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孙用蕃: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我父亲要结婚了。我姑姑初次告诉我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阳台上。我哭了,因为看过太多的关于后母的小说,万万没想到会应在我身上。我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杆上,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张爱玲《私语》
一提起继母,人们总会联想起恶毒、刻薄等词,也因此,自古便有“继母难当”的说法。
一提起张爱玲的继母孙用蕃,人们总会想起那著名的一巴掌。
继母的一记耳光,成为张爱玲被父亲痛打和囚禁的导火索,促使张爱玲义无反顾逃出这个家,迈向另一个世界。
豆蔻不解心上恨,张爱玲和继母仅仅相处了3年,却足足恨了她一生。
多年以后,在张爱玲的生花妙笔下,孙用蕃面目可憎,虐待她和弟弟,对下人也不近人情,成为街知巷闻的“恶妇”。
不过,每根续弦都有隐痛,每个继母都有苦衷。孩子天生抵触继母,张爱玲对她的评价,也未必公允。
在一些张家亲戚眼中,孙用蕃倒也知书达理,把张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在采访节目《我的表姐张爱玲》中,接受采访的孙世仁说:“七姑母人不错,但娘儿俩不合是事实。也许是姑母不太讲究方式方法,表姐又个性太强……姑夫也很好,很慷慨,在用钱方面从来不在乎,他很喜欢表姐这个天资聪明的女儿。”
孙世仁口中的七姑母,便是孙用蕃。
后来,孙用蕃对记者说:“张爱玲成了著名作家,如果是受我的刺激,那倒也不是坏事。恶声骂名冲我而来,我八十多岁的人了,只要我无愧于心,外界的恶名我愿认了,一切都无所谓的。”
孙用蕃的出身并不差,她是北洋政府国务总理孙宝琦的七女儿。
当时,有“孙家的女儿大家抢”的说法,孙用蕃原本不愁嫁,可因为一段过往情事,一来二去便耽误了下来。
据说,孙用蕃年轻气盛,曾与一位家境贫寒的表哥私订终身,家里人不同意这段婚姻,两人便约好殉情自杀。
不料,这位表哥临时反悔,事情败露出去。
孙用蕃虽然活下来了,却颜面尽失,从此就像被针扎过的气球一样,萎靡不振。为了排解心中郁闷,她染上抽鸦片的习惯,从此更是无人敢娶。
这段情事真假难辨,但孙用蕃大龄未嫁,身边闲言碎语不断,是人尽皆知的实情。
恰逢张志沂离婚待娶,经亲友撮合,两人定下婚事。
他们的婚礼排场阔绰,名震一时。
这段婚姻于孙用蕃,不仅是男欢女爱,更是逃离可畏人言的不二武器,她迫不及待想要拥有自己的家。
就像小说《倾城之恋》中,白流苏之所以主动出击,跟范柳原结婚,就是因为在家中待不下去了。
孙用蕃对这段来之不易的婚姻,非常珍惜。刚开始,她期待与丈夫的一对儿女和睦相处,甚至有些讨好张爱玲姐弟。
不巧的是,那时张爱玲14岁,正逢青春叛逆的年纪。
孙用蕃送了张爱玲两大箱旧衣物,想借此拉近两人的关系。这些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面料和做工都是上乘的,基本没怎么穿过。
孙家姊妹众多,妹妹穿姐姐剩下的衣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每次妹妹们收到她送的衣服,都很开心。
令孙用蕃没想到的是,这两箱衣物竟成为她和张爱玲交恶的由头。
张爱玲从小见惯了生母黄逸梵新潮时尚的着装,8岁梳爱司头,10岁穿高跟鞋,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些衣服,认为这是继母给自己的下马威。
后来,张爱玲在《童言无忌》中写道:“有一个时期在继母统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的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
一厢情愿的赠衣,被继女视作挑衅,孙用蕃碰了一鼻子灰,自讨没趣。
婚后的孙用蕃,俨然成为张家新的女主人。
孙用蕃和张志沂两人秉性相投,都爱吃进口的罐头芦笋,爱喝鸭舌汤,喜欢新鲜轿车。
闲暇时分,两人同榻相对而卧,吞云吐雾,逍遥自在。
可这个家里,四处弥漫着前任女主人的气息,这让孙用蕃坐立不安。
她干脆一鼓作气,张罗着搬进新家,从黄逸梵娘家的弄堂,搬回麦德赫司脱路李鸿章的旧宅。她还辞掉了老用人,把新家布置成自己喜欢的模样,在家中挂上闺密陆小曼的油画,一点点抹去黄逸梵留下的痕迹。
