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寸草难报三春晖——毛泽东与父母的情感世界
有生一日,
皆报恩时。
有生一日,
皆伴亲时。
一、父严母慈皆是爱
毛泽东儿时的名字叫“石三伢子”,山脚下的一块大石头是他的“干娘”。
石三伢子出生在湖南省湘潭县韶山冲毛姓农家。那年是清朝光绪皇帝统治的第十九个年头,族人们头上都扎着大辫子,这是大清王朝臣民的标志。
石三伢子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他出生在农民家庭,由农民养育成人。他的父母、亲戚、族人都是农民,少年时期他本人也当过农民。他终生对农民怀着割舍不断的深情和敬意,保持着农民的许多品质和生活习性。他多次说:“我就是农民的儿子。”
白三伢子对农民的这种感情是天然的,追根溯源,来自他对韶山冲老家和亲人们的爱。
这个山村农家是他父母建立的家,是他生长的地方。从呱呱坠地,到走出群山去省城长沙求学,石三伢子在这个家中生活了18年。
这是他83年漫长人生中的第一个家,是他生命和亲情的依托,是他的“根”。
宽厚博爱慈母范
毛泽东身上流淌着父母两人的血脉。父母两人,如水如火,如雾如电,交织叠映在他的精神世界里。
文七妹生于清朝同治六年(1867年)正月初八日。她长得慈眉善目,有着宽阔的额头、敏感的大眼睛和甜蜜的笑容。文七妹共生了五男两女,活下来的只有三个男孩。石三伢子是头一个。年近三十的文七妹很疼爱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怕他像他的两个哥哥那样溜走。她要留住他。但她个人没有这样的力量。她只能像当时的妇女们一样,求神拜佛。
文七妹拜的主要是观世音菩萨。在佛教中,这尊菩萨是救苦救难的神。文七妹长年坚持初一、十五吃“观音斋”,经常到韶山冲周围的寺庙里烧香磕头。同时,还遵照佛的教导,行善积德,祈求神明保佑她的宝贝儿子平安。
像封建时代许多专制的家长一样,毛顺生在家庭里是个严厉的家长。他是一家之“主”、家庭里的绝对权威,专横而粗暴。文七妹则是性情温和的人,她是孩子们的“保护神”。
毛顺生相信“棍棒出孝子”的古训,常常打石三伢子和他的弟弟,对他们进行棍棒教育。一到这个时候,文七妹就出面平息丈夫的火气,设法保护她的孩子。有时,倔强的石三伢子挨父亲的打,站着不动,也不哭,更加激怒了父亲。文七妹赶快跑过来,左劝右劝,充当调和人。当然,在保护孩子时,她不会、也不敢冒犯丈夫的权威,那是妇女的“美德”所不能允许的。有时,她能做的就是劝说儿子。当石三伢子对父亲流露出明显不满,或者公开反抗时,文七妹立即予以批评,告诉他做“人”不允许这样,那是不孝的行为。
石三伢子16岁那年,想进新式学堂继续上学。毛顺生不同意,想让儿子到湘潭县城里一个跟毛家有生意来往的米店当学徒,将来帮他撑起这个家。在决定儿子命运的时刻,文七妹站在儿子一边,为他说话,并搬来娘家兄弟做儿子的“救兵”。两个舅舅对症下药,对毛顺生说:接受那个学堂的“先进”教育,比到米店当学徒更能增加孩子赚钱的本领。他们还承诺接济石三伢子部分学费。最后,文七妹搬来的“说客”说服了毛顺生。石三伢子如愿以偿,由舅舅接到湘乡,进了东山学堂。
文七妹是个心地善良、宽厚仁慈的农村妇女。她带着石三伢子到庙里进香时,常听和尚讲“众生皆苦”、“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之类的话。她虽然不识字,但明白其中的道理。佛家慈悲的胸怀深深感染了她。她崇拜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赞同佛教讲的做人的道理,时时将心比心,行善积德。
对周围的人,无论远近亲疏,她都以诚相待,施以爱心,从不说谎,从不欺心,赢得了邻里和族人的尊敬。毛德臣的儿子毛尉生靠给地主打长工谋生,39岁就死了。患有肺病的妻子带着女儿菊妹子和三个儿子毛泽华、毛泽连、毛泽青,靠乞讨为生。三九寒冬,菊妹子还穿着单衣单裤,吃不上饭。文七妹看不下去,和丈夫一起将可怜的菊妹子过继过来,当作女儿养育。
