威风凛凛。他身后紧跟着八名壮汉,各佩腰刀,骑马护卫。再后面,依序是柴存、毕师铎、李重霸、訾亮、曹师雄等,皆骑马执刃,带领本帮弟兄列队行进。濮阳县另外十几个盐帮队伍随后跟进,加起来怕有两千多人马,前后排列迤逦五六里路。
盐帮队伍进了濮州城西门,人们欢呼跳跃,鼓掌呐喊,争相观看王仙芝是何等人物。
二十名盐帮弟兄手执明晃晃的大刀,押解着刺史苟同希和他的几个佐官。苟同希早已没了往日威风,佝偻着腰,被两个大汉搀架着才能行走。他身上穿着的紫色官袍,被绳子捆绑得像刚刚出锅的麻花。愤怒的百姓纷纷拥上前去,向苟同希脸上身上吐唾沫,甩鼻涕,“打死狗东西”“杀了狗东西”的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苟同希狼狈不堪,两眼紧闭着,脸色蜡黄蜡黄,身子几乎软成一摊泥,像一条死狗般被人拖拽着前行。
王仙芝和他的队伍来到州衙门前广场,被潮水般涌动的人群围了起来。王仙芝跳到大门外侧一尊石狮之上,向摩肩接踵挤得密不透风的百姓喊话:
“各位父老乡亲:在下就是大王庄盐帮的王仙芝!我这厢有礼了!”
王仙芝向乡亲们抱拳行礼,广场上欢声雷动:
“王仙芝,大将军!”
“大将军,王仙芝!”
王仙芝喊道:“大王庄盐帮杀了狗官于游水,活捉了刺史苟同希,这是官逼民反,咱老百姓实在没有活路了!朝廷赋税不均,天下穷富不均,官府随意加税抽捐,勒逼穷苦百姓,乡亲们饿死了多少人?难道咱们只有等死吗?”
百姓们纷纷高呼:
“官逼民反,不得不反!”
“跟着大将军,大家一齐反!”
王仙芝又抱拳施礼道:“谢谢乡亲们!今日大伙一齐反了,杀了刺史苟同希,打开官仓,按人口分粮!”
人群欢呼起来:“杀死狗官,按人分粮!”
苟同希和几个州官,被盐帮弟兄拖进广场示众。王仙芝本想在宣布其罪状后,再拉出城到西门外砍头。谁承想,愤怒已极的百姓们纷纷争抢着拥上来,对苟同希们拳打脚踢,任谁也拦阻不住。
转眼工夫,苟同希和几个佐官一个个被打得七窍出血,赶赴阴曹地府见阎王去了。
接着,盐帮弟兄打开官仓,让乡亲们排队领取粮食。
王仙芝以大将军名义贴出告示,宣告成立义军,招募青壮年入伍。凡参加义军者,每人多发一斗粮食。
报名参加义军的人排成了长龙,三天之内,竟招收了一万三千多名青壮。
王仙芝便在州衙住下来,着手编练义军队伍。
义军士卒以五人为一伍,设一名伍长。五伍二十五人为一火(伙),设一名火长。五火一百二十五人为一队,设一名队长。十队一千二百五十人为一都,设一名都将做统领。
尚君长提议,义军名号应叫作草军,因为我们弟兄们都是草民百姓,索性就叫草军。王仙芝提名尚君长为将军,做草军的副统领。草军人马分为十都,分别以毕师铎、曹师雄、柳彦璋、李重霸、訾亮等为都将,另外几个盐帮的帮主蔡温球、楚彦威等也做了都将。柴存为中军都将,中军其实就是草军的统帅部,也是大将军王仙芝的扈从卫队。举凡将令传达、全军粮饷兵器马匹分配等等,皆由柴存总管。
濮州粮仓储存的粮食,大多分发给了饥民百姓,王仙芝义军一万多人马,每日消耗粮食、饲料二三万斤,库粮很快便吃光了。
军粮是头等大事,必须尽快筹集。由于连年灾荒,民间很难再筹到粮食。要弄到粮草,只有攻占附近州郡,夺取官仓存粮,既可供应军需,又可用来救济当地百姓,扩充义军人马。
尚君长提议南下攻打曹州。濮州西北面是黄河天险。濮州东面是郓州、兖州两大节镇,驻有较多牙兵,不易攻克。濮州东南方是烟波浩渺的大野泽,草军初创,尚无舟楫战船,自然无法经此地进兵。濮州与南面的曹州城,相距仅百余里,其间一马平川,毫无阻隔,且曹州城内没有藩镇牙兵驻守,仅有少量戍卒,极易攻占。
王仙芝命曹师雄率本都一千多人马留守濮州,其余一万多将士,依前军、中军、后军次序向曹州开进。
