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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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西安西大街鼓楼的斜对面,有条南北巷子叫正学街。正学街街面不宽,干净整齐,路边东西两侧的房屋建筑均为二层小楼,青砖青瓦,鳞次栉比。正学街是西安印刷作坊最集中的地方。王锦业家的印刷作坊在路西南头。

王锦业一家人来到西安城后。他们先落脚在自家的印刷作坊里,后经老丈人的牵线,买了西二道巷内的一个院子。

西二道巷东连大差市,西接马场子,巷子长约二百多米,宽约四米。西二道巷内有十二户人家。王锦业家门牌五号,坐南朝北。五号院是一个五开间三进室的四合院。院子古朴气派。自从进了这个院子,沈卿睿一天到晚都在忙。她先把前院的小花园改成了菜地,又在后院养了十几只鸡。中院东西两侧的四间厦房,以及三间上房和过厅、灶房,都被她收拾的窗明几净。沈卿睿非常爱这个家。在这个家里,她感到了结婚后从来没有过的轻松舒适和畅快。这个家虽然没有山西村的那个老宅子大,但这里不阴暗,不潮湿,没有柴火味,没有牲口味,还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和闹心的人。当年,沈卿睿为还父亲的心愿,从城里嫁到了乡里。她没有抱怨,没有嫌弃,并且很快就习惯了山西村的日子。沈卿睿从没有怀念过在城里做姑娘时的好光景。日子久了,她还以为自己早都把那些记忆忘得干干净净了。谁知道自从踏进了西二道巷这个院子,沈卿睿才明白自己是多么地喜欢城里的日子。城里的日子让她感到熟悉,舒服。她在心里暗想:看来,这才是我的家!从现在起,儿子上学可以当天去当天回,再也不用住在学校让人操心了;想看病,西医院和中医堂都在跟前,叫个洋车就到了;想爹想娘了,随时就可以回去看他们,还可以为他们做点好吃的好喝的送着去,再也不用可怜巴巴地等多少天才能看见一封信了。总之,沈卿睿现在的心情好极了,豁亮透了。她再也不想回山西村了。

看着女儿终于回到了自己身边,沈雪章心里是既踏实又欢喜。当年把女儿嫁得那么远,也是报恩心切。但另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新军当兵的儿子大婚那天,竟然不知被谁用刀刺死。凶手是谁?何冤何仇?沈雪章一无所知。婚事办成了丧事,沈家从此无后。夫人念儿心切,不久便撇下他随儿子走了。沈雪章大病一场,日子时时凄凉。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行动越来越不方便,沈雪章开始盼着女儿能啥时候回到自己身边,不再离去。可那又怎么可能呢?老丈人又有什么道理不让女儿回婆家去?现在,王家的一个意外没成想让女儿给回来了。沈雪章在替女儿和王家感到痛心的同时,又由不得的感到了些许欣慰。他不顾年迈,跑前跑后的为女儿女婿安顿他们的家。虽然女儿一家回来了,但他们的麻烦事并没有了结,这让他不能不牵挂。那天女儿告诉他,她家的仇人叫吕迩玖。他吃了一惊。……吕!难道这个吕迩玖会是几十年前那个吕順顺的儿子?年代太久远了,他已无法想起吕順顺的儿子叫啥名字了。令沈雪章困惑的是,就算这个吕迩玖是吕順顺的儿子,那么他也应该来找我报仇呀,为啥要去找王家的事?难道他以为我死了?还是王家人把他咋了?沈雪章突然想起了死于非命的儿子,莫非……

几十年前那段痛苦的往事,沈雪章一直都不愿提起。但现在必须得好好想想了,沈雪章开始私下打听。他要在临咽气前把这些个事弄清楚,让女儿心里明明白白。

沈卿睿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多月,才把新家需要收拾的地方全都收拾完了。最后,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捶着腰,去正学街接丈夫回家了。

王锦业的心情跟夫人绝对是两样。在他眼里,西二道巷的这个家就是再干净齐整,再明亮宽敞,再方便舒适,这都不是自己的家!而且他感觉这里也没有山西村老宅子住着安稳。他漫不经心地对夫人说:“只要你跟三儿住着好就行了。”

