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简史:被误解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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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闲人

胤禛盘膝趺坐,双目微合,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敛神入定。香烟袅袅,他逐渐忘却,他延请的迦陵音大师[3]就在他身边,陪他打坐。

胤禛觉得自己真正离开了这个争权夺利、冷酷相残的世间,他的心仿佛慢慢腾起一小朵火花,外沿着他的十二经络缓缓飘荡,火花飘回丹田,从丹田顺着他背后的腧穴慢慢向上走,通过大椎穴升上百会穴,从百会穴倏地升到了空中。

天地间只剩一片红黄色的光芒。光芒中他仿佛趺坐在一朵巨大的莲花上,他恍然感动而顿悟,心底里已经没有一丝自卑、优柔、怯懦、烦恼。天地一空。

他极其满足地缓缓飘回自己的身中、心中,敛气定神,睁开眼睛,口中自语道:“七尺之躯,不过地水火风,自然彻底清净……封王、称帝、登仙、成佛,全在自心。”

迦陵音禅师双手合十,满脸欣喜地说:“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爷已彻悟了。”

胤禛从初参禅宗意境的惊喜中出来,发现自己身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春正月二十日,自己的府邸——雍王府中。那年春天,胤禛游历自家府邸附近的柏林寺,遇见了迦陵音禅师,相谈之下竟有见性成佛的喜悦,于是产生了随僧众坐禅的想法。

胤禛早年便喜佛法,在年轻时出钱雇人替自己出家,不过,那时胤禛只喜欢烧香拜佛之类的有为佛事,对于无迹可寻的禅宗则不以为然。这年春天,他结识了帝国国师章嘉活佛,从此,他的思想突变,喜欢上了这位无迹可求的禅宗。

从雍王府出来,胤禛满怀欣喜地拜访章嘉活佛。章嘉活佛是康熙身边的红人,因为他在青海、内蒙古一带有崇高的名望,康熙指令他管理内蒙古地区的宗教事务,与西藏的达赖喇嘛分庭抗礼。章嘉活佛听得胤禛的悟境,淡淡地一语道破:“王爷只是初步破参,就好像是针破纸窗,从针孔窥天,然而天体如此广大,针孔中所见,更是一种偏见。”

胤禛不禁一阵沮丧,恼人的现实又排山倒海地出现在他眼前。他会想到父皇康熙,想到他对保卫皇权的种种努力,想到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那场夺嫡的风暴。

那年,皇太子胤礽被废黜后,八阿哥胤禩成为最耀眼的新太子候选人。康熙任命他为署理内务府总管事,并查处原内务府总管凌普。凌普本是废太子胤礽的奶公,康熙派他做内务府总管,为了让他照顾胤礽,但凌普却依仗太子的势力横行不法,这次康熙第一个就拿他开刀,彻底打击了太子党。内务府总管事这个职位非同小可,只有出了皇帝、皇太后去世等大事时,才由皇子或者亲王来担任这个重要的总务职务。

大阿哥胤禔被永远地圈禁之前,也向康熙举荐皇八弟胤禩。他举荐的方法如此拙劣,使这场举荐更像是一场陷害,他竟然把一个算命者的话转述给康熙。这位术士叫张明德,在京城内各位王公大臣府邸间钻营,他相信胤禩有成为帝王的贵相。

这个胆大妄言的算命者引起了康熙的怀疑,他立即派人追查。这个看相的张明德曾经对胤禩说过,皇太子行事已经穷凶极恶,他有十六名好友,都是武艺高强之人,可谋行刺。胤禩听此说法,竟然微笑不言。

在内务府总管的任上,胤禩没有把握住康熙这次对他重用的机会。他依然按照一向宽仁的态度,希望草草结案,放凌普一马,顺便讨好内务府上下的官员。康熙闻讯大怒,胤禩此举无疑是收买人心,谋取皇权。康熙把众皇子召到乾清宫,公布胤禩的罪状,宣布要锁拿胤禩:“胤禩柔奸成性,妄蓄大志,朕素所深知。他的党羽早就相互勾结,想要谋害胤礽,今天我要锁拿胤禩,交与议政处审理。”

