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潘保东
十七岁那年,我终于来了例假。跟着例假一起来的,还有爱情。
一天放学路上,彭大运突然从路边冒出来截住我,他已经旷课多日了。
彭大运问我功课复习的怎么样?
我说文科没有问题,理科仍旧是我的弱项,考大学就不指望了,能就近上个大专,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彭大运说:“上大专吃上国家粮,是国家干部了,到那个时候,你就把我忘了吧?”
我说怎么可能呢,我们是发小加同学,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彭大运说:“既然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你就做我女朋友,我们谈恋爱吧。”
对彭大运突如其来的求爱,我没有丝毫心理准备,慌乱的让我生出几分怨气,虽然我对彭大运一直都有好感。还有,我不喜欢彭大运说话的口气,一副我愿意与否,都得答应的架势。
我冷冰冰地回道:“现在是高考的紧要关头,我不想被这种事情干扰,谈不谈恋爱以后再说吧。”
我没有理会彭大运脸上的神情,偏腿跨上我爹那辆破自行车,急匆匆赶回桃花坞,给玉叶和我爹做晚饭。
我爹还是冷言冷语,玉叶还是不太爱讲话,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顿饭,经常一句话都没有。这样也不全是坏处,没有说话,我爹吃饭“吧唧”嘴的声音就会很响,有效地让我和玉叶都反感这个声音。反感之后,自己就不会吃饭“吧唧”嘴了。再说了,吃饭说话有什么好处,水生媳妇喜欢一边吃饭一边讲话,尤其是她哈哈大笑的时候,嘴里的饭菜嚼到几成细,让人看不得一清二楚,活像拌匀称的鸡饲料。
玉叶读小学二年级了,每次考试都得满分,她学习的时候很专注,这一点让我很是欣慰。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玉叶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离开桃花坞,去大城市里开始自己的新生活。玉叶的生活里,没有母爱,也没有父爱,这个结果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只能拼尽全力多做弥补。
今天的晚饭,玉叶只吃了小半碗米饭,就放下筷子去做作业了,状态很是反常。晚饭后,我和玉叶一起做功课,直到我们俩洗漱完了钻进被窝,我才开始问她。
玉叶扭过身去,不想跟我说话。
我扳过玉叶的身子,告诉她,不说清楚就不许睡觉,玉叶竟抽抽搭搭哭起来。玉叶不爱说话,就连哭也只是抽抽搭搭抹眼泪。
我知道问题有些严重,便把她搂进怀里,等她哭够了,这才问我:“姐,他们骂我是野种,说我爹姓陈不姓庄,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会面临这个问题,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玉叶还这么小,生母辞世,生父生死不知,她如何承受?
我对玉叶说:“坏孩子的浑话,你不要听信,咱爹就是冷漠的性格,他对你对我都是一张冷脸。”
玉叶继续哭泣:“你叫他,他答应,我叫他,他都不看我。”
我说:“因为生你的时候,咱娘难产死了,咱爹怪罪你,才会那样。”
玉叶止住哭泣,我接着安慰她:“至少还有姐姐心疼你、保护你,你要乖,好好学习功课,将来考上大学,离开这个穷山沟,去大城市生活。”
潘保东是我的班长,数学在班里拔尖,人长得也周正,像电影演员王心刚,班里的女同学都喜欢他。上课时,潘保东就坐在我后面,但我们俩几乎不说话。有一天,我在课本里看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的作文写得那么好,如果考不上大学太可惜。从今天开始,我帮你辅导数学。
落款的名字是潘保东。看到是潘保东给我的纸条,心跳禁不住加快,这是班里女生梦寐以求的事儿。我对考大学没有兴趣,却无法拒绝潘保东的帮助。再说了,高考前夕的时间无比金贵,人家主动提出来帮我补习数学,我不能不识好歹。
我理了理刘海,转过头去,对潘保东笑着说:“谢谢班长!”
从那天起,我每天下午延迟一个小时回家,留在教室里,补习数学。潘保东帮我补习了一个月数学,我觉得大有收益,让我一直头疼的数学也不是那么难。在我心里,对潘保东又是感激,又是敬重,当然也不排除有几分爱慕。有时候,我也跟潘保东讨论作文,我能够给他的心得只有八个字:真情实感,言之有物。
潘保东说古有一字师,我就是他的八字师,还说这八个字琢磨通了,就能把他的作文水平提高一个档次。
眼看着高考临近,填写报考志愿的时候,潘保东问我报考哪所大学?
我说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因为我压根就没想去读大学,我还要在家照顾玉叶读书。潘保东说他报考的是省师范大学数学系,他还建议我报考这所大学的中文系,还说在同一所大学读书,还能彼此照应。
我的心底涌起一股甜蜜的幸福感,不由自主地接受了潘保东的建议,填写了省师范大学中文系。我没有忘记对我娘的承诺,要照顾好玉叶长大成人,因为我压根就没有把握考上大学。
高考前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还剩下不到一周的时间。
一天傍晚,教室里还剩下不到一半同学,教室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彭大运带着他的七个金刚兄弟闯进来。
彭大运朝着我走过来,酸溜溜说道:“夫妻双双把课补呀。”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变得涨红,眼泪差点掉下来:“彭大运,你不要这么浅薄好不好。”
彭大运说:“我说句话就浅薄了,你俩勾勾搭搭是高尚?”