文七妹特别可怜穷人和弱者,随时愿意接济别人。灾荒年头,遇到上门讨饭的穷人,文七妹总是给他们饭吃。
文七妹的善念善行,与贫苦农民毛顺生积累资本的经济要求发生了矛盾。毛顺生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积累资本。他心疼来之不易的收获,不赞成妻子施舍,为此多次与文七妹争吵,甚至责骂她。文七妹感到不被理解的痛苦。每当丈夫在场时,她都不敢拿食物给讨饭的穷人,只能遗憾地看着他们带着失望离去。
1903年,毛顺生从一贫如洗的堂弟毛菊生手中买进了七亩水田。当时,毛菊生正遇到生活困难,不得已才卖田。文七妹觉得都是同族兄弟,乘其之危,“夺”去他一家赖以活命的田地很不道德。极力劝说丈夫不要买,并建议接济堂弟家渡过难关。石三伢子站在母亲一边。毛顺生却认为用钱买田是天经地义的事,不存在什么对不起兄弟的问题,妻子怎么劝说,他都听不进去。最终,扩大私有财产的强烈欲望撕下了宗族内部温情脉脉的面纱。文七妹对未能阻止住丈夫非常遗憾,心中一直感到对不起堂弟一家。
文七妹为自己倔强而吝啬的男人不信佛、不行善而苦恼万分,担心会因此给家庭招来灾难。她祈祷丈夫和儿子都成为信佛的、有慈悲心肠的人。据毛泽东回忆,“她向自己的孩子灌输宗教信仰”,让他“学好”。令她欣慰的是,石三伢子听从了她的教诲。农历每月初一、十五,他都在堂屋的神龛前烧香磕头。后来他回故乡省亲时笑着说,神龛前是他“工作”的地方。
母子俩还尝试“改造”顽固的家长。毛泽东对此这样回忆:我们都因为父亲不信佛而感到伤心。我九岁的时候,曾经同母亲认真地讨论过我父亲不信佛的问题。从那以后,我们好几次想把他转变过来,可是没有成功。他只是骂我们。在进攻下,我们只好退让,另想办法。但他总是不愿意和神佛打交道。尽管改变丈夫信仰的努力没有成功,但私下里,文七妹仍冒着被丈夫呵斥的风险,继续做乐善好施的事。
一天下午,她发现石三伢子从私塾放学回到家,又钻进厨房里吃东西,感到很奇怪,就问儿子:早晨去上学的时候已经带了午饭,为什么还找饭吃?儿子告诉她,黑皮伢子因为家里穷,没有午饭吃,自己就把带的饭分给他吃了,所以没有吃饱。文七妹听了,对儿子说:孩子,你莫瞒我。我知道你把饭给别人吃了。你的好心,妈也赞成。不过,你自己总得吃些才好。从那以后,文七妹每天都背着丈夫,给儿子带一大碗饭,让他分给黑皮伢子吃。后来,孩子们饭量大了,一大碗饭不够,大碗就换成了小钵子。
文七妹一连生下七个孩子,饱尝生育之苦。四个孩子夭折,使她痛心不已。为了把活下来的三个孩子抚育成人,她协助丈夫持家创业,费尽心血。她头脑清晰,一丝不苟,成天拾掇,把家整理得有条有理。她又要带孩子,又要照顾全家的衣食起居,给丈夫、雇工们做饭送饭,还要参加田地里的劳动,冬天与男人们一起碾谷,而吃得又是那样的清苦,备历艰辛。
然而,更大的痛苦是精神上的。按照沿袭了一两千年的规矩。“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丈夫具有法律和伦理道德所赋予的“父权”和“夫权”,他是孩子们和妻子的统治者、主宰者,而妻子和孩子在家庭里是没有平等地位的,也没有发言权。顺从是他们的义务,也是他们的“美德”。即使家长做错了什么,他们也得服从,否则就是“不贤”、“不孝”。而为妻“不贤”、为子“不孝”,被认为是最恶劣的德行!
毛顺生虽然生财有道,在养家糊口方面取得了成功,但过分的节俭和严苛持家,伤害了妻子和孩子们的尊严和感情。他性情暴躁,动不动就发火。面对比自己小三岁、性情暴躁而专制的丈夫,文七妹备受压迫,精神上极为痛苦,毛泽东说她“有志未伸,有求不获。精神痛苦,以此为卓”。但是,她无可奈何。父母把她嫁了出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那个时代女人们的命运。对于丈夫,文七妹很多时候都选择了忍耐,默默地把苦和泪咽在肚里。她一生如此,“中间万万,皆伤心史”!