一路上,义军队伍绵延十几里,所到之处,向百姓宣告打下曹州后开仓放粮,百姓夹道迎送,无数青壮年汉子一直尾随义军,要到曹州城砸开官仓分粮。
曹州刺史得到消息,惧怕落得与濮州刺史苟同希一般下场,便连夜逃走了。曹州官佐吏员乃至衙役戍卒,几乎逃亡一空。
草军没有遇到任何抵抗,轻而易举占领了曹州城。随即,王仙芝、尚君长布置了三件大事:一是打开曹州官仓,用其中半数之粮救济穷苦百姓,另一半用作义军人马粮料。由柳彦璋带领本都将士,向百姓发放赈灾粮。二是由毕师铎率本都人马守卫曹州城,把守各城门;李重霸统领本都人马在城内巡逻,维持秩序。三是訾信、訾亮兄弟带领精干士卒,在城内四街分别设站招收兵丁,然后加紧训练。
毕师铎却另有想法,他向王仙芝提出,要回家乡冤句县黄集村一趟,游说一个人在冤句县举事,带领人马加入草军队伍,这个人,便是他的好友黄巢。
黄巢是曹州冤句县黄集大盐帮的帮主,祖上几代贩盐,积攒了不少家私。黄巢本人自幼读书,博通经史,能诗善文,出口成章,可他屡试不第,十几年间六次参加科考,回回落榜。后来,黄巢放弃科场功名,专意经营盐帮。他行侠仗义,乐善好施,常常救济穷困乡亲。近年山东灾荒频仍,黄巢用家中钱粮赈灾,救济了无数饥民百姓。冤句乃至曹州数县百姓皆知黄巢大名,投靠他的人越来越多。若是黄巢能挑头举义,曹州百姓会有成千上万人跟随,咱们草军人马就能成倍扩充。
王仙芝一听大喜,命毕师铎尽快前往黄集。领兵守卫城门之事,改由都将楚彦威担任。
冤句县城在曹州城南三十五里,黄集村在冤句县城西十五里处。黄集是一个大村庄,村里一半以上人口姓黄。黄巢家中男女一百多口,单是驮运私盐的骡马就有七八十头。黄集盐帮共有四百多名弟兄,一百五六十头骡马,另有毛驴二百多头。
黄家大院坐落在村东路北,占地二十多亩,院内一色儿楼堂瓦舍。黄巢排行老二,兄弟八人:长兄名存,三弟名邺,四弟名揆,五弟名钦,六弟名秉,七弟名万通,八弟名思厚。黄父五年前病逝,长兄黄存不识字,老实木讷,难以主事,聪明睿智处事果断的黄巢便成为一家人的主心骨,继老父之后成为黄集盐帮帮主。
黄家虽然富有,但私盐贩子地位低下。官府将贩运私盐者称为“盗贼”,为富豪和乡绅所不齿,一般读书人也不愿与盐贩子结交。按照朝廷规制,官民衣服颜色定为五种:三品以上官服紫色,四品、五品服绯,六品、七品服绿,八品、九品服青,平民包括无品秩不入流的土豪、士绅、读书人皆服褐,此即所谓“衣分五色”。其余下等之民,如农夫、奴仆皆穿白色衣。等外之民如商贾屠夫辈,最为低贱,只能服黑色,即便是富商大贾,也不得着绫罗,不得乘马。私盐贩子则是官府明令缉拿的盗贼罪犯,更无身份地位可言。
黄巢父亲深知盐贩受人藐视而永无出头之日,为了改变黄家的命运,将刚刚八九岁的儿子黄巢送至东都洛阳读书。黄父隐瞒身份,宣称自己是县衙门的吏人,黄巢方得入学。他天资聪颖,志向远大,心中牢记父亲嘱咐,背负家族期望,十年寒窗,铁砚磨穿,熟读经史,文章锦绣,诗赋灿烂,其中不乏惊人之笔。从他有名的《题菊花》诗中,便可见其胸怀抱负: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然而,黄巢六次赴西京长安应进士科考试,皆因出身微贱没有背景靠山而落第。十几年过去,黄巢已近不惑之年,功名仕途变得渺不可寻,遂生难于上青天之慨叹。近年天灾人祸,朝政昏暗,方镇互相攻杀,官吏横征暴敛,民不堪命,黄巢开始秘密筹划举事造反,第一步就是在盐帮和百姓中制造舆论。陈胜、吴广大泽乡举义时,不是曾在鱼腹中塞进“陈胜王”帛书吗?如今编造几句顺口溜,好懂又好记,盐帮和百姓中口口相传,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能在曹州百姓中传遍,官府还抓不住把柄,其奈我何!届时人心思变,群情汹汹,登高一呼,万众响应,何愁大事不成!
