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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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将军夫人很珍视自己的出身。当她毫无思想准备地听到别人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她已略有所闻的这个本族的最后一名公爵梅什金,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白痴,跟乞丐相差无几,还要接受别人的施舍,这时她该怎么想呢?将军正是要取得这样的效果,一下子引起她的兴趣,从而转移她的全部注意力。

每当碰到意外情况,将军夫人通常总是把眼睛瞪得溜圆,身躯稍稍朝后一仰,没有表情地看着前方,一句话也不说。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年纪和丈夫相仿,黑发中羼杂着许多白发,但依然很浓密,鼻子有点弯,身子瘦削,脸颊发黄而且下陷,嘴唇很薄,而且凹了进去。她的前额很高,然而狭窄;在那双相当大的灰眼睛里,有时会流露出完全出人意料的神情。她一度有过一个弱点,就是相信自己的眼睛特别迷人,而且这个信念一直无法磨灭。

“接见吗?您说现在立刻就接见他吗?”将军夫人竭力瞪大了眼睛瞧着在她面前忙个不休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噢,接见他可用不着任何客套,只要你,我亲爱的,愿意见他就成。”将军忙着解释道,“他完全是一个孩子,甚至是一个非常可怜的孩子。他得了一种什么癫痫症;他刚从瑞士回国,才下火车,衣着古怪,有点像德国人,再加上身无分文,真是囊空如洗;他几乎要哭出来。我送给他二十五卢布,还打算在我们的机关里给他谋一个录事的位置。女士们[18],我请你们给他点东西吃,因为他好像是饿了……”

“您叫我吃了一惊,”将军夫人照旧接着说,“他又饿,又有癫痫症!哪一种癫痫症?”

“噢,这种病并不经常发作,此外他几乎像一个孩子,不过很有教养。我想请你们,女士们,”他又对女儿们说,“考他一下,了解一下他能干什么,这毕竟是件好事。”

“考——他——一——下?”将军夫人曼声说道,无比惊讶地重又瞪起眼睛,把目光从女儿们身上移到丈夫身上,又从丈夫身上移到女儿们身上。

“唉,我亲爱的,你不必把这件事看得这么严重……但是随你的便吧。我的意思是要对他客气点,把他带到我们家来,因为这几乎是一桩善行。”

“带到我们家来?从瑞士?!”

“瑞士并不会碍事;但是我再说一遍,随你的便好啦。我所以这样想,第一是因为他和你同宗,兴许还是亲戚;第二,他无处安身。我甚至认为你对他多少会发生点兴趣,因为他毕竟跟咱们同宗啊。”

“妈妈,既然不必和他讲什么客套,那又为什么不见他呢?再说,他刚下车,一定想吃东西。他既然无处可去,为什么不请他吃一顿呢?”大女儿亚历山德拉说。

“再说,他完全是一个小孩子,我们还可以和他捉迷藏哩。”

“捉迷藏?怎么捉法?”

“唉,妈妈,请你别装糊涂啦。”阿格拉娅懊恼地插嘴道。

二女儿阿杰莱达生来爱笑,她忍俊不禁,便大笑起来。

“爸爸,叫他进来吧,妈妈答应了。”阿格拉娅断然说。将军摇铃,吩咐请公爵进来。

“不过有一个条件,他坐下吃饭的时候,一定要在他脖子上系一条餐巾,”将军夫人坚持道,“把费奥多尔叫来,或者让玛夫拉……站在他背后,看着他吃饭。他发病的时候起码是安静的吧?他不故作姿态吧?”

“恰好相反,他受过很好的教育,举止非常文雅。有时有点发呆……现在他来啦!来,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族里最后一位公爵梅什金,同宗,兴许还是亲戚,请你们接待他吧,要亲切一些。早餐立刻送上,公爵,请您赏光……对不起,我已经耽误了,失陪啦……”

“我们知道你忙着去哪里。”将军夫人傲慢地说。

“我忙得很,忙得很,我亲爱的,我耽误了!把你们的纪念册给他,女士们,请他在上面给你们题几个字,他的书法可真是一绝!真是个天才!他在我那儿写了几个古体字:‘帕夫努季住持亲书’……哦,再见吧。”

“帕夫努季?住持?您等一等,等一等,您到哪里去?帕夫努季又是谁?”将军夫人十分懊丧地、几乎是惊慌不安地对逃跑的丈夫喊道。

“是的,是的,我亲爱的,这是古代的一位修道院院长……我要到伯爵那里去,他早就在等我啦,主要是他亲自约定……公爵,再见吧!”

