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憔悴长安何所为
西京长安城,延兴门内大街之南第一坊为升道坊,当朝宰相、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郑畋府第即在此坊。
郑畋出身宦门,其父郑亚,曾任给事中、桂管观察使。郑畋进士及第后,仕途并不顺畅。郑亚任给事中时,与宰相李德裕交厚,卷入“牛李党争”,受牵连贬谪南荒。宣宗朝牛僧孺一党的白敏中、令狐绹相继执政,郑畋受到排挤,十几年间不得升迁。直到懿宗即位,令狐罢相,郑畋才被宰相刘瞻荐为户部郎中,入翰林院为学士,旋即又任知制诰,代天子起草制诏。郑畋文采飞扬,名噪天下,擢升翰林院学士承旨,号称内相,任此职者,往往晋位宰相。
然而,世事难料,君心难测。懿宗本是一个昏庸骄奢之君,晚年更是一心佞佛,为祈求自己长生不老,倾尽朝廷财力物力迎奉佛骨。说起来,迎佛骨在李唐朝廷是有传统的,自太宗皇帝恭迎扶风县法门寺佛骨即佛指舍利肇始,高宗、武则天、肃宗、德宗以至宪宗,皆曾以盛大仪式迎奉佛骨。懿宗于咸通十四年举办迎奉佛骨法会,规模宏大,耗资最巨。为迎佛骨进京入宫,懿宗不顾帑藏空虚,不惜“削军赋而饰伽蓝,困民财而修净业”,耗费巨资大造法器。以金银为宝刹,珠玉为宝帐,计用珍宝不啻百斛,剪彩为幡,约以万队。懿宗命百姓于京城内外筑土为刹,大小数以万计,并且规定必以金翠装饰。
懿宗迎佛骨入宫仪式盛大奢靡,自长安外郭城西门开远门,至皇城西门安福门,彩棚夹道,僧侣咸集,念佛之声震天动地。禁军仪仗排列,官民乐队齐奏,佛天烛地,绵延数十里。富豪之家,竟饰车服,观睹之众,拥塞道路。懿宗亲临安福门,顶礼膜拜,流涕沾衣,将佛骨迎入大内供奉,为之设金花帐、温清床,龙麟之席,凤毛之褥,焚玉髓之香,荐琼膏之乳。后又献供养物珍宝一百二十二件,特制宝函,送佛骨出宫,先后置于安国寺、崇化寺,命士庶朝奉,焚香礼拜。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时有一名军卒,为表敬佛诚心,竟然砍下自己的左臂,用右手托着,一步一拜入寺礼佛,血流百步,惨不忍睹。
郑畋对懿宗大肆铺张迎奉佛骨极表反对,几度面谏未果,又三次上表谏争,直言此举劳民伤财,贻害无穷。懿宗一怒之下,将郑畋贬至偏远荒僻的梧州做刺史。然而,懿宗最终并未如愿祈得百年长寿。他因长年沉湎酒色,纵欲过度,以致病魔缠身,当年三月迎佛骨,数日之后病情转危,至七月便不治身亡,终年不过四十一岁。
僖宗即位后,郑畋奉诏还朝,先是赐官正三品散骑常侍,又由大宦官左监门卫大将军西门思恭荐举,擢升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做了宰相。此时朝廷大权被宦官控制,没有宦官巨擘力挺,任谁也做不了宰相。然郑畋并非曲意巴结逢迎宦官,皆因西门思恭与郑畋之父郑亚交谊笃厚,故而对郑畋加意提携举荐。
当年,郑畋之父郑亚做桂管观察使,西门思恭任桂管监军,二人相处十分融洽。桂管地处南荒,乃朝廷官员贬谪之地。郑亚、西门思恭一同被贬至此,互生怜悯之意。平日里,二人酒棋丝竹,迭相往来,交谊日深,形同兄弟。后来,郑亚不幸染疾,临终之际,托付西门看顾尚在幼年的郑畋,西门慨然应诺。
西门思恭回京后,任右神策军中尉,权倾朝野。他果然不忘旧交,将郑畋接回长安,视同甥侄,为其选择良师,悉心教导培育,使之才学大进。
宦官集团左右晚唐朝政,势焰熏天。西门氏乃宦官集团中两大家族之一,另一权阉家族则是杨氏。
德宗朝,大宦官杨志廉当上了左神策军中尉,宦官开始掌控禁军,进而左右皇帝和朝政。杨志廉之子杨钦义,宣宗朝任左神策军中尉。杨钦义的儿子杨玄翼,在懿宗朝任枢密使,另一个儿子杨玄价任左神策军中尉。僖宗即位后,杨钦义第三子杨玄实任右神策军中尉,杨玄翼之子杨复恭为枢密使,杨玄价之子杨复光任监军使。杨氏家族盘根错节,权势煊赫,成为最大的宦官家族集团。
西门氏是仅次于杨氏的宦官家族。西门去奢、西门珍皆曾任凤翔监军使,西门季玄、西门思恭先后任右神策军中尉之职,西门氏在右神策军中具有庞大的传统势力。右神策军中尉与左神策军中尉同级同品,并驾齐驱,所统将士数额相等,同为权倾朝野的内四贵之一。只是国人历来尚左,左居右之上,左尊而右卑,故左比右优。由此,左神策军中尉乃禁军第一把交椅,右神策军中尉则屈居次席。
众所周知,宦官之所以被阉割,其目的就是根绝其性交和生育能力。那么,宦官又何来“家族”,又何至于父死子继地充任要职呢?
