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央嘉措诗传全集:那一天那一年那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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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门隅

门隅在历史上是个神秘的地方,有“隐藏的乐园”之称。

它坐落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南边,地形非常狭窄,但面积广阔,足足有一万平方公里,世界上最大的大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的出口就在这里门隅境内河流南北穿梭奔涌,四季如春,物产丰富。

旧时的门隅分为两个板块,一个以达旺地区为主,一个以夏沃错那为主。而转世灵童的出生地是在达旺地区的乌坚林。

清康熙二十二年(公元1683年)的一天,天空雷声大作,轰隆作响,大雨倾泻不停。此时,一个名叫次旺拉姆的女子正躺在床上奋力挣扎。一阵风吹来,天边无数的花朵纷至沓来,轻轻落在了大地、河流之上。一时间,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草啊、树啊,都在快速地生长着,向更高处蔓延。

忽然,一声啼哭划破了天际的彩虹,一个不同寻常的孩童就此诞生。他就是五世达赖的转世。

据后来第巴桑结嘉措在《持明金穗》中记载,当灵童降生时,有人说这是有大人物降临到了乌坚林。人们听到后,立即纷纷诵经叩首。

父亲扎西丹增给孩子起名叫阿旺诺步,他爱怜地望着这个孩童,突然不知是喜还是忧愁。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和妻子本就是普通人家出身,这样的一个孩童怎会降生到自己家中。忽然间,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林木,扎西丹增的思绪飘到了乌坚林之外的旧地。


记得那时,扎西丹增住在偏僻且贫穷的夏日错地区。他善良、敦厚,颇受当地人们的喜爱。

父母在世之时,扎西丹增勤勤恳恳,悉心照料着两位老人。每天虽然过得艰辛,但能每天看到双亲脸上的笑容,也是值得的。

“儿啊,你什么时候能娶进门个媳妇给我们瞧瞧?我们这两把老骨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实在放心不下你啊!”说着,老母亲流下了辛酸的泪。

“快了,快了,您肯定等得到,别瞎想!”扎西丹增满脸笑容地说着,却扭头看着自己家破烂的屋子,不住地轻声叹息。

自扎西丹增会干活以来,他就一直侍奉着年迈的双亲。多年过去了,两位老人年纪越来越大,经常生病,得不时地买药服用。加上平日里的开销,仅凭扎西丹增一个人卖力耕作,他们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这样的情况,哪家的姑娘会愿意跟呢?所以,扎西丹增现在都快四十岁了还没有娶亲。

日子一天天流逝,屋里没有任何的变化。贫穷始终是个难题。更令扎西丹增崩溃的是,父母去世时,自己竟然拿不出一点安葬的费用。他生性刚毅且自尊,从不爱向别人低头。可此时,他不得不低头。

扎西丹增从出嫁的姐姐那里借来些钱财,把父母安葬在了后院的土坡上。望着双亲的坟茔,他突然百感交集:如果能再多努力一点,如果能多陪伴他们一些,如果能早点实现他们的愿望,此时是不是就不会如此遗憾?

挥别了天边的云霞,扎西丹增的背影变得越来越小。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孤独。今后,他只想早日翻新家里破烂的茅屋,多赚点钱,然后娶一个美好的姑娘。


在藏族地区有个传统,每年藏历正月初三的时候,成年的姑娘都要举行“戴敦仪式”。简单来说,就是家族里的长辈要在这一天给姑娘们打扮一番。比如,帮她们散开儿童式的发辫,编起六十多条成年式的辫子,穿起漂亮的藏袍,系起彩色的腰带。更重要的是,姑娘们要在背上挂上“引敦”——一种带有很多装饰的饰带。

仪式过后,从即日起,姑娘们就成年了。这也意味着,她们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了。

初四的一天,次旺拉姆梳起成年人的发饰,穿起鲜艳的藏袍,欣然参加伙伴们举行的篝火晚会。

当天参加的人很多,可于千千万万的人中,次旺拉姆的眼中只看到了扎西丹增,扎西丹增的目光也恰好迎上了次旺拉姆如水的眸子。此时,周围的人闹哄哄的,他们俩却是相看好久却无言。星光柔柔地就此洒下,前世的爱恋开始萌芽。

这一年,次旺拉姆十五岁,扎西丹增已经快四十岁了。

扎西丹增曾问过次旺拉姆,为什么会选择自己,而不是其他人。次旺拉姆这个善良的姑娘笑着说:“我是因为仰慕你,才想和你在一起,你相信吗?”

