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达什伍德太太见到爱德华,只是片刻间有些惊讶,因为在她看来,这实在是意料之中的事。接下来更多的是满心欢喜,自然也少不了贴心的问候。面对这份热情,爱德华也放下了自己的腼腆、冷漠和拘谨。其实在进屋之前,他的心就已经开始融化了。达什伍德太太迷人的风度让人如沐春风,他终于将一切拘谨都抛开了。确实,如果一个人爱上她的女儿,就不能不同时也爱上她。爱德华很快就正常一些了,埃莉诺感到很高兴。他对她们家人的感情仿佛又恢复了,埃莉诺又能感受到他的关心了,但他还是有些沮丧。他夸她们的房子好,周围的风景漂亮,态度既殷勤又和善,可就是有些沮丧。这一点全家人都看出来了。达什伍德太太认为一定是他母亲不够开明的缘故,所以坐下来吃饭时,便开始声讨所有自私的父母。
饭后大家围坐在炉火旁,达什伍德太太问道:“爱德华,费拉斯太太现在对你的期望是什么?还是不顾你的意愿,希望你成为一名伟大的演说家吗?”
“不。我希望母亲已经明白,对于社会活动,我既没有兴趣,也没有那个能力。”
“那你打算怎么成名?因为你得成名,家里人才会满意。你不喜欢花钱,又不爱和陌生人打交道,既没有职业,又缺乏自信,这恐怕有点麻烦呢。”
“我不会那样做的。我不想成名,并相信自己永远都不会有那样的想法。谢天谢地!谁也不能逼我成为天才,或指望我有朝一日能够口若悬河。”
“你不是那种雄心勃勃的人,这个我很清楚。你的愿望都很普通。”
“我想应该和大多数人没什么两样。我和大家一样,都希望自己能幸福。但必须是我认为的幸福,这一点也和别人一样。名望不能给我带来幸福。”
“能才怪呢!”玛丽安喊道,“财富或名望和幸福有什么关系?”
“名望确实关系不大,”埃莉诺说,“但财富却很重要。”
“你怎么能这么说!埃莉诺,”玛丽安说,“只有在幸福没有别的来源时,钱才能给人带来幸福。就个人来说,在一定的标准之上,钱就不能再给人带来真正的满足了。”
“也许,”埃莉诺笑着说,“我们说的是同一个意思,你说的标准和我说的财富或许差不多。我们都承认,以现在的世道,缺少这个条件,就不可能过上舒适的生活。只不过你的说法更好听一些。来,说来听听,你认为的标准是多少?”
“一年一千八百或两千镑,不需要再多了。”
埃莉诺笑了:“两千镑!我说的财富是一千镑!早就猜到是这样了。”
“可是这并不多啊,”玛丽安说,“一家人维持正常的生活,不能再少了。我相信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你看,一群像样的仆人,一两辆马车,还有猎狗,少于两千镑就不够了。”
听妹妹这么说,埃莉诺又笑了。玛丽安说的,不正是她和威洛比将来在库姆马格纳的生活吗?
“猎狗!”爱德华重复道,“为什么一定要有猎狗?又不是每个人都打猎。”
玛丽安脸上飞起了红晕,说:“可是大部分人都打猎啊。”
玛格丽特忽然突发奇想,说道:“要是有人给我们一大笔钱该多好啊,每人一大笔!”
“那当然!”玛丽安喊道。想到这样的美事,她不禁两眼放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谁都想有这样的好事,”埃莉诺说,“但哪来的这么多钱!”
“天哪!”玛格丽特喊道,“那我得多高兴啊!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花了!”