沈卿睿斜了丈夫一眼嘟哝道:“真是不会享福。”

大差市东北角有家英国人开的‘广仁医院’,离西二道巷不远。沈卿睿要雇洋车带丈夫去那里看西医。王锦业死活不去。他一是害怕西医的针管刀剪,二是根本不信洋大夫能治好自己的病。直到老丈人亲口说自己的肝病就是那个医院看好的,他这才半信半疑的同意去试试。洋大夫诊断后告诉沈卿睿说,王锦业的心脏有严重的先天缺陷,没有什么治疗办法,只能是好好保养,不要生气,不要发烧,不要劳累,并说他能活到这个年龄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沈卿睿听得心里冰凉冰凉的。她不敢给丈夫说真话,只说是气管炎。回到家,沈卿睿把洋大夫开的维他命,当成唯一能延长丈夫性命的神药。人常说眼不见心不烦。王锦业离开了让他闹心的地方,身体果真也渐渐变好。

肃衷是在一声声‘宝贝蛋蛋’的宠溺中长到十三岁的。在家里遭遇祸事之前,他从不知道灾难和苦痛是什么滋味。而现在,他完全懵征了。每天夜里,父亲那一阵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喘声都会惊醒他,都会让他的眼泪哗哗地往枕头上流。每次看见母亲那双红肿的眼睛和直不起腰的背影,他都会杵在屋门口,把两个紧攥的拳头不知该砸向哪里。

两个嫂子,一个哭天喊地寻死觅活,一个见天阴着脸闷声不语。肃衷每次看见她们就难过地想大哭一场——小时候,两个哥哥带他出去玩,怕他走路累,总是轮番背着他。他趴在哥哥们的背上,经常用手去抹哥哥们脖子上的水珠子……每年过年看社火,大哥都会把他高高地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哪怕时间再长……二哥回家,常常把自己在学校节省下来的钱,给他买回西安那些好吃的好玩的。当他把好吃的往二哥嘴里塞时,二哥总是笑着把头扭到一边……七岁那年,二哥带他去地里捉蚂蚱。他跑前跑后就是捉不到,一生气把身边的谷子都给拔了。最后还是二哥替他挨了母亲的一顿打……肃衷很粘两个哥哥。只要哥哥们在家,他便跟前跟后哪都不去。晚上,他跟两个哥哥挤在一个炕上,一声不吭地听着哥哥们说天道地。十岁那年,大哥偷偷地走了。肃衷知道后哭了半个多月。他想不通大哥咋能不给自己说一声就走了呢。第二年大哥成亲回家,肃衷抱住大哥怎么都不松手,直到大哥答应再也不离开为止。但是大哥在成婚的当天晚上又偷偷地跑了。肃衷大哭呀。他直后悔自己没有看住大哥。终于盼到二哥高中毕业回了家,肃衷说什么都不离二哥身边。二哥无论做什么事,肃衷都跟在他屁股后边。二哥娶媳妇那天晚上,肃衷还要跟二哥挤在一起,后来硬是被母亲提着耳朵揪出了新房。肃衷嫉恨二嫂。他认为是二嫂抢走了二哥。每当看见二嫂时,肃衷都会用眼角偷偷地瞪她。那天,二哥拉肃衷上了后院的城墙,悄悄地告诉他说自己要到山西找大哥。肃衷一听,立马被惊得不动弹了。当二哥要他一定保密时,他才意识到二哥真的是要走了,便哇哇哭着,抱住二哥恳求他不要走。二哥笑话他是女娃,说男娃长大了都得离开家。肃衷一边飞着眼泪,一边大喊:“我才不管男娃女娃,我就是不要你走……”二哥紧紧地抱住肃衷,要他听话,要他好好长大,说再过几年,他们哥仨在山西会面……二哥最终还是走了。肃衷替二哥瞒住了父母。从此,他便开始盼啊盼啊,盼着自己能过黄河见到两个哥哥……可现在,两个哥哥突然没有了。永别的无奈和苦痛,让肃衷的心绝望得冰凉冰凉的。他至今都不能相信,再也见不到两个哥哥……

