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勇敢的小裁缝

〔德国〕格林兄弟

在一个夏天的早上，一个小裁缝在靠窗的桌子边坐着；他精神很好，正在努力缝衣。这时候，一个农妇沿街走来，喊道：“好果酱，价钱便宜！好果酱，价钱便宜！”裁缝听到了这叫声，很是高兴；他就把他的纤弱的头伸出窗外去，喊道：“到这里来，亲爱的女人！你可以在这里卖掉你的货物。”那女人带了笨重的篮，跨上了三级梯阶，走到裁缝这里来。他叫她打开所有的罐头来给他看。他察看了每一个罐头，把它拿起来，拿到他鼻子边闻，然后他说：“这一种果酱我觉得很好，你替我称三分之一磅吧，亲爱的女人。如果你称了四分之一磅，那也没有关系。”那女人起先以为可以做一笔好生意的，现在看见裁缝只要三分之一磅，她只得称了三分之一磅给他，愤愤地走了，口里发着怨言。“上帝保佑这点果酱吧，”小裁缝说，“它将使我得到健康和力量。”他就从碗橱里拿出一只面包来，切了一磅，把果酱涂在上面。“这东西的味道该不会是苦的吧，”他说，“但是我要先把这件夹克缝好，然后再吃面包。”他把面包放在他的近边，继续缝衣；他因为快乐，所以缝得越来越粗了。同时，甜果酱的香味传到了大批苍蝇所在的地方，它们被香味所吸引，就成群地飞到面包那里来。“嗨，谁请你们来的？”小裁缝说着，就把这些不速之客驱逐开去。可是苍蝇并不懂得德文，不肯走开去，而仍旧飞回来，而且愈来愈多。小裁缝到最后忍无可忍，就从他的工作桌子底下的洞里摸出一块布来，说：“你们等着，我将把这个东西给你们，”就无情地用布来拍它们一下。他拿开布来数一数看，发现有不下七个被打死了，躺在他面前，伸着脚。“你们是这样没有用的家伙吗？”他说：他不能不佩服自己的勇敢。“我应当把这件事情告诉全镇的人！”于是小裁缝就赶忙替自己剪了一条腰带，缝了一缝，在那上面绣了几个大字：“一下子打死七个！”“什么，全镇的人算得什么！”他接着说，“我应当把这件事告诉全世界的人！”于是他的心因为快乐而像羔羊的尾巴一样摇摆起来。他就拴上了腰带，决心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因为他觉得像他这样勇敢的人，住在这个小的工作房里是不合适的。在他出发之前，他在屋子里搜寻一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去；但是他什么都找不到，只找到一块不新鲜的干酪，他就把它放在袋里。他走到门口，看见一只鸟在树丛里被绊住了；他就把鸟捉来，也放在袋里。于是他雄赳赳地走他的路；他身体轻而敏捷，所以并不觉得疲倦。他沿着路走，走到一个山上。他到达山顶上的时候，看见一个强有力的巨人正坐在那里，在和善地向着他四周看。小裁缝勇敢地走上去，对他说：“伙计，你好啊！你坐在这里，在俯看着那广阔的世界吗？我正在向那边走去，要去试试我的运气看。你愿不愿意跟我一道走？”那巨人向他鄙视了一眼，说：“你这个无赖！你这个可怜的东西！”

