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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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直似当时梦中听

朝廷接到沂州刺史丁练成的军情急报,说是黄巢贼军四面围攻沂州,城内粮草箭支用尽,州城危在旦夕。接着,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和荆南节度使杨知温又飞章急奏,说是王仙芝草军接连攻陷鄂州、安州、隋州,活捉隋州刺史崔休徵,节度使李福之子已经战死,请求朝廷速派大军增援。

田令孜虽然独揽朝廷大权,可这用兵打仗之事,他却一窍不通。如今数镇将帅告急求援,奏章纷至沓来,哪一处都是要兵要钱要粮。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眼下朝廷一无饷银,二无粮草,不管是禁军还是藩镇牙兵,都阻挡不住草军纵横天下。倘若草军打进关中和京城,朝廷倾覆,田令孜自然没有好果子吃。田令孜明白,当务之急是筹集粮饷。

田令孜挖空心思,终于想出一条妙策:卖官鬻爵。本来他早就在收贿卖官,可那是暗中交易。如今朝廷可以平寇名义,冠冕堂皇地卖官了。天下想当官之人不知几多,若朝廷明定官价,以捐助兵饷名义卖官鬻爵,那些富豪巨贾纳钱便可得官,必会趋之若鹜。甚而有些官迷心窍之人,宁肯把妻女卖给娼家,也要弄一顶官帽戴在头上。如此一来,天下财货便会源源不断滚滚而至,不唯朝廷有了兵饷,自己和年轻天子也有了享乐的银子,我中尉阿父的地位便稳如泰山,长久地替李儇掌管这万里江山。

妙计已定,田令孜便唆使僖宗诏告天下:凡出家财百万以上助兵饷者,朝廷可赐给“殿中侍御史”或“监察御史”的诰身。

郑畋看了诏书,气得捶胸顿足,提议堂老们联名上书僖宗,请求收回卖官鬻爵诏命,阻止这种有失体统和朝廷颜面的误国之举。

卢携私下已听过田令孜招呼,虽然心中也觉着卖官鬻爵有辱斯文,可这出自田令孜的决断,他只能遵从。再者,朝廷财政匮乏,兵饷没有着落,不采用这般权宜之计,又如何去剿灭草寇?本朝自中宗、肃宗始,再到代宗、德宗、穆宗,纳货封官之事多有所见,今日行之又有何不可?他又何必反对呢?

首相王铎由于主张招安受挫,自觉气短,只能处处顺着卢携。对于卖官鬻爵之事,他装聋作哑,看情势顺水推舟。

郑畋孤掌难鸣,只能徒呼奈何。

太常博士皮日休对朝廷卖官之举嗤之以鼻,觉得在如此龌龊的朝廷中为官,实在徒蒙羞垢,愧对天下士人和黎民百姓,索性上书吏部,请求辞去朝中官职,到州府去做僚佐。

郑畋自然理解皮日休的心情,但他也深知,像皮日休这般才志之士,正是朝中诤臣,国之栋梁。可惜生不逢时,贤路填塞,才导致他报国无门。郑畋决意出面替皮日休说话,向朝廷举荐,超拔日休做一方主官,使之能够施善政于民,为地方官吏树一典范。

郑畋破例亲至吏部,询问州郡主官有无缺额。吏部侍郎说,眼下只有岭南横州刺史出缺。横州地处蛮荒,一般官员不愿到那里任职,故而横州已有时日没有刺史主政了。

郑畋说,我举荐一个德才兼备之人,此人必不会嫌弃横州荒远。吏部侍郎忙问他举荐何人,郑畋以实相告。恰巧,这位侍郎也很赞赏皮日休,说他才具、学识、德操俱佳,若皮日休愿到横州任职,那真是再合适不过。这位侍郎还说,他愿与郑堂老一同举荐皮日休。郑畋大喜,当即与吏部侍郎联名上书,向朝廷举荐皮日休出任横州刺史。

为尽快聚敛钱财,田令孜命尹希复、王士成在巨商大贾中物色买官之人。王士成、尹希复首先便想到贺四,但贺四无意买官。他知道,花费许多银钱买一个闲散官职,不过挂个空名儿,一班科班出身官员根本瞧不起你。其时,纳钱买官者被称为“斜封官”,意即不是正道得来的官职。即便用钱买到个御史或员外郎官衔,甚或买到检校侍中的职名,与宰相同阶,却并无任何实际差使,甚而在衙门里连个闲坐之处也没有,故而被时人讽为“三无坐处”。

见贺四不愿买官,尹希复和王士成又提议让郭七郎买官。贺四沉吟许久,想想七郎如此玩耍下去亦非长久之计,是该给他找个门路,让他有个着落,也好慢慢懂些世道,看来七郎并不适于经商,说不定到官场里还能混出些名堂来。

贺四找来郭七郎,向他说起买官之事。七郎闻听花钱便可买官,即刻兴致高涨,追问花多少钱可以买到官职。贺四告诉他,一百万钱可买员外郎,三百万可买到御史,五百万可以买到刺史。七郎心道,做什么鸟御史、员外郎,太没意思,弄个刺史倒是不错,和江陵府尹一样,出入亲兵侍卫成群结队,佐官衙役前呼后拥,还要骑马坐轿,鸣锣开道,黎民百姓跪伏拜迎,好不威风!

七郎一拍胸膛,叫道:“我便买他一个刺史做做!”

贺四有些哭笑不得,告诫说:“刺史虽是实职,可朝廷也很吝啬。你买个刺史,到任一年半载,免了你的官,再卖给他人,又收一大笔银钱。到那时,钱没了,官也丢了,如何是好?”

七郎却不以为意:“这个不妨事。做上一年半载刺史,即便免了官,我也是做过官的人,子孙便是官宦子弟,出身宦门,再也不是鄙贱低下、连平民衣衫都不能穿着的等外之人!”