时隔不久,曹州众多盐帮和百姓之中就流传开来两句民谣:“金色蛤蟆争努眼,翻却曹州天下反。”
在王仙芝盐帮占濮州、杀刺史开仓放粮广招义军的消息不断传来后,黄家大院也按捺不住地热闹起来,黄家兄弟开始分头行动,老三黄邺主掌兵器打造,在黄家大院内盘下十座烘炉,雇来一帮铁匠、木匠,日夜打造大刀、长矛等兵器。
老四黄揆牵头,秘密联络四乡盐帮。分派帮内各个小头领联络相熟的盐帮,准备共同起事。
黄巢一边给他的好友鄄城县葛从周、清河县张归霸三兄弟以及曲周县霍存、临濮县张言等人写信,邀约他们来冤句共同举义起事,一边鼓动百姓,动员盐帮家属、亲戚中的青壮年参加队伍,到县城、州城去杀贪官,开仓分粮。
不过数日,成武、济阴、考城等县大盐帮的帮主赵璋、孟楷、盖洪、张言、季达等人便来到了黄集。黄巢命管家盘了大灶,日夜不停造饭,招待前来聚义的兄弟,供应打造兵器的铁匠木匠师傅饭食。
毕师铎在这日傍晚时分赶到黄集,与黄巢不须多言,一拍即合。黄巢当下给王仙芝写了一封书信,请毕师铎带回曹州。信中黄巢说,他要到曹州亲自拜会大将军,共商举义大事。
次日,黄巢亲手起草檄文告示,派出上百个弟兄,分头到十里八乡广为张贴,号召各地盐帮和青壮年百姓参加义军,一同举义。檄文晓谕百姓,六月二十九日,黄巢义军要攻占冤句县城,到时一定开仓分粮,穷苦百姓人人有份!
接下来的日子里,黄集村人流如潮,喧声鼎沸。曹州数县大小盐帮和附近村寨的男女老幼,成群结队涌进黄集。许多年轻人携带着刀枪棍棒,前来投靠黄巢盐帮,还有不少人牵着自家毛驴,要到冤句县城去驮粮呢。
黄巢在黄家大院召开紧急会议,除本帮各帮头和黄氏兄弟外,众多外乡盐帮的帮主也都到会。
经过众人商议,定下两项大事:
一是成立义军。将各盐帮的弟兄和近日投奔而来的青壮编为六队,每队一百五十人上下。黄集盐帮人马最多,编成两队,其余各个盐帮自成一队,人数不足者,以青壮年补入。黄邺、黄揆、孟楷、盖洪、张言、季达分任各队队长。众人推举黄巢做冲天将军,赵璋任书记官。
二是六月二十九日攻打冤句县城。孟楷率领本队人马为先锋,主攻西门,黄揆、张言两队人马助攻。黄邺率本队兄弟主攻县城北门,盖洪、季达两队人马助攻。
六月二十九日清晨,黄巢义军人马从黄集出发,奔向冤句县城。
一路之上,跟随义军进城的百姓充塞道路,父老乡亲们蜂拥而来,老弱妇孺,凡能走动者,携带着箩筐、布袋,急切地盼望着到县城分些粮食活命。
黄巢看着大路上潮水般涌动的人群,眼睛不由得湿润起来。民,国之本也。民心,国之命也。孟子不是说民为贵,君为轻吗?太宗皇帝把民喻为水,朝廷喻为舟,告诫他的子孙要善待百姓,否则,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可他的子孙们做得如何呢?安史之乱以来,历经肃、代、德、顺、宪、穆、敬、文、武、宣、懿宗十一帝,几乎是一帝不如一帝。他们或宠信宦官,或迷信佛道,大兴寺庙,炼丹求仙,结果是朝纲败坏,阉竖专权,方镇割据,民不聊生。一代一代李唐君主,或被宦官废掉,或服用金丹中毒而死,几乎没一个有好下场。尤其懿宗以降,朝政昏暗至极,黎民百姓流亡饿毙,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正可谓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倘若我黄巢主宰天下,定然以民为本,轻徭薄赋,平均税亩,使百姓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天下安定,四海升平。
黄巢率领人马刚刚来到冤句县城西门外,先锋孟楷飞马来报,说是县令和县尉、主簿等一班官吏已经逃走,守卫县城的士卒也跑光了。县衙门里只剩下两三个老衙役看门,先锋队弟兄们已经将那几个衙役和狱卒关押起来了。
黄巢一听大喜,没承想这些个朝廷命官如此草鸡,一有风吹草动,比兔子跑得还快。
义军顺利进城,黄巢当即发令:
一、黄揆率领本队人马驻守县衙;孟楷、张言率队守卫城门;黄邺率队巡逻,维护城内秩序。
二、由盖洪率队护卫粮仓;季达带领本队弟兄打开粮仓,向百姓分发粮食。
