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里的早期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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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上博简《容成氏》【九州传说】

中国为什么叫“九州”?这件文物道明了来历,与传世文献有两点不同

上博简《容成氏》

我们知道,“九州”和“华夏”一样,也是“中国”的代名词。但是到今天,我们的“州”却非常多,有地级市苏州、杭州;也有县级市邳州、嵊州。那么,“九州”究竟是哪九州,又是如何变成今天这么多州的呢?

大禹之前就有九州?

前文提到记录了尧舜禅让的上博简《容成氏》。1994年5月,上海博物馆从香港文物市场购得一批一千二百余支的战国竹简;秋冬之际,又受赠了一批四百九十七支的战国竹简。这两批战国竹简出土的时间地点不明,不过有两篇(《缁衣》和《性情论》)内容却跟郭店楚简相同,故整理者马承源先生怀疑与1993年底发掘的郭店楚简有关,也许墓葬一端在被考古发掘时,另一端遭到盗墓者盗掘。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前言》,第1-2页。

上博简至今已整理九辑,其中出版于2002年的第二辑,有《民之父母》《从政》《昔者老君》《鲁邦大旱》《子羔》和《容城(成)氏》等五篇文章的图片与释文,其中内容最丰富的要数《容成氏》。

《容成氏》讲的是上古帝王传说,全篇内容共分为七个部分:第一部分讲的是从容成氏开始的约二十一位古帝王;第二部分讲的可能是帝喾高辛氏;第三部分、第四部分、第五部分、第六部分分别讲尧、舜、禹、汤;最后一部分讲周文王和周武王。关于《容成氏》的释文和解读,主要参考《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容成氏》。

这篇文章介绍了不少古史佚说,但也有一些缺漏之处。比如第一片竹简就缺失了,幸亏全简背面有“讼成氐(氏)”三个字。整理者李零推测,“讼成氐”就是全篇介绍的第一个帝王“容成氏”。以容成氏为首的帝王系统,见于《庄子·胠箧》:“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容成氏》记载虽然与《胠箧》不完全一致,但也印证了当时流传着不同于儒家的古帝王系统。

容成氏本是传说中的古帝王名,因其历史久远,也被道家赋予神仙属性。《庄子·则阳》记载容成氏说:“除日无岁,无内无外。”意为没有日就没有年,没有内就没有外。《吕氏春秋》说容成发明了历法。进入汉代后,容成氏的传说更多,并被附会通过养生法来延年益寿。《汉书·艺文志》收录托名他的《容成子》十四篇与《容成阴道》二十六卷,马王堆帛书《十问》也有黄帝与容成养生术方面的问答。《列仙传》说他侍奉过老子,一说还是老子的老师。关于容成氏形象的变迁,亦可参见笔者译注:《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列仙传·容成公》,中华书局2021年版。

值得注意的是《容成氏》大禹划定九州的故事,《容成氏》中说大禹治水经过了“九州”。这里的“九州”分别是:东方的夹(兖?)、(徐)、竞(青或营?)、(莒)四州;北方的蓏(并?)州;南方的(荆)州、(扬)州;中央的(豫)州;西方的(雍?)州。

这种说法,与传世文献中广为人知的大禹与九州的关系不同。文献中一种说法是大禹治水、创设九州,如《左传》引《虞人之箴》说“芒芒禹迹,画为九州”,《尚书·禹贡·序》说“禹别九州”;另一种说法是帝舜作十二州,而大禹改为九州,如《尚书·尧典》就说帝尧时帝舜执政“肇十有二州”“咨十有二牧”,《汉书·地理志上》则说:“尧遭洪水,怀山襄陵,天下分绝,为十二州,使禹治之。水土既平,更制九州,列五服,任土作贡。”

无论是哪种主流说法,共同点都是大禹作九州。唯有《说文解字》“水部”说:“水中可居者曰州,水周绕其旁。昔尧遭洪水,民居水中高土,故曰九州。《诗》云:‘在河之州。’一曰:州,畴也,各畴其土而生也。”提到了尧时就有九州,但这里的“九州”似乎又是自然形成的区域。

总之,《容成氏》的出现提供了一种新说。而且,《容成氏》的九州与传世文献记录的九州也有若干不同,我们还得继续从“州”字说起。

九州本是豫西山区一地名本节论述主要参考顾颉刚:《州与岳的演变》,载《顾颉刚古史论文集(五)》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43-74页。

根据《说文解字》:“水中可居者曰州。”这个应该是“州”的本义。州就是水中小岛,也可加上“氵”部为“洲”,所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后来这个州渐渐放大为地名,在春秋时期鲁国有阳州、齐国有平州、卫国有戎州、楚国有夏州、西戎有瓜州,都是当地的小村镇。《周礼·地官司徒·大司徒》:“五家为比,五比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则一州有两千五百家左右,应该高估了“州”的规模。《论语·卫灵公》:“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州应该大于等于村、小于县,大致不过是一个村或镇的规模。

