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在汉藏之间:川西羌族的历史人类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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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工作

我的田野工作,从某种角度来说,是边“耍”边进行。四川话“耍”就是玩,玩得任性且高兴。那些年每到暑期(有时也在寒假期间)我与两三羌族朋友就背起背包,一起往各个沟中走,翻山、越梁、上寨子。在村寨里,我们的活动很轻松愉快;到处串门子、喝酒、聊天(四川话说摆条),没有严肃的学术话语。除了几个后来愈来愈熟的地方(松潘埃溪沟、茂县永和沟、北川内外沟),我们在寨子里一般只停留约4—6天,然后转到邻近寨子或另一条沟。我与寨子里主人家的闲聊,经常是由庄稼、牛羊到本地年节习俗,无所不谈。大约进行了两年后,一些田野方法及该探问的重要主题逐渐有了聚焦。通常到了一个寨子,首先我会故意卖弄自己在邻近村寨听得的本地知识,让主人惊讶地表示“喔,你都晓得的嘛”。然后随着聊天主题的开展,当主人说“这个我们跟他们不一样”,此时我便认真追问及思考这些“不一样”之处。

如此经常移动于多点之间的田野调查方法,我并非得于当时在人类学界已有实例的多点田野(multi-sites fieldwork),而是受到口述历史中一个简单概念的启发:历史有多元的声音(history has many voices)。以及得于社会记忆研究中的一基本法则:个人记忆深受其社会身份认同影响(we are what we remember)。也因此,我不仅移动于不同的田野点,在同一村寨中,我的采访也移动于不同世代、性别、教育、职业等背景的个别村民之间。

从田野一开始,我便在访谈间尽可能地进行录音。这是受到当时吸引我的几个学术传统——口述历史、社会记忆与族群认同——之影响。这三个学术传统,概括分别属于历史学、社会学与人类学。这也是我的一种研究倾向:我紧紧跟随、探究的并非某一学科范准或其中的某些理论,而是某一议题及其衍生的问题,因此从不回避跨越学科藩篱。我的田野录音刚开始很随意,并无特定主题。后来,弟兄祖先历史、毒药猫故事、山神信仰以及大禹、周仓等本地英雄祖先记忆等等,成为我访谈录音的主题。在田野中发掘有意义的问题,然后针对它们搜集资料,这是很花时间但十分重要的工作。如何让受访人同意录音,并对录音毫无戒心,这对从事质性访谈的田野工作者是一难题。我克服此难题时用了一点小心机。通常我先拿出笔记本与笔,逐字逐句记录村民说的话,为此不停打断他们的陈述,要他们一再重说。等到村民对于故事说不下去而感到有些不耐烦时,我再提出录音请求,通常这时他们会欣然同意。当然更重要的是,我录的主要都是神话传说与历史,而非“当前”较敏感的人际关系等议题。

对人们的口述记忆作录音,相对于凭着调查者之听闻、回忆及文字表述可能产生的误差,自然可以增加信息的可信度。然而更重要的是,录音以及事后将它们转为文字,让口述记忆成为一种可供细腻分析的文本。它们与本地社会情境相对应;如我在本书中经常引用的“弟兄祖先历史”口述文本,它们与村寨社会中各人群彼此合作、区分及对抗的人类生态情境相对应。如此,我们对一社会的了解不仅是依赖“深度参与观察”(deep participant observation)所得之经验与记忆(传统人类学的田野方法),而是另有文本可资参照。更具意义的是,当我们在比较各地所述的同一神话故事或历史时,文本中的细微差异常反映地域间的社会情境差异——这是我在多点田野中的体悟。

由更广泛的意义来说,多点田野也是对“典范”的反思。人们常为典范概念所拘;以民族研究来说,典范的民族、社会与文化,都经常成为人们心中牢不可破的知识概念。当我最初进入羌族地区做调查研究时,情况便是如此;包围我的各方信息是,哪些是羌族的特色文化,哪儿的羌族文化最正宗,哪儿的羌族传统社会保存最好,以及哪些人最懂得羌族文化。如果接受这些意见,那么我可能选择一“典范的”(标准的)羌族村寨,进行一两年人类学家称为“蹲点”的参与观察,本地耆老也无疑是我最佳的访谈对象。然而,各地羌族的多元性让我很快便深深体会到前述“历史有多元的声音”之说。因此我不只在多个田野地点之间转移,在同一田野点的寨子里,我的访谈对象也转移于不同性别、世代、教育与政治权力背景的个人之间。同时,我的田野也在当代社会与历史文献间转移。后者便是“在文献中做田野”(do ethnography in archives)——提及“羌”的战国或汉代文献,可被视为文献作者关于“羌”的社会记忆,借着分析这些文本,我们可以了解与之对应的古代社会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