朝堂之上,皇子们竟然公开与父亲发生争吵。九阿哥胤禟、十四阿哥胤禵竟身带毒药,前来阻谏。父亲的话音刚落,年少气盛的胤禵马上奏言:“八阿哥无此心,臣等愿保之。”康熙怒斥道:“你们两个要指望他做了皇太子,日后登极,封你们两个亲王吗?你们的义气,我看就是梁山义气!”年仅二十一岁的胤禵回语激动,以死发誓保胤禩没有谋反之心。康熙气得不行,喝道:“你想死容易得很,我现在就要你死!”说完真的当场拔出佩刀,砍向胤禵。幸好五阿哥胤祺反应快,他赶紧上前一把抱住康熙的腿,跪求父皇息怒!众皇子见康熙被抱住,也赶紧叩首恳求康熙收回佩刀,康熙余怒未消,把佩刀扔在地上,命诸皇子将胤禵责打二十大板,然后将胤禵和胤禟两人逐出。

诸位阿哥身带毒药、视死如归的表情,将一直刻在胤禛的记忆里。随后,胤禩被革去贝勒,贬为闲散宗室。张明德情罪极为可恶,被下令凌迟处死。胤禩一党的阿哥与王爷们,被康熙逼迫观看张明德被一刀刀割肉剔骨的惨状。

那年的十月,从来不知什么是病的康熙,得了一场大病。一回忆起往事,这位五十五岁的老人总是流涕伤怀。他已经悲哀地预感到,他死后皇子之间必将有一场厮杀。他的头脑中,会反复地勾勒齐桓公的故事。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死后,尸体尚没入殓,五个儿子便开始武力争夺王位,有的儿子在尸体旁边哭泣,有的儿子以箭射自己的兄弟。正在哭泣的儿子一看有箭射来就躲了,躲在尸体的下面,乱箭就射到齐桓公的尸体上。

康熙对阿哥们说:“朕死之后,你们刚刚把我的尸体放在乾清宫那儿,还没来得及安葬时,便会‘束甲相争’了。”康熙此刻正悲苦地想象着一代霸主齐桓公的尸体。齐桓公死了之后六十七天没有发丧也没有入殓,尸体腐烂以后,蛆从耳朵里面爬出来。此时,这位脆弱的老人一厢情愿地笃信,废太子胤礽的行为属于“中邪”。此后的日子里,康熙多次对胤礽加以询顾,与臣下的言谈中特意流露出欲复立之意。几十天后,康熙大概估算着满朝文武皆了然其心。他召来宠臣李光地,语义双关地询问废皇太子的病“如何医治,方可痊愈”。皇帝在启发这个伶俐的臣下提议复立胤礽。李光地的回答同样语义双关:“徐徐调治,是天下之福。”

对臣下的吹风完毕后,康熙帝又召满汉文武大臣齐集畅春园,指令这些帝国的精英,从诸位皇子中选举出堪任皇太子之人,康熙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的民主:“无论众议推选出哪位,朕即从之。”他根本没有料到,大臣们早已带着阴谋聚集于此。大学士马齐先到,对另一位大学士张玉书吹风说,众人欲推举八阿哥胤禩。当众臣齐聚时,理藩院尚书阿灵阿等人在手心中书写“八”字密示诸臣,大臣们“民主”选举的结果是一致推举胤禩。

康熙完全没有料到,一向乖巧的大臣们已无心洞察他的“圣意”。他不得不尴尬地说:“皇八子未曾办理过政事,近又犯下重罪,而且他的母亲出身微贱,故不宜立为皇太子。”康熙特意传谕李光地,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前日召你入宫,曾对你有过暗示,你今日何无一言?”

第二天,康熙再次召集所有的重臣与诸王,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梦境,说他梦到太皇太后孝庄文皇后,还梦到胤礽的生母孝诚仁皇后,都是“颜色殊不乐”的样子。两位德高望重的死人成为康熙重立太子的台阶。康熙已不顾出尔反尔的尴尬,亲自向众臣宣布:“皇太子前些日子因为被魇魅,本性却没有被湮没。加以调治,如今已经痊愈矣。”满朝官员诺诺称是,很快胤礽得释。同时,康熙大封诸位皇子,以图安抚。他封胤禛为雍亲王,同时赏赐他一处住所,这就是日后名闻天下的圆明园。同时,重新封赏胤禩为贝勒。