原来,宦官们虽然不能娶妻生子,却可以认养义子,尤其那些受皇帝宠信身居要职的大宦官头子,掌控朝政之后,为所欲为,乃至于随意废立天子诛杀大臣,文武百官大多上赶着巴结逢迎宦官巨擘。权阉认养义子好处多多,一则可满足为人父的欲望,年老时有人奉养;二则可扩大势力,网罗起忠于自己的庞大宦官队伍;三则其特权和职位有人继承,身后香火不断,可绵延不绝地长享荣华。以杨氏宦官家族来说,杨复恭一人的养子即达六百多人,其中出任监军使、节度使、刺史者,比比皆是,可见其势焰之盛。
田氏在宦官集团中的势力原本微不足道,田令孜不过借着李儇为王子时有侍奉之劳,投机中的,方才获取李儇宠信,施展权谋爬上了宦官最高权位。他先是联合杨氏、西门氏两大宦官集团,排斥掉拥立李儇为帝的权宦刘行深和韩文约,又反手联合西门氏打压杨氏,用西门匡范取代了杨玄实的右神策军中尉之职,为他独掌大权扫除了障碍。田令孜当上左神策军中尉,成了暴发户,对盘踞右神策军多年、助他飞黄腾达的西门氏集团,也不得不给一点儿面子。当西门家族竭力推举郑畋为相时,田令孜也就默认了。
郑畋虽由宦官举荐入相,但并非一切看宦官眼色行事,尤其对田令孜把持朝政愚弄天子的行径十分反感。即便在宦竖横行的晚唐时期,朝中文人士大夫依旧耻于与宦官为伍,他们与宦官集团你争我斗,几无宁日。由于朝廷行政机构尚书省及各寺、监均在皇城南部,所以号称“南衙”,而由宦官担任首领的禁卫六军则驻在皇城以北,故而号称“北司”。“南衙”与“北司”之争愈演愈烈,他们政见和利益不同,彼此对立,甚而不计是非,你赞成则我偏反对,你反对则我定赞成,形同水火,势不两立。自然,“南衙”百官之中也有势利之徒,卑躬屈膝向权贵宦官逢迎献媚,以为晋升之道。
田令孜把持朝政,没有他首肯,任何人要升官都只能是痴心妄想。于是,有不少朝廷官员巴结田令孜,摧眉折腰走他的门子以图升迁。但,此辈都是在暗中交结宦官,若有谁万一不慎走漏风声,便会遭到同侪唾弃,被千夫所指,在士林之中再也没有立足之地。究其实,在士大夫内心深处,十分鄙视乃至仇视宦官。在他们看来,宦官不过是皇室家奴,是被阉割而见不得人的刑余之人,通常冠以阉宦、阉竖、阉寺乃至阉狗的称号,对其轻蔑之至。
夜已经很深了,郑畋书房内仍是灯烛明亮。
郑畋的女儿灵珠见父亲仍在忙碌,从闺房披衣而出,提醒父亲回房歇息。
灵珠的母亲,在郑畋贬官梧州时病故。郑畋身处蛮荒之地,无意续弦,只尽力照料年幼的女儿灵珠,同时一心教导儿子凝绩读书。前年,凝绩进士及第,又应博学宏词科考试得中,经吏部铨选,到商州丰阳县任主簿去了。灵珠今年已十七岁,受父兄熏染,饱读诗书,尤善赋诗。她天资聪颖,貌美如玉,名斐京城。朝中高官巨宦子弟,追求灵珠者无数,郑畋无一中意者。灵珠对那些只知趋赶时髦鲜衣怒马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向来不屑一顾,再加上父亲一直独身鳏居,需人照料,灵珠的婚事也就耽搁下来。
灵珠来到书房门外,听见父亲意趣盎然地在诵诗:
莫把阿胶向此倾,此中天意固难明。
解通银汉应须曲,才出昆仑便不清。
高祖誓功衣带小,仙人占斗客槎轻。
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
只听郑畋自言自语道:“不平则鸣,忧愤何其深也!”
灵珠走进书房,见父亲手握诗卷,还在仰天长叹,便轻轻唤了一声:“父亲。”
郑畋看了看女儿,没说什么,似乎仍沉浸在深深的思绪之中。
灵珠问父亲:“天这么晚了,父亲还不歇息,是在诵读何人诗篇呢?”
郑畋:“余杭新登人罗隐,是难得的一位才子哩!”
灵珠:“余杭才子罗隐?坊间正流传他的诗文呢!他名气不小,可不知为何总是落榜呀?”
郑畋摇摇头,叹道:“罗隐诗文俱佳,可谓出类拔萃。只是他不知韬晦,在试卷中直斥时弊,褒贬朝政,试官们谁还敢录取他?”
灵珠:“父亲为何不向朝廷荐举呀?”
郑畋:“怎能不荐举呢!可卢堂老说,罗隐在试卷中公然抨击宦官擅权乱国,若举荐他入仕,田中尉必定不依。”
灵珠竟有些着急起来:“如此说来,罗隐仕途无望了?”
郑畋摇摇头,慢慢说道:“圣上年幼,田令孜把持朝政,大小官员任免都由他一人说了算,政事堂的堂老们也只能奉命行事。”
“太常博士皮日休几次向我举荐罗隐,我很难回复他。我想见一见罗隐,当面考察其才德,也好再次举荐他,试一试吧!”
灵珠心中一喜,对父亲说:“我把罗隐诗卷拿去读一读,我也喜欢罗才子的诗文呢。”
郑畋微微点了点头。
灵珠拿起诗卷,一阵风似的走出书房,忙又回身说道:“天已很晚了,父亲快去歇息才好!”