贺四听了这番话,不禁有些动情。好,就让他买一个刺史做去,也好给咱商贾之家挣个脸面!

不日贺四便请尹希复和王士成到酒楼宴会,让七郎将五百万的便换交给尹、王二人,并另外馈赠二人各五十万钱,请他们一定为七郎谋个实任刺史职位。王士成、尹希复拍胸许诺定将此事办妥,让贺四和七郎尽管放心。

尹希复、王士成二人从五百万中抽出一百万分赃,其余四百万奉交田令孜。三日之后,尹、王二人便将横州刺史的诰身当面交给了郭七郎。

如此一来,郑畋和吏部侍郎举荐皮日休出任横州刺史之事,自然告吹。而郭七郎一步登天成了朝廷命官,且是堂堂四品实任刺史!

尚君长带领楚彦威、蔡温球和几名卫士,充作商客,秘密来到颍州。

次日,吴彦宏等人也悄悄来到颍州,与尚君长会合。几人商定了进京路径和方法。尚君长和楚彦威、蔡温球扮作山林大盗,吴彦宏、鲁平、胡恒和一队士卒充作官兵,以进京献俘之名,用囚车押送尚君长等“巨盗”上了路。

尚君长和吴彦宏等人出颍州西门,行走六七十里路光景,来到一个名为九龙岗的地方。吴彦宏见路旁有一片松树林,长得十分茂密,便和尚君长商议,让众人在此休息一下,吃些干粮,填饱肚子,也好继续赶路。

正说话间,松树林里冲出一彪人马,将尚君长等人团团围住。吴彦宏定睛看去,认得骑在马上的将领正是宋威麾下镇将朱可,不禁甚感诧异。

吴彦宏问朱可意欲何为,朱可哈哈大笑,说是奉招讨使宋威之命,前来捉拿草贼巨魁尚君长。

吴彦宏情知不妙,心知有人走漏了消息,再隐瞒下去已没甚必要,便朗声说道:“本官奉监军使杨复光之命,押送草军首领尚君长等前往京城请罪,并请求朝廷招安。现有监军使公文和奏状在此,请朱将军过目。”

朱可接过公文和奏状,却并不打开,径自撕个粉碎,随手往空中一扬,公文、表状像雪片儿似的随风飘去。

朱可冷冷笑道:“末将不管这个,只要你等随我去见宋大使。”

接着,朱可大喝一声:“统统给我绑了!”

牙兵们不由分说,将吴彦宏等人全都绑了,驱至树林深处。

朱可命牙兵将尚君长、吴彦宏等人一字排开,跪在地上。

吴彦宏见势不妙,厉声喝问:“朱可,你要做甚?”

朱可阴阴笑道:“本将军奉宋大使之命,要将尔等草寇与勾结草贼的内奸统统处死!”

吴彦宏大骂道:“宋威欺瞒朝廷,祸国殃民,不得好死!”

胡恒哭号道:“朱将军不能杀我,我是宋大使的人!掌书记苏立可为我做证!”

朱可喝道:“你号什么号?大使有令,通通处决,一个不留。怎的,你脖子硬是怎么着?那就拿你先试刀!”

朱可一挥手,只见刀光一闪,胡恒脖腔的热血喷射出去几尺远,人头骨碌碌滚到吴彦宏跟前。

朱可又一挥手,刽子手们同时举刀劈下,吴彦宏和鲁平的人头“噗”“噗”滚落于地。

紧接着,跟随吴彦宏而来的士卒全被诛杀。

尚君长以为自己进了阴曹地府,睁眼一看,见那些个松树明明依旧挺立,枝叶迎风不停地摆动着。他伸手摸摸头颅,依然在颈子上长着。

却听朱可一声断喝:“将尚君长这三个贼魁押送京城,献俘阙下!”

尚君长这才看清楚,楚彦威和蔡温球也仍然活着。

朱可一行人马尚在途中,宋威奏状已先期送达朝廷。宋威在奏状中说,他率领人马在颍州以西进剿草寇,镇将朱可活捉了草贼大将尚君长和楚彦威、蔡温球,臣特命朱可押送三个贼魁献俘阙下,请求朝廷论功行赏,给朱可及有功将士加官晋爵。

杨复光得知宋威的无耻行径,气愤至极,立即上书朝廷,说明王仙芝曾七次书写恳求朝廷招安书状,皆被宋威隐瞒不报;尚君长原本是奉王仙芝之命前往京城负荆请罪,请求朝廷招安,并非被俘。宋威命朱可截杀朝廷命官吴彦宏和鲁平、胡恒等官兵多人,掠走尚君长三人,实属妄杀无辜,欺君罔上,冒功请赏,应严究治罪!

杨复光奏状送达京师,朱可押送尚君长等也来到了长安,朝廷上下乃至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崇政殿内,郑畋和卢携又一次各持己见。

郑畋主张依照监军使杨复光请求,严究宋威、朱可之罪,即刻罢免宋威招讨使之职。卢携针锋相对,认为杨复光作为招讨副使,与宋威不和,嫉功诬陷大臣,应当予以严惩。郑畋则反驳说,杨复光身为监军使,监督招讨使是其职责所在,上章弹劾宋威无可非议,怎能以此治监军使之罪呢?真是岂有此理!

见郑畋、卢携二人争执不下,王铎只得出来和稀泥,说是二位堂老不要争了,让御史台审问一下尚君长等人,事情不就清楚了嘛!

王铎内心原本倾向郑畋,无他,皆因其胞弟王镣仍被困在王仙芝军中,若草军被招安,其胞弟便可安然无恙。他深知王仙芝一心想着受招安,此事王镣在信中说得很清楚。但眼下他不便明说,只有提出审问尚君长等人,那样,一切便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郑畋自然赞同王铎提议,说这样最好,尚君长等三人是当事人,此事一问不就清清楚楚了?

