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达什伍德先生去世后,达什伍德太太又在诺兰庄园住了几个月。倒不是不想走,这里熟悉的一切曾一度让她触目伤怀,但现在好多了。她的情绪开始恢复,也不再沉湎于往事,越想越伤心。现在她能顾及别的事了,便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她不辞辛苦,到处打听,想在附近找一处合适的住所,因为不想住得离心爱的诺兰庄园太远。达什伍德太太只想住得舒适自在,但大女儿更谨慎,所以没有一处房子能同时满足她们的要求。女儿想得周全,由于家里收入有限,已经拒绝了几处大房子。若是依达什伍德太太,她本是会同意的。
达什伍德太太听丈夫说过,他的儿子已经郑重承诺要照顾她们。这样,他最后一丝尘世的牵挂才有了着落。她和丈夫一样,对这个承诺深信不疑。她为孩子们感到高兴,至于自己,她相信,远远用不了七千镑,就可以过得很宽裕[3]。她也为孩子们的哥哥高兴,多么善良的小伙子!以前真是错怪他了,还以为他不会这么大方。他对继母和妹妹们殷勤有礼,这让达什伍德太太相信,他是关心她们的,所以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他的慷慨深信不疑。
但她从一开始就瞧不起儿媳妇。如今在一起住了半年,随着了解的加深,那鄙视又多了几分。她对儿媳妇尽量以礼相待,并表现出应有的母爱,但如果不是因为某种特殊情况,这两位太太大概不会在一起生活这么久。在达什伍德太太看来,正是因为这个情况,孩子们才要在诺兰庄园多住些时候。
这个情况就是她的大女儿和约翰·达什伍德太太的弟弟之间萌生了好感。这个年轻人温文尔雅,很讨人喜欢。他姐姐住进诺兰庄园不久,就介绍他和她们母女认识了。从那以后,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那里。
有些做母亲的贪图利益,可能会鼓励这种亲密关系,因为爱德华·费拉斯是长子,他父亲去世时留下一大笔遗产。有些则会出于谨慎,阻止他们交往,因为除了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财产外,爱德华能得到多少家产完全取决于他母亲。但达什伍德太太不管这些,只要小伙子脾气好,爱她的女儿,女儿也爱他,就够了。两个人因为性情相近而相互吸引,却因为贫富悬殊而分开,这和她的观念格格不入;而且在她看来,凡是认识埃莉诺的人,没有谁不欣赏她的优点。
她们喜欢爱德华·费拉斯,并不是因为他的仪表或谈吐有过人之处。他说不上英俊,言谈举止也要等熟悉以后才让人觉得愉快。他太缺乏自信,所以别人往往看不到他的优点。不过一旦克服了天生的羞怯,他的一举一动就会向人们展现出他开阔的心胸和丰富的情感。他的领悟力很强,所受教育又让他着实提高了这种能力。但他既无力,也无心去实现母亲和姐姐的愿望。她们希望他成名——至于在哪一方面,她们自己也说不清,就是希望他成为这样或那样的了不起的人物。母亲希望他对政治感兴趣,将来能跻身议会,或者和当今某些伟大的人物搭上关系。约翰·达什伍德太太的愿望也差不多,不过在这些远大的理想实现之前,要是能看到弟弟驾着四轮敞篷马车风风光光的样子,她也会略感欣慰。但爱德华却无心结交大人物,对敞篷马车也没什么兴趣。他只想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安安静静地享受自己的生活。好在他还有个弟弟,看起来好像比他有前途。
爱德华来诺兰庄园的时候,达什伍德太太正伤心欲绝,无暇他顾,所以他在这里住了几周后,才引起她的注意。她见这个年轻人安静、谦逊,便很喜欢他。那时她满怀悲痛,他并没有用不合时宜的谈话去打扰她。一天,埃莉诺偶尔谈到爱德华姐弟俩的不同,达什伍德太太这才留意,准备好好观察、欣赏这个年轻人。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对比更有说服力了。
“这就足够了,”她说,“说他不像范妮就足够了。这就等于说他什么都好,我已经爱上他了。”
“等您更了解他的时候,”埃莉诺说,“我想您会喜欢上他的。”
“喜欢!”她母亲笑着说,“我要是觉得他好,就一定会爱上他,怎么能只是喜欢!”
“您会尊敬他的。”
“在我看来,尊敬和爱从来就密不可分。”
达什伍德太太开始想方设法多和爱德华接触。她对人十分亲切,爱德华在她面前很快就不拘谨了。她很快就看到了他全部的优点,也许是认定他对埃莉诺有意,才具备了这样的洞察力。不过她对爱德华的人品确实深信不疑,因为照她本来的标准,年轻人决不应该少言寡语;但爱德华这样,她就不觉得无趣,因为她知道他为人热诚,性格温柔。
她一发现爱德华对女儿有意的蛛丝马迹,就认定他们真的相爱,并盼望着他们的婚期了。
“亲爱的玛丽安,不出几个月,埃莉诺十有八九就要出嫁了。我们当然会想她,可是她会幸福的。”
“噢!妈妈,没有姐姐我们可怎么办?”
“宝贝,那几乎说不上是分离。我们会住得很近,不过几英里路,而且每天都会见面。你将有一位兄长,真正的、关心你的兄长,没有人比爱德华更善良了。你怎么板着脸,玛丽安?是不赞成你姐姐的选择吗?”
“也许是吧,可能我觉得有点意外。爱德华待人很好,我很喜欢他,可是……他不是那种年轻人……还缺少点什么……他长得其貌不扬,缺少我认为能真正吸引姐姐的那种优雅,眼神里完全没有那种同时代表着美德和智慧的活力与激情。除此之外,妈妈,他恐怕还缺乏真正的鉴赏力。他对音乐好像没什么兴趣,虽然他很欣赏埃莉诺的画,但那也不是因为他懂得那些画的价值。很明显,虽然埃莉诺作画时他经常过去看,但实际上他对绘画一窍不通。那是恋人的夸奖,而不是行家的欣赏。这两种角色必须合二为一,我才会满意。如果他的趣味不和我完全相投,我是不会幸福的。我们必须情投意合,喜欢读同样的书,痴迷于同样的音乐。噢!妈妈,昨天晚上爱德华读书时多么无精打采,读得多么枯燥乏味!我真替姐姐难过。可是姐姐却那么镇定,好像没注意似的。我都快坐不住了,那些美妙的诗句常常让我激动得发狂,他读的时候却那么无动于衷,冷漠得可怕!”
“要是简洁优雅的散文,他一定读得更好。我当时就这么想,可你却偏让他读柯珀[4]的诗。”
“不是的,妈妈。要是连柯珀都打动不了他!那……不过也得承认,人和人趣味不同。埃莉诺不像我这么容易激动,可能不在乎这个,和他在一起也许会很幸福。如果是我爱上他,他这么干巴巴地读诗,我会伤透心的。妈妈,我对这个世界了解越多,就越觉得永远都找不到自己真正爱的人了。我的要求太高了!他不仅要有爱德华全部的美德,外表也要为他的美德增彩,要相貌出众、风度翩翩,完美无缺。”
“别忘了,宝贝,你还不到十七岁呢。现在就断定自己和幸福无缘,未免太早了。你怎么会没有母亲幸运?我的玛丽安,只希望你的命运在一点上和她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