胤禛与其他皇子们完全明白,皇太子复立只是康熙政治中的饮鸩止渴。此时,康熙只是急于对结党的皇子们进行反击,尤其是阻击咄咄逼人、人气红旺的皇八子胤禩。

明月平静地悬在空中,银光如水,从胤禛头顶百会穴灌入,泄至周身,如雪的月光,在这个宁静的夜中显出澄静。

胤禛又来到了无垠的林莽,心中忽然放大光芒,他顿悟:“山者山,河者河,烦恼者烦恼,色香味触法者色香味触法——尽是本分,皆是菩提。”不觉中,出了一身透汗,经自回到了雍王府自己的趺坐所在,坐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二月十四日的深夜里。

在明澄的心境中,康熙王朝中两立太子的国统大事,已清晰得如一枚草芥,可以捏在手指间。太子胤礽再回东宫以后,首先反思了第一次被废的教训,认为自己的失败在于手中没有兵权,对康熙、对皇子们没有根本的震慑能力。这次他甫一上台,就把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刑部尚书齐世武等人纠合到自己的身边。

步军统领全称“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是京城内威风凛凛的“九门提督”,掌京城守卫、稽查等诸多安全事项,统辖部队数万,官至正二品。胤礽把这样重要的职务握在手里,自以为得计,殊不知他“魔高一尺”,他那些皇弟的道行也“高了一丈”。

胤禩党人想出了一个奇特的政治手段。工部右侍郎揆叙与理藩院尚书阿灵阿等人大笔花钱,买通能言善说的下人,在官民聚会之所散布各类不利于皇太子的小道讯息。很快,太子的各类小道讯息,从京城内外一直散布到江南各省。帝国的各阶层人都知道,太子时常派家奴前往各省的富裕地区,勒索钱财与美女,地方稍有不从,就会受到太子疯狂的报复。

大量的江南美女被送入了东宫,这让胤礽的妻妾们日益形容消瘦、满面病态,胤礽随意地诅咒、打骂他的妻妾、随从。康熙每天派出十个侍卫去监视胤礽,可是太子根本不把这些侍卫放在眼里,依然让那些龌龊邪佞之徒出入其门庭。康熙发现,这些可怜的侍卫官总是极度地疲劳,满面愁容,不胜惊恐,他终于意识到,如果太子再次被废黜,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会为他哭泣。

索额图的阴灵再次回来了。康熙五十年(1711年),康熙帝发觉步军统领托合齐、刑部尚书齐世武、兵部尚书耿额等朝廷重臣暗通讯息,托皇太子为名结党会饮。耿额原本是索额图的下属,一贯对索额图忠心耿耿;托合齐本属索额图一党,前次废太子事件时,康熙对他法外开恩;兵部尚书耿额的父辈、祖辈是索额图的家奴,更有为索额图报仇的动机。

康熙借一个微不足道的贪污案,将皇太子党尽数绞杀,而且死状非常可怕:刽子手用铁钉将原刑部尚书齐世武身体钉在墙壁之上,齐世武号呼数日而后死;步军统领托合齐在狱中病死,尸体却被锉骨扬灰;耿额被判以绞刑;鄂缮被幽禁。

托合齐的尸体被锉成灰烬,消灭在光天化日之下,索额图的阴灵彻底地消散了。康熙的恐怖死刑,却不可能浇灭各位皇子夺权的野心。就在那一年,在参加对步军统领托合齐的审讯时,胤禛便已经暗自留意,皇太子企图夺权的关键人物,就是步军统领——掌控京城九门之钥匙与京城三万八旗劲旅的总管,托合齐的下一任隆科多,他将成为胤禛成功登极的最关键人物。

那年初冬,康熙巡视塞外回到北京畅春园当天,轻描淡写地准备好了对皇太子的废黜。在畅春园里,朝廷重臣、几位管事的大太监跪在地上,双手被捆在背后;几位皇子站成一排,双手被捆在胸前。康熙刚刚从龙辇上下来,便公布皇太子的罪责:“皇太子胤礽自复立以来,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业断不可托付此人。”从此,胤礽的太子储位永远被废除了。

胤禛注意到,康熙帝第二次废黜太子时,已经毫不介意,甚至在塞北巡猎之后,在回到畅春园的余暇间,谈笑间就将自己培养了三十八年的儿子,永远地圈入了高墙之内。八爷党的皇子们会很轻易地下结论:父亲已经像一只屡被咬伤的狮子,伤口只能燃烧起他更旺盛的斗志。