卢携没有理由反对审问尚君长等人,只好默认。

僖宗见堂老们终于达成一致,便对田令孜说道:传谕御史台,提审尚君长、楚彦威、蔡温球三人,看看草贼是否真的愿受招安。

田令孜心中暗暗叫苦:御史台若提审尚君长,断然于宋威不利。但此刻他也拿不出理由搪塞,只得口称“遵谕”。

御史台内设三院,专掌以刑法典章纠劾百官。其一为台院,有侍御史六人;二为殿院,设殿中侍御史九人;三曰察院,有监察御史十五人。

御史中丞遵僖宗圣谕,命侍御史归仁绍主审尚君长一案,另有一名殿中侍御史和一名监察御史为副审。

侍御史归仁绍绰号“铁面御史”,以公正无私、不惧权贵、不徇私情闻名朝野。他深知尚君长一案干系重大,丝毫不敢马虎大意。受命当日,归仁绍就会同殿中侍御史和监察御史两位副审,亲自到牢房仔细察看了尚君长等三人身体状况,并向三人询问核实了姓名、籍贯以及在草军中所任职务等,要他们次日在公堂上如实回答问话。归仁绍还叮嘱牢头,要仔细看护尚君长等人,饮食要清洁足量,不得殴打或虐待。

次日上午,归仁绍和两位副审先提审楚彦威。

楚彦威被带上堂来,不料他呜呜哇哇一句话也说不清楚,归仁绍等人连一个字也没听明白。

归仁绍忙命人找来狱医,诊视结果是楚彦威竟然已经哑了。

归仁绍又匆忙命吏人提来蔡温球,蔡温球同样也成了哑巴!

事发突然,归仁绍手心发凉,头上冒汗,与两位副审急匆匆赶到关押尚君长的牢房。

尚君长以手指口,呜里哇啦一通,就是说不清一句话。归仁绍心下已然明白:这三人同时遭暗算,吃了哑药了。

归仁绍心慌意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监察御史说,尚君长虽口不能言,还可命他用笔写下供词嘛!归仁绍豁然省悟,当即命人拿来纸笔,哪承想,尚君长十个手指已全被折断,无法握笔!再察看楚彦威、蔡温球二人,手指竟也全都折断了!

归仁绍气得七窍生烟,跳脚大骂牢头,当即上书朝廷,请求彻查此案。

紫宸殿里,堂老们在僖宗面前又是唇枪舌剑一番争吵,不过此次加入了田令孜。郑畋一番慷慨陈词,力主彻查尚君长三人疑案。不料田令孜冷冷说道:“尚君长是草寇巨魁,楚彦威、蔡温球是朝廷叛逆,罪无可赦,斩首示众便是,还查个鸟?”

卢携也鹦鹉学舌般说道:“田中尉说得是,杀了就是,还查什么案!”

僖宗早已坐得不耐烦,心中急着去打马球,见阿父中尉发了话,连忙说道:“传谕,将草寇尚君长等押赴东市,斩首示众!”

田令孜、卢携连忙应道:“臣遵谕!”

王铎也接着应道:“臣王铎,谨遵圣谕!”

田令孜赶忙拥着小皇帝,下殿打球去了。

郑畋气急,又无可奈何,遂仰天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尚君长等人在京城被斩首示众的消息传来,在草军将士中引起极大震动。当众将领得知事情原委后,悲愤莫名。他们一是对朝廷君臣切齿痛恨,二是对王仙芝背着将士们卑躬屈膝请求招安,却遭朝廷如此凌辱和屠杀感到气愤和羞耻。柳彦璋、曹师雄、毕师铎和尚君长胞弟尚让等人,当面斥责王仙芝,王仙芝也觉无地自容,只有一再向众将领打躬作揖道歉。

尚让失去兄长,遭受锥心之痛,只觉天塌了一般。在蒙头大睡三天之后,他不辞而别,带领所部人马离开麻城,北上投奔黄巢去了。

柳彦璋也甚感失望。在蕲州招安时,王仙芝的做派就遭到草军兄弟们不满。柳彦璋曾反复向王仙芝讲明道理:草军可以受朝廷招安,但朝廷须有诚意,公正对待草军将士。若朝廷只是为了剪灭草军,以招安为名,耍弄阴谋诡计暗算草军,那我等只有与朝廷血战到底,拼他个鱼死网破,纵死而无憾!

柳彦璋和王仙芝是村邻,对他再熟悉不过。王仙芝经营盐帮时,长于算计,依靠贿赂手段与官府周旋多年,具有商人的精明和心计。然则,他读书甚少,胸怀不够宽阔,目光也不算远大,缺乏宏图大计。此番王仙芝背着将士,命尚君长千里迢迢前往京城负荆请罪,卑躬屈膝请求朝廷招安,实在是自取其辱,愚蠢至极。此举可谓既失策又失格,完全丢掉了草军尊严和义军统帅的人格,令将士们心寒齿冷,被世人瞧不起,遭朝廷凌辱亦是必然结果。

柳彦璋心情沉重,思虑再三,他只有劝说王仙芝振作精神,带领草军英勇奋战,再打几个胜仗,庶几可使草军将士人心重聚,走出困境。

一连数日,柳彦璋与王仙芝促膝长谈。柳彦璋说,只要你决心打到底,弟兄们仍然会跟着你,拥戴你,血染疆场在所不惜。对于草军日后用兵方略,柳彦璋提出攻取荆南重镇江陵,补充粮饷和人马,以振军心,再图大举。

王仙芝自觉愧对草军将士,愧对尚君长在天之灵。他与尚君长是幼年伙伴,共同经营盐帮多年,又一起举事起义,并肩转战南北,同甘共苦,情同手足,不想却让他落得如此下场,真是百身莫赎、追悔莫及!这杨复光、宋威和朝廷君臣都不是好东西,我王仙芝算是被他们害苦了!打!打下去!只要我王仙芝还有一口气,就要拼到底!