爷跟婆的屋子是肃衷最爱去的地方。现在,这里一切如故,但再也没有了疼爱他的人。肃衷在这个空空荡荡的屋子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他若不出房门,就不会有人看见他。过去,所有的人都围着他转。但现在,却没有一个人在乎他的冷暖饥饱,在乎他的悲苦孤单……

在学校,肃衷整日整日郁郁寡欢,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上课时,他根本就不知道先生在讲啥,满脑子都是谁抢了我家的麦子?谁抢了我家的铺子?大哥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二哥究竟在哪里?我要报仇!我要报仇……肃衷变了,变得又暴又躁。他心里总憋着一肚子火,总想找人打架。同学们都离他远远的。他的好朋友春生劝他,安慰他。而他眼一瞪,啥话不说,掉头就走。肃衷不再好好念书了,也不再串门找人玩了。他常常像只小野狗似的在街巷尽头,在大路田间,在河边树下,茫然的四处瞅,弄不清自己该往哪去。在家,肃衷一天一天的都不吭一声,背过人却爬上后院城墙,望着远方,呜呜呜地哭……

一天,肃衷从外边瞎转回来,走进偏院,看见李叔跟他的儿子百顺在铡草。平日里,肃衷对这些事从来都不感兴趣,但这会儿却停下来,不言不语的站在边上看。见肃衷愣愣地发呆,老李就问他为啥不去上学。肃衷摇摇头,不吭声。老李瞅这娃瘦了一圈,脸色蜡黄蜡黄的,很是心疼,就拉他坐在草堆上,又给他倒了一碗凉开水。肃衷没有接碗,而是一扭身,突然抱住老李放声大哭。老李被肃衷哭得满眼是泪。百顺蹲在铡刀边上,垂着头,手里拿着半截砖头一下一下地砸着地。

“三儿,不哭了。”老李搂住肃衷。一边用他的大手抹着肃衷脸上的眼泪,一边说:“不哭了;不哭了;……三儿,你听李叔给你说,你得学学你娘。”

学娘?肃衷仰起脸,眼泪汪汪地望着李叔。

“我问你,你屋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见你娘大哭过么?”

肃衷想了想,摇摇头。

“你见过你娘躺在炕上,啥都不干过么?”

肃衷又摇摇头。

“你觉着,你娘她是不难过么,还是她不累?”

肃衷愣愣地望着李叔。

“你娘不是铁打的;她只是知道她不能哭,不能躺;她如果像你两个嫂子那样,你屋就塌豁了;你爹的病就更重了;所以,你娘她必须让自个撑住,把你屋撑住;……三儿,你看你娘现在连腰都拾不起了,是不是?”

肃衷的眼泪忽地又往出冒。他垂下了头。

“三儿,你是好娃;你要懂事;你看,你俩哥不在了,你爹又病重,这屋里现在就只剩你一个男人,你不觉着你该帮你娘干点啥吗?”

肃衷又抬起头,望着李叔不解地问:“我能干啥?”

“替你娘跑跑腿总行吧?比方说,给你爹到县上去抓个药啥的。”

肃衷点点头。

“你现在不能光想着你咋了,你咋了;你得替你妈想,替这个屋想;明白不?”

“明白。”肃衷轻轻地说。

“你不能再把自个当娃看了;你得长大;你得把你屋的担子从你娘的肩头上卸下来,搁到自个的肩头上……”

……是呀,哥哥们不在了,娘就剩下我一个娃了;我要是再不帮娘干些啥,娘就太累了……这一刻,肃衷突然长大了。从此,他不再胡浪荡,也不再总是难过,总是胡思乱想。他把仇恨埋在了心里,开始为父亲请看病先生、抓药、熬药、喂药……

当小儿子从自己手中接过盆子去给他爹洗脸时,沈卿睿的心里一热一酸。

有天,肃衷给父亲抓药回来,在小客厅门口突然听到母亲和王宝叔在说话。从此,他牢牢地记住了吕迩玖这个名字。在全家搬去西安城之前的一个晚上,肃衷约了春生和百顺,在吕迩玖家通往山下的路上,挖了个坑……