将军快步退了出去。

“我知道他去找哪一位伯爵!”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厉声说道,同时气呼呼地把视线移到公爵身上,“是什么来着?”她一面嫌恶而又烦恼地回忆着,一面开口说,“是什么来着?哦,对了!哪一个住持?”

“妈妈。”亚历山德拉开口了,阿格拉娅甚至跺了一下脚。

“你别打搅我,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将军夫人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我也想知道。公爵,请您坐在这里,就坐在这张圈椅上,在我的对面,不对,是在这里;请您稍稍地朝有阳光的地方,有光亮的地方挪动一下,好让我看得见您。噢,那是个什么住持?”

“帕夫努季住持。”公爵殷勤而认真地答道。

“帕夫努季吗?这很有趣。噢,他怎么样呢?”

将军夫人不耐烦地问着,她说得很快,语气生硬,同时目不转睛地瞧着公爵。公爵回答时每说一句话她都要点点头。

“帕夫努季住持是十四世纪的人,”公爵开始说,“他在伏尔加河岸,在如今我们的科斯特罗马省主持过一座小修道院。他过着圣洁的生活,因而闻名于世。他常去金帐汗国,帮助他们处理当时的事务,并在一份文件上签过字,我看见过这个签字的副本。我很喜欢他的书法,便学会了。方才将军想看看我的字体,以便替我谋个差事,我便用各种字体写了几句话,又用帕夫努季住持本人的字体写出‘帕夫努季住持亲书’几个字。将军很喜欢,所以刚才他提到了这件事。”

“阿格拉娅,”将军夫人说,“你要记住:帕夫努季,最好是写下来,不然我老是会忘。不过我本来以为会比这有趣。这个签字在什么地方?”

“仿佛留在将军书房里的桌子上了。”

“马上叫人去取来。”

“倘若您愿意,倒不如让我给您再写一遍。”

“那当然喽,妈妈,”亚历山德拉说,“可是现在最好是进早餐;我们想吃东西啦。”

“也好,”将军夫人决定道,“来吧,公爵,您很饿了吧?”

“是的,我现在很饿,很感谢您。”

“您这么客气,这很好。我看得出来,您根本不像……别人介绍的那样是一个怪人。来吧。您坐在这里,对着我,”大家走进餐厅以后,她便张罗起来,让公爵坐下,“我要看看您。亚历山德拉,阿杰莱达,你们来招待公爵。他根本不是那样一个……病人,不是吗?兴许连餐巾也用不着……公爵,您吃饭的时候有人给您系餐巾吗?”

“早先,当我七八岁的时候,仿佛有人给我系过餐巾,现在我吃饭的时候,通常把餐巾放在膝头上。”

“应该这样。但是癫痫症呢?”

“癫痫症吗?”公爵有点奇怪,“现在我很少犯病。不过我不知道究竟怎样,据说这里的气候对我有害。”

“他说得很好,”将军夫人对女儿们说,公爵每说一句话,她照旧要点一下头,“我真没有想到。这么说来,和通常一样,全是鸡毛蒜皮和胡说八道。公爵,请用餐。请您讲讲,您在哪儿出生?在哪儿受的教育?我全都想知道,您引起了我莫大的兴趣。”

公爵道了谢,一面津津有味地用餐,一面把当天上午已说过好几遍的故事又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将军夫人越来越满意了。姑娘们也很专心地听着。他们谈起族谱来,原来公爵十分熟悉自己的家谱。但是,无论他们怎样往一起拉,他和将军夫人之间也几乎没有任何亲族关系。他们的祖父母之间还算得上是远亲。将军夫人特别喜欢这种枯燥的话题,她尽管非常愿意谈论自己的家谱,然而几乎从来都找不到机会,于是就十分激动地从桌旁站了起来。

“全都到我们的花厅去吧,”她说,“可以到那里去喝咖啡。我们有一个公用的房间,”她领公爵出去时对他说,“其实只不过是我的一间小客厅,在没有客人的时候,我们就聚在那里,各干各的事:亚历山德拉,就是这一位,我的大女儿,她弹钢琴,或者读书,或者缝纫;阿杰莱达画风景画和肖像画(可一幅也没能画完),只有阿格拉娅坐在那里什么事也不干。我也是干什么都不顺手,一事无成。好,我们到了。公爵,您坐在这里,坐在壁炉旁边,再讲点什么。我想知道您是怎么讲故事的。我但愿能完全信服,下次再见到别洛孔斯基公爵夫人那个老太婆的时候,我要把您的一切都讲给她听。我要使她们大家都对您发生兴趣。喂,您就说吧。”

