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树下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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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混世魔王

一个善于广交名人雅士、乐于酬酢宾朋的聪明女子,就该嫁个爱讲排场的银行家,这样,她才撑得起场面,能在乡下拥有偌大一幢别墅。戴妮丝·霍勒芒在诺曼底的圣阿尔诺,就有一座环境优雅的宅第。为数众多的房间,墙上裱有轧光花布,每到夏季,在周末时,从星期六到星期一,她便邀来一批熟客。我在那里就见到贝特朗·斯密特夫妇,克利斯蒂安·梅内特里耶夫妇,也不时碰到女作家谢妮,演员雷翁·罗朗(不演出的日子),政界人物如蒙戴克斯或朗培—勒格莱克,以及皮阿斯大夫。这批常客形成稳定的班底,此外,戴妮丝时常临时请几个生客。这样,有一个周末,我见到剧作家法培尔,他的《狂欢节》两年来历演不衰;另外还有一对闲静无华,但我很喜欢的安多华·盖斯奈夫妇。

法培尔,我很熟。我们在尚松中学是同学。他有唐璜之雅号,我听了有点生气。倒不是这个名声安在他头上不合适,他曾结识当代好几位最迷人、最出色的女性,但我责备于他的,是他喜欢张扬其事,指名道姓,自负得不上路。他这情场得意,是什么道理呢?此公远非风流俊雅,但他肩膀横阔,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给人以孔武有力的印象,我想,使女人惊异和着迷的,想必就在于此吧。靠剧作家的名声,他弄上不少女演员;借了女演员的情人这一招牌,又做成他别的好事。而他谈吐的魅力,补足了其余的一切。法培尔是讲故事的能手,真是名副其实的剧作家,会制造一种效果,安排一个在高潮中结束的“幕落”。女人跟他在一起,永远不会感到烦闷,而要女人不烦闷,却很难得。他对女性尤其殷勤备至。所幸他写东西很快,能腾出许多时间陪侍太太。说真的,女人就属于想望她们的人,更其属于这种想望高于一切的人。此外,金钱对她们中的很多人,也绝无坏处,而法培尔是巴黎上演得最多的剧作家。

奥黛特这次与其丈夫法培尔一起来圣阿尔诺过周末。一般不常看到他俩在一起。那层出不穷的风流韵事,占去法培尔很大一部分时间。奥黛特开头很痛苦。她倒是恋爱结婚的,给丈夫带来一份不容小觑的陪嫁,而且是正当他十分需要的时候。慢慢地,她学会隐忍,而且我知道,她有时也自行方便;不过,她很机密,与她丈夫的张扬,各有千秋。她对罗伯特·法培尔的仰慕,带有一点恐惧心理;名作家夫人的所有实惠,她着实也享到不少;法培尔的情妇像列队游行一样,在她面前快速走过,她出奇地通融,所以才安然不动,留了下来。这正是她的成功之处。法培尔时常和哪个相好住在单人公寓里。奥黛特在缪艾街有一套漂亮的雅舍,法培尔逢到场面上的事便回来,坐在奥黛特对面,主持晚宴。银餐具就在单人公寓和漂亮雅舍之间,穿梭一般拿来送去。

法培尔一时兴起,做交易所,蚀掉一部分稿酬。“法培尔就不该去做投机,”奥黛特以其特有的沉静精明对我说,“他容易忘乎所以。”在这个故事开始的星期六,晚饭之前,我跟法培尔在圣阿尔诺的林荫道上散步,他向我夸奖他夫人如何贤惠,如何能干。“啊!要是我听了奥黛特的话,用低价买进一幢房子,本钱就保住了……可怜的奥黛特,说不定我会把她败光的;但她倒无所谓,银钱上并不看得很重。那光景,她在七楼有间房子住住就满足了,只要我不时去看看她……她在缪艾街保有一大套房子,其实也是为了免得人家说闲话,好像我跟她分开住了,要她减缩生活用度……真的,她活着就是为了我……无论如何这总使人感动!”