扎西丹增越来越困惑了。自己一贫如洗,没有黄金屋,也没有优渥的家境,更没有绝世的才华,她究竟看上自己哪点了呢?

“你很不一样。贫穷是你,孝顺是你;浅薄是你,纯朴是你。比起贫穷、浅薄,你的孝顺与纯朴,就像天空角落里最闪耀的星,可遇而不可求。富贵皆是浮华,朴实才最是可贵。”

听完,扎西丹增此时更加笃定,她就是自己此生要真心相待的姑娘。

这一年,次旺拉姆十八岁了,扎西丹增四十岁了。扎西丹增前往次旺拉姆家里提亲。次旺拉姆的父母很开明,并没有因为扎西丹增的贫寒而不同意这段姻缘。只是,想起自家的亲人已经一个个离去,现在只剩下自己,还有一个凶悍的姐姐,扎西丹增不禁感伤起来。结婚是件大事,按理说该去请姐姐来主持大局,但一想到姐姐只会向自己讨债,美好的期望即刻碎了一地。

还没等扎西丹增想好是否要请姐姐,姐姐自己倒找上门来了。


扎西丹增的姐姐长得肥胖黝黑,小眼睛,一口黄牙,她人还没进门,就先传来了喊叫声:“弟弟,我的好弟弟!”她一边喊着,一边推开茅屋的门,大摇大摆地朝屋里走来。

四十好几的人,穿着一件鲜红的袍子,头上还戴着小红花,生怕别人看不出她的“娇俏”。一进来,二话没说,一屁股坐在了茶桌旁,自己倒起水来。

“我说弟弟呀,结婚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告诉你老姐呢?是不是眼里有了媳妇,就忘了你还有个姐姐了!”喝水的同时,她竟跷起了二郎腿,嘴里还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

扎西丹增一直没闲着,在屋里转来转去,一会儿整理下床铺,一会儿擦整碗碟。

“怎么会呢!”扎西丹增从嘴里挤出来这么一句。

“听说你马上就要结婚了?我还是从左邻右舍那儿听说的。”

望着姐姐那仿佛要吃人的嘴脸,扎西丹增也毫不示弱。

“对呀,下月就结!”

“结得好哇,那就在结婚前,顺便把你欠我的钱一起结吧!皆大欢喜嘛!多好!”

扎西丹增正在擦洗碗碟的手瞬间停了,扭回头,目光里含着怨气。

“我哪有那么多钱!钱都用在翻新屋子上了!”

“有钱翻新屋子,没钱给我还是不是,脾气这么冲!”

“你出嫁的时候,是谁给你出的钱?是我!父母有病,一直是谁照料的?是我!父母去世,又是谁安葬的?还是我!我不过是向你借了点钱,去安葬我们的父母,你就一直抓着不放!我说不还你吗?这几年,我做好几份工作,不就是想过点正常人的日子,有错吗?欠你的,我都记着呢!只不过钱还没攒够,等攒够了,我一定亲自给你送去!”

泛滥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扎西丹增就像一头横冲直撞的野兽似的。天空不知怎的,突然电闪雷鸣,伴着扎西丹增刚才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着实有些吓人。对于扎西丹增来说,他更珍视的是温暖的亲情。

他可以不求回报,任劳任怨,一直默默付出。即使遭受诽谤与指责,他也会把所有的怨气往肚里吞。他始终相信,自己的付出可以换来福报。可这次,他太失望了。这种失望,是钻心般的痛。


沉默,是为了守护美好的真情;爆发,亦是为了守护美好的真情。

“你说的好听,我要等到什么时候!万一你一直没有钱,我岂不是要落空了!最好现在给我结了,咱们两不相欠!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

有些人的心就像石头做的,永远也焐不热。扎西丹增气得火冒三丈:“你到底想怎样!给个痛快话儿!”