母亲爱儿子,儿子也深深爱着母亲。在父母两个人中,与石三伢子感情最深的是母亲。他曾开玩笑地说,他家分为“父党”和“母党”,他是“母党”的人。
1909年,文七妹生病。为了求神治好母亲的病,15岁的石三伢子从韶山冲出发,长途步行去南岳山“朝拜香”。他手拿小木凳,每走上十来步就跪下去一次,口唱“南岳圣帝阿弥陀佛”,试图用他的诚心感动神明。
1918年,文七妹患结核性淋巴炎。脖子上长了一个包。由于毛顺生和毛泽民忙于种田和贩米生意,毛泽东在外求学,家中缺人照料,她住到娘家养病。毛泽东十分挂念在外婆家养病的母亲,在长沙特地请人开了一个药方寄给舅父。他写道:七、八二位舅父大人座下:
家母在府上久住,并承照料疾病,感激不尽。乡中良医少,恐久病难治,故前有接同下省之议。今特请人开来一方,如法诊治,谅可收功。如尚不愈之时,到秋收之后,拟由润连(泽民)护送来省,望二位大人助其成行也。
1919年春,在国立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的毛泽东得知母亲“病势危重,不得不赶回服侍”。他3月12日离京,14日到上海欢送赴法勤工俭学的湖南青年。4月6日由上海回到长沙。他让弟弟毛泽民将母亲从舅家接出来,送到长沙诊治。毛泽东对母亲“亲侍汤药,未尝废离”。4月28日,他给舅舅写信汇报母亲的病情说:“病状现已有转机,喉哦十愈八九,疡(疬)子尚未见效,来源本甚深远,固非多日不能奏效也。”
兄弟三人簇拥着从未到过省城的文七妹走进照相馆,留下了他们一生中惟一的母子合影。
在长沙,文七妹自感寿限将至,特意嘱咐长子毛泽东:“你父亲兄弟四人,只有泽建(菊妹子)一个女儿,你要把她当亲妹妹看。我不行了,只希望你们好。”
文七妹返回韶山冲后没过几个月,颈部发炎穿孔,病情恶化,1919年农历八月十二日(10月5日)去世,终年52岁。临终前,她心酸无比,连声呼唤儿子们的名字,叮嘱他们学好人做好人,好好生活。她实在放心不下她的孩子们:大儿子虽已成人,但妻亡后还没有续娶,小儿子才14岁,还有可怜的养女菊妹子也是同龄,“如果未熟,介在青黄”。
毛泽东在长沙得到母亲病危的家信后,马上与三弟毛泽覃一起赶回家中。当他俩走到上屋场时,映入眼帘的是母亲的棺材。文七妹两天前已入棺。当听到弟弟毛泽民讲述母亲临终呼儿的情景时,毛泽东心如刀绞,泪水模糊了视线,口里呼唤母亲不止。
秋天的夜晚,他守在母亲灵前,脑海中一幕幕浮现出往日沐浴在母爱中的情景。他对着摇曳的油灯,含泪执笔,追忆母亲的“养育深恩”。作为备受母亲疼爱的长子,他受母亲的养育之恩最大,也最了解母亲一生的艰辛和内心的痛苦:
呜呼吾母,遽然而死。寿五十三,生有七子。
七子余三,即东民覃。其他不育,二女二男。
育吾兄弟,艰辛备历。摧折作磨,因此遘疾。
中间万万,皆伤心史。不忍卒书,待徐温吐。
今则欲言,只有两端。一则盛德,一则恨偏。
吾母高风,首推博爱。远近亲疏,一皆覆载。
恺恻慈祥,感动庶汇。爱力所及,原本真诚。
不作诳言,不存欺心。整饬成性,一丝不诡。
手泽所经,皆有条理。头脑精密,劈理分情。
事无遗算,物无遁形。洁净之风,传遍戚里。
不染一尘,身心表里。五德荦荦,乃其大端。
合其人格,如在上焉。恨偏所在,三纲之末。
有志未伸,有求不获。
精神痛苦,以此为卓。天乎人欤,倾地一角。
次则儿辈,育之成行。如果未熟,介在青黄。
病时揽手,酸心结肠。但呼儿辈,各务为良。
又次所怀,好亲至爱。或属素恩,或多劳瘁。
小大亲疏,均待报赉。总兹所述,盛德所辉。
必秉悃忱,则效不违。致于所恨,必补遗缺。
念兹在兹,此心不越。养育深恩,春晖朝霭。
报之何时?精禽大海。呜呼吾母,母终未死。
躯壳虽隳,灵则万古。有生一日,皆报恩时。
有生一日,皆伴亲时。今也言长,时则苦短。
惟挈大端,置其粗浅。此时家奠,尽此一觞。
后有言陈,与日俱长。写完《祭母文》,他又挥笔写下了挽联,其中一幅是:
疾革尚呼儿,无限关怀,万端遗恨皆须补;
长生新学佛,不能住世,一掬慈容何处寻?