事实上,奥黛特在这套房子上花了大钱,把隔墙打通,将法培尔从前的书房改建成梳妆间兼小客厅。但法培尔对女人一向出手很大方,讲起来时,快然自得,说她们如何不计厉害。他要自己相信,人家是为他本人而喜欢他的;结果他竟信以为真,当然有部分是对的。但也只是部分而已。他在一家时装公司投资一百万,因为老板娘非常漂亮,他还特意声明:“这不是送礼,这是投资。”奥黛特讲究实际,天真未泯,一切行头,不费分文,全由这家时装公司包了。法培尔对他夫人唯一不满的,是面对这种尴尬的处境,表现得太平淡了点。结婚之初,她常流泪,倒使法培尔越发骄横,更加来劲。所以,他尽管夸奖他夫人,心里不免有点气恼,因为她气色这么好。

“但说到底,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对我说。“奥黛特不可能真的伤心,她不是还在发福吗……你怎么想的?”

我也确实觉得她并不伤心,但我避而不谈。再说,他的思路已转到别的题目上去了:“盖斯奈夫妇怎么样?”他问我,“她倒娇滴滴的蛮俏,那小娘们。”

“法朗索华丝·盖斯奈可不是‘小娘们’了。已有三十了吧。”

“那才是大好年华,”他露出一副馋相。“肉体还很鲜艳娇嫩,人情世故却已相当老练……到了这个年纪,人生的失意反为胆大妄为开了方便之门……她那位夫婿究竟是何许人也?方才喝茶的时候,我想跟他攀谈攀谈……岂知是个哑巴!……此人聪敏不聪敏?”

“聪敏不聪敏?当然,安多华很聪敏,只是非常腼腆。当了你的面,他该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奇怪,”法培尔悠然出神地说,“这样漂亮的女人,在下好久没领教了。”

“他们没住在巴黎。他从前是开厂的,离这儿不太远,在六和桥。他们和我们女主人,从小是朋友。安多华战后[3],为了潜心著述,离开了工厂,搬到南方去住了。”

“怎么?这哑巴还写作……他能写些什么呢?”

“历史著作,着重于经济生活,社会习俗。写得还不坏。”

法培尔听了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很特别,像战马得胜后的长嘶。

“哑巴,腼腆,写历史著作……他女人肯定会作出对不起他的事情来的。”

对于人的情感,他就像名医一样,喜欢做出不容置辩的诊断。

“看来不大可能,”我说,“戴妮丝跟我讲过他们的婚事。其中还有一段蒙太古—凯普莱特[4]式的故事,所以他们的关系该是很牢固的。”

“那要看手腕如何……得!我这个周末,可以填满了。”

然后,他灵活的头脑马上又跳到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题目。

“你在美国不是有个朋友吗?你能不能发个电报,问问他对小麦行情的看法?上个月,我在纽约碰到一位天才金融家,他说行情看涨,要我取强势态度,打这以后,麦价却不断下跌。每股蚀掉我八百法郎……你明白吗?美国种庄稼的,没有优惠保护……真是国家的耻辱!”

我只能老实说,粮食经纪人我不大认识,说着我们就走回圣阿尔诺。

夜晚,圣阿尔诺的平台,把庭院的秀色和大自然的雄伟融为一片。正面左侧,是一片草地,遍植苹果树,顺着地势迤逦而下,一直延伸到谷底;右侧也是一片草地,没有树木,只沿边缘种上一排枞树,形成一条倾斜的对称弧线。这两条秀美的风景线,差不多在画面的正中处汇合。景色之浑朴丰美,乡野之清幽静穆,自有一股令人心旷神怡的力量。空气中,飘荡着金银花和薄荷的清香。天空上,星光灿烂,动人遐想。

这时一道月光正照着法培尔虎势的脸膛。他在讲自己情场上的得意事,听众有女主人戴妮丝·霍勒芒,法朗索华丝·盖斯奈和伊莎贝尔·斯密特,她们或表示赞赏,或觉得有趣,那我就不得其详了。奥黛特·法培尔跟贝特朗·斯密特说着悄悄话。我的椅子在浓荫下,稍微离开一些,坐在安多华·盖斯奈的旁边。在幽暗中,他倒似乎胆气大了些。

