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欺凌与被侮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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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史密斯死后五天,我迁入了他的寓所。这一整天我都烦恼不堪。天气又阴又冷;飘着潮湿的雪花,还夹杂着雨点。直到傍晚才有一瞬间的工夫看到太阳,一线误入歧途的阳光,也许是出于好奇,居然也窥探了一下我的房间。对于我搬到这儿来住,我开始感到后悔。不过房间确实不小,只是太低,熏得太黑,还有一股霉味,虽说也有几件家具,可还是空荡荡地叫人难受。那时我就想到,我肯定要在这个住宅里把我最后的健康也给葬送掉。实际上正是如此。

整个早晨我都忙于收拾我的稿纸,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整理好。由于没有皮包,我是把稿纸放在枕头套里的;这就把它们全都压皱了,弄乱了。然后我坐下来写作。当时我还在写我那个大部头的长篇小说,但是依然不能专心致志,满脑子装的并不是这件事……

我把笔一扔,在窗前坐下。暮色四合,我的心情越来越忧郁了。各种令人沮丧的念头纠缠着我,我始终觉得,末了我会死在彼得堡的。春天快要到了。我想,只要我能跳出这个牢笼,到广阔的天地中去呼吸一下田野和森林中的新鲜空气,也许我还能恢复健康。我好久没有看到森林和原野了!……——我还记得,我也产生过这样的念头:倘能运用一种魔术,或者出现一种奇迹,使我得以把过去的一切,近几年来所经历的一切,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忘却一切,使头脑焕然一新,以新的力量从头开始,那该有多好。当时我还在梦想着这一点,企望获得新生。——“哪怕进疯人院也好,”末了我这样想,“那样就可以把我脑袋里的东西全都翻个过儿,再重新把它安排妥帖,那时我就能复原了。”我依然怀着对生活的渴望和信念……可是我还记得,当时我就哑然失笑了。“出了疯人院我又干什么呢?又去写小说?……”

我就这样沮丧地盘算着,时间慢慢地过去了。黑夜已经降临。我原定这天晚上去找娜塔莎的;头一天她就给我送来一纸便笺,让我务必前去。我一跃而起,开始做准备。其实我本来就想尽快离开这个住宅,哪怕外面下着雨,哪怕道路泥泞难行,我也要出去。

随着夜色逐渐加浓,我的房间似乎越来越宽敞,似乎在不断地扩展。我觉得每天夜里我都会在每个屋角看见史密斯:他将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犹如在糖果点心店里盯着伊凡内奇那样,阿佐尔卡也将躺在他的脚边。就在这一刹那,我碰到了一件意外的事,使我大为惊愕。

不过我应该坦白承认:不知是由于我神经不大正常,还是由于在新寓所里感受到的种种新的印象,也可能是由于不久前的悒郁,不论是什么原因,反正天色刚刚擦黑,我就渐渐陷入了如今在我病中夜间常常向我袭来的那种心情,我把这种心情称之为神秘的恐怖。这是对某种东西的一种令人不堪忍受、使人无比痛苦的恐惧,这种东西是我难以形容的,是根本不可理解、完全异乎常态的,然而也许在同一分钟它就会成为实在之物,仿佛嘲笑理智的一切判断似的向我走来,像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那样站在我的面前,阴森可怖,没有定形,铁面无情。这种恐惧往往不顾理性的任何阻挠而逐渐增强,终于使理性丧失了任何抗拒这种感觉的能力,尽管在此时此刻,理性也许具有更大的鲜明性。理性被忽视了,变得没有用了,这种精神上的分裂使得忐忑不安的苦恼心情变得更为强烈。我觉得,这有点像是那些害怕死人的人所感到的那种苦恼。但是在我的苦恼里那种可能发生的危险是模糊不清的,这就使我更加痛苦。

我还记得,我背朝着门站在那儿,从桌上拿起帽子,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产生一种想法,即当我回来的时候,我一定会看到史密斯:起初他将轻轻地把门打开,站在门口环视室内;然后悄悄地低着头走进室内,站在我面前,两只浑浊的眼睛盯着我,蓦地冲着我的脸长久地、软弱无力地、听不见声音地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而且要抖很久。这样一幅景象突然非常鲜明而清晰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同时我也突然产生了这样一种极为充分、完全无可置疑的信念:这一切是无可避免地会发生的,而且已经发生了,只不过我背朝门站着,所以没有看见罢了,而且说不定就在这一刹那,门已经打开了。我迅速回头一看,怎么?——门果然打开了,正像我一分钟以前所想象的那样轻轻地、无声无息地打开了。我惊叫了一声。很久也看不到一个人,门仿佛是自动打开的;突然在门口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影,我在黑暗中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两眼正全神贯注地紧盯着我。一股寒流通过我的四肢。使我大为骇异的是,我看见这是一个孩子,一个小姑娘,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此时此刻这般奇特地、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我的房间里,这甚至要比史密斯本人亲自前来还更加使我害怕。

