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与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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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威洛比走后的第一个晚上,玛丽安要是能睡着,她一定不能原谅自己。要是起床时不比睡前更憔悴,她也会觉得无颜面对家人。在她看来,平静如常简直就是耻辱。但她是不会有那样的危险的。整个晚上她都不曾合眼,几乎一直在流泪,起床时头疼、说不出话,也吃不下东西。她就这样折磨着家人,还不允许她们开口劝慰。玛丽安的感情可真强烈!

早餐后,她一个人出去,在艾伦汉姆村附近散步。一会儿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一会儿又为眼下的不幸痛哭流涕,就这样不知不觉度过了大半个上午。

晚上,她同样任由自己的感情泛滥。过去为威洛比弹奏过的每一首歌,现在又一一从她指间流出,两人经常合唱的每一首曲子也都再次响起。她坐在钢琴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威洛比为她抄写的每一行乐谱,越看心情越沉重,悲伤到了极点。玛丽安就这样日复一日地任由自己伤心,有时一连几个小时坐在钢琴前,唱唱哭哭,哭哭唱唱,歌声常被哭泣声打断。今昔的对比总会让她痛苦不已,她不仅在音乐里,还在书籍中寻求这种痛苦,只挑两个人一起读过的书来读。

这样强烈的痛苦实在不可能持续太久,几天以后就变为平静一些的伤感了。但玛丽安每天的活动没有改变,依然是独自散步和沉思默想,间或也会像前几天一样,伤心地大哭一场。

威洛比没来信,玛丽安似乎也没有盼着他来信。达什伍德太太觉得有些意外,埃莉诺却又开始担心了。达什伍德太太只要愿意,总能找到合理的解释,至少能说服她自己。

“不要忘了,埃莉诺,”她说,“约翰爵士经常亲自帮我们从邮局取信,也常帮我们寄信。既然我们认为玛丽安的事有可能需要保密,就得承认,他们的信若是经了约翰爵士的手,就没什么秘密可言了。”

埃莉诺承认确实如此,并试图以此解释他们的沉默。但要了解事情的真相,有一个最直截了当又简单易行的办法,那样一切疑虑都会烟消云散。于是她不禁向母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您何不马上问问玛丽安,她和威洛比到底有没有订婚?您这么和蔼,又一向娇惯她,她是不会生气的。您这么爱她,这种事当然应该过问。她做事从来不遮遮掩掩,对您更是无话不说。”

“我决不会这么做。万一他们没订婚,玛丽安得多伤心啊!反正这太不厚道了。如果她现在不想说,我非逼着她说出来,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值得她信任了。我明白玛丽安的心,知道她深深地爱着我。等条件成熟了,可以公开了,她一定不会最后一个告诉我的。我不会强求任何人的信任,尤其不会勉强自己的孩子。现在她可能不想说,要是我问,出于责任又不得不说,这样太难为她了。”

埃莉诺认为母亲太纵容妹妹了,想到妹妹少不更事,便再次催促母亲去问。可母亲就是不听,只一味地替玛丽安着想,连常情常理和最起码的慎重都不顾了。

又过了几天,家里人才敢当着玛丽安的面提威洛比的名字。约翰爵士和詹宁斯太太却没有这么小心,他们的打趣简直如同往她的伤口上撒盐,让她痛苦不堪。不过一天晚上,达什伍德太太无意中拿起一本莎士比亚的书,大声说道:

“我们一直都没读完《哈姆莱特》呢,玛丽安。没等读完,亲爱的威洛比就走了。先放着,等他回来再……不过也许要等几个月呢。”

“几个月!”玛丽安喊道,一副很吃惊的样子,“不,几周都用不了。”

达什伍德太太后悔说漏了嘴,埃莉诺却很高兴,因为玛丽安的回答充分说明了她对威洛比的信任,也表明她了解他的计划。

威洛比离开巴顿大约一周后的一天上午,在大家的劝说下,玛丽安终于同意和姐姐、妹妹一起去散步。此前她一直刻意躲着她们,她们打算去丘陵,她立刻就偷偷地溜向小路;她们商量着去山谷,她就迅速上山,别人还没出发她就不见了踪影。埃莉诺非常不赞成她总这样独来独往,这次一再劝说,玛丽安终于同意和她们一起出去了。姐妹三人沿着山谷往前走,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因为玛丽安还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过她能和大家一起出来,埃莉诺就已经很满足了,此时并没有更多的奢望。她们走出山谷,这里的土地依然肥沃,只是不那么荒芜了,而且更加开阔。一条长长的路伸向远方,她们来巴顿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路。姑娘们停下来,环顾四周的风景。平日在家能远远地望见这里,但身临其境还是第一次。

不久,她们看到画面中有一个活动的东西,是一个人,正骑着马向这边走来。过了一会儿,能看出来是一位先生。又过了一会儿,玛丽安欣喜若狂地喊道:

“是他,真的是他,我就知道是他!”说着急忙往那边赶。这时埃莉诺却朝她喊道:

“玛丽安,我想你认错人了,真的。那不是威洛比,没有他个子高,神气也不像。”

“像,像,”玛丽安喊道,“神气,衣服,马,我敢说都像。我知道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玛丽安一边说一边急忙往前走。埃莉诺几乎可以肯定那不是威洛比,为了避免尴尬,她快步追了上去。很快,她们离那位先生不到三十码远了。玛丽安再抬头时,心一下子就凉了。她突然转过身,匆匆往回走。埃莉诺和玛格丽特一起喊,叫她停下。另外一个声音也请她不要走,听上去几乎和威洛比的一样熟悉。她转过身,惊喜地发现原来是爱德华·费拉斯,便连忙上前迎接。

在那一刻,爱德华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不是威洛比还能得到她原谅的人,也是唯一能让她露出笑容的人。玛丽安收起眼泪,对他笑了笑。她在姐姐的幸福中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失望。

爱德华下了马,把马交给仆人,和她们一起往回走。他是专程来看望她们的。

姐妹几个都很欢迎爱德华的到来,尤其是玛丽安,比姐姐还要热情。在她看来,爱德华和埃莉诺之间还是冷冷的。在诺兰的时候,她就常觉得他们之间有种莫名其妙的冷漠。尤其是爱德华,再次和埃莉诺相见,神情和言语间完全没有恋人的样子。他神情慌乱,见到她们好像并不高兴,不但没有欣喜若狂,连快快乐乐都说不上。别人不问,他几乎一句话都不说,对埃莉诺也没表现出特别的热情。玛丽安看着这一切,越来越吃惊,几乎都要讨厌他了。每件事到最后都会让她想到威洛比,此刻也不例外。和威洛比的举止风度相比,他这位未来的连襟可真是大不相同。

惊喜、寒暄之余,大家沉默了片刻。玛丽安问爱德华是不是直接从伦敦来的,他说不是,来德文郡已经两周了。

“两周了!”玛丽安重复道,心想他怎么能和埃莉诺同在一个郡这么长时间都不来看她。

爱德华好像很苦恼的样子,说这段时间一直和几个朋友住在普利茅斯附近。

“最近你去过萨塞克斯吗?”埃莉诺问道。

“大约一个月前去过诺兰。”

“最最可爱的诺兰庄园还好吗?”玛丽安喊道。

“最最可爱的诺兰庄园,”埃莉诺说,“大概和往年这个时候没什么两样,树林里和小路上满地都是厚厚的落叶。”

“哦!”玛丽安喊道,“曾经我看着那萧萧落叶,心情是多么激动!散步时,看那秋风吹落叶雨,阵阵飘落身旁,又是多么欢喜!它们连同那季节、空气,曾唤起我多少感情!现在,再也没有人理会它们了。在那些人眼里,它们不过是讨厌的树叶,要立即清扫,眼不见为净。”

埃莉诺说:“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对落叶情有独钟。”

“是的,我的感情别人不常有,所以常常不被人理解。但这样的人也有。”说着她陷入了遐想,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和爱德华谈起了眼前的风景,“你看,爱德华,这就是巴顿山谷。往上看,你不动心才怪呢。看那些小山!你见过这么漂亮的山吗?左边掩映在树林中的就是巴顿庄园,从这儿可以看到房子的一端。那边,最远处有座巍然屹立的山峰,我们的乡舍就在那座山脚下。”

“这儿确实很美,”爱德华说,“但地势太低,冬天下雨后一定泥泞不堪。”

“面对这样的美景,你怎么会想到泥泞?”

爱德华笑了笑说:“因为我面前除了美景,还有一条泥泞的小路。”

玛丽安一边往前走,一边心中暗想:这个人真怪!

“周围的邻居怎么样?米德尔顿家的人还好相处吗?”

“一点都不好相处,”玛丽安说,“我们真是要多不幸有多不幸。”

“玛丽安,”埃莉诺喊道,“你怎么能这么说?真是太不公平了!费拉斯先生,米德尔顿一家十分正派,对我们也非常友好。玛丽安,难道你忘了吗,他们带给我们多少愉快的日子?”

“没忘,”玛丽安小声说,“但也没忘记那些痛苦的时刻。”

埃莉诺没理会她,而是把注意力转向客人。她不想冷场,便主动谈起现在的住所、它的便利等等,但爱德华却半天才回应一句或问她点什么。他的冷漠和拘谨深深地伤害了埃莉诺。埃莉诺心情烦乱,简直要生气了。但想想过去,她还是决定克制自己,于是没有流露一丝怨恨和不满,继续以亲戚之间应有的礼节和爱德华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