“这个法培尔,还有那些女人家……”他对我说,“好像只听到他一个人说话……不过,即使是我,算得置身化外了,有时也不无机会,受到诱惑……那一天,有个友人之妻几乎跌进我怀里……是的,就像今天这样的夜晚,甚至更优美,因为在南方,在我的家乡……我轻轻把她推了开去……她还嗔怪我。我说:‘总之,你是法朗索华丝的朋友;心地要光明。’她答道:‘你呀,真是不懂人情世故。你这样会招所有女人,甚至你自己女人恨的……’她也许说对了,我依然是个不通世故的孩子……然而,法朗索华丝说的,与我的想法相反……是不是说不定她也会?……我很难想象,所有这些男男女女,相互追逐,彼此欺骗,朝三暮四……这种样子,我是不会感到安然的……我要的是心地纯洁,独善其身,相见以诚。”

“因为人是社会动物……心平如镜的人却越见其少了……在所有人身上,兽性和道德总不断冲突……于是就生出不少事端……世界就是这样……男人,你改变不了……女人,也改变不了……”

“尤其是女人,更其可怕。”他说。

我看看他女人,正俯身向着法培尔。三样东西在暗中发亮:她的眼睛、黑白相间的项链和手镯。“端整舒齐,可作祭献,”我心中想,“令人馋涎欲滴的猎物……”

法培尔这时正讲到死的问题。我们也走过去听听。

“我么,”法培尔在高谈阔论,“要是有十足的理由对人生感到不满,要是作品接二连三失败,或是倾家荡产,那我就自杀。唯一使我踌躇的,是自杀的方式。我很想走进大海里去,一直走到海水把我淹没……怎么样,很有胆量吧?”

“但说不定到某一刻,”皮阿斯大夫说,“你会停止往前走的……我告诉你一个更实际的方法。你等海水退潮的时候,先躺在那里,喝足巴比妥催眠剂,潮水一来就把你给收留了去。”

“这想法很妙,”我接口说,“可这已不是自杀了。海涛会把你淹死的。”

“但上帝是骗不了的。”克利斯蒂安·梅内特里耶的口气很庄重。

法培尔发出一声恶魔般的笑声。

“这个想法对我胃口,”他说,“谢谢你,大夫!但是,我得带条地毯去。因为沙子湿漉漉的!……那才不好受呢!”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带条好的地毯……中国或波斯出的……再把奥黛特也带上。”

奥黛特亦庄亦谐,回答说:

“噢,对不起……让我置身事外吧……法培尔心思特别活,一会儿一个主意,等他给我喝了‘嘎特钠’,自己却又决心要活下去了……那我成了笑话。再说,我信教,后果我可挺怕。”

话一引开头,大家便纷纷讲起死人的事。克利斯蒂安·梅内特里耶讲,有一次一帮孩子在闹着玩,有个魔术师把扑克牌、魔术杯的戏法变过几次后,说他会隐身法。他钻到一条毯子底下,铺头盖脚把全身遮住,说了声:“嗳嗨,我不见了。”大家只看到毯子往下陷,以为他钻到地下去了。过了两分钟,声息全无,在场的人有些惊慌。房东说:“我们都看见你了,这没什么稀奇,孩子也不觉得逗。”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原来变魔术的家伙死掉了。

“真是活戏法!”法朗索华丝笑着说。

凡是法培尔另眼相看的女人,注意力被别的男人吸过去,便觉受不了。克利斯蒂安讲的故事居然引起法朗索华丝的兴味,法培尔感到浑身不自在,便接口讲另一个故事:

“我的朋友中有对夫妻,每礼拜都弄弄室内音乐。丈夫拉小提琴,妻子弹钢琴,还有两位演奏家,凑全一组。有一晚,常来的大提琴手病了,临时派来一个替手,演奏四重奏当中,此公突然身子一软,倒了下去。大家围上去看是怎么回事,他连呼吸也没了。惊惶之下,我那朋友打电话找医生,医生来了,确认人已亡故,建议通知家属……但家属是谁?连他名字也刚刚知道。把他的衣袋翻了个遍,想找证件或地址……可是什么也没找到……于是打电话给警察局,值勤的回说太晚了,明天早晨再派人来。怎么办?他们把尸体平放在沙发上,虔虔敬敬演奏了一曲贝多芬的三重奏。到半夜里,中提琴手告辞要回去,主人拦住他:‘听我说,我心再好,也不愿把他留在这儿。明天,几个孩子一进这房间,会吓着的……咱们把他送到停尸场去吧。’中提琴手嘟囔了几句,还是同意了。两个男人把尸体抬下来,去找出租汽车。司机看到其中一个乘客是死人,就不肯搭载:‘我可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他们只好把尸体再抬回来,放在楼梯下面的凹间里,在门房的踏脚垫上留了一张字条:‘明晨扫地时当心,楼梯后面有个死人。’”