来到西安,肃衷考上了庙后街陕西省立一中。这是肃衷二哥曾经上学的地方。因对二哥的怀念,肃衷对这个学校有着难以言状的亲切感。只要有时间,他就在学校四处溜达搜寻二哥的影子——想象着二哥在教室上课;在宿舍睡觉;在饭堂吃饭;在操场打球……有时想着想着忍不住就哭了。一天中午,肃衷躲在教室后边的榆树下想二哥想的又哭了。他的班主任老师崔儒珉正巧路过看见。崔儒珉平日里就很喜欢这个虎头虎脑的学生。看见肃衷在哭不免奇怪就上前寻问。这一问,才知道王肃衷原来是几年前自己最喜欢的学生王肃乾的弟弟。崔儒珉一直都以为当年王肃乾听了自己的话去北平上了大学,不成想家中遭此大难,连他人都没有了踪影。崔儒珉从此对肃衷多了许多的疼爱。

肃衷有个同班同学叫王致易。致易家比肃衷家早几年住进西二道巷。二人常在一起学习玩耍,关系很要好。致易因长得瘦弱,从住到西二道巷,就常遭附近一帮地痞流氓的欺负。他抵不过,常常被打的鼻青脸肿。致易父亲每次看见儿子脸上的伤,都会不住地摇头。母亲则总劝儿子绕着走。致易不甘,常想报仇,但又因力单很是无奈。肃衷得知后,发誓要为致易出气。那日,俩人放学回家走到东木头市,碰巧看见那帮流氓又在欺负人。肃衷二话没说,冲过去飞起一脚就将那流氓头子踹到一边趴在了地上。不等那家伙回过神,肃衷又在他的头上身上猛跺了几脚。那家伙躺在地上抱住头只管嗷嗷求饶。肃衷哪里解恨。他上前左手提起那家伙的衣领,右手对准那张已经肿胀变形的脸,抡起拳头又打。他一边打,嘴里还一边连连吼道:“叫你狗日的再欺负人!叫你狗日的再欺负人!”此时,在肃衷眼里,那流氓就是吕迩玖。肃衷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两眼怒火熊熊,憋在心中的仇恨和屈辱统统变成了拳头上的那股力气。

看着流氓头子被打得趴下求饶,致易真解气。同时,他对肃衷佩服的五体投地。从此以后,致易紧随肃衷出生入死……

致易是独子。父亲王铭显在南院门一家丝绸商号给人做账房先生。致易家住在西二道巷的最西头,靠路北。王铭显祖籍白水县,来西安七、八年了。由于夫人多年有病,儿子尚小,全家就靠王铭显每月那点薪水过活,日子很是困顿不济。王锦业搬来西二道巷后,由于儿子们的要好来往,两家时常走动。沈卿睿时不时的会把自己在院中种的菜,或收的鸡蛋送给致易家。王铭显也常帮王锦业算帐定夺。两家人越走越近。有天,王锦业与王铭显拉话,说着说着才发现原来他们祖上是从山西太原府迁到陕西蒲城、白水落户的一脉兄弟。二人唏嘘不已,从此两家关系更加亲密。考虑到王铭显家境拮据,王锦业从此将两个孩子的学杂费一并付了。王铭显深受感动。

民国八年五月四日,北平搞起了反帝反封建运动,轰轰烈烈的,像火一样把全国都烧着了。

下午,肃衷早早回到家,一进二门就对坐在上房门口小桌旁喝茶的父亲喊上了:“爹,爹,快把咱家印社的门关了。”

“啥?”王铭显没有听清。

正在忙着做饭的沈卿睿听见儿子的喊声吓了一跳,紧忙从厨房里出来,举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惊愕地问:“咋了?印社出啥事了?”