“九州”称呼的起源地,大概因诸多州泛称。这个地方分布在今天陕西商洛至河南嵩县一带,大致相当于汉代弘农郡的范围,金庸小说《侠客行》里石破天长大的熊耳山就在这里。

春秋时期,晋国大夫司马侯对晋平公说:“四岳、三涂、阳城、太室、荆山、中南,九州之险也,是不一姓。”意思是说,国君您虽然占据九州的险要,但九州的险要并不只属于您一家。当时分布在这里的有允姓的陆浑戎与姜姓戎人,虽然他们对晋国臣服,但晋人始终对此不放心。

上文提到的“四岳”,西晋杜预注《左传》,认为是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和北岳恒山。实际上,这些地方形容的都是晋国地形便利之处,那么四岳当是九州内的一处地名。同时,四岳又是祖先神之名。据《左传》《国语》等,四岳是姜姓的祖先神,一作“太岳”,王玉哲先生认为“四岳”是“太岳”的讹误王玉哲:《中华远古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72页。。如此看来,“四岳”本非四座山,大概只是一座山的山神,被姜姓奉为祖先。后来随着“九州”的扩大,“四岳”也被塑造为“五岳”。

在以上现实版“九州”出现的同时,想象版的“九州”也随之诞生了。

前文提到的“芒芒禹迹,画为九州”就是一例,说此话的是晋国大夫魏绛,他说的这句话出自西周初年太史辛甲的《虞人之箴》,但从甲金文来看,中国并没有“九州”概念,商朝、西周区域多以“方”“土”“国”相称。还有就是春秋中期齐灵公的大臣叔夷,铸造的一件青铜钟,说商汤“咸又(有)九州,处禹之堵”。这都表示,“九州”已成为“中国”的代名词。

大约随着春秋华夏国家联系越来越紧密,才有了“九州”的概念,不过当时也只是通称,尚无确指。直到春秋末期私学出现,战国时代百家争鸣,关于“九州”的说法也就多了起来。在传世文献中,战国秦汉的“九州”有以下四个版本:

两河惟冀州、济河惟兖州、海岱惟青州、海岱及淮惟徐州、淮海惟扬州、荆及衡阳惟荆州、荆河惟豫州、华阳黑水惟梁州、黑水西河惟雍州——《尚书·禹贡》《史记·夏本纪》

东南曰扬州、正南曰荆州、河南曰豫州、正东曰青州、河东曰兖州、正西曰雍州、东北曰幽州、河内曰冀州、正北曰并州——《周礼·夏官·职方氏》

河汉之间为豫州(周)、两河之间为冀州(晋)、河济之间为兖州(卫)、东方为青州(齐)、泗上为徐州(鲁)、东南为扬州(越)、南方为荆州(楚)、西方为雍州(秦)、北方为幽州(燕)——《吕氏春秋·有始览》

两河间曰冀州、河南曰豫州、河西曰雍州、汉南曰荆州、江南曰扬州、济河间曰兖州、济东曰徐州、燕曰幽州、齐曰营州——《尔雅·释地》

简化重排一下:

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尚书·禹贡》《史记·夏本纪》

冀州、兖州、青州、并州、扬州、荆州、豫州、幽州、雍州——《周礼·夏官·职方氏》

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幽州、雍州——《吕氏春秋·有始览》

冀州、兖州、营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幽州、雍州——《尔雅·释地》

这四个版本内容其实大同小异。另外,《说苑·辨物》关于九州的表述与《尔雅》几乎完全相同,区别仅在于前者为“齐曰营州”,而后者为“齐曰青州”,可知营州、青州可视为一,当是通假字的讹误。这样一来,《尔雅》与《吕氏春秋》实际上可以视为同一种版本。相较之下,《禹贡》《夏本纪》有梁州无幽州,而《职方氏》有并州无徐州。

不过,《禹贡》《职方氏》仅仅提供一个方位,而《吕氏春秋》记录最为具体,将九州与诸侯国相对应。此时有越而无吴,这大致是以战国前期区域为模板的划分。而梁州和并州,前者大约对应巴国和蜀国所在地,后者大约对应代国和中山国所在地,战国前期尚未属于诸夏,但战国后期已经纳入了。这表现了不同“九州”来源的时代背景。

这样一来,我们也可以推测出“九州”名称的由来。顾颉刚先生认为,“扬”就是“越”的通假、“幽”是“燕”的通假;“雍”为秦国都邑、“冀”为晋国都邑、“营”为齐国都邑;“青”为五行属东;“兖”为卫国水名;“徐”为西周徐国、“荆”为楚国。至于后起的“梁”和“并”,所代表的含义暂时不明确,但应该也与本地的某项事物有关。