王仙芝听从柳彦璋建议,召集将士,振臂高呼:愿跟随我王仙芝走者,去打下江陵城,为尚君长报仇!

草军将士群情激愤,一片怒吼之声。

次日午时,草军从麻城出动,直扑西南江陵古城。

大雪纷飞,江陵城笼罩在一派迷蒙混沌之中。

正月初一,荆南文武官员顶风冒雪齐集江陵府衙,向节度使杨知温拜贺元日。

午间,杨知温大开宴席,款待文武僚属。衙署客厅容纳不下诸多官员,宴会便在军府大堂举行。

众多官员轮番向杨知温敬酒,杨知温却之不恭,加之心情舒畅,也便开怀畅饮起来,直喝得醉眼蒙眬,飘飘欲仙,如同身处云雾之中。

杨知温也算得半个文人,值此新春佳节高朋满座酒酣耳热之际,不免心血来潮,诗兴大发,摇头晃脑口赞一绝:

瑞雪兆丰年,荆南润万田。

同侪频相贺,老夫笑开颜。

僚属们一片称颂叫好之声。

军府营伎们卖力地演奏散乐,歌舞不绝。

法曲《巫山女》明亮舒畅,如同飞瀑流泉,珠落玉盘。

一队舞女雁阵而出,婉转清丽的歌声好似从天外飞来。

杨知温听得如痴如醉,不时击节赞叹。

一曲终了,僚属们皆沉浸在歌曲声中。

杨知温站起身说道:“诸位,新任掌书记罗隐,乃当今闻名天下的大才子,请他即席赋诗助兴,以贺新年,如何?”

众人齐声欢呼叫好。

罗隐前不久从京城辗转来到江陵,干谒节度使杨知温。杨知温知他大名,便留他做军府掌书记。罗隐原本带有宰相郑畋的推荐书信,但并未将书信呈递。并非罗隐故作清高,他只是想,如杨知温有识人眼光,自然会留用他;若他毫无识人之明,便无须留在此地。

杨知温要罗隐即席赋诗庆贺元日佳节,罗隐有些犯难。对于歌功颂德溜须拍马这一官场恶习,罗隐本就深恶痛绝,如今让他无视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现实去粉饰太平,内心实在不愿为之。

罗隐抱拳施礼,举起酒杯朗声说道:“在下余杭罗隐,新来乍到,未曾一一拜访诸位,尚祈见谅。罗某不才,不敢承连帅谬奖,更不敢在诸君面前班门弄斧。在下只能借花献佛,敬酒一杯,向连帅和诸君拜贺新年!”

罗隐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拱手向众人施礼,坐了下来。

判官高夫赶忙起身说道:“在下提议,各位同僚一起向连帅敬酒三杯,共贺新年!”

文武官员纷纷起身,向杨知温敬酒。

杨知温连连拱手施礼。

武官们嗜酒,那边轻歌曼舞,这边觥筹交错。席间,有行骰盘令者,有行抛打令者,各取所好,不一而足。

抛打令,即伴随歌舞,宴席上的游戏者轮番依次抛送彩球,待歌舞戛然而止时,接到彩球之人就要罚酒,或者献歌献舞,娱乐众人。

首轮是副将富吉利中彩,他跳进舞场,与舞女对舞起来。

舞女舞得轻盈妙曼,婀娜多姿。富吉利矮而肥胖,腰壮如牛,舞姿笨拙,令人捧腹。在座文武官员皆忍俊不禁,有仰天大笑者,有俯身而笑者,亦有喷酒吐肴者。还有两个乐伎,早已忘记弹奏乐器,弯下小蛮腰笑岔了气。

正当富吉利等人几近疯狂之时,江陵北门守军一名队正跌跌撞撞跑进大堂,向镇将马方业禀报:王仙芝草军已杀进外城北门,很快要攻打内城!

杨知温闻听此言,吓得六神无主,一句话也说不出。

镇将马方业曾在陇西经过战阵,倒还沉着冷静。他命在座所有武官立即各回防区,登城御敌,又命副将富吉利赶赴东门督战,他自己匆忙赶往内城北门去了。

众多官员和乐伎顿作鸟兽散,原本喧声鼎沸的府衙大堂,瞬时沉寂下来。

王仙芝率领草军从麻城出发,经郢州、复州之间徒涉汉水,只用四天时间,便抵达江陵城北十里的纪山南麓。草军在楚国郢都古城废墟中稍作停留,整理部伍,饱餐一顿,便开始攻打江陵外城北门。外城北门很快被攻破,草军一鼓作气,向内城北门杀来。

杨知温做梦也没想到,草军会在元日狂风暴雪之中从天而降,自五百里之外的麻城突然来攻。他只知道草寇没有渡船,不能轻而易举渡过汉水,却不知,寒冬腊月,汉水很浅,人马徒涉可渡,比乘船反而快捷了许多。

荆南镇将马方业赶到江陵内城北门时,正遇草军猛将“鹞子”毕师铎率部猛攻。马方业登上城头,指挥若定,守卫北门的牙兵们有了主心骨,立马振作起来,把利箭如飞蝗般射下城去,草军士卒一片一片地中箭倒地。

毕师铎见状大怒,催动战马,率领士卒猛攻至城门口。

马方业身先士卒,搬起滚木和礌石,向城下草军砸去。一时间,正在架设云梯攻城的草军士卒血肉横飞,雄狮般吼叫不止的毕师铎也被滚木砸下马来,断了一条腿,两名士卒赶忙架起他退了下去。