郑畋口中应了一声,身子却没有动弹。
灵珠急急返回闺房,在灯下读起罗隐的诗卷,《西京崇德里居》:
进乏梯媒退又难,强随豪贵长安。
风从昨夜吹银汉,泪拟何门落玉盘。
抛掷红尘应有恨,思量仙桂也无端。
锦鳞赪尾平生事,却被闲人把钓竿。
灵珠再看下一首,却是《投所思》:
憔悴长安何所为,旅魂穷命自相疑。
满川碧嶂无归日,一榻红尘有泪时。
雕琢只应劳郢匠,膏肓终恐误秦医。
浮生七十今三十,从此凄惶未可知。
灵珠眼睛湿润,心灵震颤了。她设身处地,设想罗隐千般困窘万端愁苦之状,不禁感叹唏嘘鼻酸心痛热泪长流。
这日,罗隐从崇德里旅舍出了坊门,眼前便是从西城延平门至东城延兴门的东西大街。他沿街东行十里,来到延兴门内升道坊,在郑畋府门通报了姓名,递上名刺。
门子禀报之后,引领罗隐到郑畋书房门口。郑畋府上本有一间客厅,那是接待来访官员之所。今日郑畋特意在书房会见罗隐,就是表明以诗友身份相见,一则可以免去许多繁文缛节,二则可使来者减少拘束,直抒胸臆,畅怀叙谈。
罗隐见郑畋宅第没有高楼华屋,远非想象中那般宏阔奢华,只与长安中户人家相似,不过两进小院,十几间平房;又见郑畋虽身居宰相高位,并无显官权贵骄矜之态,心中顿觉释然许多。原先只是听皮日休说郑畋器度宏博,学养深厚,以诚待士,不计穷达,今日一见,果然并非溢美之词。再看这书房,偌大三间屋子,四壁和东西两厢布满书架,架上一函函、一卷卷书籍,纤尘不染。书房正中有一书案、两方座席,显系郑畋平日读书之所。
书房东隔壁是郑畋卧室,壁上有门可通,门上挂着一张竹帘。
此刻,灵珠姑娘正藏身帘后,专注地窥视着书房内的罗隐。
灵珠对罗隐诗卷爱不释手,对于罗隐的遭遇和窘境,颇为同情和怜惜。她一遍又一遍地猜想罗隐是甚般人,观其诗文中溢出的盖世才情,定是位风流倜傥、俊逸潇洒的青年俊秀。她万万没有想到,面前的罗隐竟如此丑陋。他不但身材矮小,且颜面黑得出奇。两只小眼睛几乎不见眼珠,只是偶尔闪过一道睿智的光芒。他身上穿的那件苎布衫袍,破旧得已分不清是什么颜色,显出一副落魄寒酸气象。
灵珠心中一阵失望。
然而,罗隐并没有因穷困潦倒而自惭形秽。他在回答郑畋询问时,言简意赅,应对从容;在探讨治国安邦之策时,雄辩滔滔、神采飞扬;在指斥时弊时,鞭辟入里,真知灼见;在随意交谈时,诙谐幽默,妙趣横生。
灵珠听着二人对话,几次都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原来胸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之感,不知不觉间消失殆尽。
郑畋心中已然认定,罗隐不仅文才诗才出众,且具有治国理民才干。他已决意再向朝廷举荐罗隐。
郑畋送走客人,回到书房,灵珠已在那里候着,郑畋便询问她对罗隐印象如何。
灵珠双颊飞红,羞涩地低下头说:“真是一个丑八怪,我还没见过这么丑的人哩!”
郑畋笑起来,说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此人不仅学富五车,且有胆有识,忠诚耿直,是朝廷不可多得的人才。”
灵珠:“此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怕早已是儿女成行了吧?”
郑畋:“哪里话,罗隐刚刚三十出头。他多年来专心学问,忙于应试,因多次落榜,功不成名不就,也就没有婚娶。罗隐怀才不遇,天道不公啊!”
灵珠:“父亲打算再次举荐他吗?”
郑畋点点头:“为朝廷罗致人才,是大臣本分,我岂有不尽力举荐之理?”
灵珠:“谢谢父亲。”
郑畋笑道:“要你谢什么?”
灵珠撒娇地叫了一声:“父亲!”便急忙跑出书房。
少年天子李儇极少临朝问政,可宰相们平日还是照常到中书省政事堂值守。眼下宦官田令孜当权,宰相们议过之事,写出堂帖上奏皇帝,小黄门总是直送田令孜,由他决断处置,并不经李儇御览。
这日一早,郑畋骑马来到大明宫建福门,下马前行,步入望仙门,踏过下马桥,高大巍峨的含元殿便遥遥在望了。
大明宫正殿含元殿后面是宣政门,宣政门以北正对着的宣政殿,乃天子常朝之所。宣政门内至宣政殿之间有东西两廊,相对各开一门,东曰日华门,向东通往门下省、弘文院、待制院、史馆;西曰月华门,向西通往中书省、御史台、殿中内省、集贤殿书院。中书省政事堂,乃宰相大臣日常议事之所,开元年间改称中书门下,但朝官们仍称其为政事堂。
眼下朝中有三位宰相署理政务:王铎、卢携、郑畋。
王铎字昭范,武宗朝进士及第,曾任集贤殿直学士、中书舍人、礼部侍郎;懿宗咸通十二年晋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当上宰相。王铎资历较深,且有些声望。驸马韦保衡为相执政,恃宠专权,排斥异己,王铎自求解职外任,出为宣武军节度使。僖宗即位后,郑畋数次上表,请求任用王铎为相。僖宗命王铎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居首相之位。唐代宰相并无固定品级,皇帝可依凭自己所需,从四、五品官员中超拔宰相。郑畋就是以本官兵部侍郎擢为中书门下平章事。兵部侍郎品级是正四品下,而门下侍郎则为正三品,司徒、司空、太尉方为极品。
唐代朝廷中枢机构分为三省,即门下省、中书省、尚书省。三省长官为侍中、中书令、尚书令,位高权重,皇帝便以亲王任此三职,但只是挂名,实则以门下侍郎、中书侍郎和左、右仆射分掌三省,而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作为实任宰相的名号。所谓“同平章事”,乃是与中书、门下省长官共同商榷政事之意。朝廷官员袍服颜色有定制,三品以上服紫色,四、五品官员服绯色。按朝廷规制,文武百官列班上朝时,绯衣官员排在紫衣官员之后。那么,以四、五品官阶实任宰相者站位何处?同时,他们在政事堂办理公务与六部主官打交道时,也有诸多不便,有的六部主官品阶高于新任宰相。于是,皇帝佬又想出一个妙招儿:赐给以四、五品官阶任宰相者紫袍和金鱼袋,此即荣耀无比的所谓“赐金紫”。