“但是,妈妈,像这样讲故事是很奇怪的。”阿杰莱达说道,当时她刚整理好自己的画架,拿起画笔和调色板,着手根据一张版画描摹早就开始画的一幅风景画。亚历山德拉和阿格拉娅一同无所事事地坐在小沙发上,准备听这一场谈话。公爵发现,他已成为四面八方特别注意的人物。

“倘若有人这样吩咐我,我是什么也讲不出来的。”阿格拉娅说。

“那为什么?这有什么奇怪的?为什么他不能讲呢?他有舌头啊。我想知道他的口才究竟有多好。噢,随便讲点什么都成。请您讲讲,您可喜欢瑞士,谈谈您最初的印象。你们可以看到,他马上就会开始,而且开始得很好。”

“印象很深……”公爵开始说。

“你们瞧,”性急的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应声对女儿们说,“他开始了。”

“您起码总得让他说下去呀,妈妈,”亚历山德拉阻止她,“这位公爵也许是个大骗子,根本不是白痴。”她对阿格拉娅耳语道。

“没错,我早就看出来了,”阿格拉娅答道,“他装模作样,真可恶。他想用这种方法占什么便宜吧?”

“最初的印象很深,”公爵重复了一遍,“在别人带我离开俄国,经过许多德国城市的时候,我只是默默地看着,我记得,我连一句话也没问。这是在我的病厉害地、痛苦地发作了多次之后。每当病情加重、连续发作几次的时候,我总要完全变成一个傻子,完全丧失记忆力,脑子虽然还能活动,但是正常的思路却似乎中断了。我不能合情合理地把两三个以上的想法联系在一起。我有这种感觉。但是,在病情好转的时候,我又变得健康而结实,就像现在这样。我记得:我心中的忧愁是难以忍受的;我甚至想哭;我老是感到惊惧不安。我看见一切都是陌生的,这对我发生了极大的影响。我明白这一点。陌生的世界使我非常痛苦。我记得,一天晚上,我完全摆脱了这种阴郁的心境,苏醒过来,那是在巴塞尔,就是在进入瑞士国境的时候。城内市场上的驴叫声把我惊醒了。这头驴子使我大吃一惊,不知为什么,我竟特别喜欢它。当时我头脑里的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驴子?这可真怪,”将军夫人说道,“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有个女人还爱上了驴子哩。”这时姑娘们笑了起来,她说着还生气地瞧了她们一眼,“神话里就有这样的事。您接着往下说吧,公爵。”

“从那时候起,我就非常喜欢驴子。它们简直成了我心爱的动物。我开始打听驴子的情况,因为我以前没有见过它们。我立刻相信,这是极有益的动物,会干活,有力气,能吃苦耐劳,价钱又便宜。由于这头驴子,我忽然爱上了整个瑞士,先前的忧愁也就烟消云散了。”

“这一切都很奇怪,但是驴子的事可以不谈;让咱们换一个话题吧。你为什么老是笑呀,阿格拉娅?还有你,阿杰莱达,笑什么呀?公爵讲驴子的事讲得很好。他亲眼见过驴子,可你见过什么?你没有去过外国吧?”

“我见过驴子,妈妈。”阿杰莱达说。

“我也听到过驴叫。”阿格拉娅附和道。三个姐妹又笑了。公爵也和她们一起笑了起来。

“你们太坏啦,”将军夫人说,“公爵,请您原谅她们,她们都是好心人。我总是和她们吵架,但是我爱她们。她们轻佻、浮躁,都是疯子。”

“为什么呢?”公爵笑了,“我要是她们,我也同样不会坐失良机。不过,我还是拥护驴子:驴子是善良有益的人。[19]”

“您善良吗,公爵?我是出于好奇才问您的。”将军夫人问道。

大家又笑了。

“又碰到这该死的驴子啦;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它!”将军夫人喊道,“请您相信我,公爵,我并没有任何……”

“任何暗示吗?噢,我无疑是相信您的!”