“不是的,娘,明天全市的工人都得去莲湖公园参加示威游行;咱家作坊的工人也得去,所以得关门。”

“示威游行?干啥?给谁示威?”沈卿睿一边问着,一边拧身回厨房继续去蒸她的馍了。

“衷儿,好好的关啥门嘛?”王锦业不满地问。从两个儿子不在了之后,王锦业夫妇就不再将小儿子叫‘三儿’了,怕伤心。

肃衷把书包往小桌上一放,坐在父亲对面的小凳上,满脸严肃地说:“爹,你不知道,北洋政府把咱们的山东卖给日本人了;北平的学生们都上街示威游行了;明天全国的学生都要开始罢课;我老师说了,我们学校从明天开始罢课;我们要去莲湖公园开大会;爹,你把咱家印社的门赶紧关了,别人家的工厂都关门了,商铺子人家也都关门了。”

“胡说!”王锦业瞪着儿子说:“咱好好的做咱的生意,不惹谁不招谁的,关啥门嘛。”

“爹,不是你说的那样子;咱们关门是为了响应,是为了给政府施压。”

“更是胡说了!”王锦业生气地说:“政府的事让政府去做,咱们小百姓鼓那么大的劲干啥;去,进屋好好写你的作业去。”

“爹,你咋是这嘛。”肃衷噘着嘴说:“人家都关门了,就咱家不关,别人会咋说嘛。”

“谁爱说啥让谁说去,咱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咱的生意就行了。”

“爹!”肃衷没招地瞪着父亲。

“他爹”沈卿睿从厨房又走了出来,手上的面少了很多。她对丈夫说:“娃说的对着呢。”

王锦业瞪了一眼夫人,不高兴地沉着脸说:“学生就是好好念书,管那么多的闲事干啥?”

“学校都罢课了。”肃衷喊。

“胡闹。”王锦业闷着头说。他知道自己没资格指责学校,说说也仅仅是给自己拾个面子。

“他爹,学校上不上课不是咱能说了算的;但咱的印社可是由咱说了算的;以衷儿说的,咱印社不关门恐怕不行。”

“你也来了。”王锦业不满地瞪着夫人。

“不是不是。”一见丈夫要生气,沈卿睿赶紧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人家都关门了,那咱家也得关门,咱总不能让人家说咱闲话,对吧?再说了,衷儿现在是他们班的班长,咱也不能让娃在他班同学面前说不起话吧。”

“就是,同学们如果知道就咱家的印社不关门,他们会咋说我呢;他们如果说咱家支持卖国贼,那就更完蛋了。”

“国家的事咱弄不清,但咱总得随大流吧;既然全国的人都在跟政府叫板,那政府肯定就是有问题的;咱,一不能叫咱娃不好做人,二不能叫人指咱脊梁骨;他爹,你说是不?”

王锦业没法吭声。

丈夫不吭声,沈卿睿认为丈夫默认了,就说:“衷儿,你吃了饭就去印社说一声,让明天不要开门了,都去游行吧;另外,你参加游行不能影响学习,听见没有?”

“知道了。”肃衷高兴地拿了书包进屋去了。他想,多亏娘,不然给同学们咋说呀。

王锦业望着夫人走向厨房的背影,撇撇嘴,摇摇头。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肃衷想念哥哥的难过情绪抚平了很多。他在班上很招同学们喜欢。男同学喜欢跟在他的屁股后边转,爱听他天上地下的乱谝,也爱听他扯着大嗓门唱戏,更爱随着他打打杀杀的除暴安良。女同学们除了仰慕他的学习成绩外,更是被他的热情和勇敢所打动。她们一个个在心里悄悄地喜欢着他。他说去钟楼,女同学们绝没有一个说是要去西门的。

五月十九日的早上,崔儒珉给学生们正式传达了学校的停课决定。在他刚刚说完‘操场集合’几个字,坐在最后一排的肃衷就忽得冲出了教室后门。他身后蜂拥着一群哄哄嚷嚷的男生。省立一中师生们的游行队伍浩浩荡荡直奔莲湖公园。

莲湖公园在省立一中的北边,原先是唐长安城承天门遗址。明代朱元璋的儿子朱樉引通济渠水修池,建了王府花园,并广种莲花,故名‘莲花池’。民国四年,政府为给民众提供大型的集会场所,便将莲花池改造成了莲湖公园。