“立马把钱拿出来,拿不出钱,就把你家的房子,还有值钱的物件留下!”只见扎西丹增的姐姐激动得站了起来,双手叉腰,一副不饶人的样子。

“你可真是……!”扎西丹增指着姐姐,一时间说不话来。

“我怎么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好,好,你等我三天,三天后给你答复。”扎西丹增显得有些有气无力,满脸的无奈。

那个凶悍的妇人终于走了,世界又回归了宁静。外边的星星闪着,离得却是如此遥远。突然间,扎西丹增觉得世界对他有些残忍。

此时,次旺拉姆还沉浸在欢乐之中,畅想着结婚时的情景。朵朵的流星变成了幸福的花束,惹得她辗转难眠。

突然,扎西丹增来了。他面色有些难看,垂着头,默默不语。

“怎么了,你看起来不是很开心呀!”

“就是……就是……”

扎西丹增很难开口。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即将过居无定所的日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养活自己,又怎么好意思向心爱的姑娘提出共度余生呢?

“没关系,你说吧!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不论要面对什么困难,我都会和你一起携手克服!”

月落西沉,白色的光透过窗,洒向次旺拉姆的面庞。次旺拉姆的话如春风拂过,让扎西丹增感到十分安心。可正因为眼前这个女子是如此美好,他才不忍辜负。

“我不能娶你了!你这么年轻,这么善良;我那么贫穷,那么平庸。实在配不上你!我不能耽误你了!你赶紧找个好男人嫁了吧!”说这话时,扎西丹增转过身,大步推开门,离开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次旺拉姆呆立在原地,默然地,流下了泪。她伤心的,不是扎西丹增的决绝。她真正伤心的是,扎西丹增还是没有把自己当成知心人,他始终不懂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扎西丹增遇见了次旺拉姆就当没看见,次旺拉姆也不上前逼问,看见了扭头便走。


三日的期限很快便到了。这天晚上,忽然刮起了狂乱的风,吹得屋子呼呼作响。门紧闭着,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声。

“砰”的一声,有人闯了进来。

“扎西丹增,扎西丹增,你出来!”

只见,扎西丹增的背上背着一个大包袱,手里还提着几个袋子,面色从容。

“姐姐,我扎西丹增说话算话,说是三天就三天。我还没凑够钱。所以,今晚我就会搬出去。”

“你背上和手上的是什么,都放下!”

“这只是我的一些生活用品,房子都留给你了,这点东西不能留给我吗?”扎西丹增乞求着说。

“不能!你这房子能值多钱,保不齐你这要带走的都是宝贝呢!”

就在这时,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扎西丹增的眼前。一高一低,一胖一瘦,正是次旺拉姆和她的哥哥顿巴。

“你们怎么来了?”扎西丹增一脸疑惑。

“你的事情我早都知道了,今天找我哥来就是来帮忙解决问题的。”次旺拉姆笑着说道。

“既然是来解决问题的,说说怎么解决吧!”

“当然是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我一个外人能有什么办法,要不是次旺拉姆非拉着我,我才不来呢!”顿巴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摸扎西丹增背上的东西。

“次旺拉姆,你不用管我,快回去!”

“姐姐,我的房子、家里的东西,还有我背上和手上的东西都给你,留给我一只碗就好。这事情和他们本就没什么关系。今天我就离开,咱们以后两不相欠!”说着便解开包袱。

“怎么没关系,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要走咱们一起走,你不能扔下我!今后不论贫穷还是富裕,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的!相信我,我不是那种娇弱的小姐,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和你一起度过以后的时光。咱们可以一起奋斗,你耕田,我就织布,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次旺拉姆拉起扎西丹增的手,眼神是那样诚恳。

扎西丹增再也不能拒绝她了。

“妹妹,你可要想好,这个小子出去了就是一个穷光蛋。你跟他,少不了苦头吃!”

“我想得很清楚了。父母有你,可扎西丹增只有我!”

“好哇,扎西丹增,你给我妹妹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嫁给体面的公子哥偏不嫁,非得跟你这个穷酸小子!要走也行,把钱拿来,我就让你们走!”