公爵仍笑个不停。

“您笑啦,这太好了。我看您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年轻人。”将军夫人说。

“有时候也不善良。”公爵答道。

“可我是善良的,”将军夫人突然插嘴道,“也可以说一向为人善良。这是我唯一的缺点,因为人不应该永远善良。我常对这几个姑娘发火,特别是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发火,然而糟糕的是:我在发火的时候竟最为善良。我方才在您进来以前就在生气,装出一副什么也不明白而且不会明白的样子。我常常这样,就像个孩子。阿格拉娅教训过我;谢谢你,阿格拉娅。不过这一切全是废话。我还没有看上去那么蠢,也不像女儿们想把我说成的那样笨。我有性格,也不大害羞。不过我说这话并无恶意。你到这里来,阿格拉娅,吻我一下,嘿……别再亲热啦,”当阿格拉娅柔情脉脉地吻过她的嘴唇和手的时候,她说,“接着往下说吧,公爵。也许您会想起比驴子更有趣的事来。”

“我还是不明白,这种事怎么能这么直率地讲出来,”阿杰莱达又说,“我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

“可是公爵却办得到,因为公爵特别聪明,至少有你十倍,也许十二倍的聪明。我希望你以后会感觉到这一点。公爵,您对她们证实一下。您接着说吧。驴子的确可以撇开不谈。您在国外,除去驴子还看见了什么?”

“关于驴子的话也说得很聪明,”亚历山德拉说道,“公爵把自己犯病时的情况,把他怎样由于一次外来的刺激而对一切都喜欢起来的经过,讲得十分有趣。对于一个人怎样发疯,以后又怎么痊愈,我一向都很感兴趣。尤其在突然发生这种情况的时候。”

“不是吗?不是吗?”将军夫人精神为之一振,“我看出你有时也还聪明。噢,别笑啦!您好像正讲到瑞士的自然风光,公爵,那就接着讲吧!”

“我们到了卢塞恩,把我带到湖上。我感到那里真美,同时心里又非常难受。”公爵说。

“为什么?”亚历山德拉问。

“我不明白。每当我初次看到这样的自然风光,总感到难受和不安;既愉快,又不安;但是,这都发生在我病还没好的时候。”

“我倒很想看一看,”阿杰莱达说,“我不明白,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国外去。我已经有两年找不到绘画的题材了:

东方与南方早被描绘……[20]

公爵,请您给我找找绘画的题材吧。”

“我对此一窍不通。我以为只要看一眼就能作画呢。”

“我可不会看一眼。”

“你们为什么尽打哑谜呢?我一点也不明白!”将军夫人打断他们的话说,“什么叫不会看一眼?既然有眼睛,那就看嘛。你不会在这里看一眼,到了外国也学不会的。公爵,您最好谈谈您自己是怎样看的。”

“这就好了,”阿杰莱达补充道,“公爵已在国外学会怎样看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国外恢复了健康。我不知道我学会看了没有。不过我在那里几乎一直很幸福。”

“幸福!您会成为幸福的人吗?”阿格拉娅喊道,“那您怎么说您没有学会看呢?您还可以教教我们呢。”

“请您赐教吧。”阿杰莱达笑了。

“我什么也教不了,”公爵也笑了,“我在国外的时候,几乎一直住在那个瑞士的乡村里;只是偶尔到不远的地方去一趟;我能教你们什么呢?起初,我只不过不那么烦闷了;我很快就恢复了健康;以后,我觉得每一天都很宝贵,日子过得越久,就越觉得宝贵,因此,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我睡觉的时候十分满意,起床的时候就感到更幸福了。这一切是为什么呢?我很难说清楚。”

“那么,您就不想到别的地方去啦?任何地方都不能吸引您啦?”亚历山德拉问。

“起初,就是一开头,倒也曾吸引过我。我当时非常不安。我老想我以后该如何生活;老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有些时候觉得特别不安。你们知道,确有这样的时候,尤其是在孤独中。我们那里有个不大的瀑布,高高地从山上泻下来,成为一条很细的线,几乎是垂直的。白色的瀑布发出喧哗声,泡沫四溅。它高高地泻下来,看上去却显得很低,站在半俄里以外,却像离它只有五十步似的。我夜里总爱听它的喧哗声;在这种时候我往往感到极为不安。有时在正午,我到山上去玩,一个人站在山上,周围尽是粗大的、树脂很多的古松;悬崖上面有一座中世纪的古堡,已是一片废墟。我们的小村子在山下的远方,看不大清楚。阳光明媚,天空湛蓝,一片寂静。这当儿,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召唤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总觉得,倘若一直向前走,不停地走,一旦到达天壤相接的那条线,就可以找到全部谜底,而且立刻可以看到比我们的生活丰富热闹一千倍的新生活;我一直幻想着能看到一个像那不勒斯那样大的城市,城里处处都是宫殿、喧哗声、隆隆声和热闹的生活……的确,我幻想的东西可真不少!但是后来我又觉得,就是在监狱里也可以找到丰富多彩的生活。”