毕师铎所部冒着风雪,接连五次攻城,一直战至傍晚,也没能攻进城去。

从东、西两面攻城的草军,占领了外郭城,但直至夜幕降临,皆未能攻进内城。

深夜子时前后,狂风暴雪越来越猛,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马方业传令守军将士,担水浇洒城墙外壁。不到半个时辰,城墙外壁上就结了厚厚一层冰。

西北风尖厉地吼叫着,裹着雪花钻进草军将士脖颈间。他们长途奔袭五六百里,本就十分疲劳,再加上风雪肆虐,士卒们身穿单衣,冻饿交加之下,不少人支撑不住倒下了。

王仙芝心中焦急,督催将领们加紧攻城。然而,江陵城墙成了冰壁,连云梯都靠放不稳,再加守军居高临下施放箭支和滚木礌石,草军连攻三四天,结果损兵折将,空劳一场。

草军停止攻城,五六万将士在冰天雪地之中露野宿营。

大雪终于停了下来,太阳露出久违的面孔,荆楚大地白茫茫一片,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将士们却觉得更加寒冷。没有粮食,没有棉衣,饥寒交迫,草军陷入困境。

柳彦璋彻夜无眠,沂州溃败时的情景如在眼前。天时地利在官军一方,草军进退两难,如何是好?他辗转苦思,想出一条攻城之计:火攻!他命将士们连夜掠来大量柴草,放在十多辆四轮木架车上,柴草堆积高达一丈有余。

凌晨丑时,柳彦璋率部悄悄来到东城门外。每十名士卒为一伙,由伙长带领,推动一辆柴草车,士卒皆隐身车后,趁着黑夜,悄无声息地向城门靠近。

柳彦璋事先挑选了两名练过轻功的士卒,率先爬至城壕边。壕水结了一层冰,两名士卒从冰面上翻滚过城壕,用利刃割断吊桥绳索,桥板哗啦降落下来,义军士卒推着柴草车疾速从吊桥上越过城壕,逼近城门。

前些日子,草军从未在夜间攻城,故而守城官军夜间守备较为松懈。站哨的两个士卒昏昏欲睡,直到草军接近城门,才发现有黑黢黢的庞然大物游动过来,惊慌呼叫:“草寇攻城了!”

两名割断吊桥绳索的草军士卒,顺着吊绳攀上城头。接着,一队草军士卒也顺着吊绳攀上城头,冲进城楼厮杀起来。

东门守将富吉利被惊醒之后,急忙披挂,登上城楼,一边厮杀,一边命士卒赶快向城下放箭。草军士卒躲在柴草车后,箭支射在柴草上,却伤不到人。

说时迟,那时快,草军士卒已将几辆柴草车推至城门口,点起火把,引燃柴草,大火迅猛燃烧起来,城门很快便被烧毁。

草军穿过烈火烧毁的城门,从步道攻上城头。守城牙兵抵挡不住,只得狼狈而逃。

攻打江陵北门、西门的草军将士,望见东门起火,趁势发起猛攻。牙兵斗志瓦解,纷纷逃命而去,草军蜂拥攻进内城。

镇将马方业收拢溃退将士,督率他们固守节度使府衙。

节度使府衙也叫衙城,时人称为牙城。牙城乃城中之城,坚固异常,易守难攻。

柳彦璋指挥人马攻打牙城,一时难以得手。

草军士卒多日不得温饱,饥肠辘辘,看见城内可食之物,往往一哄而上,即刻抢个精光。柳彦璋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却不忍前去阻拦。此前已经有不少士卒冻饿而死,就让他们吃一点东西保住性命吧!

王仙芝正要率领中军入城,留守纪南故城的都将訾亮命人飞马来报: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亲率本镇三千人马,加上驻守襄阳的五百沙陀骑兵,日夜兼程增援江陵,前锋已到纪山南麓,正与訾亮所部展开激战,请大将军速速派兵增援!

李福对草军怀有深仇大恨,在草军攻打隋州之时,隋州刺史崔休徵向节度使李福告急,李福命儿子李达率领一千人马前去增援。李达战死隋州,李福痛断肝肠,誓要报仇雪恨,他带领全部人马,追击草军。

得知草军奔袭江陵,李福随即追杀过来。马方业派往襄阳求援的骑兵在中途刚好遇上李福,李福迅即率军直扑纪南故城,很快将訾亮、訾信兄弟所部草军击溃。

訾亮率领残部向江陵败退,李福尾随紧紧追杀,声言要与江陵守军内外夹击,将草寇灭于江陵城下。

王仙芝即命曹师雄率领三千人马前去接应訾亮、訾信兄弟,阻截李福兵马。同时,命柳彦璋加紧攻打牙城。

曹师雄率队北上,遇到了败退下来的訾亮、訾信。訾亮说,不光是李福人马众多,更要命的是那五百沙陀骑兵,个个身手矫健,行动如飞,势不可当。沙陀骑兵居高临下砍杀草军,草军从来没有遇见过这般对手,拼命厮杀也抵挡不住,只得败下阵来。

曹师雄知道訾亮、訾信兄弟历来作战勇猛,并非懦弱怯战之人,遂命士卒列成三层战队,每队之前,由三排弓箭手轮番射杀沙陀骑兵,阻遏其向江陵城逼近。

曹师雄的战阵尚未布列完毕,沙陀骑兵便杀到了。草军弓箭手轮番放箭,岂料沙陀骑兵身着铠甲,很难射杀。好在有些箭支射中沙陀兵坐骑,战马受伤,或倒地,或狂奔乱跑,搅乱了沙陀骑兵战阵,使其攻势减缓下来。

此时,李福率领三千牙兵赶到,向草军猛冲,沙陀骑兵也分作东西两翼包抄过来。曹师雄见势不妙,命将士们相互掩护,逐次向江陵撤退,同时命人快马飞报大将军,准备迎战李福和沙陀骑兵。

王仙芝正在一座酒楼里与柳彦璋商议攻打牙城战法,听了来人禀报,不免吃惊。曹师雄、訾亮、訾信皆神勇无敌的战将,今日为何就抵挡不住区区五百沙陀骑兵呢?