“哥哥,你怎么这样,父母当时也没有要钱,你凭什么要!”

“父母他们开明,可现在不一样了。你都要和他走了,父母把你养这么大也不容易,还不得留点养老钱!”顿巴甩开次旺拉姆的手,朝着扎西丹增说。

这样的亲戚,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有,还不如没有!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只要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一切都不重要。

“好,我给你!”扎西丹增掏出身上攒的积蓄,统统交到了顿巴的手上。然后,他从包袱里又取出了一只碗,慢慢地走向那个善良的姑娘,交到了她的手上。

“我没有其他东西能给你了!”

“我还有你,就够了!”


这个夜晚很特别。所有的爱与恨、美与丑、善与恶,都在这一天暴露无遗。扎西丹增紧握着次旺拉姆的手,推开门,朝着门外走去。

刚刚的疾风缓了,天空又出现了闪亮的群星。月光依旧,美人依旧。

“你会后悔吗?”扎西丹增突然问了起来。

“你是说后悔和你一起离开,以后要和你吃苦吗?”次旺拉姆笑着,“没有后悔。从你那天和我说分手,我就决定了。只要不是你真心想和我分开,我一定会想办法,和你并肩作战,共度余生。你看,我这不是做到了!”

“你不但善良,而且聪慧。我以为我那样做是最明智的,没想到,我错了。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你的心思!你也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次旺拉姆轻轻地把头靠在扎西丹增的肩上,两个人就这样一直走着。

“对了,你和我离开了,那你父母怎么办呢?”

“放心,我已经和父母说过了。我当时想着你不可能无缘无故要和我分开,定是遇到难题了。果然,我打听到那天你的姐姐来过,并让你做决定。凭我对你的了解,你要是有钱,应该早都还了。现在就是有三天的时间考虑,你也不会向邻里借钱。所以,我想,你应该是想好要离开了,才和我说那些话。我的父母常说你是个孝子,和你在一起,肯定不会吃亏的。他们很支持我。至于今后,我们可以常回来看看。”

今天的夜晚的确很特别。扎西丹增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一个十八岁的少女竟如此有远见。如果说她是佛母转世,或是贵族后裔,也不为过。此刻,这个女子就在自己身边,和自己紧紧靠着。两个人的温度,的确暖和了许多;两个人,的确不那么孤单了。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来到了一处茂密的森林。不远处,有稀疏的点点灯火。听这里的人说,这里是乌坚林。自此,扎西丹增便和次旺拉姆在这里落脚了。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所以,结婚时,他们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也因为贫穷,结婚时,他们所有的家当不过是从夏日错带来的两只碗。好在,两个人很勤劳。没多久,房子便盖了起来。他们攒了更多的碗,也有了毯子、锅瓢……

一道光闪过,扎西丹增回过神来,默默地流下了眼泪。现在,他和妻子有了一个很可爱的孩子,不禁感慨起来:幸亏我是宁玛派的教徒,不然的话,就不能娶妻,更不能生子了。幸福,也就不会降临到我的头上了。


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父亲是扎西丹增,他信奉的是红教。

所以,自出生起,仓央嘉措的骨子里流淌着的就是红教徒的血液。纵使后来被选为灵童,成为活佛,但他内心渴望自由的种子一直都在。

如今,在西藏地区,到处都可以看到那些虔诚的教徒。一跪三叩,步步朝前。他们拜的是佛,是庙,是塔,更是内心坚守的信仰。

信仰本身没有好坏。但是,当一个人的身份发生变化时,所处的位置不同时,外界一般会要求人做出符合当下身份的事来。

如此,以前身份下的信仰便要面临冲击,个人的内心便会受到挣扎。选择妥协,还是反抗,不仅仅是选择,更是一场漫漫的人生修行之旅。

此时,灵童未来的走向,悉数掌握在那个叫桑结嘉措的人的手中。他步步为营,处心积虑,是智者,也是奸邪。

当他决定在门隅这个地方寻找转世的灵童时,悲剧其实已经埋下了伏笔。

此刻,寻找灵童的人就在路上。下一刻,即将开启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