“最后这个值得称道的思想,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在《文选读本》里读到过。”阿格拉娅说。

“这全是哲学,”阿杰莱达说道,“您是哲学家,您是来教训我们的。”

“您的话也许是对的,”公爵莞尔一笑,“我也许的确是个哲学家,谁知道呢?我也许的确有教训的意思……也许是这样;真的,也许是的。”

“您的哲学和叶夫兰皮娅·尼古拉夫娜的一样,”阿格拉娅又插嘴道,“她是一名官员的遗孀,常到我们这儿来,像个女食客。她活着的全部目的就是占便宜;她活着就是为了尽可能多占便宜,一开口总离不开几个臭钱。请您注意,她有的是钱,她是个滑头。就跟您那丰富多彩的狱中生活一样,也许还和您在村里过的四年幸福生活一样,为了这种生活,您把您的那不勒斯城都出卖了,虽然只卖了几文钱,却好像赚了好大一笔似的。”

“关于狱中生活,可以有不同的意见,”公爵说道,“一个在狱中蹲了十二三年的人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是一个病人,在我的那位教授那里就医。他患癫痫症,有时感到不安,常常哭泣,有一次甚至想自杀。请你们相信,他在狱中的生活的确是很可悲的,但是,当然并不是微不足道的。他认识的只有一个蜘蛛和长在窗下的一株小树……但是,我最好对你们谈谈我去年和另一个人相遇的情形。这里有一个很奇怪的情况,——说实在的,怪就怪在这种事是很罕见的。有一次,这个人同别人一起被押上了断头台[21]。由于犯了政治罪,他被判处死刑。过了二十分钟,又宣布了特赦令,判了另一种刑。但是,在这两次判决之间,在这二十分钟内,或者至少是一刻钟内,他深信不疑地认为,再过几分钟他就会突然死去。他有时提起自己当时的印象,我就非常想听,有好几次我还重新向他打听详情。他对于全部经过记得特别清楚。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这几分钟的一切经历。断头台旁边站着一些群众和士兵,在离断头台二十来步的地方,竖了三根柱子,因为犯人有好几个。他们把头一批的三个犯人拉到柱子跟前,把他们绑上,给他们穿上死囚服(白色长袍),用白色尖顶帽盖住他们的眼睛,使他们看不见枪支。随后,每根柱子的对面都站了一排士兵。我的朋友排在第八名,所以他是第三批被拉到柱子前去的。神甫已经拿着十字架在大家面前走了一趟。这样,我那个朋友最多也只能再活五分钟。他说,他觉得这五分钟是无穷的期限,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他觉得他将在这五分钟内度过好几辈子,他现在还无须去想那最后的一刹那,因此他还作了各种安排。他匀出时间和同志们告别,这定为两分钟;以后又匀出两分钟作最后一次自我反省;然后最后一次环视一下四周。他很清楚地记得,他的确作了这三种安排,的确是这样分配时间的。他才二十七岁[22],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却就要死去了。他和同志们告别的时候,记得曾向一个同志提出了一个很不相干的问题,甚至还十分关心对方的回答。他和同志们告别以后,就到了他匀出来自我反省的那两分钟。他预先知道他要想些什么。他总想尽快弄清楚,而且弄得越清楚越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现在还存在着,还活着,但是再过三分钟,他就要成为一种东西,成为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人呢?究竟在哪里呢?他想在这两分钟内确定这一切!附近有一座教堂,金碧辉煌的屋顶在明媚的阳光下闪耀。他记得,他曾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屋顶和屋顶上的反光。他的眼睛离不开那些反光;他觉得那些反光是他的新的本质,再过三分钟,他就要稀里糊涂地和它们融为一体了……他觉得,这种茫然无知,以及对于这种立刻就要来到的新东西的嫌恶,都是可怕的。但是他说,此时此刻,最使他感到难过的莫过于这样一个从不中断的念头:‘要是我不死,那该有多好!倘若我能死而复生,那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时间!一切都会是我的!那时候,我将使每分钟成为整整一个世纪,一点也不糟蹋,每分钟都计算清楚,连一分钟也不浪费!’他说,他这个想法最后使他恨不得让别人赶快把他枪毙才好。”

公爵蓦地沉默了。大家等他继续说下去并作出结论。

“您说完了吗?”阿格拉娅问。

“什么?我说完啦。”公爵从片刻的沉思中清醒过来,说道。

“您讲这个故事的用意何在?”

