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为什么没有长高
我为什么没有长高？如果这也算一个问题，那么关心它的，唯有喜欢我的一些女性。男人对它是没有兴趣的，甚至他们暗暗认为我这样正好，世间多一个低于自己的人，自己就多一份优越，其优越不劳而获，真是有福了。至于爱我的人，当然不会发生这个问题，因为爱这种感情，本质是自私而主观的，它可以使任何外在的评判标准消化为零，被爱之人不知不觉已经成为自己的一个部分，其以拥有被爱之人而幸福。事情就是这样：你爱谁，你便希望谁是你的，他或她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在乎。
我是没有长高，谁也掩盖不了这个现象，只要我走进族群，这个现象便会显示出来。不过小时候，我对自己身低的问题毫无知觉，我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异人几指。我是快乐的跑马，得意的游鱼。我发现自己身低于人，是在大学时候。根据个子高低的标准排队，我被列入最后几名。接着在操场做军事训练，两人走步，竟是一个女生和我构成一组。特别是跳舞，由于个子的问题，居然一半以上的女性难做我的伙伴。这主要是我不愿意，我担心她们败兴。虚荣的女性总是喜欢外表繁华的男人，这种女性在追求所谓的美的标准之下，开始便将一批矮子排除了，她们哪里知道能力和魅力才是男人的金子。然而，这种女性在一个时期竟越来越多，其互相攀比，把身体高度作为择偶的必要条件，仿佛一米七五以上的个子就是幸福，就是渡海的方舟。我很清楚，这种女性是给别的一类男人准备的。
但我心里却颇有苦恼，甚至自卑。我暗中使劲，要在事业的成功和品质的修炼方面超越众多的男人。当然，我也对社交场合进行着选择，以规避那种酿造庸俗与市侩气氛的场合。我小心翼翼，并伤感地认为，我的身低使我天生地减少了欢乐。为之我想哭，偶尔在独处。我甚至变得厌恶一些矮个子同学，因为他们之身低使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遂远离他们。我认为矮个子聚集一堆，将显得更矮，这犹如雪覆盖了地面雪更白，夜笼罩了天空夜更黑一样，量的累积便要改变它的质。
不过对身低的苦恼，仅仅是一个阶段，我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心理。这不唯因为我终究可能长高，关键是由于我发现一个人是否有用或用处的大小，并不由身体高度决定。这种认识给我的鼓舞，胜似那些矮子伟人与大人给我的鼓舞，尽管在历史上有众多的矮子建树了功勋，有所熟悉的拿破仑，有康德，有贝多芬，不过他们只是证明的材料，真理之光才可以照亮我灰暗的灵魂。我尽扫形秽之感，舒展地发我想发之言，举我想举之义。
实际上我极为敏捷，喜欢运动，充满了爆发之力。在故乡的麦场，我和伙伴曾常常摔跤，那是十分痛快的游戏。我曾是长安县少陵中学的乒乓球冠军，从我进这所中学到我出这所中学，整整五年，没有谁能够夺走这个荣誉。我的同学对我举拍跃起扣球的风格，总是掌声四起。上了大学，我仍喜欢运动，体育老师总是将我从队列拉出，由我在铁杠上或木马上做示范动作，我没有一次不是做得潇洒而完整的。不过那时候，我恰恰为自己的身低而苦恼，虽然它只是一个短暂的时期。