毛泽东含泪给他的一位同学和好友写信说:世界共有三种人,损人利己的、利己不损人的、可以损己以利人的,母亲便属于第三种人。
母亲深深影响了毛泽东。他心很软,听不得穷苦老百姓的哭声,看到他们受苦,忍不住要掉泪。年幼时,看到家乡的农民受苦,他宁愿自家吃亏,宁愿受父亲责骂,也要相助。
据说,有一年春节前,做贩生猪生意的毛顺生,用两元钱订金,从一位贫苦的老婆婆家订购了一头猪。六天后,毛顺生让毛泽东把猪赶回来。巧的是,双方刚预订完,猪价就涨了。按照道理,涨价的钱,该毛家赚。老婆婆对毛泽东哀愁地说:“我们时运不好,该倒霉。要不,我得多卖三四块钱!”那时。韶山冲周围的农家都靠养猪养鸡维持油盐零用,三四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特别是一到年关,银钱紧张得不得了,一厘一分,在一个家庭都是做过预算的。三五块大洋招惹来劫匪,肇了杀身之祸的并非没有。毛泽东看老婆婆可怜,主动退了这笔有利可图的生意。他拿着订金回到家时,挨了父亲一顿斥责。他争辩说:“我们少赚点没关系。她地少,很苦,少卖几块钱是很可惜的。”
这颗慈悲的心,毛泽东保持了一生。
但毛泽东不是妇人之仁。在革命过程中,他将年幼时在母亲影响下形成的朴素的慈悲情怀,升华为对劳动人民的爱和为穷苦人民谋幸福的思想。新中国成立后,他多次与堂弟谈及父亲从堂叔毛菊生手中买水田的事:旧社会那种私有制,使兄弟间也不顾情义。我父亲和二叔是堂兄弟,到买二叔那7亩田时,就只顾自己发财,全无兄弟之情,什么劝说都听不进去。我后来思考这些事,认清只有彻底改造这个社会,才能根绝这类事,于是下决心要寻找一条解放贫苦农民的道路。此时,翻了身的农民都称毛泽东为“大救星”。西藏的翻身农奴则把毛泽东奉为“文殊菩萨”的化身。
“菩萨”,是文七妹最敬仰的神。
年过花甲倍思亲
毛泽东对父母的缅怀之情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淡薄,年过花甲追思更浓。
1959年6月夏,毛泽东终于回到老家。他离开故乡已经有32年。离开时,他才是3岁、风华正茂的青年,为国家和农民大众的命运在危险中奔波。重回家园,他已是65岁的老人,并早已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中国共产党的最高领袖。虽然随着岁月流逝,年过花甲,毛泽东心中仍对父母怀着无限的依恋。
他看到韶山冲的青山绿水,不禁想起儿时的生活,想起与亲人们离别的情景。他走进上屋场旧居,在父母的照片前伫立,凝视良久,对随行人员缓缓地说:“那个时候医疗条件差,要是现在就不会死了。”
他走进自己当年的卧室,一眼看到他们三兄弟与母亲的合影,顿时激动起来,家乡土话脱口而出:“咯是从哪里拱出来的呀?”亲人已作古,温情依依在,在场的人都受到感染。
早晨,毛泽东要去看看长眠的父母。不过,他谁也没有告诉。他走在最前面,默默爬上故居对面的楠竹<土乇>,那里有他父母和妻子大秀的坟墓。他来到父母坟前,献上了临时用松枝扎成的“花圈”,深情地三鞠躬:“父亲、母亲,我看望你们来了!前人辛苦,后人幸福。”回到住处,他对随行人员说:“我们共产党人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信什么鬼神。但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党、同志、老师、朋友也,还得承认。”
他年轻时,在外求学,没能在他们生前尽孝。父母逝世时,他均不在身边。后来,南北征战,国务缠身,无法像普通人那样每年清明到父母坟前上香添土。多年埋藏在心底的怀念和遗憾,化成了两句深情的话:
“我下次再回来,还要去看他们两位。”
对没有见过面的先人,毛泽东也怀着感佩和怀念之情。路过毛氏宗祠时,毛泽东说:“管他三七二十一,进去鞠几个躬再说。”边说边走进祠堂,在放有祖宗牌位的敦本堂三鞠躬。走到家庙毛震公祠时,毛泽东又进去看了看。当发现没有先祖牌位时,他马上问先祖牌位哪里去了。陪同人员说,有人将它们烧了。毛泽东听了有些生气地说:“你们这样有得柴烧?!”接着正色教育族人说:“菩萨是迷信,应该打倒,烈士墓和祖宗牌位是纪念。要不信迷信,至少也要到50年以后。”毛泽东还专门查阅了毛氏族谱,缅怀祖先。