我已经说过,她无声无息地、缓慢地把门打开,仿佛害怕进来似的。她把门打开以后,便站在门口久久地看着我,惊讶得呆若木鸡;末了她轻轻地、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在我面前站住了,依然一言不发。现在我可以较近地看着她了。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材矮小,消瘦苍白,仿佛大病初愈,这使她那对又大又黑的眼睛显得更加明亮了。她用左手把一块又旧又破的头巾贴在胸前,拿它来遮住她那受到晚间寒气的侵袭仍在发抖的胸脯。她穿的完全是破衣烂衫;浓密的黑发既未弄平也未梳理。我们就这样站了两三分钟,彼此凝视着对方。

“外公在哪儿?”她终于问道,声音是嘶哑的,几乎听不见,仿佛她的胸部或喉部染了什么疾病。

听到这个问题,我的神秘的恐怖顿时烟消云散。这是在打听史密斯,终于意外地发现了他的踪迹。

“你的外公?可他已经死了!”我突然说道,根本就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但我立刻又后悔了。她像先前那样站了一会儿,蓦地浑身战栗,而且战栗得很厉害,仿佛立即会发作一场危险的神经病。我急忙把她扶住,使她不至于倒下。几分钟以后,她略见好转,于是我清楚地看见,她很不自然地努力要在我面前掩饰她的激动。

“原谅我,原谅我,小姑娘!原谅我,我的孩子!”我说道,“我对你说的话是脱口而出的,也许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可怜的小姑娘!……你在找谁呀!是找在这里住过的那个老人吗?”

“是的。”她吃力地低声说道,不安地瞧着我。

“他姓史密斯?是吗?”

“是的!”

“那他……是的,那他是死了……不过你不要伤心,我亲爱的。你早先怎么不来呢?你现在是从哪儿来?昨天把他安葬了,他是突然死去的……你是他的外孙女?”

小姑娘没有回答我这些急速而又不连贯的问题。她默默转过身去,轻轻地走出了房间。我大为惊愕,甚至都没有留她,也没有进一步盘问她。她又在门口站住了,向我半转过身来问道:

“阿佐尔卡也死啦?”

“是的,阿佐尔卡也死啦。”我答道,我觉得她的问题很奇怪:她好像深信阿佐尔卡一定会同老人一齐死去似的。

听到我的回答,小姑娘悄悄地走出了房间,小心翼翼地把身后的门掩上了。

过了一会儿,我跑出去追赶她,我后悔莫及:居然让她走掉了!她走出去的时候声音很轻,我没有听见她打开楼梯上另一扇门的声音。“她还没有下楼。”我想,于是就站在暗处倾听。但是一片岑寂,听不到任何人的脚步声。只听见底层的一扇门砰地响了一声,一切又重归岑寂。

我急忙下楼。从五层楼上我的寓所门口到四层楼的楼梯是弯弯曲曲的,四层楼以下便是直的了。这是一个肮脏的、黑黢黢的、总是很阴暗的楼梯,在那些分成一个个小寓所的庞大的住宅里,这种楼梯是司空见惯的。当时楼梯上已是一片漆黑。我摸索着下到四层楼便站住了,我像是猛然一怔,因为这里的过道上有一个人在躲着我。我便伸手摸索起来;小姑娘就在这儿的屋角里,她面对着墙壁,轻轻地、不出声地啜泣着。

“你听我说,你怕什么呢?”我开始说道,“我吓住了你,这是我的错。你外公临死的时候提起过你;那是他的临终遗言……我还弄到了他留下的一些书,想必是你的。你叫什么?你住在哪儿?他说是在六号街上。”

但我没有说完。她惊叫了一声,仿佛是由于我知道她的住处,接着用她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把我推开,向楼下奔去。我跟着她,我还听得见下面传来她的脚步声。脚步声戛然而止……我跑到街上的时候,她已不见了。我一直跑到沃兹涅先斯基大街,发现我不论怎么寻找也是枉然:她已消失了。“也许在她下楼的时候,”我想,“她就在什么地方躲了起来,没有被我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