矮个子的优势绝不仅仅是敏捷。其优势在于他不会给人以威胁的感觉，人往往会对他发生错觉以轻视他，误以为那短小的身材没有什么能量。这正为矮个子提供了出奇制胜的机会，他将悄然利用自然的隐蔽条件而达到自己的目的，甚至平凡的事情，经过矮个子一做，便会出乎意料地闪出光辉。在重要的场合，往往也是矮个子引人注目，并容易给人留下印象。尤其是矮个子长期生活在身材高大的族群，难免压抑，从而时感危机，于是他就强烈地要冲破压抑，战胜危机。他热切希望取得成功以让世界承认，似乎这样才能轻松一下。一般人或身材高大的人便没有如是感觉，反之滋生得意，从而不知不觉之中钝化了意志。矮个子的另一个优势是人倾向对其推心置腹，容易成为朋友，这竟使矮个子在女性那里常常胜利。对身材高大的男人，女性总是警惕和提防的，因为其天生具备了一种威慑力量，即使他确实喜欢一个女性，也需要岁月慢慢证明。但矮个子却自然削弱了对女性的威胁，他好接近女性，好获取女性的信任。所以我要提醒矮个子，不要为身低叹息，只要努力，一切都会有的！
人是从动物进化而来的，人的形骸永远潜伏着争斗的因素，这使那些身材高大的人往往要野蛮地挑衅矮个子，认为矮个子可欺。不过情况并非如斯。我在小时候经常打架，我的对手几乎全是身材高大的人，然而我没有一次让对手完整地离开，虽然我付出的总是更多。中学的一个同学与我曾经在球场打架，那仅仅是因为我指出他犯规了，他便动武，而且误以为自己可以用强力制服我。对这种行径，我忍无可忍，遂在其咋咋呼呼皱眉瞪目张牙舞爪之际，攻其不备，跳起来给了他一掌，这使周围的老师和同学无不喝彩。几年以后，我在大学仍是如斯跳起来反击一个肉厚之徒的，感觉十分痛快。进入社会，打架之举没有了，但争斗却不止，其方法往往是辩论。我一个矮个子驳斥一个身材高大的人，那种场面实在奇妙。看着对手气急败坏的神态，真让我觉得他愚蠢。这样的感觉是一个矮个子所独具的，其他人要体验也难。
我从来不想用高跟鞋垫起自己，以修改我的身低。这种方法，显然无聊而虚假。也许在某年，当有科学的技术使矮个子长高，这种结果也许会为众多的矮个子所欢呼，然而我绝不采纳如此技术。天生为矮个子，我就喜欢天生的这种样子，如果来世我仍为人，那么我希望自己还是矮个子。当然，一个矮个子是难免会遭遇侮辱的，因为并非一切人都文明到美的程度了，不过这不可怕。我曾经受到一个无赖对我的讽刺，然而我立刻这样回敬他，我说：“我是一个矮个子，这是因为上帝精心地创造了我，但你的高大却只不过是上帝随便涂抹的一张草稿而已！”
那么，我为什么没有长高呢？我成为矮个子的原因是什么？有人认为这是父母的遗传所致，有人认为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饥馑所致。也许吧，不过这都不重要。
我为什么没有长高，属于秘密。我独创这个秘密并独享这个秘密。那是在我十八岁的时候，一天，我在秋日的原野走着，惠风送爽，淡云行空，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刚刚收获了的田间，玉米和谷子的芳香，带着泥土的湿润四下飘散，松鼠与兔子偶尔在远方的沟坎鸣叫，这一切都让我心情愉快，想喊想呼，难以自禁。忽然，天上飞翔而过的一只大雁，噙着一个精致的小包落在地上，我捡起打开，发现小包里装着一页薄脆的纸张，其布满了星空山河世间之图，复杂无比，深奥无穷。我正在迷惑，感觉一个人的声音在什么地方响了起来，告诉我：我现在要停止生长了，我身将低于一般人，不过如果我能发现图中隐藏的真理，并付诸行动，那么我就可以长高。这声音使我震惊。我将成为矮个子！我一下醒了，才知道这是一个梦，随之秋日辽阔的原野蓦地便无影无踪了。这是一个多么美丽而残酷的梦，我的长高，竟是附加了条件的。
这个梦实际上是我编造的，我将自己的追求和期许融进梦中，以激励自己，鞭策自己。我清楚地知道，实现了我所设计的境界之日，才是我真正长高之时，否则便是矮个子。这是一个过程，显然需要艰苦的跋涉。岁月流逝，尽管我苦苦探索，孜孜以求，其中的孤独、凄凉、创伤、疲倦，如影子追随着我，如瞌睡陪伴着我，但我的手却仍是空空如也，一无发现，而且人照旧在庸俗之流走动。我的脚上污点斑斑。我一点都不满意自己。我什么时候才能壁立云霄呢？什么时候才能树挺大地呢？我是怎样盼望着自己长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