二、孩儿立志出乡关
毛顺生尽管脾气暴躁,但却是有头脑的人。
他按照自己的理想和生活方式培养儿子,送儿子上私塾,教儿子记账、打算盘,希望儿子学会务农经商致富之道,继承他创下的家业。像父亲当年对他那样,他也为自己的儿子安排了成家立业的人生大计。然而,命运似乎总是与这位说一不二的倔强农民开玩笑:他“克隆”出来一个与他同样倔强的儿子。一年年过去了,儿子一步步远离这个家,最终走出他和妻子的视线,走到了他们管不到的地方。
青少年时代的毛泽东,曾经五次“出家”。一次是逃学,一次是在家“出家”,一次是到东山学堂读书,一次是到长沙读书,最后一次是带领全家离开韶山冲。时代的风云际会,个人的孜孜求索,使毛泽东最终走出了这个传统的农民家庭。他摆脱了祖辈父辈的命运,并与那个旧的时代告别。
勇于抗争的山里娃
石三伢子是个顽皮的山里娃,自小就有一股“猴气”。
1902年,毛顺生将8岁的石三伢子领到韶山冲南岸私塾,交给50多岁的塾师邹春培老先生。邹老先生把石三伢子带到私塾东墙下的神龛前,教他给孔子的牌位作揖:“这是孔夫子的神位,从今天起,你每天早晨进来,都要对圣人作揖。以后,你就会文思发达,连中三元。”
石三伢子恭恭敬敬对孔夫子的神位行礼。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与孔夫子打交道。70年后,他发动了“批林批孔”运动。“林”是林彪,“孔”即孔子。
石三伢于是私塾里的“小孩王”,他长得比同龄的孩子们都高。
私塾后边,是邹四阿婆的家。她的房屋边上,种着不少果树,那是她家赖以生活的“摇钱树”。每当果实成熟,石三伢子都馋得流口水,带着私塾里的小伙伴们,爬到树上偷吃枇杷、梅子和桃子。一天,他们刚鬼鬼祟祟爬上树,庆幸“偷袭”成功,不想邹四阿婆突然从树下冒出来,挥动青皮竹竿就打。石三伢子紧呼“快跑”,邹四阿婆紧追:“石三伢子,你充头领,我先逮住你!”石三伢子顾不得沿树干滑落,从树上纵身跳进一条土沟,然后跃出沟外,箭一样跑向两棵大枞树,抱住其中一棵,像猴子一样蹿了上去。他躲在树叶中伸头露脑,向气喘吁吁的邹四阿婆做鬼脸,气得邹四阿婆找文七妹告状。
50多年以后,毛泽东还记得这段往事,用韶山冲的土话问乡人这两棵树还在不在,并风趣地说:那两棵树“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石三伢子在学堂里也不老实。一天,先生离开课堂一会儿,要求学生们老老实实地在草屋里背书。可先生一走,石三伢子就背着书包溜到房后的山坡上,边背书边摘毛栗子。摘满了书包,回到课堂,每个同学分几个,还献给先生几个。先生责问他为什么乱跑,他竟回答:“闷在屋里头昏脑涨,死背硬读也是空的。”先生大怒,找茬儿整他。可让他背书,没难住他。带他到院中作诗赞井,他出口成诗,也没难倒他。古文和诗词歌赋是他的强项,他为此十分得意。
石三伢子也有苦恼。在私塾里,粗暴严厉的老师常常在课堂上打人、罚跪,用体罚的手段“规矩”他们,有时还把状告到家里。而在家里,粗暴严厉的父亲也常常打他。为此,他学会了恨自己的父亲。
棍棒教育在那个时代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家长和老师们都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教育出“好孩子”来。而孩子必须听任家长和老师打骂,不能有任何反抗,否则就被认为“大逆不道”。
受父亲熏染,石三伢子从小就不是怯懦、顺从的孩子。儿童自由的天性也使他不愿忍受蔑视儿童人格尊严、损害儿童身心健康的教育方式。对家长和老师的压迫和摧残,他选择了消极反抗。10岁的时候,他逃了学。他的女儿李敏这样讲述他闹“学潮”的来龙去脉:一天中午,天气炎热,先生又不在私塾,爸爸就提议大家去游泳。老先生回来看见学生们赤身露体游泳,以为不雅,要惩戒他们。爸爸却引用《论语》上的话说,孔夫子是赞成到河里去洗冷水澡的,并把《论语》打开,把孔夫子的原话念给教师听。老先生一听,想起确实有这样一段书,但一时又下不了台,就到上屋场,找爷爷告状,火气很大地说:“你家润之了不得啦,他的才学比我高,我教不了啦!”