下面我们回到《容成氏》的九州版本。因为竹简是战国文字书写,存在大量通假现象,所以在考释方面其实也存在争议。参见陈伟:《竹书〈容成氏〉所见的九州》,《中国史研究》,2003年第3期;孙飞燕:《〈容成氏〉研究综述》,《中国史研究动态》,2010年第7期;周书灿:《上博简〈容成氏〉九州补论》,《史学集刊》,2012年第5期,等等。应该注意到,出土文献比较无争议能对应传世文献的只有徐、荆、扬、豫四个,而其余夹与兖、蓏与并、与雍在音韵上并不等同。与其机械地进行文字对应,不如承认是一地传说中的异名。

即使以李零先生观点为准,也会发现,这个版本与传世文献最大不同之处,就是没有“冀州”而多出一个“莒州”。“莒”是春秋时期一个小国,在今天山东莒县一带,于战国初期灭于楚国。舍“冀州”用“莒州”,或许与作者来自齐鲁一带有关。不过这个“莒州”终究不被大众认可,所以没有流传下来。

现实的州与神话的洲

前文提到《尧典》和《五帝本纪》所谓尧舜时期有“十二州”,那自然是“九州”之后的说法。顾颉刚先生认为,这实际上是“秦皇、汉武拓地开疆的反映。他们所拓之地太远了,不是九州所能容,所以只能开放‘九’禁了”。并提到汉武帝时期设置“十三刺史部”就是十二州的背景。不过,把《尧典》判断为汉武帝时期才写成,可能估计太晚了,倒不如说是“九州”“十二州”思想影响到了“十三刺史部”的产生。

但无论如何,《尧典》《五帝本纪》既留下了十二州的说法,又没有明说到底是哪十二州,所以后来学者才会强加解释。先是有班固说帝尧时大洪水分为十二州,但这与《尧典》说帝尧在位、帝舜摄政时,始建十二州是矛盾的。

后来马融更是说大禹置九州后,帝舜从冀州之北分出并州,从燕地分出幽州,从齐地分为营州,所以有了十二州,这当然与《尧典》也矛盾。不过“十二州”算是一一列举清楚了,其实就是把不同版本的“九州”拼凑了一下。

至于西汉设置的“十三刺史部”,其实是十三个监察区域,又称“刺史部”,并非一级行政区划,分别是兖州、青州、豫州、徐州、冀州、幽州、并州、扬州、荆州、益州、凉州、交趾、朔方,合称“十三州”,再加上京畿的司隶校尉部,实际上是十四个刺史部。汉成帝绥和元年(前8),地方的十三刺史部按照《尚书》被改为州牧。

东汉建国后,又将州牧改回为刺史。同时,将朔方并入并州,改交趾为交州,加上司隶校尉部,仍然算是十三州。汉灵帝中平五年(118),灵帝将刺史再度改称州牧,并赋予兵权、行政区、财政权,州从此才正式成为郡之上的一级行政区划。

但是东晋南北朝时南北长期分裂,当时中央集权不强,皇帝为了拉拢军功大臣,只能把州郡划分得越来越小封赏。这样一来,州也就越来越多。隋朝开始撤销中间的郡一级,州从此失去高层行政区的地位,成为县的上一级行政区划,也有的逐渐沦落为县级,但大部分还是县的上一级。民国时期虽然废除了“州”这一区划,然而今天很多地级市,包括一些县级市还保留“州”的古称。关于州的设置和变迁,主要参考周振鹤:《中国地方行政制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58-84页。

此外,还有一种更广袤的“大九州”也值得一提。根据战国阴阳家观点,大禹分的“小九州”被称为“赤县神州”,也就是中国本土;而以中国为中心又有类似的九个“中州”,合为一个“大州”;世界共有九个这样的“大州”,周围有瀛海环绕,这就是所谓“大九州说”。顾颉刚:《秦汉统一的由来和战国人对于世界的想象》,载顾颉刚编著:《古史辨(二)》,海南出版社2005年版,第4-5页。如果以今天类比,大概“小九州”是省、“中九州”是国、“大九州”是洲,合起来就是一张世界地图了。

汉代又有托名东方朔的《海内十洲记》,提到汉武帝听西王母说东海有祖洲、瀛洲、长洲、生洲;南海有炎洲;西海有流洲、凤麟洲、聚窟洲;北海有玄洲、元洲,于是向东方朔询问十洲所在和所有,东方朔详细地介绍了十洲及沧海岛、方丈山、蓬莱山、昆仑山的所在处,以及物产、神仙等,明显有模仿《山海经》的痕迹,但开始引入了“洲”这个概念,后世不少幻想文学都有沿袭。

至于《西游记》中的东胜神洲、南瞻部洲、西牛贺洲、北俱芦洲,则源于佛教传说的四大部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