“这倒很出奇,”戴妮丝说,“不过说到底,又有什么出奇的呢?倒是更叫人觉得凄凉。”

“对于所怕的事,只能一笑置之,”贝特朗说,“死亡会捉弄人,因为谁都怕死。”

法培尔不愿话头被别人抢去,立刻又接着讲其他死人故事,不是暴死就是怪死。他说:“应当承认,一个有教养的人,就不该死在别人家里。我认识一个小伙子,礼数非常周到,却身不由己,做下这桩错事。有一次他到罗特席尔德府上赴宴,上咖啡时,他把手放在心口上,说了声:‘噢,对不起!’便往后一仰不省人事了。”

从悲伤阴郁的故事,法培尔讲到寻欢作乐,讲到风流逸事,谈兴越来越浓。到半夜一点钟时,贝特朗不愿落夜,提议大家回房就寝。法培尔最怕晚上孤独冷清,感到一阵惶恐,便说再讲一个,讲他下一个剧本。他连说带比画,讲得有声有色,模仿一些场面,学别人的声音,说到得意处,哈哈大笑。就这样,把我们羁留到两点钟。男人们哈欠连连,用厌烦的目光相互看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女人们则给蛊惑住了,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二天,我得知安多华·盖斯奈下午动身要走,到巴黎出席一次晚宴,法朗索华丝则由贝特朗·斯密特夫妇负责,星期一早晨送回去。我把戴妮丝拉到一边:

“坦白说,戴妮丝,我不喜欢这种安排……法培尔这个人,你总该知道。他跟我讲起法朗索华丝时,那种虚火上升的样子,绝非好兆头。只要有个晚上给他缠住了,她就非上钩不可。”

“我们都在这儿啊。”

“戴妮丝,他诡计多端,我们不是没领教过。他能想出种种法子,把这可怜的女人弄到花园里去,在迷蒙的月色下……”

“他夫人奥黛特也在呢。”

“奥黛特,你跟我一样清楚,她决不会多事的……敢情你把法培尔夫妇安排在一间房里啦?”

“没有,他顶讨厌这样了……奥黛特住二楼有阳台的房间,罗伯特在底层那间蓝房间。”

“那不得啦?”

“可是,亲爱的,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法朗索华丝的保镖?”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吧……她丈夫是个正派人,我对他很有情谊……而且不只是情谊……”

“闷声闷气,呆头呆脑的……”

“这我倒不觉得,除非你把男人宠爱老婆,叫做呆头呆脑……这倒叫我奇怪了,你不是喜欢‘伟大的灵魂’吗?”

“呆头呆脑,”她说,“在我的用词里,就带点亲热的意味……说正经的,你要我怎么办?你得明白,不是我劝安多华走的。我出于礼数,自然该挽留挽留法朗索华丝啊。”

“她不了解法培尔这个人,你该叫她提防着点……现在还来得及。”

“法培尔跟你一样,都是我的客人。我不该说他坏话,恶语中伤。而且,我对他不无好感,尽管他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或许也正因为他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他身上,无论精神方面还是体能方面,什么都显得过头。过头,就不一般啦。”

“可以肯定,所有女人,哪怕最聪明的,都会上这种虚有其表的当。”

“好,引你喜欢的作家说过的一句话,‘女人上男人的当,不见得比上女人的当更多。’”

“不见得更多么?至少也一样……得……既然你不愿,也不肯提醒法朗索华丝,那我来。”

“行你的好去吧,亲爱的……不过事情的结局,一丝一毫都不会有改变,当然你可以求得良心平安……当心!她丈夫过来了。”

安多华踏着草坪,朝我们走来。我仔细打量他,心里想:“他比法培尔要强上百倍。”他向女主人表示歉意。“我们大战时期的伙伴,今天晚上有个聚会……三个月前就已答应下来的……没法回绝了。”