爷爷历来家教很严,听说儿子带头闹学,同老师顶嘴,格外恼火,顺手在路上捡了一根楠竹板子,向南岸私塾奔跑过来。看见爸爸,不问情由,便劈头盖脸地打来。爸爸急忙躲避,回头就跑。爷爷怎么也追赶不上他,急得跺脚骂着:“我看你跑到哪里去!你敢回来,我就要打死你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爸爸知道父亲的性情,这时候要回到家里。那准定要挨一顿死打,连母亲都劝解不住。就决定不回家,去县城。《论语》上的话是这样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石三伢子确实会活学活用,难怪老师气得够呛!
可怜的石三伢子气鼓鼓地朝县城的方向走去。他听说过县城,但从没有去过,以为县城在一个山谷里。这样,他一连乱走了三天,但只是在山里兜了几个圈,总共才走出离家8里路。石三伢子离家出走,急坏了他的母亲,也急坏了爷爷、父亲和老师。他们动员亲戚邻居到处寻找,终于把他找到。至于那三天他是怎么过的,睡在哪里,吃什么,至今还是个谜。
这次消极抵抗,产生了一点点效果。石三伢子回到家后发现,氛围有了一点改善,父亲对他比以前稍微体谅了一些,先生的态度也比较温和了。
在家中,石三伢子对“父皇”开始时也是消极反抗,挨了父亲的打,既不逃跑也不告饶,倔强地站着一动不动。后来,他选择了积极反抗的应对方式。
石三伢子大约13岁时,毛顺生请了许多客人到家里,因事当众责骂他“懒而无用”。石三伢子被激怒了,他感到很伤面子,当场与父亲对骂了起来,弄得父亲在客人面前下不来台,十分恼怒。石三伢子“无法无天”地骂了父亲后,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一方面,作为一个小男子汉,他不愿在家中继续受父亲的气,另一方面,他骂了父亲,担心因此挨打,也不敢留在家中。
这时,已经“失去”过他一次的母亲忙追上来,苦苦劝他回去。已经“领教”他离家出走厉害的父亲也赶来。不过,毛顺生仍保持着“暴君”的架子,一边骂,一边命令儿子乖乖回家。石三伢子不能容忍父亲这种态度,他采取了一个极端的方式,跑到门前的池塘边,威胁说:如果你再走近一步,我就跳下去,死给你看。父亲停下了脚步和辱骂,母亲趁势把石三伢子拉回家。
客人散了,毛顺生气得躺在床上。母亲在两个男人之间充当“和事佬”和“和平天使”。她拉着儿子走进卧室。毛顺生坚持要石三伢子磕头认错,石三伢子则“有理、有利、有节”地提出,如果父亲答应不打他,他可以单腿下跪磕头,而不愿双腿下跪,因为他感到自己没有错到那种程度。协议就这样达成了。可是,在石三伢子单腿跪下时,母亲在一旁冷不防用手使劲向下按他的肩膀,使他双膝跪了下去。母亲这一按,给了丈夫一个十足的面子,也保全了倔强的儿子的面子。家庭“战争”就这样结束了。
随着知识的增长,13岁的石三伢子还学会了用智慧与父亲斗争。毛顺生喜欢依据儒家关于“孝”和“勤劳”的训条,责备石三伢子“不孝”和“懒惰”。石三伢子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引用儒家关于“父慈子孝”的话,回敬父亲说:要儿子孝,父亲必须慈,“父慈”才能“子孝”。父亲指责他“懒惰”,他就反驳说:年纪大的应该比年纪小的多于活,你年纪比我大两倍,应该干得比我多。石三伢子还宣称:等我到你这样的年纪,会比你勤快得多!