胤禛还意识到,索额图被消灭的邪灵,已经进入了康熙大帝的身体之中。康熙的中邪,不是因为本身的贪暴,只不过因为爱得太深,忍受得太难,最终恨得过切。

康熙、太子……这些纠缠的政治死结是心魔,是生死,也是一粒最普通的芥籽。胤禛心情清爽地问证章嘉活佛。章嘉活佛微笑,道:“王爷于大死大活之中,参破了禅宗的第二关。此关境智融通,色空无碍,是则名为透重关。但王爷的见识只是进了一步,比如,出在庭院中观天矣。然天体无际,毕竟还没有完全参透,王爷当更加勇猛精进。”

胤禛心中会意。他将章嘉活佛的话试问了高僧迦陵音,没有料到,精通佛法的迦陵音竟然对这种境界茫然不解,胤禛微笑一下,更不解释。

此时,只有胤禛与三阿哥胤祉把康熙大帝看成一个孤苦的老人。在诸皇子争夺皇位日渐激烈之时,两位阿哥却独善其身,极力表现出对皇父的诚孝。康熙帝第一次废太子后重病缠身,只有胤祉、胤禛两人含着眼泪一次次劝请康熙就医,并且愿意冒死为康熙寻找大夫。

康熙与他的帝国进入了老年。在生命的后期,康熙一共十八次来到胤祉的花园里散心。这一度给了胤祉以飘飘然的错觉。三阿哥胤祉听说江南武进县有名叫杨道升的人“颇通天文”,便请进府里,希望能从《易经》八卦中了解自己成为储君的可能。

康熙一向对窥视东宫之举恨入骨髓,此番对待三阿哥胤祉却如此宽容。这与其说是对胤祉的纵容,不如说是一种同情——这位带着书呆子气的儿子,能够笼络陈梦雷、方苞等旷世大儒去编辑中国第二部大类书《古今图书集成》;能够跟随西方传教士学习音乐,编写精湛的音乐理论大书;能够遣何国栋等人分赴广东、云南等地,根据太阳的影子测量地球的长度……但是,这位温文尔雅的皇子,其夺嫡的着力点竟然如此地学术化,完全找不到重点。

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正月二十一,胤禛在雍王府的堂中静坐。“无意之中,忽踏最后一关。”所谓:“家舍即在途中,途中不离家舍,明头也合,暗头也合,寂即是照,照即是寂,行斯往斯,体斯用斯,空斯有斯,古斯今斯,无生故长生,无灭故不灭……”

刹那间,胤禛心地一片空明,他已经“直透三关”,达到禅僧们很难进入的境界。他飘然欲佛,转眼间已经身在国师章嘉活佛处。章嘉活佛望见胤禛时,心中便已了然:“王爷已经得到了大自在的境界!”胤禛说了一个话头:“还会有事吗?”章嘉活佛伸展两手道:“还会有什么事呢?”随后,他将手一挥道:“就是有些小麻烦,也不在话下了。”

此刻,胤禛会借助禅定的智慧,微笑地看着在人间为皇权奔忙的“八佛”胤禩。当康熙永久地废掉胤礽皇太子之位时,胤禩天真地以为,康熙会有对皇太子的第二次“民选”。他竟然直接去问康熙:“我该怎么做,是否应当装病,以免再次发生大臣们举荐我的事情?”这样掩耳盗铃式的问询,显然更是迫不及待的刺探。

胤禩身上蔓延的“柔奸”,总让康熙想起他的母亲卫氏。那个妖娆的女人,曾是美冠后宫的女人,甚至唾液都含有芬芳的气息。这个女人的父亲阿布鼐因“负恩失礼”被处死,他的全家被编入辛者库罪籍。“辛者库”是满语,翻译过来就是“洗衣房”,专门收容旗籍重犯的亲属,从事各种贱役。从这个出身来讲,卫氏不仅在康熙的后宫中是最低贱的嫔妃,在整个清朝的受封妃嫔中,卫氏家族的地位也是最为卑下的。

这个女人曾注定是个干粗活的宫女,湮没在成百上千个宫女之中。在她卑贱的一生当中,或许只能有一两次与皇帝擦肩而过的机会。但是,就是这么一次的擦肩而过,风姿绝代的她竟然被康熙一眼看中,成为康熙三百后宫中的一位。