“这是……我们的谈话……使我想起了……”

“您的话很不连贯,”亚历山德拉说道,“公爵,您一定是想表示,任何一个瞬间都不能用金钱来估价,五分钟的时间有时比一个宝库还珍贵。这一切都值得称道,但是,请问那位对您讲出这件可怕的事情的朋友……不是改变了对他的处罚吗?那就是说,给了他这种‘无穷无尽的生命’。噢,以后,他怎样支配这笔财产呢?是不是每分钟都‘计算’着过呢?”

“不,他亲自对我说,——我已经问过他这件事了,——他根本没有那样生活,浪费了许许多多光阴。”

“哦,这么说来,您得到了一个经验。这么说来,的确不能‘计算’着时间过活。由于某种原因,这是不可能的。”

“是的,由于某种原因,这是不可能的,”公爵重复了一遍,“我自己也觉得是这样……但是,我总有点不信……”

“那么您认为您能比所有的人生活得聪明些吗?”阿格拉娅说。

“是的,我有时候也这样想。”

“现在还这样想吗?”

“现在……还这样想。”公爵答道,照旧温顺地、甚至胆怯地微笑着瞧瞧阿格拉娅;但是他又立刻放声大笑,并愉快地瞧了她一眼。

“真谦虚!”阿格拉娅说,她几乎生气了。

“你们可真勇敢,居然会笑起来。可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却大为震惊,以后做梦都梦见它,就是梦见这五分钟……”

他再次好奇而严肃地扫了那几个听他讲话的女人一眼。

“你们不会是为了什么事而生我的气吧?”他蓦地问道,仿佛有点忸怩不安。不过他仍直勾勾地瞧着大家。

“为了什么呀?”三位姑娘很惊讶地喊道。

“就为了我仿佛在教训人……”

大家都笑了。

“倘若你们生气了,就请你们别生气,”他说,“我自己也知道我的生活经验比别人少,我对生活的了解也比别人差。我的话有时也许很奇怪……”

他分明是不好意思了。

“您既然说您过去很幸福,那么您的生活经验就不会比别人少,而是比别人多。那您又为什么要装腔作势,还要道歉呢?”阿格拉娅严厉地、纠缠不休地开始说道,“请您不必为了教训我们而感到不安,您并没有占到任何便宜。以您这种清静无为,很可以享一百年清福。倘若有人让您看死刑,又给您看一根小指头,您会从这两方面得出同样值得称道的想法并感到满足。像这样生活倒也轻松。”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老是生气。”将军夫人插嘴道。她早就在观察那些说话人的脸色,“你们说的是什么,我也弄不明白。什么小指头?这是什么废话呀?公爵说得很好,只是有点伤感。为什么你要使他扫兴呢?他开始说的时候一直在笑,可现在他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了。”

“不要紧,妈妈。公爵,可惜您没有见过死刑,不然我倒想问您一件事。”

“我见过死刑。”公爵回答。

“见过吗?”阿格拉娅喊道,“我本来应该猜到这一点!这是全部问题的关键。既然您见过,那您为什么说您一直过得很幸福呢?瞧,我对您说的不是实话吗?”

“莫非你们乡村里也处死刑?”阿杰莱达问。

“我是在里昂看见的,我是跟什奈德尔一起去的,是他带我去的。刚到那里就碰上了。”

“怎么样?您很喜欢吗?有很多教训吧?有很多有益的东西吧?”阿格拉娅问。

“我一点也不喜欢,我看后还生了一场小病,不过说老实话,我在看的时候就像被钉在那里似的,真是目不转睛。”

“要是我,我也会目不转睛。”阿格拉娅说。

“那里很不喜欢女人去看,后来,就连报纸都报道过那些女人。”

“既然他们认为这不是女人的事,那么他们的意思就是想说(因而也就是辩解)这是男人的事喽。我为了这种逻辑而向他们祝贺。您当然也是这样想的吧?”