只上过两年私塾的父亲,说不过这个已上了五六年私塾的儿子,干生气。只剩下动拳这一招了。他没有想到,辛辛苦苦供着儿子上学,竟给自己培养出一个“对手”来。父子俩都是倔强的人,倔强对倔强,勇者智者胜。后来毛泽东笑着回忆说,父亲的严厉态度到头来是“自招失败”。
在反抗家长专制和棍棒管教方式的过程中,石三伢子得出了一个朴素的认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只有反抗才能争得自己的权益:“我如果公开反抗,保卫自己的权利,我父亲就软了下来;可是如果我仍温顺驯服,他反而打骂我更厉害。”
石三伢子朴素的人格意识和独立意识已经觉醒。作为家庭里的“被压迫者”,他明白了“人权”和“斗争”。此后,他一生都在与强大的对手斗争。他显示了智慧和力量,并尝到了其中的乐趣。
在家“出家”的小丈夫
在汉语中,“国家”这个词是一个奇妙的组合。“国”与“家”密不可分,国影响家,家也影响国。这一点,在毛泽东一生中,表现最为明显。
石三伢子开始上学的那年,二弟已5岁,三弟还没有出生,母亲照样能下田劳动。参加科举考试、考取功名,还是农家子弟改变社会地位的一条途径。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梦想,让无数学子热血沸腾。但是,1905年,家里、家外出的两个事情,影响了石三伢子的命运。一件事是,清朝政府推行“新政”,废除了从隋朝开始的科举制度,开始兴办新式学堂。科举一废,断了成千上万读书人考取功名的路,读书不能直接做官了。在讲究实际的一些农人们看来,读书没有用了。另一件事是,这一年,三弟毛泽覃出生。母亲哺育幼儿,暂时不能下田劳动。家里缺少劳力,22亩田单靠父亲和长工忙不过来,再说,家中还有其他生意需要帮手。既然读书无用,不如回家种地、做生意来得实在。
这样,1907年,13岁的石三伢子下了学。他成了一个专职的农民,整天在地里帮着长工干活。回到家里,喂猪喂牛,清除猪圈和牛栏里的粪便,堆起来作为田地的肥料。此外,还种菜、种树和养鱼。他小小年纪,白天已能做一个全劳力的活儿,晚上则替做米商的父亲记账。有时,他也为父亲在生意方面打打下手,比如赶赶猪,要要账等。从劳动中,石三伢子深深体会到了耕耘的艰苦和收获的快乐,也明白了“脏”与“净”的辩证法:农民们看起来很脏,但思想上最干净;瞧不起农民、认为农民脏的“干净”人,实际上最脏。
转眼,毛家的长子成了14岁的棒小伙子。他高高个儿,细长的身体尽管还不那么粗壮,但全身是劲。他嘴边长出了毛茸茸的胡子。青春期已经到来。
儿子大了,到了该成家的年龄。毛顺生、文七妹夫妇开始为毛泽东的终身大事张罗。他们希望长子能成个家,并认为这是做父母的责任。他们按照当时通常的做法,想娶一个年龄大、会过日子的女子做儿媳,让她管住这个倔强得好像不懂事的孩子。此外,二儿子和三儿子都还小,毛家确实缺少劳动力。
毛顺生、文七妹替儿子定了一个比他大四岁零两个月的姑娘,并不管儿子是否满意,就把她娶进了家门。这一年是1908年。
新娘姓罗,韶山冲附近杨林村人。据《韶山毛氏四修族谱》齿录卷十五记载,她生于光绪十五年(1889年)九月二十六日(农历),乳名叫“秀妹子”。由于她在三姐妹中最大,所以父母叫她“一秀”或“大秀”。大秀的父亲罗合楼是个通文墨、有田产、生活殷实的农民,与毛家可以说是门当户对。这门婚姻与传统农家的许多婚姻一样,是“亲上加亲”。大秀的祖母毛氏与毛泽东的祖父毛翼臣是堂兄妹,大秀的父亲与毛泽东的父亲是表兄弟,且有生意往来。两家关系密切,彼此信得过。而且,毛家有子无女,罗家有女无子(五子二女夭折),正好互补。
未满19岁的大秀嫁到毛家时,正当人生的好年龄,丰满的身材透着青春的气息。她受过良好的家教,生性温顺善良,勤劳俭朴,又是操持家务的好手,公婆都喜欢。
不幸的是,毛泽东对这位原配夫人并不感兴趣。不知是因为从父母的不幸婚姻中受到了刺激,还是脑子中早就勾画好了理想伴侣的形象,或者压根儿看着这个大姐姐不顺眼,毛泽东对父母强迫他接受这桩婚姻,心理上非常反感。