戴妮丝有事要吩咐,先走开了。我坐在安多华旁边的靠椅里。他很想说说心里话,我当然很高兴。我问他是出于什么考虑离开工厂的。他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行动对我是有益的鸦片。后来,对自己从事的活动,失去了信心,变得不称职了。于是我就尝试写作,但有时也感到厌倦。说真的,唯一能使我超乎自己的,是爱这种感情……爱情能予人某些美妙的瞬间,唯其短暂,需要期待,才足以赋予人生以价值。所以便做出抉择,和法朗索华丝单住在南方。我除了她,别无所求了。只是我常怕她会觉得沉闷……人生啊,可真不容易!”

“你对自己缺乏信心,”我对他说,“别人再看重我们,也决不会比我们自己的评价高。”

“这我知道……但是我不大爱重自己……这是事实……或者可以这样说,为了使自己感到幸福,我需要依附于某种比我更伟大的事物……年轻时,我热衷于‘立正’‘稍息’军事这一套。大战期间,倒没有不幸的感觉,那时有我敬佩的长官……在工厂期间也不,我爷爷在厂里威势撼人,不容争辩,也无法争辩……其实,大多数人都感到需要有种权威……合唱团,唱诗班,足球队,都是出于一种信念,才聚拢在一起的……我么,我相信,爱一个女子,可以成为一种信仰……现在,我自问是否只有对上帝的爱……不幸的是,人必须相信点什么。”

吃过中饭,他便走了。我们一直送他到汽车旁,他久久地拥抱法朗索华丝。我看着法培尔。等汽车一开走,他像马嘶般狂笑一声。

我决意和法朗索华丝谈一谈。真是天从人愿,或许也是她助成了我。在圣阿尔诺,有个安静的角落,我爱上那儿看书。那里有一张浅绿色的长凳,靠背很舒服,散步到这里,坐下来可以观赏眼前的美景:一片斜坡,长满了金雀花。三四株菩提树,荫蔽着这个角落。树枝间只听得蜜蜂飞来飞去的嗡嗡声。我带来一卷巴尔扎克的作品,开始重读《卡迪央公王的秘密》,这篇小说可能已读过上百遍了。这时,隐隐约约好像有人走近来。我抬起头,看见法朗索华丝正朝我走来,她一个人,清新妩媚,笑意盈盈。

“呦!”她说,“你也发现了这个清静角落?”

“我发现得比你早多了……圣阿尔诺,我十年前就来过……别人睡午觉,你不睡么?”

“不,我觉得精神挺好,心里很高兴,打算散一会步……可以在你旁边坐坐吗?这凳子的颜色,跟我这条裙子没什么不相宜吧?”

“要是不相宜就太遗憾了。恰恰相反,挺配的……‘玛丽·安多瓦奈特的蓝条子长裙,那时她身为东宫的王妃……’不要紧。这凳子也有好几年没漆了。”

“可不,”她坐下来时说,“你是主人的常客……我现在算了解你了,住在这里真很愉快。我觉得,戴妮丝待人接物,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你愿意独处,她就让你安安静静的……你想说说话,这里有的是有趣的人物……啊,这位法培尔真逗!昨儿晚上,我的印象,是听到他的剧本,仿佛由一批神奇的演员在扮演。”

远处山谷里传来教堂的钟声,徐缓悠扬。

“不错,”我说,“法培尔有机智,有才能,但是个很可怕的家伙。”

她抿嘴一笑。

“你们都拿我开心,你们这些男人……今天早上,要我提防法培尔的,你已是第三个人了。”

“另外两位是谁呢?”

“当然是贝特朗和克利斯蒂安啰。”

“倒不是你丈夫。”

“可怜的安多华!不,他能不露声色,暗自痛苦。”

“你要知道,我很喜欢他,你那丈夫。今天早上,我跟他聊了一会儿。他心胸高尚,人很深沉,令人惊讶。”

“他很谦和,我知道。”

“远不止谦和吧?”

“那我也知道……可是你刚才跟我讲起法培尔……为什么你觉得他‘可怕’……对谁而言?大概不是指我吧?”