“请您讲讲死刑的情况吧。”阿杰莱达插嘴道。

“我现在很不乐意讲……”公爵感到为难,几乎皱起了眉头。

“您好像舍不得对我们讲。”阿格拉娅挖苦了一句。

“不,因为我刚才已经讲过这次死刑的情况了。”

“对谁讲过了?”

“对你们的听差,我在等候……”

“哪个听差?”四面八方都有人问。

“就是坐在前厅里的那个白发红脸的人;我当时坐在前厅里等着谒见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这就怪了。”将军夫人说。

“公爵是民主派,”阿格拉娅斩钉截铁地说,“您既然对阿列克谢讲过,那就更不能拒绝我们了。”

“我一定要听。”阿杰莱达重复道。

“我刚才的确,”公爵对她说,又有点振奋起来(他仿佛轻而易举地就能很快振奋起来),“我的确有一个想法。在您向我要绘画题材的时候,我曾想给您一个题材,就是画一个被处决的人在断头刀落下去一分钟之前的面部表情,那时他还站在断头台上,没有躺到木板上去。”

“怎么是面部?只画面部吗?”阿杰莱达问,“这是一个奇怪的题材。那算什么图画呢?”

“我不知道,不过为什么不算图画呢?”公爵激动地坚持道,“前不久我在巴塞尔就看见过一幅这样的图画[23]。我很想对你们讲讲……我以后要讲的……这幅画使我大为震惊。”

“关于巴塞尔的图画,您以后一定要讲给我们听,”阿杰莱达说,“现在先给我解释一下这幅处死刑的图画吧。您能表达出您所想象的那种意境吗?这面部该怎么画呢?只画一个面部吗?这是个什么样的面部?”

“这是在临死前的一分钟。”公爵胸有成竹地开始说。他沉浸在回忆里,显然立刻忘却了其余的一切,“就在他登上小梯子,刚走上断头台的一刹那。他朝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我瞧了瞧他的脸就全明白了……不过这该怎么说呢!我非常希望、非常希望您或是别的人能把这情景画下来!最好是您!我当时就想到,这幅画会是有益的。您要知道,必须把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想象到,一切,一切都想象到。他蹲在狱中,估计行刑的日子至少还有一周。他指望能通过一般的手续,指望判决书还要送到什么地方去批,一周后才能回来。不料由于某种缘故,结案的期限突然缩短了。早晨五点钟,他还睡着。那是在十月底;五点钟的时候天气还冷,天色还黑。狱吏带着卫队悄悄地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推推他的肩膀;他欠起身来,用臂肘支撑着身体,看见灯光,他就问道:‘什么事?’‘九点到十点处死刑。’他在朦胧中并不相信,起初争辩道,判决书过一周才能批回来,但是等到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便停止了争辩,默不作声了,——别人是这么说的。后来他说:‘这样突如其来,毕竟叫人难过……’说罢又沉默了,什么都不想再说了。以后三四小时,都用在无人不知的那些事上:见神甫,进早餐,早餐时有葡萄酒、咖啡和牛肉(这岂不是嘲弄吗?你想,这有多么残酷!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些天真的人这么干还真是出于一片赤忱,他们认为这就是人道呢),以后是梳妆(你们可知道,给罪犯梳妆是怎么回事吗?),最后,便押着他游街,到断头台去……我认为他在被押着游街的时候依然觉得还可以永无休止地活下去。我觉得,他一路上一定在想:‘还早着哩。还要走过三条街,够活一阵的;走完这条街,还有另一条街,以后还要走过右面有面包店的一条街……离面包店还远着哩!’四周全是人,呼喊声,喧闹声,成千上万张面孔,成千上万双眼睛,这一切都得忍受,而主要的是得忍受这么一个念头:‘在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没有一个要被处死,而我却要被处死!’哦,这一切只不过是准备阶段。有一个小梯子通往断头台。他在小梯子前面突然哭了起来。他是一个刚强结实的汉子,据说是个大坏蛋。神甫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和他同坐在一辆大车上,一直说着话,但是他却未必听得见,就算他起初想听,可是听了两句以后他就不明白了。准是这样。他终于登上了小梯子。他的两腿上了脚镣,只好用小步行走。神甫大概是个聪明人,他停止了说话,不停地把十字架递过去让他吻。他在梯子下面的时候面色就很苍白,一走上梯子,站到断头台上,他的脸忽然白得像一张纸了,完全像书写用的白纸。他的腿准是发软并麻木了,他还感到恶心,喉咙里仿佛堵着什么似的,使他感到发痒。在你们感到惊恐的时候,或是在十分可怕的时刻,当头脑还十分清楚,然而却丝毫无能为力的时候,你们可曾有过这种感觉?我觉得,一个人在必死无疑的当儿,例如房屋倒塌在他身上了,他会突然非常渴望坐起来,闭上眼睛等候——随它去吧!……在这种弱点开始暴露的时候,神甫连忙用敏捷的姿势,一言不发地突然把一枚小十字架,一枚银质的、有四个尖的小十字架送到他的唇边,经常地、一刻不停地送过去。只要十字架触到他的嘴唇,他就睁开眼睛,在几秒钟内似乎又复活了,腿也走得动了。他贪婪地吻着十字架,匆忙地吻着,仿佛急于让自己别忘了抓住什么东西以备万一,但是,他在这当儿未必有什么宗教感情。就这样一直持续到躺在木板上……奇怪的是,在这最后的几秒钟里,竟很少有人昏过去!他的头脑倒反而特别灵活,还不停地工作着,想必工作得很紧张,很紧张,像开动的机器那么紧张。我想象,这时他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念头,都是不完整的,兴许还是可笑的、毫不相干的:‘那个人在张望,他的前额上有一个疣子;刽子手衣服下面的一个纽扣长锈了……’这时候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有这么一个点,这个点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他也不会昏过去,一切都围绕着它,围绕着这个点转动。你想一想,一直到最后的四分之一秒都是如此,那时候他的脑袋已经放在短圆木上,等候着……他知道,而且忽然听见铁器在头上发出嗤溜一声!他肯定听得见!要是我躺在那里,我就偏要听,而且听得见!那也许只有一瞬间的十分之一,不过肯定听得见!你们想,至今还有人在那里争论:当人头落地的时候,它也许在一秒钟内知道它已落地,——真是想入非非!倘若有五秒钟,那又会怎样!……您画断头台的时候得把小梯子的最后一个阶梯画在近处,让观众只能清楚地看见这一个阶梯;罪犯踏上了这个阶梯;一个脑袋,脸孔白得像纸,神甫把十字架递过去,罪犯贪婪地伸出发青的嘴唇并且瞧了一下,他全都明白了。一个十字架和一个脑袋——就是这么一幅画。神甫、刽子手及其两名助手的脸,还有下面的几个脑袋和一些眼睛,——这一切可以画成背景,用朦胧的色调,作为点缀……就是这么一幅画。”