这天,莲湖公园里人山人海,一声声口号喊得震天。公园里有专人给参会者分发传单和游行小旗。集会的人群有陕西省机器制造局和秦中书局等工厂的工人,有长安、赤水、三原、泾阳等地的农民,还有许多个有名商号的老板雇员,最多的就属西安城的学生了。主席台上坐满了西安各个协会团体的领导人。他们轮番发言,号召大家积极响应北平的学生运动,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封建主义,建立民主自由平等的中国。大会完毕后,上万人出了公园走上街头,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封建军阀,打倒卖国贼的口号一句接一句的响……肃衷并不知道这些口号的确切含义,但他还是被眼前这烈火般的气势,以及上万人身上爆发出来的那种力量,感动的热泪盈眶……

对!‘打倒’就是报仇!就是攥紧拳头,把仇人打得趴在地上求饶!肃衷浑身发热。他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小红旗恨恨地想:打倒吕迩玖!打倒吕迩玖!打倒吕迩玖……

“打倒吕迩玖!”肃衷突然大吼一声。

“打倒吕迩玖!”同学们紧跟着喊道。

“吕迩玖是谁?”同学们都懵了,你看我,我看他,然后莫名其妙地望向肃衷。

肃衷尴尬地笑了。

崔儒珉笑着走过来把肃衷拉到了一边,问:“咋?想报仇了?”

肃衷点点头。

“你觉着你现在能报仇吗?”

“能!”肃衷坚定地望着老师。

崔儒珉笑了说:“再去挖个坑?”

肃衷一愣。

“肃衷,你为啥不直接去跟吕迩玖干上一架?或者直接用刀杀了他呢?”

肃衷睁着大眼望着老师,噘着嘴道:“我娘不让。”

“哈哈,你娘为啥不让?”

“我娘说我太小了。”

“你觉着你娘说的对不?”

“不对。”肃衷说:“我虽然小,明的斗不过他,但可以来暗的呀。”

“你觉着来暗的解气吗?”

肃衷愣愣地望着崔老师。

“你的仇人遭到了暗算,但不知道是何人所为;这样的报仇办法,与你站在仇人面前,让他知道,他现在的身家性命完全掌握在你的手中,他还奈你无何;你觉着这两种办法哪个更有份量呢?”

“当然是后边那个有份量了。”肃衷眼睛闪着亮光,好像自己已经捏住了吕迩玖的脖子。

“肃衷,看看眼前,你知道公园这些人为啥要聚在这里吗?”

“集会呀。”

“为啥集会呢?”

“为啥?为了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啊。”

“对;是为了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但是,你知道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为啥要这么多的人呢?”

“人多了,坏蛋就打不过咱了呗。”

崔儒珉笑了,说:“对!你说的很对!因为帝国主义和军阀是两个很强大的坏蛋;你要打死他们,凭一个人、几个人、甚至像这里的成千上万的人都不行;这必须得靠全国所有的人一起干,才有可能把帝国主义打回到他们的老家去,才有可能把那些军阀一个个打死;你说对不对?”

肃衷认真地点点头。

“就说你想报仇这事吧;你为啥只敢偷偷摸摸的去挖个坑,而不敢跟吕迩玖当面鼓对面锣的干呢?你是不是怕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害怕你弄不死他,他把你弄死了?”

肃衷又噘起了嘴,一脸不服气。

“肃衷呀,你一定是觉着自己没有力量去跟他抗衡,才选择来暗的吧?”

肃衷想了想,认真地点了点头。

“老师告诉你,在任何对抗、较量、搏斗中,力量的平衡至关重要;你要想既能打死对方,还能保全自己,你就必须要自己做到足够的强大;而你还差得太远太远了;现在,你应该把报仇这事,暂时装在肚子里不去想它,先好好学习,多长本事,让自己慢慢强大起来;你要知道,等你长大了,强大了,具有了报仇能力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报仇绝不是去挖一个坑那么简单;因为你的坑里无法装进去仇人的一家;仇恨是会延续的;如果你不能够让自己强大起来,报仇就会让你流血,甚至搭上性命;所以说,报仇除了要有强大的力量外,还必须要有强大的毅力和智慧……”

肃衷望着看不见头的游行队伍,表情渐渐凝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