沙陀原是西突厥的一部,他们生下来就在草原大漠上骑马射箭,过的是马上生涯,精于骑射,内地步卒根本不是对手。十年前,沙陀首领朱邪赤心率领三千骑兵参与平定庞勋之乱,立下大功,被懿宗封为大同军节度使,赐国姓李,赐名国昌。

柳彦璋急急说道,庞勋义军就是吃了沙陀骑兵的大亏,被沙陀骑兵追杀而败亡。我等万万不可大意,为避免被城内外官军夹击,草军须尽快撤出江陵,以防沂州悲剧重演。

一句话提醒了王仙芝。沂州之败是王仙芝彻心之痛,那惨景至今历历在目。如今江陵情势与沂州战场何其相似,前车之覆,不可不鉴。于是,王仙芝果断下令:曹师雄率部断后,阻击李福和沙陀兵,其余各部迅速撤出江陵,经复州、郢州之间渡过汉水,向安州方向转兵。

草军已找到江陵府粮仓,却来不及将粮食运走,便一把火将其尽数烧毁。大火延及民房,熊熊燃烧起来。

曹师雄被沙陀骑兵紧追不放,终日连续苦战,由于不熟悉路径,被追至一个大湖岸边,急切里寻不到渡船,湖水甚深,无法涉渡。沙陀骑兵闪电般疾速包抄过来,两军随即厮杀起来。

李福牙兵接着追到,曹部将士陷入重重包围之中。

曹师雄别无选择,只有拼死一战。他命将士们围成一个圆阵,轮番放箭射杀官军。李福牙兵一排排倒下,后面的牙兵只得停下脚步,不敢往前冲了。

沙陀骑兵分作三队,像三把利剑刺向草军圆阵。草军阵地被切割开来,草军士卒被沙陀骑兵像砍瓜切菜一般,顿时死伤一片。

荆南镇将马方业带兵杀来,与李福牙兵杀入草军阵地。草军将士终归寡不敌众,最后只剩下十几个人围在曹师雄身边,似一个圆心,与周围官兵紧张对阵。

沙陀骑兵让牙兵退后,围住草军飞快地打转,时不时挥刀劈死一个。不大工夫,曹师雄身边只剩下三四名士卒了。

曹师雄怒不可遏,大喝一声,挥刀砍向一名沙陀骑兵的马腿,只见那匹战马应声而倒,马上骑兵当即栽倒在地。曹师雄赶上前去,一刀将那骑兵头颅砍了下来。此时,另一名沙陀骑兵赶上,挥刀向曹师雄后背砍去,曹师雄一闪身,却被砍去半条腿。那沙陀骑兵正要举刀再砍,只见曹师雄单腿独立,抡起大刀将其拦腰劈为两段。近处的两名沙陀骑兵见状,同时用长矛刺向曹师雄左胁和后背。曹师雄血流如注,转眼间被扑上来的沙陀兵剁成了肉酱。

当郭七郎带着素素、双双以及几个混混朋友从西京长安回到江陵时,江陵城已成了一片废墟。

郭七郎家几个商铺和偌大宅院,被烧得没有一间完整房子。七郎见状,一头栽倒在废墟上,连哭都哭不出声来了。

素素、双双等人先是目瞪口呆,接着又齐呼乱叫,追问七郎如何是好。还是葛二提醒七郎,赶快寻找老夫人和家人要紧。

郭七郎和葛二到处打探家人下落,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街坊,说是出城逃难时,见过郭母和女儿流落在城东郊一座破庙里。

七郎和葛二费尽周折找到破庙,果然老夫人正在这里,只是她的眼睛已经哭瞎,连站在她面前的七郎都看不见了。七郎哭喊着叫了几声“娘”,郭母方抱住七郎,放声大哭。七郎捶胸顿足,连连责备自己回来得太晚了!

老夫人告诉七郎,他的弟弟八郎为阻止官兵抢劫商铺,被牙兵们杀害了。她和女儿跑出城来,在破庙里躲避战乱,一队牙兵路过这里,女儿被牙兵奸污后,投水自尽。眼下只有家中女仆何二嫂跟随老夫人,每日里挖些野菜和芦根充饥,方才没有饿死。

郭七郎和众人将破庙拾掇了一下,权且在此安身。

郭家在江陵已是一无所有,好在七郎刺史诰身还在,剩下的银钱将将够前往横州途中盘费。七郎想着,到横州做了刺史,还可重整家业。于是,他让葛二雇了一条船,携带母亲、素素和双双,启程赶往横州赴任。

七郎一行沿长江东下,过洞庭湖,入湘水,经潭州抵达衡州。

郭七郎有刺史诰身,一路上关津驿站皆依规接纳,以礼相待。驿站官吏见七郎乃四品州官,一个个作揖打躬,口称“使君”,显得毕恭毕敬。七郎想起往日经商之时,处处受关卡盘剥,常常遭官吏白眼,与今日之礼遇不啻天壤之别。七郎尚未到任,就已看到做官的种种好处,感受了由下等人变为人上人的优渥和体面,心中不由感叹:怪不得世人都要削尖脑袋争做官,做官好处说不完。自个花费五百万,买下这个刺史官,值,值了!

七郎一路畅通无阻。舟行湘水,眼见得一江碧波荡漾,两岸青山如黛,七郎不觉有些飘飘然。他自幼年时养成一种嗜好,就是乘船时总爱和艄公厮混,常常替艄公把一会儿舵,撑一阵儿船。眼下他几次想一显身手,但都忍住了:如今我乃是堂堂四品州官,贵为刺史,人称使君,岂可再做那些贩夫走卒之辈卑贱之事!