鱼袋,是标明官员品级身份之物。鱼袋是盛放官员们须随身佩戴的鱼符所用,亲王佩金鱼袋,庶官佩铜鱼袋。鱼符上题刻官员姓名、职位等,以证身份。三品以上官员的鱼袋以金作装饰,四、五品官员的鱼袋以银作装饰。皇帝破格擢用官员的敕书上,在除授该员官职后面,往往还要标明赐紫金鱼袋或赐绯银鱼袋,前者即紫袍佩金鱼袋,后者即绯衣佩银鱼袋。晚唐皇帝常把赐紫或赐绯作为敛财和笼络官员的一种手段而滥用,以致许多方伎艺人或土豪劣绅,出钱助饷就能赐绯,许多中下级官员也被赐紫,弄得到处都是穿紫着绯的捐赁官员,招摇过市,炫耀富贵。
郑畋穿越曲曲折折的三里长廊,来到中书门下即政事堂。宰相卢携已经先一步到了。
卢携与郑畋不仅同属郑州人,而且都是一时知名文士。二人同为宪宗朝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翱的外甥,也就是说,卢携与郑畋是姨表兄弟。李翱是韩愈的学生,诗文俱佳,进士及第后,历任校书郎、国子博士、史馆修撰,后迁礼部郎中、谏议大夫、中书舍人。李翱性情峭鲠,不畏权贵,曾当面指斥宰相李逢吉,弄得他哑口无言,因此被免官。卢携与郑畋皆受李翱熏染,具有直言敢谏的品性。去年,卢携还上书僖宗李儇,请求免去关东受灾十数州百姓夏秋两税,并吁请救济灾民,受到朝野有识之士一致赞誉。
卢携生得体貌丑陋,佝腰驼背,且天生一根大舌头,说话语音不正。但他文笔流畅,有干才,在朝中历任右拾遗、翰林学士、户部侍郎,后以翰林学士承旨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卢携得以升任宰相,是暗中走了宦官头子田令孜的路子。如今,卢携为保相位,不得不顺随田令孜,一切看其眼色行事,原有的那点儿骨气和胆识,渐渐消磨殆尽,只剩下偏执和私欲了。宰相们在政事堂议事时,卢携总是秉持田令孜旨意行事,多次与郑畋争执不下,有时竟变得不可理喻。
尽管如此,郑畋对卢携还是要礼让三分。一则卢携年长,毕竟是表兄;再则,同朝为相,国事为重,总还要在一起担负治国理政重任。身为宰执大臣,理当率先垂范,表率百官,不能意气用事。
郑畋将举荐罗隐的想法如实告诉卢携,卢携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心中埋怨表弟不识大体,为了一个屡试不第之人,犯得着得罪田令孜吗?罗隐在省试试卷中,公然指斥宦官干政,祸乱朝纲,要求恢复太宗制定的宦官不得干涉朝政之祖制。其言论若被田令孜等权阉知晓,必会祸从天降,非但罗隐不能破格擢拔入仕为官,甚而荐举之人也会受牵连而获罪。
郑畋说:“唯才是举乃宰执大臣之责,你我身居要津,岂能坐视宦官弄权、摧残人才而贻误天下?”
卢携以兄长口气教训郑畋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罗隐虽熟读典籍,能诗善文,终不过是一介专发牢骚的偏执书生,不晓朝中大势,不明政局大体,一味指斥宦官,蔑视权贵。擢用此人,定会生出许多是非!”
郑畋分辩道:“何谓朝中大势?孰为政局大体?就是宦官专权、北司包揽朝政?圣人不上朝,宰相不见君,军国大事均由中官决断即是政治清明、国泰民安了?”
卢携气恼地说:“你不要咄咄逼人。中官掌军理政,已行之百年。当今圣人正在幼冲,中官辅政亦属常例。区区罗隐,不过一个白衣秀才,岂能扭转乾坤?”
郑畋:“一个罗隐是扭转不了乾坤,可朝廷需要罗隐这样才识卓越俊秀之士,治理州县也须用此等能员干才。若是像罗隐这样有德操、秉大义的仁人志士多了,便可端正朝野风气,重振大唐乾坤。”
卢携正要批驳,恰巧首相王铎来到,二人连忙起身相迎,施礼问候。
王铎拱手还礼,问道:“二位堂老好兴致呀,我在门外就听见你们在高谈阔论呢!”
唐代官职皆有别称,而且相沿成习,蔚然成风。堂老是宰相的别称、敬称,下级官员乃至宰相之间也互称堂老。所谓“堂”者,自然是指政事堂;而“老”者,并非年老之谓,犹如今日之称“老总”“老板”。还有,节度使被尊称为连帅,又别称节帅、镇帅,带宰相衔的节度使称为“使相”“府相”。“使君”是刺史的别称、敬称,县令则被称为“明府”,宦官则称为“中官”。
郑畋将荐举罗隐一事禀告王铎,请他定夺。
王铎拈须沉吟,一时没有说话。他心里明镜儿似的,郑畋为朝廷选拔人才心切,罗隐也确是才俊之士。在郑畋首次荐举罗隐时,王铎便仔细审读了罗隐的诗卷和文集《谗书》,调阅了他的科场试卷。他为罗隐屡试不中而叹息,也深知考官不录取他的个中缘由。可这又有什么法子呢?设若破格擢用罗隐,势必证明试官录取不公,那就要把罗隐试卷调出复验,试官必会申明不取罗隐的理由。如此一来,便很难瞒得过田令孜。事情果若弄到田令孜那里,罗隐授不了官不说,反而会害了他。
王铎自然明了卢携的靠山是田令孜,有些话不便明说,只能是左右逢源,两面不得罪:
“郑堂老为朝廷荐才心切,老夫甚为钦佩。卢堂老思虑周全,用心良苦。老夫以为,罗隐确系才俊,下次应试必能高中。”
郑畋有些着急,道:“罗隐都考了七八回了,不可再误了!”
卢携插言道:“王堂老说得是。罗隐既然学养深厚,文采出众,那就明年再考嘛。本朝七十岁进士及第者,屡见不鲜,罗隐刚刚三十出头,正当盛年哩!”
郑畋:“我等三位宰执大臣,连为朝廷荐举一个人才都办不到,真真愧煞人也!”
王铎毕竟老到,慢条斯理地自我解嘲道:“堂老者,堂中老人也,奉旨办差而已。郑堂老荐才心切,可向方镇举荐罗隐嘛。眼下方镇自除属官,罗隐可去做幕僚,不必非走科考这条道嘛。”
郑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也只好如此了。”
郑畋刚回到升道坊府中,灵珠就来向父亲打探消息。
郑畋简要说了堂老们商议举荐罗隐一事的情形,不由连连摇头叹气。灵珠失望而又焦急,一再追问父亲:“难道真的没有门道,罗隐非要被埋没一生不成?”
