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蒂昭
下午时悬在泗启高空的太阳烤得大地冒热气,院子里为数不多的植物蔫蔫地垂着脑袋,风卷起滚烫的烟尘扑在脸上,阳蒙用手扇了扇,百无聊赖地望着房间。
爸爸和小妈在房间里不准他进去,这种天气他就算在房间里都觉得闷,何况是外面,浑身无力,喘息困难。
“轰!”
他正想着,房门被大力地踹开,以为是爸爸出来,连忙起身站直。
出乎意料的,常年被栓在柱子上的小妈走出来,长长的铁链拖在后面发出沉重的刮擦声,她抬手用钥匙打开脖子上的铁环,铁环重重地掉在地上。
阳蒙吞声口水,不安地望着她。小妈来家里已经三年了,他以为和自己年龄一般大的人不会生孩子,后来看到小妈流产两次才知道也可以,还有两次流产是因为意外。
他很怕她,莫名的,觉得小妈脾气不好,所以平常两个人没有多少单独相处的时候。
小妈先指指他,然而指向房间,平静地摇头。
阳蒙不明所以,试探着朝房间里走,发现爸爸裸着身体躺在床上,双眼圆睁,嘴唇发紫。
他当时就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喊了声爸爸就恸哭起来。爸爸是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尽管对他不太好,但他还是爱着爸爸的,他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哭了不知多久,察觉有人踢自己的后背,他哽咽着回头看去。小妈指着墙上的挂钟示意他已经哭了三分钟。
“我去找张叔叔帮忙,他和爸爸是朋友,会查清楚!”阳蒙抹去眼泪强装镇定,转身还没动一步后领就叫她拽住,而后不由分说将他拉到后院,扔了一把铁锹和锄头。
“你、你是让我挖坑?”得到点头回应后阳蒙连连拒绝,“不行不行!我还不知道爸爸出了什么事?我得去和市长说。”
小妈的眼神突然变得凶狠,捡起地上的石头从他脑袋边砸过去,然后指着土地。
阳蒙再次被吓住,胆战心惊拿起锄头挖,他本就没干过这些活,加上体弱,直到凌晨才挖出一个勉强看得过眼的坑,饶是如此也累得他脸色煞白,坐地上就起不来。
这之中小妈一直在旁监视,没有一丁点插手的意思。看坑挖得差不多,她往回走进房间,过了会儿阳蒙看到她拉着链条而来。
那正是一直栓着她的铁链,只不过这次铁环是扣在爸爸的脖子上。阳蒙看着爸爸裸着身体被拖在地上,既悲且怒:“我们应该找人去抬,怎么能这么对待爸爸?!”
小妈将尸体拉在坑边停下,一脚把他踹入坑里,而后发泄般踢着尸体。阳蒙好不容易从坑里爬起,又被她抓着衣领直视爸爸被踢烂的下体,哭得止不住。
等眼睛里全是模糊血肉时小妈终于把他推到一边,自顾自将尸体拉进坑里,然后给他铁链,意思明显。
阳蒙被吓傻,哭过后操控僵硬的身体去埋,最后小妈让他踩几脚弄严实才算罢。
他以为结束了,可以回自己的房间大哭特哭一顿,但是并没有。小妈拉着他去厨房,把他推到灶台前,他声音颤抖:“我不会做……”
“噔!”