“呃，真是这样吗？”小裁缝回答。他就解开他的上衣来，给巨人看那个腰带，说：“你读一读这上面的字，就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了！”巨人读出来：“一下子打死七个；”他以为裁缝所打死的是人，便开始对这个细小的家伙感到一点尊敬。可是，他要先试一试他看，就拿了一块石头在手里，把它紧捏一下，捏得石头里滴出水来。“请你做同样的事情给我看，”巨人说，“如果你有力量的话。”“只不过这样的一点事吗？”裁缝说，“那在我们看来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罢了！”他就伸手到袋里，拿出那块柔软的干酪来，把它一捏，就把液体从干酪里捏出来。“真的，”他说，“这不是做得比你更好一点吗？”那巨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能相信这样小的一个人竟能做那样的事。他于是拾起一块石头来，把它掷到天空里去，掷得很高，几乎眼睛看不见。“现在，你这个细人，请你做同样的事吧。”“你掷得很好，”裁缝说，“但是那块石头终究是要落到地上来的。我将掷一块石头给你看，这块石头一掷了出去就永远不会回来。”他便伸手到袋里，取出那只鸟来，把它放到天空中去。鸟获得了自由，很高兴，就飞了去，再也不回来了。“这一掷你觉得怎么样，伙计？”裁缝问。“你的确很能投掷，”巨人说，“但是现在，让我们看看你会不会扛抬东西。”他带小裁缝到一棵被砍下了而倒在地上的大橡树那里，说：“如果你有力气的话，请你帮助我把这棵树扛出森林去。”“可以，”那小人说，“请你把树干放在你肩上，我将举起那些枝条来；枝条究竟是最重的。”巨人就把树干放在自己的肩上，可是裁缝却坐在一根树枝上；因为巨人不能回过头来看，所以他就得扛那整棵树，而且还加上一个小裁缝。小裁缝坐在后面，很愉快，很高兴，他就吹起口哨来，吹那“三个裁缝骑马出城门”的歌，仿佛抬树只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一样。那巨人背了那很重的担负走路，走了一段路，不能再走下去了，就叫道：“你听着：我必须把树放下来了。”裁缝就敏捷地跳下来，用两只手臂挽住了树枝，仿佛他一直在抬着一样。他对巨人说：“你是那样大的一个人，然而你却连这株树都抬不动！”

他们一起走去。当他们经过一株樱桃树的时候，那巨人握住了树的顶端，那挂着最成熟的樱桃的地方，把它弯下来，交给裁缝拿在手里，叫他吃樱桃。但是那小裁缝气力太小了，拿不住那树枝；当巨人放了手的时候，树枝就弹回去，裁缝就跟着树枝被掷到天空里。当他没有受伤而掉到地下来的时候，巨人说：“这是怎么回事？你没有力气拿住这样弱小的一根树枝吗？”“这并不是我没有力气，”小裁缝回答；“你想，我是一下子打死七个的人呢！这在我看来难道算得一回事吗？我是因为猎人在那边树林里开枪，所以跳过树去。请你像我这样跳跳看，如果你能够的话。”巨人试着跳，但是不能够跳过树去，而总是挂在树枝上。因此在这一件事上，裁缝也占了上风。

于是巨人说：“既然你是这样勇敢的一个人，你跟我到我们的山洞里来，和我们在一起过夜吧。”小裁缝很愿意，就跟了他走。他们走到了山洞里，看见其他的几个巨人靠着火坐在那里，每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只烤羊，正在吃。小裁缝向周围看了看，想道：“这里比我的工作房是宽敞得多了。”巨人指定一个床给他，让他躺着睡觉。可是那张床给小裁缝睡是太大了；他并没有躺在床上的中央，而爬到一个角里去。午夜的时候，巨人以为小裁缝正躺在那里熟睡，就走起来，拿了一根大的铁条，一下子把床劈开；他以为这一来他已经把那“螳螂”永远解决了。天一亮，巨人们就走到森林里去；他们已经忘记了那小裁缝了；但是忽然他们看见他愉快地、大胆地向着他们走来。巨人们非常害怕，怕他要把他们都打死，就急急地逃开去了。

那小裁缝继续向前走去；他老是跟着他自己的鼻尖走。他走了长久以后，来到一个王宫的院子里；他觉得疲倦，就躺在草上睡觉。当他躺在那里的时候，人们走过来，察看他的身体的各方面，在他的腰带上读到“一下子打死七个”这些字。“啊，”他们说，“这个大战士在这和平的环境里干什么呀？他一定是一个大的贵族。”他们就去通报国王说，现在有这样的一个人在这里；据他们的意见，如果战争发生的话，他将是一个很重要、很有用的人，决不能放他走掉。国王听到了这消息，很是高兴，就派他的一个臣子到小裁缝那里去，叫他在小裁缝醒来的时候请他担任军事工作。那大使走到正在睡着的裁缝那里，站在他旁边等，一直等到他伸展手脚而张开眼睛来的时候，才把这个建议传达给他。“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原故，”裁缝说，“我已经准备好为国王服务。”于是他受了国王的很尊敬的欢迎，住在一间特别为他指定的房子里。