船行至永州境,天色已晚,七郎命艄公停泊,就在船上宿夜。

艄公停船上岸,将缆绳牢牢系在紧靠江边的一棵大柳树上。

郭七郎下得船来,见江北岸有一座山岗,青松翠竹,郁郁葱葱。山腰间绿树掩映处,红墙碧瓦,却是一座寺院。

郭母是一个吃斋念佛之人,见到寺院便要去进香礼佛。七郎和葛二搀着老夫人,双双扶着素素,沿山道来到寺院山门前。七郎举目望去,见门额上有“兜率寺”三个镏金大字。他并不晓得这“兜率”是何含义,心想,进寺就烧香,见庙就磕头呗。

葛二在山门向僧人通报说,现任横州刺史郭使君前来进香。门僧不敢怠慢,急忙禀报方丈。

方丈连忙起身,来到山门迎接客人,又陪侍郭母和素素向殿内佛菩萨敬香膜拜。

老夫人跪在蒲团上,祈求菩萨保佑全家人一路平安,七郎官运亨通,步步高升。老方丈口中念念有词,却是梵语,七郎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老方丈将七郎一行请进客堂,小沙弥奉上香茶,请客人品茗。七郎向寺院捐了些许功德银子,方丈谢过,恭请七郎在寺院宿夜。七郎谢了方丈,说是不便打扰。

郭七郎忽然想起寺院门额,向老方丈请教“兜率”二字含义。方丈用俗语简释说,“兜率”乃梵文读音,意即知足、喜足、妙足、上足,也就是受乐知足而生欢喜之心。

七郎似乎恍然大悟:“是否便是俗语所说‘知足常乐’之意?”

老方丈颔首道:“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下得山来,天色已晚,七郎一干人在船上安歇下来。

时至深夜,七郎正在梦乡,忽觉船身剧烈颠簸摇晃起来,顿时惊醒。七郎翻身爬起,只听巨雷滚滚,狂风呼啸,如同万马奔腾,战鼓轰鸣。紧接着,电光闪闪划破夜空,倾盆大雨骤然从天而降。

艄公赶忙呼喊众人下船,葛二身手利索,背起老夫人下船,疾速登上江岸。艄公正要扶着素素下船,狂风却将系船的柳树连根拔起,大树倒下恰巧砸在船上,只听“啪啦”一声巨响,船体迸裂,船上之人尽落江中。

七郎在水中连连呼喊素素,却没有一点回音,只听见一阵阵风声、雨声、浪涛声。又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七郎借着电光,看见江面上波涛汹涌,散落的船板随着湍急的江水漂流而去,哪里还有素素和双双的影子,连艄公也不见了。好在七郎有一身好水性,便奋力游过去,抓住倒在江水中的柳树枝干,慢慢爬上岸来。

狂风暴雨之中,郭母、七郎和葛二站在岸边,落汤鸡似的,一个个浑身发抖。船上所有衣物、钱财,连同七郎的刺史诰身,全都随着江水漂走了。

葛二说,须得赶快寻一处地方,让老夫人躲避风雨。可此处前不着村,后不靠店,到哪里避雨存身呢?

七郎说,只有去兜率寺暂避一时了。

葛二和七郎搀扶着老夫人,一步一滑,总算挨到兜率寺山门。七郎和葛二呼叫着拍打寺门,可寺门终究没有开,许是风雨声太大,寺内僧人听不到呼喊声吧。三人无奈,只好在山门下缩成一团,挨到天亮,风雨才渐渐停息下来。

清晨山门一开,七郎便急忙进寺寻找老方丈。方丈认得七郎是昨日来寺院进香随喜的横州刺史郭使君,见三人如此窘迫,急问何故。七郎说明情由,方丈忙命小沙弥将三人引进一处洁净房子,让他们换上僧衣,用了斋饭。

饭后,郭母卧床歇息,七郎、葛二随方丈和他的两名弟子来到江边察看。昨日他们所乘客船,连一块木板也不见了,但见暴雨后的一江洪水,汹涌东去,好似把七郎的心都淘空了。

再看那棵倒下的大柳树,原是伸向江边的根须将土石拱得松动了,加上江水年深日久冲刷,根基已被淘空,遇上狂风暴雨,树冠淋湿,重量骤增,再加上风吹江船,缆绳拉动树干,几股力量合在一起,大树轰然倒掉,也就势所必然了。

郭七郎要沿江寻找素素和双双,方丈劝他先回寺院,向永州刺史写一封文书,请刺史通告各县,由官府派人沿江搜寻,岂不强似你一个人去?七郎想想,觉着方丈说得有理,只好随方丈回了寺院。

七郎给永州刺史写了信函,寺院也向州、县呈递公文,禀报了客船遭强风暴雨失事梗概。

郭母刚在江陵战乱时遭遇家破人亡的惨祸,又经此番惊吓,风吹雨淋,受了风寒,一时全身发热,烧得烫人,病势十分沉重。老方丈懂些医术,开了方子,熬了草药,吃下去却不见好转。又挨过几日,郭母竟撒手归天去了。

七郎肝肠寸断,大哭不止。如今他身无分文,连给母亲买口棺材都办不到了。他在此地举目无亲,真个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郭七郎无奈,只得前往永州衙署,向刺史求助。

永州刺史看在同为州牧面上,对七郎以礼相接,设宴款待,并慷慨赠予七郎殡葬母亲的银钱。敕使特派一位从事和两名州吏,随同七郎来到兜率寺,助七郎安葬了老夫人。

按照朝廷规制,官员遭父、母亡故,须丁忧三年,称为“守制”,就是要辞官回家守孝。没有皇帝特许,任何人都必须遵循,否则称为“违制”,不但要被罢官,还要被治以不孝之罪,受到世人唾骂。