话还没说完,就见小妈拿起菜刀狠狠剁在砧板上,眼神凶恶。
“我我我会学习的。”他连忙说。
直到黎明,阳蒙千辛万苦弄出一份看的过眼的饭菜,小妈吃完去休息才算结束。她进屋前不忘挥挥菜刀指着大门,明示不能出去的事,阳蒙不敢反抗一点,全都点头答应。
之后又过了一年,两个人去上学,小妈拿出一张卡片,阳蒙才知道小妈原来有名字,叫蒂昭。
*
魇地最可怖的存在——黑泉森林,它生长在旧时血土血息的战场,以不计其数的尸骨做养料,在潮湿黑暗里茁壮成长。传言普通人靠近森林会看到飘忽的幽灵,甚至能听到它们的怨念声。
兽车忽地停下,野兽低着头不肯靠近。蒂昭挥舞鞭子,见它不为所动就放弃,下车说声徒步前进。
此刻月上中天,林中雾气浓郁,阴森黑暗。阳蒙提议白天再进入,情况会好些,也可避开或许出现的陷阱。
蒂昭压着火急火燎的心,嗯了声进入车厢休息。阳蒙就自动担起守夜的任务,望着林中某棵高树上成群的乌鸦,语气似自言自语:“馆长说黑泉森林办事处在山脚下,外边布满树兵。木惧火,但这片森林终年阴暗潮湿,洼地和水潭很多,怕不好处理。”
“那就是火不够,”蒂昭的声音传出,“我们不去打架,只要知道他们从统领那儿得到了什么。”
阳蒙欲言,看到一人骑着野兽而来,警惕道:“市长,有人来了。”
*
雨还没有停的趋势,风吹得屋顶杂物发出一撞一撞的声音。怀幸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点,坐着实在容易犯困,她就开始收拾亦绝路上要带的东西。
已经没有热水了,她只得把牛奶放怀里给热热,要嘲讽的话不能说,憋得她更加郁闷。
亦绝除了所穿的一套外没有其它衣服,怀幸只能往背包里塞些旧衣服做路上用,眼睛一瞟,就发现三条脏尿布和一条干净的。
她眉头一跳,视线转到开心吃奶的亦绝,拿起唯一干净的尿布,目光复杂的盯着小家伙,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个不停,干脆背对着男人,脸上嫌弃意味更明显。
怀幸开始后悔来这个世界的举动,臭脾气坏蛋不叫就不叫呗,她委屈自己是干嘛?
龇牙咧嘴地换完尿布,无声的骂骂咧咧后,她遇到一个更难的问题,亦绝没有新的尿布可用,只能把脏掉的洗了……
天!她可是神啊!
怀幸有些抓狂,瞪着亦绝,后者一手抓奶瓶,一手瞎晃着冲她笑。
还嘲笑?!
她咬牙切齿,怫然间想起什么,转而对男人说:“外面正好下雨,把尿布洗了。”她有人用呀。
男人恍惚了下,或许以为自己听错,一时间没有回应。
她嘴角向下撇了撇,此刻,被无视与违抗命令惊她异常烦躁,瞳孔渐渐充血,扯了扯衣领,不耐烦地说:“你在拒绝?”
致命的危险气息弥漫开,男人巍然正坐,手指动了动,目光移向亦绝,起身从兜里拿出手套,声音没有感情:“正好。”
怀幸没再说话,尽管目光冷漠地注视男人的背影,但当时她的脑袋里一团乱麻。
某种强大的、带着杀戮的熟悉能量徘徊在胸中,她的身体一边排斥一边接纳,处于矛盾的漩涡中。
她觉得好像忽略了极其重要的问题。
*
蒂昭从车厢里钻出,观貌察色来人——一个面目可憎的中年人。她冷冷地扫视二人:“报上名来,否则杀无赦!”
“我们在故乡听闻佣兵团的事,思前想后决定亲自拜访统领,说明那几人的罪行以及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蒂昭拿出融灯,淡漠置之,“路上抓捕一小贼,算是诚意。”
听之与佣兵团有关,中年人立马戒备起来,狐疑地说:“什么秘密,你们想说什么?”
“我们的家乡也在通缉他们,一件更严重的事。我倒是可以将秘密说出来,就是不知你有没有能力承受。”
中年人再度打量二人,蒂昭不紧不慢等待回应,冷声冷色,气势凛人。
“好,我可以带你们去见统领。奉劝你们不要耍什么花招,统领已经变得更强大。”
蒂昭:“多谢,带路吧。”
阳蒙看看她,心生崇拜,笑了笑老老实实驾车跟在中年人身后。
如二人所想,黑泉森林内处处布满机关陷阱,树兵隐藏在林中,若他们不动,与野蛮生长的树木没有丝毫区别。
中年人和森林深处的事务处通话说明情况后,一条一米宽的石头路从地面升起,蜿蜒着通向黑暗。三人将坐骑交与小栈处的人看管,徒步进入森林。
森林内雾气浓稠,在风中缓缓漂浮,其里黑影重重,稍纵即逝。蒂昭抬头看,雾将圆月遮得严严实实,使整片森林越发阴森吊诡,此起彼落的三人脚步声愈来单调,好似声音也被这气氛吓退几分。
她扭头看向阳蒙,发现对方有些不对劲,眉头紧皱着满面慌张,呼吸声随之粗重。她问道:“怎么了?”