玛丽安却好像没有丝毫的困惑。
“要是孩子们不用我管,就个个都这么有钱,”达什伍德太太说,“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花了。”
“您就修房子吧,”埃莉诺说,“这样一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要是真有这种事,”爱德华说,“那从这儿发往伦敦的订单该多壮观啊!对那些书商、乐谱商和图片商来说,这可真是个好日子!达什伍德小姐,你一定会委托画商把所有新出版的好画都寄给你一份。而玛丽安呢,我知道她有一颗伟大的心灵,伦敦即使有再多的乐谱也满足不了她的需要。对了,还有书!汤姆生,柯珀,司各特,这些人的书她都会买,而且每一本都买下,免得落入俗人之手。还会买下所有那些教她欣赏老树虬枝之美的书。我说得对吗,玛丽安?恕我冒昧,我只是想说,我可没忘了咱们之前那些争论。”
“爱德华,不管过去是悲伤的还是快乐的,我都喜欢有人提起,喜欢回忆。你和我谈以前,我永远都不会生气。关于我的钱怎么花,你说得很对,至少一部分会这么花。我当然会用些零钱来补充我的乐谱和藏书。”
“然后大部分留作年金,发放给那些作者或他们的继承人吧?”
“不,爱德华,我另有打算。”
“那么,也许是要奖给那个为你钟情的格言——人一生只能爱一次——写出最佳辩词的人喽?关于这一点,我想你的看法应该没变吧?”
“当然没变。在我这个年龄,一个人的看法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我不太会受外界的影响。”
“你看,玛丽安还是那么坚定,”埃莉诺说,“一点没变。”
“只是比以前更严肃了。”
“爱德华,”玛丽安说,“你可不要指责我。你自己不也是闷闷不乐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爱德华叹了口气说道,“不过快乐确实不是我的天性。”
“玛丽安也一样,”埃莉诺说,“甚至都很难说她是个活泼的姑娘。她太认真了,做什么事都这样。有时候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一直都很兴奋,但常常并不是真的开心。”
“我想你说得没错,”爱德华说,“不过在我眼里她可一直都是个活泼的姑娘。”
“我常常发现自己犯这样的错误,”埃莉诺说,“在某一点上对别人的性格做出完全错误的判断,把他们想得比实际上快乐得多或严肃得多,聪明得多或愚蠢得多。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假象的根源又在哪儿。有时候可能会听信他们对自己的评价,也经常受到别人看法的影响,自己却不花时间去认真地思考、判断。”
“可是埃莉诺,”玛丽安说,“我还以为完全受别人左右是对的呢。所谓自己的判断,不过是为了向周围的人表示顺从而已。我想,这正是你一直以来的信条。”
“不,玛丽安,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只是试着影响别人的行为,从来没想过要改变别人的想法,你千万不要误会。是我不好,经常希望你多考虑别人的感受。可是在重要的事情上,我什么时候劝你接受他们的观点了?”
“这么说,你是没能让玛丽安接受你所说的礼貌喽?”爱德华对埃莉诺说,“难道一点成绩都没有吗?”
埃莉诺意味深长地看着玛丽安说:“恰恰相反。”
“我完全赞同你的观点,”爱德华说,“但实际做起来,恐怕就要站到你妹妹那边了。我无意怠慢别人,但因为性格腼腆,常叫人觉得礼数不周,其实不过是天生笨拙。我常想,我一定是生来就喜欢和穷人在一起,因为在陌生的绅士们中间我简直如坐针毡!”
“玛丽安不考虑别人,可不是因为腼腆。”埃莉诺说。
“她很清楚自己的优点,”爱德华说,“不需要故作羞怯。从某种意义上说,腼腆都是因为自卑。如果我知道自己的举止态度从容优雅,我也不会腼腆。”
“可你还是会不爽快,”玛丽安说,“这比腼腆更糟糕。”
爱德华睁大眼睛看着她说:“不爽快!我不爽快吗,玛丽安?”
“是的,非常不爽快。”
爱德华脸红了,说道:“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不爽快!怎么……怎么不爽快了?我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指的是什么?”
埃莉诺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很是吃惊。她想一笑而过,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便说道:“你又不是不了解玛丽安,她是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吗?只要别人说话不像她那么快,对她欣赏的东西不像她那么狂热,她就说人家不爽快。这个你还不知道吗?”
爱德华没说话,又回到了平时的样子,神情严肃,若有所思。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半天都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