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与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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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二天,达什伍德太太带着两个女儿拜访了米德尔顿夫人。玛丽安借口说有些琐事要做,不能去了。达什伍德太太想,可能是前一天晚上威洛比答应她,要趁大家不在的时候来看她,所以也乐得让女儿留在家里。

她们从庄园回来时,看到威洛比的马车和仆人正在乡舍外。达什伍德太太便确信,自己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可是进屋后看到的景象却是她始料未及的。她们刚走到过道,就看到玛丽安正匆匆离开客厅。她看上去痛苦极了,用手帕挡着眼睛,也没注意到她们,直接跑上了楼。她们又是诧异又是担心,急忙走进客厅,见只有威洛比一个人在那里。他背对她们,倚着壁炉台。听到她们进来,他才转过身。从他脸上不难看出,他和玛丽安一样,也十分痛苦。

达什伍德太太一进来就问:“她怎么了?病了吗?”

威洛比努力做出高兴的样子,答道:“但愿不是。”然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倒是我,可能要病了,因为我真是失望透顶了!”

“失望透顶!”

“是的,下午我不能来赴约了。今天上午,史密斯太太对我这个依靠她的穷亲戚行使了富人的特权,派我去伦敦办事。我刚刚接到差遣,已经告别了艾伦汉姆庄园,现在赶来向你们道别。”

“去伦敦!今天上午就走?”

“马上就得走。”

“确实很遗憾,但史密斯太太一定也是迫不得已。希望她的事不会让你离开我们太久。”

威洛比红着脸说:“您真是太好了,但我不能马上就回德文郡。史密斯太太这里我一年只能来一次。”

“难道你就只有史密斯太太这一个朋友吗?这里欢迎你的就只有艾伦汉姆庄园吗?真不像话,威洛比!你就不能接受我们的邀请吗?”

他的脸更红了,眼睛盯着地面,只说了一句:“您真是太好了。”

达什伍德太太惊讶地看了埃莉诺一眼,埃莉诺也和母亲一样吃惊。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达什伍德太太先开口了。

“我只再说一句,亲爱的威洛比,巴顿乡舍永远欢迎你。我不会催你马上就回来,因为那要看史密斯太太是不是高兴,这个由你来判断。在这件事情上,我既不会怀疑你的意愿,也不会质疑你的判断。”

威洛比慌乱地答道:“手头的事情让我……不敢……”

说到这儿他停住了。达什伍德太太惊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威洛比打破了沉默。他苦笑着说:“这样拖下去真是太傻了。既然不能留在你们身边,我就不再在这儿折磨自己了。”

说完他匆匆和她们道别,走出了房间。她们看着他登上马车,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威洛比这样突然离开,实在叫人忐忑不安。达什伍德太太心绪烦乱,完全没有心思说话。她立刻离开客厅,一个人躲开,去平复一下情绪。

埃莉诺的担心一点也不比母亲少。对于刚刚发生的这一幕,她心里一样满是焦虑、怀疑。威洛比离开时的种种情况,他那尴尬的表情,故作高兴的样子,尤其是他不愿意接受母亲的邀请——这畏缩的态度可太不像一个恋人,不像平时的他了。这些都让埃莉诺感到深深的不安。她一会儿担心他从没认真考虑过两个人的将来,一会儿又怀疑他们吵架了。看玛丽安离开客厅时那副痛苦的样子,很可能是这样。但想到她对威洛比的爱,又觉得这不太可能。

不管两个人分别时的细节如何,妹妹受到的伤害都是不容置疑的。她很可能正哭得伤心欲绝,在这放任中寻求慰藉,并认为越悲伤越好。想到这里,埃莉诺感到十分心疼。

大约半个小时后,母亲回来了。虽然眼睛红红的,但表情并不沮丧。

“亲爱的威洛比离开巴顿已经好几英里了,埃莉诺。他的心情该是多么沉重啊!”她一边说,一边坐下来做针线活。

“真奇怪,突然就走了!仿佛是一眨眼的事。昨天晚上还和我们快快乐乐、亲亲热热地待在一起,现在却说走就走了——而且是一去不回!他今天看起来很不正常,一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您一定也看出来了。会是什么呢?他们吵架了吗?不然他怎么会那么不愿意接受您的邀请?”

“他不是不想接受,埃莉诺,这个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是做不了主。我前前后后都想过了,你放心。一开始我和你一样,也觉得奇怪。现在好了,什么都说得通了。”

“真的吗?”

“没错,我已经找到最满意的解释了。可是你太喜欢怀疑了,埃莉诺,所以我知道你不会满意。不过你也别想改变我的看法。我认为史密斯太太怀疑威洛比爱上了玛丽安,她不赞成这件事(或许她另有打算),所以急着要把他支走。所谓派他去办事,不过是借口,我相信事情就是这样。另外,威洛比意识到史密斯太太确实反对他们,所以现在不敢承认和玛丽安订婚的事。他觉得既然寄人篱下,就得听从人家的安排,暂时离开德文郡。我知道你会说,可能是这样,也可能不是。不过除非你拿出同样合理的解释来,我是不会听信任何吹毛求疵的说法的。现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埃莉诺?”