“对你,跟对所有的女人都一样。你想得到吗?法朗索华丝,一个在爱情方面肆无忌惮的男人……我用‘爱情’这个词,因为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儿,须知他一点也不爱……他追女人,像别人打野鸡打麋鹿一样……一副优美的行猎图,只增加他统计数上的快活……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快活……但一旦弄到手,记录在案,他就不再有兴趣了。于是,他又转下一个的念头……我跟他年轻时同过学,对他早有认识。我真难以告诉你,有多少不幸的女子,生活全给他毁了……失掉了丈夫,孩子,自尊……有几个痛不欲生,直想自杀。而他,骄纵自己,不知底止。”

“倒很浪漫,你讲的这些!……总之,法培尔是恶魔。”

“对,很对……不错,就是恶魔,是违拗天意,以作恶为乐的家伙。”

“是个叫人愉快的恶魔……”

“恶魔也可以是绅士,谁都知道。”

“你真相信有恶魔?”

“看到他,我就信……只要看他的眼睛……听我说,法朗索华丝,一个人心中并不爱,却去征服一个清白的女人,而且懂得情场角逐有不少门道,或者说有很多诀窍,百验百灵;为了吃到天鹅肉,能够冷静考虑最见效的撒手锏,这种男人,你不觉得像恶魔吗?”

“你怎么知道他是‘心中并不爱’,‘冷静考虑’呢?”

“那是他自己说的,自己吹嘘的……喏,要不要我先说一说,你跟他之间会发生什么?”

她看着我,盈盈一笑:

“但是,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我是个不见世面的内地女子,他有的是更能满足他虚荣心……更艳丽的女人,怎么会对我感兴趣?”

“你开始沽名钓誉,要人奉承啦?……他对你感兴趣,第一,因为你长得好看,如克利斯蒂安说的,‘从头到脚都好看’……第二,恰恰因为你是内地女子……巴黎的绝色美人,他早就搜罗遍了,为了更新他的后宫,他开始转向那些刚涉足社交的妙龄少女,但并不能回回得手……内地女子透着新鲜,从未领略过,如果碰巧又是个规矩女人,那更成了他‘一时之选’……恶魔需要优美的灵魂;而勾引优美的灵魂,才是他的乐趣所在。”

她俯下身去,摘了一棵草,把爬到她裙子上的蚂蚁掸掉。

“优美的灵魂……”她说,“是什么意思?我可没有优美的灵魂;我老是烦闷……迷惘……我们女人,都是些可怜的生物……我们身边需要一种力量,能支持我们……你称赞我丈夫,有你的道理。安多华人很好……但是种支持吗?噢,那还谈不上!……这不是说我不爱他,但是……”

“这正是我所担忧的。凭这点别人就可以打你主意了。”

“我可没流露这个意思啊。”

“你不知不觉已经流露出来了……这样,你就进入了法培尔的分类学。”

“法培尔的分类学?是怎么回事?”

“是他自己这么说的……在男人中,朋友之间,他很乐意宣讲大义,说情场角逐,像下棋对局一样,开局有若干走法,都习以为常了,应当牢记于心,某种走法适合于某种特定类型的妇女。他立过一份单子,我记不准了,但大致可归成这几类。可打主意或说可望得手的女人,大致可分为:淫荡的女人,母性的女人,聪慧的女人。各种女人,有各种不同的进攻手段……”

“那么,哪种女人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呢?”

“一种是多情女子,心里恋恋于另一个男人,还有一种老孵鸡女人,只关心自己的子女……但那是另外的故事了……我先讲可以征服的女人。对每种类型,法培尔都有一套攻心的谈话,虽然总是同样的话,而据他说,竟是攻无不克,万无一失。”

“举例来说?”

“我没记住……对母性的女人,他就唉声叹气,虽然跟他的外貌很不合,说自己非常孤独,病患缠身,深感不幸,需要人生的安慰。这种心灵的渴望,富于母性的女人听了就抵挡不住;对叹卑嗟弱的男人,帮助就唯恐不及。乔治·桑就是后一种情形,对病人,心里总是老大不忍……对淫乱放纵的女人,法培尔就说:‘什么叫快活’,‘像你根本不知道……不错,你有丈夫,有情人……他也不坏,我承认……但此中道道,我跟他谈过,他可谓一窍不通……啊!真是一窍不通!……真正的爱,既非本能,也非感情,而是技巧,更是艺术……不才我,大可以叫你领略领略体酥骨软的滋味,那种快活你简直想都想不到。’大意就是这样……只是他发挥得更妙,更长……更有激情。”

“更是艺术?干吗不是呢?……说到底,他有这么多经验……”

“法朗索华丝!你已经入彀了!”