潘保东站起身来:“彭大运,你说话注意点,我帮庄金枝补习数学,怎么成了勾勾搭搭了?”
彭大运走上前去推了潘保东一把:“勾引我女朋友,你还有理了。”
我也站起身来,觉得自己被气昏了头:“谁是女朋友,你不要脸,彭大运。”
彭大运对着另外七大金刚一挥手:“敢明目张胆给老子戴绿帽子,给我教训一下奸夫。”
彭大运的七个金刚兄弟一拥齐上,一会儿把潘保东打成一个血葫芦。
潘保东头上缝了二十三针,鼻梁骨骨折,右手腕骨骨折,住院治疗一个礼拜。等他急匆匆出院,赶到考场的时候,才想起自己的右手无法写字,潘保东趴在桌子上痛哭失声。潘保东的伤势已经构成轻伤,八大金刚全都被抓进派出所,但只有两个人被判劳教。彭大运因为没有参与打人,在看守所关了一个礼拜之后放出来,负担了潘保东的住院治疗费。
我带着矛盾的心情,如期参加了高考。高考结束后,我问我爹要了十块钱,买上一些水果和罐头,去召平镇潘保东家看望他。潘保东的妈妈把我的水果和罐头扔出门外,不让我进门,还骂我是扫帚星,说我害死我娘,害得我爹坐牢,如今还害得潘保东考不上大学。
没能看望成潘保东,我的心里很难受,我蹲在潘保东家门口,一边哭着一边收拾起地上的水果,罐头瓶子已经摔破,糖水黄桃流了一地。我要把香蕉和苹果带回家去,玉叶还从来没有吃过香蕉呢。
这个暑假,我割了整整一暑假牛草,卖给畜牧场换一些零用钱。这一天,我在北坡上割牛草,大概是太累的缘故,心里还总是想着潘保东没有参加高考的事儿,一镰刀砍到左手背上,顿时血流如注。我赶到村里中药铺,中医彭启茂检查后,说我没有伤到静脉血管,帮我敷药包扎。彭启茂的老婆在一旁摔簸箕扔扫帚,一脸愤愤之色,应该是因为儿子彭大运赔偿潘保东医药费,对我存了一肚子怨气。手背割伤了,我第二天没有上山割牛草,居然收到省师范大学文学系的录取通知书。接到录取通知书,我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瞬间大脑一片混沌。
我在家里思虑了整整两天,第三天傍晚,我蹬上我爹那辆破自行车,去了召平镇。没有敲门,我就闯进了潘保东家里。潘保东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只有右手腕上还打着石膏板,正跟他父母和两个妹妹吃晚饭。看到我突然进入,一家五口很吃惊,一齐望着我,都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从口袋里面掏出省师范大学文学系录取通知书,放在潘保东跟前。我对他说:“如果不是你帮我补习数学,我不可能考上大学,也因为你帮我补习数学,招徕飞来横祸,所以,这个大学我不能上。”
说完,我抓起桌子上的录取通知书,“嚓嚓嚓”撕个粉碎。临出门的时候,我对潘保东的母亲说:“婶子,潘保东很优秀,他多复习一年,没准可以考上更好的大学。”
从我进门,到我出门,潘家人自始至终没有人说话,他们或许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这一天开始,我无数回梦见自己拎着铺盖卷儿去大学报到,又无数回从一声叹息中醒来。不去读大学,是我反复考量后做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我去省城读大学,玉叶怎么办? 只有背负上玉叶,才会减少对我娘和玉叶的负疚。所以,我一点不觉得玉叶是我的负担,相反,我还要感谢玉叶。如果不能照顾玉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去潘保东家撕碎我的录取通知书,一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二是为了让潘保东的父母心理平衡。这方水土养大的人,都有这个毛病,见不得身边的人活得比自己好。鄙陋之地藏古风,这些劣根性在穷乡僻壤从来不加掩饰,这在我十八岁那年,就已领略熟识。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我爹主动跟我说话了,他低着头夹菜时问道:“考大学的事有着落吗?”
我迟疑一下:“有了,没考上。”
我爹“嗯”了一声,我们家又恢复了往日宁静。
我爹这几年落魄了,他不再是桃花坞村的书记,也就不再去村广播室读报,不读报也就不能再骂人。渐渐地,村里人也不再跟我爹喝酒,甚至有意无意地躲着我爹。这些变化,是从上级派来调查组之后开始的。调查组在桃花坞调查一个礼拜,我爹跑前忙后,很是热情。有天晚上,调查组来到我家,跟我爹谈话到深夜。
我睡着后,被我爹的声音吵醒,他大声叫嚷:“我是跟四人帮作坚决斗争英雄,我被关在大牢的时候,你们在哪里?你们知道我在里面吃的苦受的罪吗?”
我躺在炕上,听到一个男人对我爹说:“你向组织反映的情况,跟其他人反映的情况对不上。”
我爹声音越来越大:“其他人没准都在撒谎呢?”
一阵短暂的沉寂后,另一个男人说道:“野扁豆,学名番泻叶,只有在中国的台湾、广西和云南生长,你在山东去哪里采的野扁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