毛泽东结了婚,成了一个小丈夫。他闷闷不乐。在举行婚礼时,他衣着整齐,与从花轿上下来的新娘一起,在唢呐声中拜了天地和列祖列宗的神位,拜了父母,并规规矩矩地向舅舅等来宾磕头致谢。但晚上“圆房”时,他出乎意料地什么也没有做。
也许,一个乳臭未干的大孩子,在小伙伴们的哄笑中,红着脸,可怜巴巴地与成熟丰满的新娘子站在一起,像木偶一样履行结婚仪式的场景,成了毛泽东痛苦的回忆。
28年后。毛泽东在谈到这段婚姻时说,“我并不认为她是我的妻子”,“我从来没有和罗氏一起生活过,后来也没有”。
1907年秋至1909年夏,毛泽东停学在家,白天参加农业劳动,晚上看书。1909年秋至1910年夏,复学到韶山乌龟井和东茅塘私塾读书,但基本上在家住宿。在结婚近两年的时间里,大秀与毛泽东同居一个屋檐下,但没有怀过一个孩子。
看来,毛泽东确实对这桩婚姻进行了坚决的消极抵抗,尽管有时候他也有青春的冲动。
不从父母之命完婚,是不孝的行为,无论在家庭里还是在社会上都会有压力。这个14岁的大孩子还没有力量战胜他的父母和强大的习俗,但他坚定地战胜了自己。
他不愿盲从,也不顺从。他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和喜好生活。尽管此时,他被笼罩在上屋场祖居的屋檐下,无法自主地决定自己的命运。但是,在压力之下,面对父亲和家庭已经安排好的“命运”,他还是没有选择放弃自己的独立和主见。只不过,他的翅膀还不够硬,没有办法冲破上屋场的屋顶。四年前,他在山里跑了三天都找不着北。现在他还得依赖家庭,即使造反也不敢太过火。
毛泽东在家住着,他有了一个自己的小“家”,但过着“出家人”的生活。他守着新娘子,却当起了光棍汉。
这一次,毛泽东没有离家出走,但他拒绝了这个“家”的安排,他一直没有走进这个小“家”。
对毛家而言,这似乎预示着,毛家的这个长子开始了拒绝旧家庭的时代。
他不想按照父辈的样子生活下去了。
这年秋。毛泽东走出了上屋场。后来,他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找到了他的爱情、婚姻和幸福。
而“屋里的”那位,坚守她的操守,照旧下田劳动,操持家务,帮婆婆照顾小叔子,减轻了公婆许多负担。她深得毛顺生夫妇喜欢,与两个小叔子、一个小姑子和后来过门的二弟媳王淑兰也相处融洽。
不幸的是,宣统二年(1910年)正月初二日,大秀因患痢疾突然去世,时年20岁。
大秀的死,对毛家是个打击。年轻轻的儿媳死了,他们感到痛惜,同时也哀叹家庭的多灾多难。他们精心营造的这个家突然少了一根支柱,所有的负担重新落到老两口身上。16岁的儿子成了鳏夫,让他成家立业、传续香火,再度成为毛顺生夫妇的心事。
毛泽东虽然不爱大秀,但她毕竟是他们家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了,他从内心里感到悲凉和感伤。他也是多么的无奈和痛苦啊!
夫妻两人,一样苦,却是两样情!
也许,大秀不会埋怨毛泽东。她不幸去世时,毛泽东才是16岁的大孩子。
大秀是上屋场毛泽东同辈人中第一个去世的人。去世后,作为毛家人,被葬在韶山南岸土地冲楠竹圫。后来,她的公婆去世后,也葬在那个山坡上,在大秀坟墓上方几步的地方。他们继续相伴。
大秀是毛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毛氏宗族郑重地将她作为毛泽东的“元配”,列入《韶山毛氏族谱》,并高度评价。1941年,毛氏宗族四修族谱时,将毛泽东与杨开慧的第三个儿子毛岸龙列在大秀的名下承祧,以慰亡灵。他们尊重和依循的是传统。
与婆婆一样。在某种程度上,她也是封建包办婚姻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