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公平
她每一天都在变化，即便双手被绑住，像被火燎出的水疱，争先恐后地钻出她曾细嫩如玉的肌肤，在她的脸上、嘴上、舌头上和全身每一个部位愈变愈大……
曾经雪白的肤色先是粉红，然后是紫红，最后变成灰白色……
那曾水汪汪的大眼睛也转为粉红色，直至定格在血红色……
没人比明日更清楚核尸的变异过程，因为他曾亲眼看着美丽的爱人变成了一个如此恐怖的怪物，就在短短的三天之内！
她的变异，比街上的核尸缓慢，虽然只有三天，却是他一辈子的梦魇，是他此生最想忘却的记忆！
有人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打碎了给你看。
但对他而言，这三天的感受是无法用语言形容、无法用文字描述的。
他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她和儿子都入睡的时候，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对着平板电脑上她的照片偷偷落泪。
他爱她！
刚好上的时候，每次上街，他和她都紧紧地手牵手，就像一对大学中的情侣，看得路人发出会心的微笑。
热恋的时候，他每天都在微博上晒幸福。
他和她曾无比憧憬未来的美好生活，甚至为给亮亮生一个弟弟好还是妹妹好拌嘴……
但这一切，都被这该死的核爆炸摧毁了，摧毁了他心目中美好的一切！
她不能吃东西，哪怕他做了她最爱吃的香菜肉汁，她也是一喝就吐。
她一天排便很多次，伴随着血液和黏液。
她开始脱发，只要头稍微转动一下，就可以看到一簇头发留在枕头上，这是她最心爱的秀发……
她变成了一个人形的怪物，却依旧存有正常的思维，也没有失去人类的意识。
当身体不抽搐的时候，她会长时间地看着他，通红的双眼带着痛苦和温柔……
但他和她都知道，曾经的一切，再也回不来了。
那三天的日日夜夜、每一分、每一秒，对他和她来说，都是痛苦的煎熬，痛不欲生的煎熬。
第四天早上，当他走进楼下的房子，在满屋的腥臭之中，她不见了，床上只剩下被咬断的绳子，卧室的窗户大开着，窗沿上沾着红色的粘液。
他崩溃地扑到窗前，泪水滚落尘埃，并没有看到她的尸体！
这么高的位置，曾经柔弱的她是怎么下去的？
这已不重要，他心中的她已经死掉了，他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从此，当他看到正常的女人，哪怕美若天仙，他都会不可抑制地将对方联想成一个长满水疱的人形怪物。
甚至，他已忘记了她的名字……
自从她“死去”之后，他几乎万念俱灰，儿子成为他坚持下去的唯一理由。
对外交通和通讯依旧中断，黑雨隔三差五地下着，越来越多的人变成核尸，吃人的惨剧每天都在上演。
每一天，他在陪伴儿子之外的时间，要么守在收音机旁，听着广播里反复播送的八大注意；要么呆呆地靠在窗台旁，冷漠地看着下面正在发生的一切。
在那段最黑暗的时间，很多幸存者没有撑下去，选择了自杀。
黑雨断断续续，差不多下了一个月，终于停了。
如同经历了一场战争的大街上，除了遍地的废墟和残骸，就是四处游荡的核尸，整个城市变成了一座核尸之城。
天空从此变得灰蒙蒙的，记忆中的蓝天白云一去不返，地面的植物也只能依靠穿过灰色云层的微弱的光合作用，勉强生长。
家里的食物快要吃完了，父子俩已近山穷水尽。
就在明日准备冒着生命危险，出去寻找食物时，望眼欲穿的人民军队终于出现了，他们驱赶了核尸，镇压了暴民，给幸存者带来了希望。
穿着核生化防护服的军人，挨家挨户发军用补给品，包括食物、药品还有防毒面具什么的。
大街上逐渐有了人，有了一些生气。
然而，进入爆炸区抢险的军人也发生了核变异，恐慌继续蔓延。
军队不得不撤离，只留下了一个救护队和一个救助站。
后来广播也停了，播送的最后一条官方信息是要求幸存者们留在自己的家里，这是相对来说最安全的地方。
有一些人尝试离开，但都没有成功。
有的回来了，有的死在了外面，路上太危险，因为根本没有路了。
留下来的人也不再是完整的人。
他记得有一位先哲说过，人活着有几大需要，从低到高，最低级的是生理需要，最高级的是自我价值的实现。
而幸存者和那些吃人的核尸已没有什么区别，活着只是为了解决温饱问题。
人类会因此觉得痛苦和不幸吗？
当每个人周围的同类遭遇同样的不幸时，他们反而不觉得痛苦了，逆来顺受也是人类的天性之一。
而心理上的平衡，可以让一个再骄傲的人，也会像狗一样地活下去，因为他周围的的同类都像狗一样地活着。
在核爆炸前，有一句近乎真理的话：这个世界惟一的公平，就是对每个人都不公平。
“公平”二字，曾是一代一代的人类先驱孜孜以求、却求而不得的目标。
但在一个崩坏的世界中，这个目标竟然实现了。
“公平”这个词，成为处于绝望环境的人类活下去的最后精神支柱。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至少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明日在温暖的被窝中，悄悄地握住儿子柔软的小手，想要对他说声谢谢。
儿子才是他最后的精神支柱，让他像个人一样地活着，而没有变成一条苟延残喘的狗。
远处隐隐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嗥叫声，听起来特别糁人。
睡梦中的亮亮不由身子一抖，下意识地往父亲的怀里拱了拱。
明日心疼地将儿子搂紧，父子俩就这么相互偎依着，融入了沉沉的黑暗……
“滴滴……”手表的闹铃响了，提醒明日，新的一天开始了。
设定的时间是五点整，天还没有亮。
自从核爆炸后，明日就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保持科学的作息规律，才能健康地活着。
他刷地坐起来，打开小手电，映入眼帘的是枕畔儿子甜甜沉睡的小脸蛋，真想亲一口，却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