“恰恰相反,是我使你入彀了……那么对才女怎么说呢?”

“我真是忘了,但可以想得出来:‘你呀,比周围的人要高出多多,别人理解不了你;你要有个男的,非但不会抑制你的天赋,反能因势利导,发展你的特长。’说到这里,他就自告奋勇……在这三种情况里,他会加上些由衷的赞美之词,说什么对你的仰慕,这种情绪,他从未经验过……你的秀发,你的眼波,你的身材,你的风姿,等等,等等。加上月光作美,偷寒送暖……这就是法培尔的窍门。”

“这也没什么新鲜,没什么危险呀,”她说,“这些话我们都听到过。”

“或许是吧,但说得不会有他那样的气势,有他那样的戏剧才能……恶魔有恶魔的手段。我之所以劝你提防着点,因为我知道他的招数……今天晚上,他一定会要你陪他一起散步,希望你能断然回绝……”

“要是我接受,你认为他会把我归入哪一类?”

“他没有跟我亮过底。但风月场中的老手自有一种特殊的本能,他的分类几乎都十拿九稳。”

“要是你,又会把我归入哪一类呢?”

“天机不可泄露……小卒走过几步之后,方能看出他的棋路……但我更希望,他的棋路你根本不去看,而且放聪敏一点,绝对不要跟他单独在一起。”

她站起身来。

“你愿意走几步吗?”她问,“这件裙子薄了一点,我有点凉。”

我们取道走回村子,这条路是边上高中间低,两旁是杂树矮林。我斜眼打量法朗索华丝,她金黄色的鬈发,柔媚娟秀的侧影,顾盼撩人的美目,我想:“应该设法,别让这姣好的女子,断送在那家伙手里,而且用不了半年她就会给忘了的。”

“你知道希尔薇亚·诺瓦泰勒的事吗?”我问。

“我哪里会知道……别忘了,我是个内地女子……她的事,跟法培尔有点关系?”

“岂止有点关系而已……法培尔是主要角色……或者说,是罪魁祸首……希尔薇亚是个容貌艳丽,举止端庄的女子,丈夫于倍·诺瓦泰勒是桥梁工程师。堪称模范夫妻。有两个孩子。丈夫外出的时候也太多了点,因为有些工程在国外。但妻子很通情达理,像吉罗多笔下的法国女子一样安分守己,照管孩子,家庭和睦。总之,像牧歌一样……”

“于是大灰狼来了……”

“就是啊……不幸的是,法培尔在朋友家里遇见了希尔薇亚。马上向朋友兜头提了一大堆问题,就像问我关于你的那些话:‘她是谁?丈夫在哪儿?我怎么会不认识她?’”

“关于我,他也问你这些事来着?”

“你以为怎么着?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呐……言归正传,还是先讲希尔薇亚吧。法培尔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花言巧语,把她大大奉承了一番。第二天,他就兵临城下。电话,鲜花,戏票;蓄谋,布雷,策反。工程师在土耳其。希尔薇亚无拘无束,太自由了点。她英勇卓绝,防过几天,不知怎么竟会发痴,跑到法培尔住处,成了他的情妇。真是令人扼腕,就像看到什么好东西黯然失色,给糟蹋掉了一样。要是碰到别个男人,这类事情还保得住秘密。但是,对法培尔,拿女人招摇,比同床共枕还快活。等诺瓦泰勒回来,全巴黎已无人不知,传说纷纷。希尔薇亚本人,一向谨慎小心的希尔薇亚,也做出了最没头脑的事。她丈夫要是没发现,恐怕她自己都会嚷嚷给他听的。”

“那是因为她真的爱了,道理很简单。”

“当时伦敦要上演法培尔的一个剧本。他提出,要她一起去。她犹豫再三,不敢奉命,知道这意味着跟丈夫,跟家庭决裂……法培尔十分强横,非要她以此证明情爱深笃,于是只好让步。”

“结果给丈夫离弃了?”