可是士兵们不喜欢这小裁缝，只希望他远远地跑开去才好。“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他们在自己人中间说，“如果我们跟他吵架，而他动手打起来，那末他一下子就可以打死我们七个；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够抵挡他。”他们因此作了一个决定，大家一起跑到国王那里去，请求他遣散他们。他们说：“我们没有准备好跟一个一下子打死七个的人住在一起。”国王看到，他为了要得到一个人，必须丧失他所有的忠实的仆人，他很是伤心；他很懊悔碰到了那个裁缝；他很想把他驱逐出去。但是他不敢辞退他，因为他怕裁缝要把他和他所有的臣子都打死，而自己坐上王位。他为这事考虑了很久；终于他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派人到小裁缝那里去，告诉他，他既然是这样勇敢的一个战士，国王要请求他办一件事。在这国家的一个森林里，住着两个巨人，他们老是抢劫百姓，杀人，蹂躏国土，烧房子，使国家遭到很多祸患；可是没有一个人敢接近他们，因为接近他们就要遭到生命的危险。倘使那裁缝能够战胜这两个巨人，杀死他们，那么国王就把他的独生女儿给他做妻子，并且给他半个王国，作为嫁妆。国王答应可以派一百个骑兵跟他一起去，帮助他。“这样的事情，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真是太好了！”裁缝心里想。“一个人在一生中好容易碰到别人献给你一个漂亮的公主和半个王国呢！”他就对使者说：“哦，那当然可以；我将很快地制服那两个巨人；我并不需要那一百个骑兵的帮助；能够一下子打死七个的人，是不用怕两个的。”

小裁缝就出去；那一百个骑兵跟着他。当他到达森林的外围的时候，他对跟着他的人说：“你们就等在这里；我一个人会很快地把那两个巨人解决的。”他于是跳着走到森林里去，向左边和右边随时察看。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了那两个巨人。他们正躺在一棵树底下睡觉；他们打鼾打得很大，使得树枝上上下下地摇动。小裁缝并不懒惰，他捡了两衣袋的石头，带着它们爬上树去。他爬到了一半的地方，就沿着一根树枝滑下来，滑到正对着巨人们的头顶的那根树枝上坐着。他于是把石头一块一块地丢到其中一个巨人的胸脯上去。那巨人有好久并不觉得什么，但是终于他惊醒了，推推他的同伴，说：“你为什么打我？”“你一定是在做梦吧，”那一个巨人说，“我并没有打你。”他们就躺下来再睡觉。裁缝于是丢一块石头到那第二个巨人的身上。“你这是干什么？”那巨人叫道。“你为什么投东西过来打我？”“我并没有投东西打你，”第一个巨人咆哮着说。他们为这事争辩了一会，但是因为他们都疲倦，他们就让这件事情过去了，又闭上了眼睛。那小裁缝又开始玩他的花样；他选出最大的一块石头来，用尽力量向第一个巨人的胸脯上掷去。“这太不成话了！”他叫道；他就像一个疯人一样跳起来，把他的同伴对着树干一推，以致树摇了一摇。那另一个巨人照样还报他，他们就大打起来，折断了好几株树；他们打了很久，到最后两个人都倒在地上，同时死去了。于是小裁缝从树上跳下来。“非常幸运，”他说，“他们没有把我所坐着的那株树折断，否则我须得跳到另一株树上去，像一只松鼠一样；但是我们裁缝是手脚灵敏的，即使这样也不在乎。”他拉出他的剑来，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胸脯上刺两刀，然后走到森林外面的骑兵们那里，说：“工作已经做成了；我已经把他们两个都解决了，可是这真是一件艰难的工作！他们在弄得没有办法的时候，把树都折断了，用树干来防护他们自己；可是他们碰到了像我这样能够一下子打死七个的人，他们的一切努力就都没有用了。”“但是你没有受伤吗？”骑兵们问。“你们不必担心这一点，”裁缝回答，“他们并没有弯曲我的一根头发。”骑兵们不相信，就骑着马到森林里去看。到了森林里，他们看见两个巨人躺在血泊中，周围有好些被折断了的树。