七郎一则须守制丁忧,二则遗失了诰身,既不能到横州赴任,又无家可归。其母葬在岐山兜率寺近旁,七郎便在墓侧搭了一个草庵,为母亲守孝。

殡葬老夫人之后,永州刺史赠送的银钱已所剩无几,七郎与葛二商议日后生计,二人都没有主意。七郎对葛二说,不能再把你拖累在这荒远之地了,剩下一点银钱,给你做路费,明日就回江陵老家去吧。

眼见七郎已是山穷水尽,葛二想想,也只好如此了。

次日一早,葛二向七郎告别,主仆二人抱头大哭一场,就此分手。

郭七郎在母亲坟前守孝,每日到兜率寺讨一些斋饭糊口。日子久了,僧人们便有些不耐烦,常常施舍给他一点残羹剩饭,还要说些伤人自尊的话语。

七郎不免心中愤然,说:好歹我也是一州刺史,不是平民百姓,更不是乞丐,何况当初还向寺院捐过银子,如今你等怎就这般狗眼看人低呢?

一位肥头大耳的僧人听了这般言语,“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回敬道:什么狗屁郭刺史,我看你就是一个“郭吃屎”!在这佛门净地口吐狂言,满嘴喷粪,真是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整日价来寺院讨吃要喝,难道洒家还要像供奉西天佛祖那般供着你?

之后,寺僧们索性将七郎拒之门外。

七郎断了寺院这条门路,连斋饭也没得吃了,只好每日里挖些野菜,上山摘些山果,权且填一填肚子。他偶尔向江上打鱼人讨得一条半条鱼来,就算打了牙祭,赛似过大年了。

三年守孝期满,郭七郎赴任横州刺史的期限也早已过了。再则,他没了诰身,还如何去得横州上任?七郎走投无路,想着只有永州刺史晓得自己遭遇,便好歹写了一张名刺,奔往永州衙署,再请刺史相助。

七郎来到州衙门口,对门吏说:“在下是横州刺史郭七郎,前来拜会你家使君,烦请通报一声。”

门吏左看右看,怎看他也不像一州之尊,倒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叫花子,便不耐烦地挥挥手,轰赶他走开。

郭七郎大叫道:“我与你家使君是旧相识,三年前你家使君还宴请过我呢!你拿我名刺去通禀一声,看他识不识得我郭七郎!”

门吏见他说得真切,也就疑疑惑惑地禀报了刺史。刺史倒是记得郭七郎这么个人,可我已经给了你银钱,还帮你殡葬了老母,几年都过去了,还要怎的?刺史不耐烦地说:你就说本官今日公务繁忙,概不会客,赶走得了。

于是,郭七郎被门吏羞辱一番,赶了出来。

七郎心中越想越气,便赌气在州衙门前蹲守,等候刺史出行。三日后,他终于等到刺史骑马出了衙门。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七郎跨步上前,一把拦住刺史马头,高声大喊:“横州刺史郭七郎,拜会永州使君!”

永州刺史又好气,又好笑,冷冷问道:“你自称是横州刺史,有何凭据?”

七郎道:“原有刺史诰身,只因江船失事,被江水冲没了。此事你原本晓得,今日为何装着糊涂?”

永州刺史说道:“既然没有诰身,怎知你是真是假?果若是真,你去做你的横州刺史,在这里搅闹不休做甚?想必是个骗子无赖,快快走开,也好饶你一顿棒打!”

七郎还要上前理论,被几个衙役一通乱棒打得头破血出,立时倒在大街上,动弹不得。

刺史看也不看,顾自骑马而去。

围在州衙前看热闹的一干人众,皆嗤笑七郎鬼迷心窍,居然冒充刺史。几个幸灾乐祸的少年浮浪子弟,指点着七郎拿腔捏调挖苦嗤笑道:“我是刺史!”“哈哈,郭使君!”

此后,郭七郎流落永州街头,每日里在粥铺蹭些残羹剩饭过活。日子久了,粥铺主人和街坊们也常常嘲讽七郎,假意戏称他“郭使君”。

一日,七郎又来到粥铺,主人好歹给他盛了半碗粥,七郎稀里呼噜便吞了下去。

店主说:“郭使君,你年纪轻轻,这般下去也不是个章程。我想帮你寻个活计,如何?”

七郎问道:“甚活计?”

“这要看你能做甚了。”

七郎想了半天,忽然一拍脑袋,朗声说道:“我会把舵撑船当艄公!”

店主喜道:“好极!咱这永州城紧邻湘水,往来船只甚多,许多船帮正缺把舵艄公呢。我明日便往船帮给你打问去!”

七郎对着店主打躬作揖,千恩万谢,店主笑道:“不用谢,举手之劳嘛!”

店主如此慨然相助,固然出于怜悯之心,而七郎整日价在店里搅扰,店主怕折了生意也是有的。

几日后,店主果然亲自带领七郎去码头拜见帮主。帮主当即让七郎把舵撑了一程船,见七郎果然谙熟艄公活计,便痛快地把他留下来。

郭七郎便在永州做起了艄公,一年四季在湘水上撑船把舵。

夏日里,七郎常常光着脊梁,穿一条短裤,边把舵边吼着湘江号子,日子过得倒也快活。天长日久,七郎不仅和船帮弟兄混得烂熟,且学会了一口地道永州土话。他把舵的技巧越来越熟练,不惟能够准确无误及时避开险滩,行船又快又稳,且能观测天象,预知阴晴风雨,确保客商安全。

不觉间七郎成了永州一带有名的艄公,帮里帮外之人都亲昵地称他“郭使君”。永州官员百姓和江湖客商,皆愿乘坐七郎把舵的船只,只要提起“当艄郭使君”,竟是妇孺皆知,人人夸赞,名声越来越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