张爱玲不喜欢新家,但她那时住校,只在星期六回家,所以不动声色,仍和继母维持着礼节上的尊重。
有一次,张爱玲写了一篇作文,题目叫《后母的心》,文中把后母的处境和心情描写得入木三分。孙用蕃无意读到后,颇为感动,认为这篇作文是特地为她而写的。一有亲友到家里来,她就把这篇文章的大意说给大家听,夸张爱玲会写文章。
其实,张爱玲之所以写这篇文章,只是为了锻炼自己的写作技巧,并没有讨好之意。张志沂对此心知肚明,但为了使孙用蕃高兴,也就随声附和着,看破不说破。
一家人从表面看,倒也其乐融融。不过这表面的和谐,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戳破了。
因偌大的家业在烟雾缭绕中逐渐入不敷出,孙用蕃和丈夫的鸦片开支巨大,又没有收入来源,只能坐吃山空。
倘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孩,中学毕业后嫁人,倒也能拿一笔不少的彩礼补贴家用。可张爱玲偏偏心高气傲,竟提出想去英国留学,被父亲断然拒绝。
在张志沂看来,妹妹和前妻就是出国后“学坏”的,如今女儿又要“走她们的老路”,他气不打一处来,扬言要“打断她的腿”。
为了张爱玲的教育一事,黄逸梵特地回国,想和张志沂商量,张志沂避而不见。
黄逸梵回国后,张爱玲三天两头儿去找母亲,孙用蕃心生不平,自己平日照料姐弟俩的吃穿用度,他们的心却如向阳花一般,全部朝向了自己的生母。
不久后,“八·一三”淞沪战争爆发,人心惶惶,留学一事暂时搁浅。
当时,张爱玲家在租界内,但隔一条苏州河就是中国地界,整个上海滩每天炮声隆隆,夜不能寐。
张爱玲借口晚上太吵,请求去姑姑家住几天,张志沂躺在烟铺上“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张爱玲趁着这几天,偷偷去参加了留学考试,苦心憧憬着留学梦。
不料,这次出行,却成为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张爱玲回家时,碰见孙用蕃。
孙用蕃问她这几天去哪里了,怎么走了也不在自己跟前说一声。
张爱玲脱口而出:“我向父亲说过了。”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孙用蕃觉得张爱玲自恃生母回国,目中无人,眼里根本没有自己。
两人发生激烈争吵,孙用蕃怒火中烧,猛然打了张爱玲一巴掌,张爱玲本能地要还手,却被两个老妈子拉住了。
孙用蕃并未就此作罢,反而恶人先告状,大叫着奔上楼去:“她打我!她打我!”
张志沂本就不满张爱玲出国一事,见此情景,趿着拖鞋冲下楼来,不分青红皂白,便揪住张爱玲一顿拳打脚踢,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痛打之后,是长达半年的监禁。
第二天,姑姑张茂渊来说情,孙用蕃一句“是来捉鸦片的吗”,便轻而易举激怒了张志沂,他抄起烟枪劈头打去,把张茂渊打伤了,她从此再也没跨进这个家门。
这期间,张爱玲得了痢疾,差一点死去,父亲竟然狠心地不请医生,也不用药。
经此一役,孙用蕃和张爱玲的关系彻底破裂,父女之间亦恩断情绝。
这件事,被张爱玲写入《私语》一文,孙用蕃的恶毒形象,遭人诟病。
不过,事情的真相仍扑朔迷离。
在张子静和孙家人的回忆里,孙用蕃并未动手,两人争执时,张爱玲推了孙用蕃一下,孙用蕃喊了声“哎哟”。
至于被关禁闭,是因为张爱玲染上疟疾,担心传染给其他人,只能独自隔离起来。
或许《私语》一文确有夸大其词,多年以后,张爱玲在《雷峰塔》一书中,写到自己“误解,亵渎了后母孙用蕃的一番良苦用心”。
继母终归不是亲妈,彼此永远隔层纱。敏感古怪如张爱玲,和生母相处尚有龃龉,何况素昧平生的继母,表面的客套,终究难以消除心底的鸿沟。
孙用蕃苦心孤诣,不过是想维护自己那摇摇欲坠的婚姻大厦。
事实也罢,误会也罢,都已掩埋在历史的长卷中,时间的风尘早已迷离了双眼。
孙用蕃一生没有生育,她一直陪伴着张爱玲的父亲,替他送终。
1953年,张志沂病逝后,孙用蕃孤苦无依,住在江苏路285弄28号一间14平方米的小屋里。
据邻居回忆,年老的孙用蕃面目慈祥,举止优雅,白皙的皮肤一看就是优渥环境造就出来的。
孙用蕃和邻居们共用一个保姆,为人和善,平日里喜欢和乖巧听话的小孩玩耍,经常叫他们来吃蜜饯糖果,喝芝麻糊。
有一次,邻居看到信箱的玻璃小窗口露出一封信,写着“孙用蕃收”,是寄卖商店寄来的,通知她一件贵重的裘皮大衣已经出手。
邻居这才知晓,原来这位老太太,就是张爱玲笔下“凶神恶煞”的后母。
1986年,83岁的孙用蕃在上海病逝。
得知这个消息后,张爱玲脸上没有任何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