阳蒙吓了一跳,勉强露出笑容:“没事,我很好。”
中年人回头瞄了眼,说道:“森林的气息会影响心智脆弱的人,然后——”她顿了顿,发出阴森地笑声,“就成为树兵,知道这里的树是怎么来的吧?”
“我很好。”他又一次强调。
蒂昭停步道:“回去,剩下的我来处理。”
“可是……”
“接下来不需要你。”
阳蒙咬了咬下唇,注视着蒂昭的眼睛,眼神中像有千言万语的话。
中年人道:“你们自个儿解决,别耽误统领的事,一直向前走就是了,我在办事处等着。”言罢她就离开。
蒂昭再次道:“回去。”
阳蒙抹了把脸,语气颓废:“我只是想与市长同行。”
“所以呢?”
“现在连一厢情愿的机会都没有吗?”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整整二十七年。”
蒂昭沉默下来,手指紧握成拳,又听其人道:“我们一起走吧,不管在哪里、什么处境,都能像以前一样……”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蒂昭一拳打在地上,鼻血直流,抬头满眼不可思议。
“给我搞清周围的状况,老娘没空陪你情谊深切!”她握紧他的衣领,狠狠地说,“不可能这句话我讲过多少次?见你学习成绩不错,助理也当得合格,怎么二十七了没看清自己有多无关紧要?!”
阳蒙身体颤抖了下:“无关紧要?我知道啊,我很清楚,只是这么多年市长一直在我身边,我以为……以为最后还是有可能的。”
蒂昭扭头呸了声:“以为我会喜欢一个奴隶主的儿子?你真可笑,竟然觉得我会喜欢你,你是怎么想的?你看着我在老畜牲的身下苟活三年,居然妄想我会喜欢你?”她被气笑了,竟有人真情实感盼望这么荒唐的事!
“我那个时候没有想过这件事有什么不对,我不知道……”
“真可怜,”蒂昭松开手,哂然,“还在认为我是怪你没有出手相救么?可笑,别说的我对你有过期望。”
“我什么都没有做啊,我一直以为没有去伤害市长,就有一点可能……”阳蒙舔了舔唇,望向周遭无尽黑暗,声音飘忽,“既然说得这么清楚,市长可以说说为什么不赶我,你那么、那么讨厌我。”
“因为我需要你。”
他恍然抬首,难以置信:“需要我?”可刚刚的话又是什么?
蒂昭点头:“当然,勾汜想要在北域活下去,身边就必须有一个义氿人。在你家的时候我就知道,老畜牲死了,你要是不在,我不过会当成没有用的东西转手卖掉。但是你在啊,说明我是一个义氿人的私有物,我永远会被控制着。
“后来升入大学和竞选市长,证明我的选择很正确。他们不是找过你谈话么?你毫不掩饰的爱意预示我最终会踏入婚姻,所拥有的权利将属于你,蠢货,这都想不明白?”她冷笑一声,“正因为你满脑子都是你侬我侬,才能成为绝佳的工具。”
阳蒙倏然冷静下来:“即使是成功当选市长,你也没有赶我走,因为想走得更远?”
“除此之外,我要向所有人表示即使我的出身是勾伎,也不会对义氿人或者圣斯有任何意见,我不会成为威胁。”她说,“我不必赶你走,杀了就好。”
“就像对待我的父亲那样?”他慢条斯理站起来,轻佻道。
蒂昭说:“很麻烦,你知道老畜牲是怎么死的吗?他喜欢喝酒,泗启自产,瓶塞里会带一种名叫‘芩’的药保持温度,直接服食的话,量过多会致死。可惜的是他不经常带酒回来,否则我也不用花费三年时间去收集。”
阳蒙赞同地点头:“是我动手就好?”他抽出离开兽车时所带的刀,“我知道了很多,真是惊喜,不妨告诉些你不明白的事,没有人缺少灵魂会活着,只是隐藏起来而来。”
“例如西方森林的尸体?”她同样拿出短枪。
“和他一样去死!”
阳蒙怒吼一声,挥着大刀砍来,然而动作硬生生止住。他满面惊骇,身体却定住动弹不得。蒂昭趁机一脚将人踢下石头路。
“看起来有人不想这么做。”她慢悠悠地说。
“婊子!”阳蒙骂了句,“等我解决他再来收拾你!”说着他已经向森林黑暗中逃去,很快便消失踪迹。
蒂昭眯了眯眼睛,轻语:“我从来不指望你能感同身受我所经历的任何事情,但起码得明白,不杀你是我最大的仁慈。”
还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