“没有了,您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我明白了,你要说可能是这样,也可能不是。哎呀!埃莉诺,我真是不明白!你宁愿往坏处想,也不往好处想,宁愿相信可怜的威洛比有罪,让你妹妹遭遇不幸,也不愿意为他辩护。只因为他和我们道别时不像平时那么亲热,你就认定他有错。会不会是一时疏忽呢?或是遇上这种事,心情沮丧的原因?难道仅仅因为不确定,就不承认有别的可能了吗?这个人这么值得我们爱,又一点令人生疑的地方都没有,难道不配得到我们的信任吗?他的初衷本无可非议,只是迫于压力暂时不能说而已,难道就没有这种可能吗?而且说到底,你究竟怀疑他什么呢?”

“我自己也说不太清楚。但刚刚我们都看到了,他的变化那么大,难免叫人生疑。不过您刚刚极力主张为他考虑,也很有道理,我也想善意地看待别人。他这么做或许有他的理由,希望是这样。但以他的性格,当时就应该说出来。保密有时候是可以的,但发生在他身上,我还是觉得有些蹊跷。”

“还是不要再责怪他的反常了,情况特殊嘛。但你确实承认我的解释是有道理的吧?我很高兴,他的罪名终于洗清了。”

“没有完全洗清。他向史密斯太太隐瞒婚约(如果确实已经订婚)也许没有问题。要是这样,他暂时离开德文郡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可是他没有理由瞒着我们啊。”

“瞒着我们!亲爱的孩子,你在指责他们对我们有所隐瞒?这可真奇怪。你不是每天都在用眼神责备他们不谨慎吗?”

“我怀疑的不是他们的感情,而是婚约。”

“这两件事我都深信不疑。”

“可是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向您透露一个字。”

“他们的行为明明白白告诉我了,我不需要他们再说什么。至少在过去这两周,难道他没表现出对玛丽安的爱吗?没表现出他已经把她看作未来的妻子了吗?没把我们当作最亲的人吗?我们和他之间互相不了解吗?他对我殷勤备至,又体贴又尊敬。那样的表情和态度,难道不是每天都在征求我的同意吗?我的埃莉诺啊,你怎么能怀疑他们的婚约呢?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威洛比一定深知你妹妹对他的爱,现在可能要离开好几个月,怎么会不向她表明心意?临别时两个人怎么会不海誓山盟?”

“我承认,”埃莉诺答道,“除了一件事,似乎所有情况都表明他们订婚了,那就是他们两个人对这件事都绝口不提。在我看来,这比别的什么都重要。”

“真是奇怪!他们两个情投意合,从不避人,你还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那你一定是把威洛比看成卑鄙小人了。难道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演戏吗?你认为他真的不在乎玛丽安吗?”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相信他一定爱她,真的爱她。”

“可是照你说的,如果他这么不在乎离开她,对两个人的将来又漠不关心,那这种爱情就太奇怪了。”

“你要知道,亲爱的妈妈,我从来没觉得一定是这样。我确实有过疑虑,但现在好些了。这些疑虑也许很快就会烟消云散,要是能看到他们通信[17],我就什么都不担心了。”

“好大的让步啊!要是看到他们站在圣坛前,你还认定他们要结婚了呢。你这孩子,真不厚道!我可不需要这样的证据,从来就不用消除什么疑虑。因为自始至终就没有秘密,一切都是公开的,没有任何保留。你不可能怀疑你妹妹,所以一定是怀疑威洛比了。可是为什么呢?难道他不正派吗?没有感情吗?有什么反复无常的举动让人担心吗?他会骗人吗?”

“我希望不会,也相信他不是这样的人,”埃莉诺大声说道,“我喜欢威洛比,发自内心地喜欢他。您不忍心怀疑他的正直,我也一样,只是不由得那么想。我会克制自己的。不得不承认,上午看到他的态度发生了那样的变化,我真是吓坏了。他说话的样子太反常了,您好意邀请他,他却冷冷的。但这一切也许像您说的,都是因为他处境特殊的原因。他刚刚和玛丽安道别,并看着她痛苦万分地走开;他怕得罪史密斯太太,所以不能马上回来;但如果拒绝您的邀请,说要离开一段时间,又显得对我们家人太无情,叫人生疑,自然尴尬不已、心神不宁。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把自己的难处直接说出来。这样才更值得尊敬,也更符合他的性格。不过即使别人有自己的看法,或偏离了我所认为的正确和得体,我也不会这样狭隘地加以反对了。”

“你说得对,当然不应该怀疑他。虽然我们认识他的时间不长,这儿的人可都认识他。有谁说过他不好吗?要是他自己做得了主,能马上结婚,他还什么都不承认就一走了之,那也许叫人奇怪。可事实不是这样。从某些方面讲,什么时候能结婚还遥遥无期,所以这份婚约从一开始就面临重重压力。甚至目前最好保密,能坚持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这时玛格丽特进来了,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埃莉诺这才有时间仔细考虑母亲的话。不得不承认,母亲说的很多都有道理,她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

直到吃正餐的时候,玛丽安才再次出现在家人面前。她走进餐厅,一声不吭地在桌边坐下,眼睛又红又肿,好像直到那一刻都在极力控制自己的眼泪。她不敢抬头看大家的眼睛,吃不下东西,也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慈爱、同情地握住她的手。那点可怜的坚强瞬间崩溃,她失声痛哭,并离开了餐厅。

整个晚上玛丽安都处在极度的悲痛中,情绪彻底失控,因为从来就没想过控制。但凡谁提到一点和威洛比相关的事,她都会瞬间崩溃。家里人虽然心急如焚,却也无能为力,因为只要张口就绕不开威洛比——不管说什么,她总是能联想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