三、黄钦带人设立招兵站,招收青壮参加义军。
六队人马当即分头行事。
季达带领本队百余弟兄,打开粮仓,日夜轮班向百姓放粮。弟兄们个个累得腰酸胳膊疼,但没有一个有怨言。
招兵之事进行得尤其顺利,每天都有上千青壮报名参加义军。有些年纪偏大的,已经年近五十岁了,还要求从军,当伙夫马夫也行。一些十二三岁的孤儿,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也闹着当兵。黄巢命黄钦尽可能招收孤儿、流浪儿和鳏夫,实在不宜招收者,要多发给些钱粮,好让他们有个活路。
短短三天时间,黄巢义军就招收兵丁三千二百多人。
冤句通往曹州的官道上,一彪人马向东疾驰,荡起一溜烟尘。为首壮年汉子,年近四十模样,前额头发自然卷曲,浓眉下一双大眼炯炯有神,透出一股英迈俊逸之气。他身穿白中泛黄的绢袍,显得朴素大方,胯下一匹白马,只有头项间鬃毛和四蹄腕部间有黑灰颜色。
此人正是冤句县义军首领黄巢。
紧随黄巢身后的赵璋,头戴蓝色巾帻,身穿一领灰白色长袍,既显得沉稳干练,又透出些许书生气概。另一位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一身黑色短打衣裤,手执一杆红缨长枪,骑一匹枣红色骏马,显得英气勃勃,威风逼人。此人乃黄巢义军第三队队长孟楷,黄巢最得力的助手。
黄巢与赵璋今日去曹州拜会草军首领、天补平均大将军王仙芝,孟楷带本队二十个精干弟兄扈从。一行人马一路奔驰,不消一个时辰,便来到曹州西门外。
王仙芝、尚君长带领草军众位都将,早已在城门口迎候。
黄巢和赵璋滚鞍下马,与王仙芝、尚君长等将领一一见礼,正可谓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一番热情寒暄,不须细述。
黄巢、赵璋稍事休息,便与王仙芝、尚君长对坐晤谈。双方一致同意将两部义军合并,统称草军,并肩携手对抗官府。
王仙芝请黄巢做大将军,他情愿做副将,并说自己无论文才武艺皆不及黄大哥,理应由黄大哥做头领。
黄巢急忙说道:“仙芝大哥首义天下,创建草军,连克州郡,解民倒悬,百姓感戴,将士归心,这大将军非仙芝大哥莫属!我黄巢和冤句的义军弟兄们,唯仙芝大哥马首是瞻,一切听从大将军将令,谁若怀有二心,天诛地灭!”
赵璋、尚君长等人也劝王仙芝不必再推辞。
王仙芝说:“既如此说,我就权且做这个头领。黄大哥自然坐第二把交椅,仍旧统领冤句义军。咱们兄弟携手,共创大业!”
黄巢向王仙芝提议:天平军辖有郓、曹、濮三州,眼下曹、濮二州都被义军占领,节度使薛崇无论如何也无法向朝廷交代,一定会带领牙兵来攻打咱们。草军各部须抓紧操练兵马,演习阵法,以备薛崇来攻时战而胜之。
草军占据的曹、濮二州,西、北两面是黄河天险,大批人马不易渡河,且河北藩镇兵强马壮,义军显然不宜向北发展。东面是大野泽,且有郓州、兖州两个军镇,故义军也不宜向东进兵。曹、濮以南,宋、亳、宿、泗、颍、寿、陈、蔡诸州,地域广阔,且南通江淮,西连光、申、唐、邓、荆、襄,周旋余地大,有不少富庶之地,利于义军就粮、扩军。于是,众人决议向南方进兵,首先攻占宋州、亳州,而后进击宿、颍、陈、蔡,纵横中原腹地。
次日一大早,留守濮州的都将曹师雄派人飞马来报:郓州天平军节度使薛崇,率领三千牙兵前来攻打濮州。薛崇人马昨日中午从郓州出发,明日傍晚即可抵达濮州城下。
王仙芝与黄巢计议一番,决计先击败薛崇,保住义军兄弟们的家园,然后挥兵南下。黄巢提议自带本部人马抄袭薛崇后路,与王仙芝主力草军前后夹击,一举消灭薛崇官军。王仙芝极表赞同,下令全军立即出动,分两路救援濮州,迎战薛崇。
黄巢与赵璋、孟楷一路飞驰奔回冤句,紧急召集各队队长,发布将令,命黄邺率本队人马留守冤句县城,其余各队迅速整装向北开进,务必于明晨天亮之前到达濮州城东箕山一带,隐蔽起来,待薛崇军进至濮州攻城时,从其背后突然杀出,与城内草军夹击之。
王仙芝、黄巢义军与官军的第一场大战,即将在濮州擂响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