郑畋说:“要举荐罗隐做京官,难。到州郡去做幕僚,还当有望。为父也识得几个州牧郡守,向方镇举荐罗隐尚可一试。”
灵珠催促父亲再约罗隐来府,面商一切。
郑畋见灵珠如此牵挂罗隐,知是女儿对他心生爱慕,便微笑着点头应允。于公于私,他都要尽力荐举罗隐,也要斟酌一下向何人举荐为宜,一切待与罗隐面商之后再行定夺吧。
郓州天平军节度使薛崇带领三千兵马,直向濮州城扑来。
王仙芝盐帮举事造反,先后占领濮州、曹州两座州城,濮州刺史苟同希被杀,曹州刺史弃城逃走,如许惊天大事,薛崇都没有敢向朝廷奏报。原因有二:一是连失两州,罪名甚大,若奏报朝廷,按律他便是死罪。多年来,藩镇节度使各据一方,军政事务自专,只向朝廷要钱粮要地盘,若非受了其他方镇侵夺,谁也不会向朝廷奏事请旨。二是他怀有侥幸之心。薛崇自认盐帮闹事无非为了抗拒盐捐,几个盐帮盗匪,加上一些饥民百姓,成不了什么大事。连王仙芝都自称“草军”,可见只要官兵一到,必会一哄而逃,官军不用吹灰之力,很快便可将这些草寇剿灭。因此,用不着奏报朝廷,免得自找麻烦。
薛崇进兵十分顺利,一路上没有遇到阻挡。他心中暗自得意:果然不出吾之所料,一群草寇,哪里懂得什么军事?他们连个游骑哨探都没有,何谈排兵布阵守城打仗?
傍午时分,薛崇率牙兵来到濮州城东门外,尚未安营扎寨,即命镇将攻城。
镇将见城门紧闭,城墙城楼上不见一个人影,便命人向城头喊话,说是薛大帅带领牙兵前来讨贼,尔等快打开城门,速速投降。否则,大军攻破城池,一定斩尽杀绝,孩娃不留。
牙兵们叫喊了半天,城上毫无动静。
薛崇等得不耐烦,命镇将即刻攻城。然而,牙兵却没带攻城器具。
镇将只得命副将带领一队牙兵,找来一根木头,去撞击城门。
副将率领百余名士卒,抬着木头向城门开进。眼看快到城门口时,忽听城头上战鼓雷动,城上箭如雨下。牙兵躲闪不及,纷纷中箭倒地。副将掉转马头要逃,无奈牙兵们拥挤一团,争相逃命,战马跑不开,副将被飞蝗似的利箭射下马来,登时毙命。他的坐骑身中十数箭,几声哀鸣之后,也倒地而亡。
薛崇好生气恼,喝令镇将带兵再去攻城。
镇将无奈,只得命牙兵各操弓箭,向城上齐射。箭镞飞蝗般射向城头,可守城草军躲在堞墙后面,一个也射不着,只是白白耗费了许多箭支。
薛崇声嘶力竭地逼使牙兵冲击城门。城头草军射来一阵箭雨,牙兵们呼啦啦又倒下一片。待镇将命牙兵与草军对射时,草军士兵又全躲身垛墙后面,一个也看不见了。
如此三五番互射,牙兵损伤三四百人,却没能靠近城门半步。
薛崇气得七窍生烟,却无计可施。镇将突然心生一计,向薛崇提议:用火攻!
薛崇一听大喜,即刻命一队牙兵去寻找柴草。牙兵问去哪里寻柴草,镇将不耐烦地说,老百姓住的房子都是茅草屋,把屋顶上的茅草扒下来不就行了?
牙兵们得令,到周围村子挨户扒房,老百姓哭爹叫娘,号啕不止。有些年轻人怒不可遏,与牙兵们对打起来。这一下牙兵们有了用武之地,刀砍矛刺,眨眼间杀死十几个村民。
村子里被搅闹得鸡飞狗跳,沸反盈天,牙兵们得胜而归,抢回来一百多捆茅草。
然而,如何把茅草运送到城门下,官军又犯了大难。
镇将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命一队士兵背运茅草,两旁各派一队士兵向城上射箭,强行向城门靠近。
牙兵们迫于将令,冒死向城门推进。
城门楼上,草军都将毕师铎见此情形,命守城士兵躲在女墙后,侧身向牙兵射箭。背运茅草和向城上射箭的牙兵大多中箭,非死即伤。其余牙兵见势不妙,扔下茅草,狼狈地逃了回去。
如此这般折腾了半天,官军寸步难进,只得后撤二里,在野地宿营。薛崇原以为攻打濮州会马到成功,压根儿就没有让牙兵携带营帐,将士们只得露天宿营。
牙兵们跑了两天路,又攻了几回城,早已又累又饿。携带的干粮已经吃光,眼下连口水也喝不上,牙兵们便到处寻找能吃的东西。有人侥幸挖到一些筷子般粗细的胡萝卜,牙兵相互争抢着吞下肚去,胡乱充饥。
挨到夜晚,牙兵们横七竖八地躺在田野中呼呼大睡。节度使薛崇和镇将没有帐篷可用,只好半靠在卫兵身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夜幕降临,埋伏在箕山的黄巢义军悄悄向濮州开进。
义军将士接近牙兵野营地,薛崇和将士们仍在酣然大睡。
义军臂缠白巾,疾速向牙兵杀来。不少牙兵没有来得及叫喊一声,便做了义军刀下之鬼。有些机灵的牙兵被惊醒,翻身爬起,东突西撞胡乱逃命。
节度使薛崇和镇将弄不清为何有草军从背后杀来,吓得蹿上马背,急急慌慌夺路逃窜。刚刚跑至濮州城东一里处,正遇上王仙芝草军从城中杀来,为首一员战将,正是毕师铎。
毕师铎骑一匹乌骓马,手持长柄大刀,大吼一声,直向薛崇砍去。薛崇吓得掉头便跑,镇将只得举枪相迎。