“那还不至于。她丈夫性情很豪爽,愿意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回到孩子身边;她走后,还替她遮掩。但灾难接二连三落到她头上……法培尔是个灾星……先是车祸,发现她和法培尔在一起,这本来就闹得满城风雨,等伤好了,脸上有了破相……婆家气不过,提出分居……接着,小儿子雅克得脑膜炎死了,她那时正在美洲……最后只好离婚,因为局面难再维持,成了笑话了……事隔不久,希尔薇亚就给甩了,因为法培尔弄到更年轻的女人。”

法朗索华丝听到一半已不再打趣,这时叹了口气,弯腰在斜坡上摘了一株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5]。

“这结局真够惨的,”她不胜感慨……“希尔薇亚后来怎么样了?”

“跟所有弃妇一样,愁眉苦脸,巴黎这种人有的是……最后一着才叫人寒心呐……有一晚,在法兰西喜剧院,演出休息的时候,我和法培尔在走廊里聊天,她从我们身旁走过,忧患余生,脸上纹路很深。法培尔看到她,发出马嘶一般狞笑,对我说:‘耶洗别[6]!……我管她叫耶洗别,因为她总打扮得像盛殓一样……我知道她恨我……这婆娘……’唐璜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受害人。”

法朗索华丝默然许久。一辆汽车在我们身旁开过,留下一长溜尘埃和汽油味。

“往回走吧,”法朗索华丝说……“我有点累了。”

那天晚上,平台上的夜景比往常更美,树叶儿纹丝不动,只听到稀稀疏疏的一点声响:夜阴中的一声鸟叫,远村里的一阵狗吠,山谷间的火车长啸。圣阿尔诺的宾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细语。我么,一个人坐在靠椅里,看着满天的星斗。宇宙浩茫,极天无际,更感到尘世一切营营拢拢之无谓。法培尔坐在法朗索华丝旁边,冲她俯着身子,讲得眉飞色舞。看她听得入神,不禁感到有些哀愁。

“我们的周围,一切都是伟大的,除了我们自己……”我心想。“面对这神秘的天宇,无穷的大自然,多征服一个女人,对法培尔又能有什么意义呢?但他像缀网劳蛛一样,耐心伫候。他在仕女们上面盘旋,像蝙蝠在夜里追逐飞虫……说到底,如果每种族类都有其本能要满足,那又何必多事?”

我还想:

“可怜的法朗索华丝……我自信,已尽到了回护之责。”

戴妮丝喊我:

“为什么这么孤高一人,遗世独立?你在做梦吧?”

“是的,”我说,“是个噩梦。”

后来,大家分手时,法朗索华丝和法培尔互道晚安,高声喧嚷,太着痕迹了,我的担忧都应验了。我回到房里,朝窗口望去,看到两个人影,其中一个很魁梧,朝林木浓密的地方走去。我暗下决心,一定守着,看他们回来,但等着等着,我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没见到他们。他们一起乘法培尔的车走了。法朗索华丝给贝特朗·斯密特夫妇留了一张字条:“勿用照应我了。我因一早要赶赴巴黎,由法培尔先生陪送回去。他烦请你们照顾一下他夫人,她还没醒。”

下文大家不难想象:凡是具有可悲的荣耀,能讨得他喜欢的女人,法培尔就在她们生活里播下不幸的种子。然而,就法朗索华丝·盖斯奈的情况而言,最坏的结局算是避免了,那是因为她丈夫非常善良,懂得保持尊严。不说爱情么,至少这个家得以挽救下来。至于我,好久都没见到他们。圣阿尔诺之夜的三年后,有一年冬天,我去尼斯,正好和法朗索华丝住同一个旅馆。我起先没认出她来,她的容貌已经大变。她很自然地向我走来,几乎马上讲起我们最后的那次会面。

“那个满天星斗的夜晚……我永远忘不了……”她说,“你真是出色的预言家。”

“唉!可不是……我看见你们踏着月光,一起出去的……自然,他跟你说了……”

“你向我说过的那些话,一字不差。”

“而你都听进去了。”

“是啊,”她说,“真是一场好戏!”

她挤出一丝笑意,但她形销骨立的样子,诉说着另一个故事。她下一年就死了。可怜的女人得的是癌症。

(罗新璋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