公爵沉默了,并瞧了大家一眼。

“这当然和清静无为不同。”亚历山德拉自言自语地说。

“现在您谈谈您是怎样堕入情网的吧。”阿杰莱达说。

公爵惊讶地瞧了她一眼。

“您听呀,”阿杰莱达似乎有点性急,“您曾答应谈谈巴塞尔的那幅画,可是现在我想听听您是怎样堕入情网的。您别抵赖,您肯定恋爱过。何况只要一讲起故事来,您就不再是哲学家了。”

“每当您讲完一个故事,您就立刻对您所讲的故事感到害羞,”阿格拉娅蓦地指出,“这是什么缘故?”

“这话问得多蠢。”将军夫人斩钉截铁地说,同时生气地瞧着阿格拉娅。

“是不聪明。”亚历山德拉证实道。

“公爵,您别信她的,”将军夫人对公爵说,“她是出于气愤故意这么说的。她根本没有受过这么蠢的教育。她们这样打搅您,您可别介意。她们准是有什么打算。可是她们已经爱上您了。我是从她们的脸色看出来的。”

“我也从她们的脸色看出来了。”公爵特别加重语气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阿杰莱达好奇地问。

“您从我们脸上看出什么了?”另外两个姑娘也好奇地问。

然而公爵沉默不语,神态严肃;大家都在等候他的回答。

“我以后再告诉你们。”他很严肃地小声说。

“您分明是想引起我们的好奇心,”阿格拉娅喊道,“瞧您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那好吧,”阿杰莱达又忙着说,“您既然是相面的圣手,那您一定是恋爱过的;可见我猜对了。您讲呀。”

“我没有恋爱过,”公爵依然很严肃地小声答道,“我……有过另一种幸福。”

“怎么得到的?通过什么方式?”

“好吧,我就给你们讲讲吧。”公爵说,仿佛陷入了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