镇将是正七品官,平日里并不习武,哪里见过战阵。毕师铎却武艺高强,尤善骑马射箭。往时,他在对阵打劫盐帮的强贼时,手中一把大刀上下翻飞,如同雄鹰追捕野兔一般,没一个贼人能从他面前逃脱,帮中弟兄们送他绰号“鹞子”。
二人战不多时,毕师铎一刀劈去,镇将手中那杆长枪,像根烧火棍一样被劈成两段。镇将吓得魂飞天外,死命奔逃。毕师铎纵马紧紧追赶,那乌骓马与毕师铎形同一体,好似空中疾飞的鹞鹰,向奔跑逃命的兔子猛扑过去。只见刀光一闪,镇将的头颅飞落一丈开外,身子随马跑出七八丈远,方才栽下马来。
毕师铎回头再寻找节度使薛崇,却怎么也不见踪影。
薛崇在两名骑兵护卫下乘夜色逃命,一口气跑了五百里,奔至平卢节度使宋威的治所青州。他怕草军追杀,不敢回郓州,舍近求远来到青州避难。
郓州天平军是青州平卢军的西邻,平卢节度使宋威往返京城,必经郓州。宋威每次过路,天平节度使兼郓州刺史薛崇都要尽地主之谊,热情款待,因此二人还算有些交情。
宋威命人收拾出一处宅院,将薛崇安顿下来。薛崇请求宋威派兵马攻打王仙芝草军,收复曹、濮二州。宋威连连摇头,断然拒绝,他知道,此时草军人马已达三万多人,以青州数千人马去攻打气势正盛的数万义军,简直就是飞蛾扑火,不惟必吃败仗丧师失地,弄不好就会身首异处性命难保。这种赔本生意,宋威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做。
黄巢率义军追杀薛崇,直至郓州城外,却没有下令攻城。一则薛崇不知去向,再则黄巢与王仙芝事前议定,草军进兵方向是宋、宿、亳、颍诸州,向南游动发展。故而,黄巢收拢人马,退回曹州。
此时草军人马已达三四万之众,再加上随军民夫、家属,每日所需粮草达十数万斤。义军如今最紧迫之事,便是筹集粮草。
就地筹粮已无可能,只能向南攻占州县,夺取粮草。王仙芝与黄巢、尚君长等商议后,传令全军休整三日,增补兵器,赶做干粮,然后向南开进,围攻宋州城。
曹州距宋州只有二百多里路程,其间没有高山大河阻隔,三日之后,草军便进抵宋州城下。
宋州刺史闻风弃城而逃,州衙一干官吏作鸟兽散,各自逃命去了。
宋州睢阳郡辖有十县,民户十二万四千余,人口近九十万。近日宋州百姓口口相传,草军占领濮州、曹州后,开仓放粮,救济饥民。百姓盼望义军能够早日攻占宋州,也好分些救济粮糊口活命。
王仙芝、黄巢人马距城还有十里远,宋州城内外的百姓便成群结队前来迎接。
王仙芝、黄巢进驻宋州刺史衙署,当即按照在濮州、曹州的做法,传令开仓放粮,设站招兵。粮仓和招兵站成了最热闹之处,领取粮食的百姓人山人海,报名参加义军的青壮队伍排成了长龙。
短短三四天时间,义军就招收新兵三万多人,全军将士达七八万之众,加上随军民夫、眷属,号称十万大军。
黄巢部下队长赵璋、黄邺、黄揆、孟楷、盖洪、葛从周、张言、季达、霍存、张归霸等人,皆升任都将,各率一千多人马,黄巢统兵达一万余众。
草军在宋州并未久驻,王仙芝、黄巢率领义军挥戈南下,先后攻克亳州谯郡、徐州彭城郡、泗州临淮郡、陈州淮阳郡、颍州汝阴郡、濠州钟离郡、楚州淮阴郡、寿州寿春郡、庐州庐江郡等十五个州郡。义军所到之处,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扫荡了河南道、淮南道广阔地域。这些方镇、州郡主官只知自保,互相观望,谁也不肯出兵救援他人。于是,众多州郡被草军各个击破。义军所向披靡,势如摧枯拉朽,锐不可当。方镇节度使、观察使、团练使和州郡刺史及其僚佐属官,或城破被杀,或弃城逃走。各地牙兵、州兵毫无战力,或望风而逃,或缴械投降,被补进义军队伍。
唐代军政区划名称和职官设置烦琐复杂,比如州郡名称并称,官员职衔爵位繁复叠加,节度使大多兼有三四个甚至七八个职衔名号,往往令人觉得茫然,故须交代明白。
秦灭六国,始行郡县制,经汉、晋、南北朝至隋,郡改为州,州又改郡。唐初,高祖改郡为州,太守改为刺史。西都、东都、北都等重要都市设府,置府尹。唐太宗时天下分为十道,至玄宗时增为十五道,各道仅派一名采访使观风纠察,不设官署,即是说道已非行政区划。安史之乱以后,叛军降将多被封为节度使,分别割据一方,道已完全成为一种地理区划。
唐玄宗天宝元年,改州为郡,肃宗乾元元年又改郡为州。而同一地方,称州称郡之名称又多不相同,于是在州名之后再加上其郡名,形成了州郡并称局面。如宋州原为睢阳郡,则并称为宋州睢阳郡;汴州原属陈留郡,则并称为汴州陈留郡;许州原属颍川郡,则并称为许州颍川郡。只是一些新设之州,原无郡名,则单称州名。如宿州,宪宗元和四年从徐州彭城郡分出符离县、蕲县,泗州之虹县建制为州,其原属之郡名彭城仍为徐州并用,于是宿州便只有州名而无郡称。