小裁缝就向国王要求他所允许过的报酬；但是国王懊悔作了那个诺言，他又要想办法逐出他。“在你得到我的女儿和半个王国之前，”他对他说，“你必须再做一件勇敢的事。在一个森林里有一只独角兽在走来走去，它害人不浅，你必须先捉到它。”“我对于一个独角兽，比对两个巨人更不怕。一下子打死七个——那才是我所做的事。”他带了一根绳子和一把斧头，走到森林里去；他又嘱咐那些派来跟着他的人等在外面。他用不到长久寻找；那只独角兽马上跑来，直向他冲过来，似乎它不必费多少事，就可以用角来抵触他。“慢慢来，慢慢来，那样快是不行的，”他说；他站着不动，等着，直到那野兽走得很近的时候，他才敏捷地跳到树背后去。那独角兽用它所有的力量向树冲去，它的角很紧地插进树干里，它没有力量把它拉出来；这样，它就给钉住了。“现在，我已经得到了我的猎物了，”裁缝说。他就从树背后走出来，把绳子套在它的颈上，然后用斧头斩它的角，使它脱离树干。他做好了这一切之后，就牵着那野兽走，把它带到国王那里。

国王还不愿意把所允许他的报酬给他，而提出了第三个要求。在结婚之前，裁缝必须替他捕捉一只野猪；那只野猪住在森林里，常常害人，破坏东西；裁缝如果去捉，猎人们可以帮他忙。“我很愿意，”裁缝说。“那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罢了。”他没有把猎人们带到森林里去；他们为此很高兴，因为那野猪曾经好几次用不客气的方式来欢迎他们，所以他们实在不敢再埋伏着守它了。当野猪看见了裁缝的时候，它带着它的起白沫的嘴巴和磨尖了的长牙，向他冲来；它几乎要把裁缝撞倒在地上了，可是裁缝逃开了，跳进附近的一个小教堂里去；他立刻跑到楼上的窗口，一跳就又跳出来了。野猪跟着他跑进教堂里去，但是裁缝从窗里跳出来之后，跑过去把门关上了，于是那咆哮着的野兽，因为太重太笨而不能跳出窗来，就被关住了。小裁缝喊猎人们到那里去，让他们亲自看看那囚犯。他自己却跑到国王那里；国王现在无论如何必须实践他的诺言了；他于是把他的女儿和半个王国给了裁缝。如果他知道这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一个勇武的英雄，而是一个小裁缝，那么他将更不高兴。结婚典礼举行了，很是盛大，但是很少快乐。一个裁缝竟做了王子。

过了相当时候，公主听得她丈夫在夜里做梦的时候说：“孩子，替我做那件紧身衣，补那条裤子，不然我就要用码尺来打你一个耳光。”于是她发现了这国王的女婿从前所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下一天早上她便向她父亲诉说她的委屈，请他帮助她逐出她丈夫——他原来不过是一个裁缝而已。国王安慰她，说：“今天晚上，你把你们的卧室的门开着，我的仆人们将站在门外，等他睡着了的时候，就进去绑住他，把他抬到一条船上，由这条船把他送到广阔的世界里去。”公主听了很高兴；可是这些话被那替国王背盔甲的人听见了，他和驸马很要好，就去把这整个阴谋告诉了他。“我将使他们的阴谋遭到阻碍，”小裁缝说。晚上，到了平常睡觉的时候，他跟他妻子上床睡觉；当她认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起身来，开了门，然后再在床里躺下。那小裁缝只是假装睡觉，他这时就用清楚的声音叫出来：“孩子，替我做那件紧身衣，补那条裤子，不然我就要用码尺来打你一个耳光。我一下子能够打死七个。我杀死了两个巨人，我抓来了一只独角兽，我捉住了一只野猪，难道我会怕那些现在站在房间外面的人吗？”在外面的那些人听到了这些话，非常害怕，就赶忙逃，仿佛这野蛮的猎人就在他们后面一样；没有人敢再对他怎么样。因此这小裁缝后来就做了国王，一直做到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