节度使本系戍守边疆的军队首领之职名,全称是“某某军节度使”。所谓“使”者,由朝廷派出并赐旌旗符节、代表皇帝统辖指挥军队者之谓也。后来,又以节度使兼管民政、营田、财赋,总揽一方军、政、民、财事权,屏藩一方,史称藩镇。还有些主掌一方军事而不授节者,称为观察使、防御使、经略使或团练使。这些“使”者,大的管领十余州,小则仅二或三州,称为一镇,与大藩统称方镇。节度使所领之镇亦称为节镇,凡节镇皆有军号,如汴州宣武军、郓州天平军、幽州卢龙军等等,故节镇又称军镇,节度使府亦称为军府。
晚唐时期,节度使常兼任观察使,有些观察使又兼任防御使或经略使。观察使、防御使皆各自为政,统揽一方数州军、政、民、财事务,成为方镇行政长官兼军队统帅。
节度使又常带有中央官衔,有高至同平章事衔者,亦即宰相衔,故节度使带同平章事衔者称为“使相”。有加检校三公即检校司徒、检校司空、检校太尉衔者。还有一些节度使,加检校尚书仆射、六部尚书等衔。再加上节度使必兼所在州刺史,则一个节度使之官衔勋阶爵位往往需用数十字乃至一百多字才能标明,如:“上柱国、某某国公、开府仪同三司、同平章事、某州刺史、某某军节度观察处置使某某某”,有时还要加上更多兼职名称或临时授任之官衔,如“四面都统制”“招讨使”“排阵使”等,不胜其烦。
节度使在州城内皆筑有牙城(衙城)作为治所。牙城前有节堂,以安置皇帝所赐旌节,后有节度厅、观察厅、刺史厅,分别为署理军事、民政等不同公务的场所。牙城最后面是节度使宅邸,乃节度使及其家人、亲属、仆从居住之地。牙城又称使府或督府,卫护牙城之兵称为牙兵,系节度使自行招募之亲兵,实则是节度使之私人军队。
王仙芝、黄巢义军横扫十五州,南达庐州、和州,抵近长江北岸。义军尚无水军和战船,且将帅士卒皆无打到江南去的意愿,于是折而北返,经濠州、泗州到达徐州。这一带是草军曾经攻占过的地方,粮食、草料、兵员已近枯竭。故而,王仙芝与黄巢、尚君长等商定,继续挥军北上,包围攻占沂州,而后向青州、淄州、齐州等地进兵,扩充兵员,壮大队伍。
沂州琅邪郡辖有五县:临沂、费县、兰陵、沂水、新泰。沂州城东邻沂河,沂河之东相隔三十里又有沭水。这两条河流都是大河,水深流急,不可徒涉。
王仙芝、黄巢往年贩卖私盐时,多次路经沂、沐二河,盐帮人畜皆乘船而渡。对于沂州城地理形势,王仙芝、黄巢都较熟悉,以为不必再加侦察。
半年来,草军横扫十五州,几乎没有遇到抵抗,其间虽也曾横渡一些大河急流,但都是雇用船只从容摆渡。义军在平原上疾速流动作战,不可能随军携带船只。接连胜利进军,迭克重镇大州,义军将士自以为天下无敌,官军不堪一击,不免开始麻痹轻敌。
草军一到沂州城下,王仙芝便立即传令下去,将城池包围起来。
沂州刺史丁练成,原是泰宁节度使麾下一名都将,在平灭庞勋农民起义军的战场上屡建奇功,遂升迁为刺史。丁练成治军严明,与沂州都将石子长相互提携,交谊深厚。在草军连克州郡声势越来越大情势下,丁练成与石子长加紧训练部伍,演习守城战法,筹集粮食柴草,储备了大量弓箭和滚木礌石。沂州山地有的是石头,石子长带领将士在城头上堆满了大小石块,防备草军前来攻城。
沂州城墙用石头砌就,墙高二丈八尺,坚固异常。丁练成又雇来四乡民夫,加宽城壕,使之深达一丈有余,宽达十丈二尺。守军挖掘引水沟,引来沂河水灌入城壕,使护城河水满壕平。
草军逼近沂州时,丁练成与石子长派兵将沂河渡口船只统统隐藏起来,防备草军渡河。
这日,草军将士早早用饭,毕师铎部率先在辰时开始攻城。
草军刚刚接近城壕,城上守军箭如雨下,霎时间草军士卒死伤一片,不得不退回阵地。
毕师铎另派一队人马,再次进攻,同样伤亡惨重,败下阵来。
毕师铎虽绰号“鹞子”,可此时也飞不过城壕去,急得一个劲儿地跺脚骂娘。
尚君长等人来到西门外观战,觉得如此攻城难以奏效,便命毕师铎挑选一队弓箭手、一队水性好的盾牌手联手攻城。盾牌手居前列,遮挡城上射来的箭支,弓箭手居后,一边与守军对射,一边向城壕推进。
此战法果然奏效,盾牌手终于抵达城壕外缘,纷纷跳入水中泅渡,不少人很快泅过了城壕。然而,弓箭手由于失去盾牌掩护,一时纷纷中箭倒地,未中箭者也被迫退了回去。
泅渡过城壕的盾牌手,在向城门逼近途中不断有人中箭倒下,最终抵达墙边者仅有十几人。城头守军扔下一阵石头,义军盾牌手被砸得脑浆迸裂,腿断肢残。没被砸死的几个盾牌手反身逃窜,被城上弓箭手一一射死,没一个能活着回来。
毕师铎正要派兵再行攻城,被尚君长喝令止住。
尚君长命毕师铎原地待命,自己折回中军大营,与王仙芝会商破敌之策。
夜晚,王仙芝、尚君长召来黄巢、毕师铎等将领商议攻城之策。分领州城四门进攻重任的将领议论说,攻城要破除两大难题:一是如何越过护城壕,二是如何登上城头。显然,不闯过这两道难关,攻占沂州就是一句空话。
尚君长提出加紧赶造云梯,而且越多越好。草军兵力雄厚,城内守军兵力单薄,估计不会超过一千人。若四面同时攻城,可使守军应接不暇,所以云梯至少需百架,能造二三百架更好。
王仙芝说:“云梯是必须造,可造云梯需要木材,到哪里弄来这许多木材呢?”
黄巢提议派出一部人马,到山中砍伐木料。
王仙芝当即下令,由孟楷率领本都人马进山砍伐木材,并从各都抽调当过木匠的士卒,编成器械营,加紧打造云梯。
柳彦璋建议道,沂州城墙高二丈八尺,云梯长度以三丈为宜,因为云梯要靠城墙倾斜放置,长度须大于墙高。季达说,若是将四架云梯连接扎牢,刚好可以搭在城壕两岸之上,士卒便可踏着云梯越过城壕,这比泅水渡壕要快捷简便得多。
众人拾柴火焰高,办法越想越多。
赵璋说:“咱们十万人马,粮草耗费巨大。眼下将士们携带的干粮快要吃完了,而砍伐树木打造云梯尚需时日,三五天之内不可能攻占沂州城,粮草欠缺已成燃眉之急。请大将军派出几支人马,北上攻占费县、沂水、莒县、密州等地,以官仓之粮补充军需,如此才能保障大军攻占沂州。”
黄巢与尚君长等皆表赞同,王仙芝也觉粮草之事急迫,便当即发令,由赵璋率本都人马攻占费县、沂水县城;葛从周率人马攻占莒县、诸城等地。两部人马要尽快运回粮草,以应全军之需。
诸事商议已毕,众将分头依令而行。
沂州刺史丁练成见草军停止攻城,料想草军必定是要打造云梯,然后再行进攻。
沂州城内只有八百多名守军,而草军有十万人马,兵力众寡悬殊,要保城池不失,确非易事。丁、石二人谋划许久,议定以下守备之策:
甲、严密警戒。尤其夜间要加倍警惕,防备草军趁暗夜渡过城壕。城头守军夜间巡逻不得间断,带兵戍主、戍副夜间轮替值守巡查,有玩忽职守者,军法从事,决不宽贷。
乙、鼓动、组织城内丁壮参加守城。在全城张贴告示,晓谕百姓:草军杀戮成性,若让其攻占州城,必定肆意杀人抢掠。城中百姓,要保家保命先得保城,一旦城破则必定家破人亡。
丙、选拔城内青壮,加紧训练,协同守军登城作战者,除本人同守军一样每日三餐由官府供应外,每丁每天奖励二斤粮食补贴家用,可保家人不致饿死。
丁、征用民夫,在草军攻城期间帮助守军造饭,救护伤兵,往城头运送滚木礌石。民夫每人每日发给二斤粮食,作为奖励和补偿。
戊、派精干吏员化装为难民,想方设法混出城去,向近邻兖州、密州和青州节度使求援,请他们派兵增援沂州,内外夹击草军。
丁练成预料,草军人马虽众,但他们习惯于流动作战,以便到处就粮,士卒携带干粮十分有限。只要能坚守沂州城池半个月,草军无粮可食,势必自动撤围,转兵他向。
孟楷率领人马进入沂蒙山,很快就砍伐了一批木材,就地做成几十辆简易拖车,类似于大爬犁,没有车轮,木架平底两头翘,上面可放置许多木材,用马匹拖拉,也可以用士卒拖拽,数日内便将首批木材运至沂州城西草军营地。
草军挑选三百名会木工活的士卒,日夜赶造云梯。
赵璋、葛从周两部人马,分头北上,日夜兼程,很快攻占了费县和沂水城。将士们打开粮仓,将三十多万斤粮食运回沂州城外,解救大军燃眉之急。
王仙芝、黄巢命赵璋、葛从周继续向北进兵,多攻占几个州县,夺取更多粮食供应全军。
二百多架云梯打造齐备,时令已经进入严冬腊月,城壕里结了厚厚一层冰。王仙芝心中大喜:真是天助我也!当即传令各部做好准备,定于十二月六日子时四面攻城,突然袭击,一举攻破沂州城池。
当夜亥时,草军将士饱餐一顿,在夜色掩护下悄悄向城壕逼近。
此时,城壕内冰层更加厚实,草军士卒如履平地,很快便靠近城墙。
城头守军发现后,急忙射箭。草军士卒虽有盾牌遮挡,仍有不少人中箭倒下。
草军人多势众,靠城墙竖起一架架云梯,开始攀登。
城上守军忙从城头抛下滚木礌石。登梯草军士卒接连被砸死砸伤,一个个从云梯摔落地面。在梯旁等待攀爬的士卒,也大部被滚木礌石砸中,非死即伤,一时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后面跟进的草军士兵见势不妙,转身逃回。
这次攻城,草军伤亡达四五千人,所造云梯大部被守军砸毁烧掉。
王仙芝好不气恼,命孟楷再次率领人马砍伐树木,重新打造三百架云梯,以供使用。
几日后,三百架云梯打造完毕。王仙芝传令全军,每百人小队携带一架云梯,于十日凌晨丑时同时攻城。
不料城中守军又早有防备,草军刚一接近城壕,守军便开始射箭。草军士卒手举盾牌,前仆后继,不断有人中箭倒下。各部草军挑选的上千名弓箭手,轮番向城头射箭,但仰射箭支飞至城头时,已是强弩之末,对守军没有太大杀伤力,更何况守军躲在女墙后面,很难射中。
草军好不容易攻至城墙根儿,竖起云梯开始攀登。守军故伎重演,滚木礌石凌空而下。即便是身强体壮武艺高超的将士,也抵挡不住斗大石块袭击,草军被砸得头破血流,脑浆迸裂,腿断肢残,须臾工夫,死伤累累,活着的慌忙后撤逃命。
一日之内,草军八次攻城,都是损兵折将,阵亡三千多人,伤者达六七千。
王仙芝不得不传令全军后撤三里以外,分散在附近几十个村落里屯扎待命。
时值隆冬季节,大雪不期而至,纷纷扬扬,日夜不息。草军将士粮食紧缺,又缺少御寒之衣,不少士卒被冻伤,士气渐渐低落下来。
王仙芝和黄巢、尚君长等人连番商议,一时无计可施。草军若撤围而去,不但前功尽弃,而且附近也没有更适宜攻占的州郡。何况,在风雪严寒之中,大军不宜移动。
王仙芝只得命赵璋、葛从周加紧向北进兵,尽快攻占密州、临朐等州县,筹集粮草布帛,运回沂州以应急需。
赵璋和葛从周迅即顶风冒雪挥军北上。赵璋率部攻打临朐县城,葛从周部则准备进击密州。
临朐是青州属县,北距青州城仅有五六十里路程。草军攻打临朐消息传来,青州刺史、平卢节度使宋威坐立不安。前些日子,宋威三次接到沂州刺史丁练成求援书信,都是推托敷衍一番作罢。如今情形不同了,草军人马已经打进青州地盘。若草军攻破临朐,再以十万人马北上攻打青州,后果将不堪设想。
宋威苦思冥想两日,决计奏报朝廷,请求允准自己率兵增援沂州。同时,请朝廷派大军前来救援沂州,会合青州、沂州兵马共同围剿草军。否则,以青州区区三千牙兵,与十万草军作战,定难取胜。
次日,宋威与行军司马王齐集合起三千牙兵,直扑临朐。临朐县令和县尉见宋威亲率牙兵来援,也从城内出兵,夹击赵璋草军。
赵璋带领一千多人马,顶风冒雪来到临朐城下,将士们冻饿交加,人饥马疲,抵挡不住数千官军的内外夹攻。赵璋无奈,只得退兵五十里,屯驻沂山之中,派人驰回沂州大本营请求增援。
天公似乎有意与草军为难,连日鹅毛大雪下个不停,整整下了五天四夜,平地积雪三尺有余,齐鲁大地白茫茫一片,整个儿笼罩在狂风暴雪之中。
王仙芝、黄巢率领的八九万将士和眷属,连人带马困于风雪和饥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