胤禩那种让人情不自禁服膺的政治魅力,与卫氏那妖娆的女人魅力完全相同。康熙不知不觉间便将八阿哥混同于这个女人。他不知道,母亲出身的低贱,激发了胤禩奋发向上的精神。他自幼聪明机灵、工于心计,不但千方百计地讨得康熙欢心,而且尽量交结可资利用的各阶层人物。他只是请江南文士在南方各地采购图书,便赢得天下文士的好感,称他“极是好学,极是好王子”。

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的“民选”太子之事,胤禩一人得到了几乎所有重臣的选票,康熙在震惊之中感到了嫉妒与恐慌,他花费了几个月时间,暗中了解八爷党的名单。推举胤禩之人,竟然包括朝廷砥柱大学士兼议政大臣马齐、康熙的舅舅兼岳丈佟国维、工部右侍郎揆叙、户部尚书王鸿绪、贝子苏努等满汉重臣。这些高官显贵,把胤禩看成是“现世佛”,那场高票通过的“民主选举”,更像是对康熙的一场“逼宫”。

索额图的阴灵是狂躁的,胤禩的魅惑却更加危险。康熙要在自己的帝国中,清除胤禩的影响。第二年,康熙在朝堂之上旧事重提,大骂马齐等国老:“如今,马齐、佟国维竟然与胤禩结为同党,欲立胤禩为皇太子,殊属可恨!你们难道不知道,胤禩一系累世为罪人、他的母亲出身贱族吗?”

马齐被训斥之后,忍不住抗辩了两句。康熙气得火冒三丈,竟然跳下御座,当着众人的面,这个五十六岁的皇帝,完全不顾体统,去厮打那位五十八岁的老臣。朝堂之上一片乱糟糟,被打的马齐气愤难平,竟然毫无惧色地拂袖而出。随后,马齐被夺职拘禁,其弟马武也被革退,户部尚书王鸿绪被责令退休,康熙对朝中的八爷党进行了一次清洗。

帝国还要运转,康熙不久后便让马齐复出,出任武英殿大学士兼内务府总管,以维持满汉大臣间的平衡。胤禛则清楚地发觉,貌似温和的胤禩一党拥有着巨大的政治能量。胤礽被囚禁在高墙之外,胤禩党人能轻松地消解他东山再起的可能。

在北京北部的郑家庄里,废太子胤礽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他的复出。整整四年以后,他寻找到一线生机:准噶尔部率众骚扰哈密,朝廷将派兵征讨。这是胤礽逃离圈禁的机会,他趁医生贺孟来给自己福晋看病的机会,用矾水写信给正红旗的都统普奇,让他想办法保奏自己为大将军出征。

胤礽的矾水邮件,激起了爱新觉罗家族尘封了二百年的幽魂。二百年前,努尔哈赤的太子褚英,也是因为骄奢不法,被努尔哈赤永远地打入冷宫。将近二百年后,这支宗室的不安分者,总有为褚英报仇之意。如今,第一代废太子家族之后普奇,得到了新废太子胤礽的请求,因而陷入犹豫当中。另一位褚英之后阿布兰则向康熙告发,公开向胤禩一党示好。康熙拘禁了普奇,将贺孟打为斩监候。

在东宫争储最白热化的时候,康熙与皇子们惊讶地听到了一阵刺耳笑声:

我笑那李老聃五千言的道德,我笑那释迦佛五千卷的文字,干惹得那些道士去打云锣、和尚去敲木鱼,生出无穷活计。又笑那孔子老头儿,你絮絮叨叨说什么道学文章也,平白地把些好人弄死。住住住,还有一笑,我笑那天上的玉皇,地下的阎王,与那古往今来的万万岁,你戴着平天冠,衣着衮龙袍,这俗套儿生出什么好意思,你自去想一想,苦也么苦,痴也么痴,着什么来由,干碌碌大家喧喧嚷的无休息。

这笑声来自胤禛。在杀机四伏的政治圈子里,胤禛学会了禅宗那种超脱的大笑。这首胤禛喜欢的《布袋和尚呵呵笑》一诗,印证了他表面上超脱无争的心境。康熙王朝里,诬陷、诅咒、暗害,储位争斗到了白热化时,胤禛却自命为“富贵闲人”,经常跑到雍王府邻近柏林寺里去和那些和尚参禅论道,谈论佛法。

此时,雍王府上下,总是香烟缭绕。“道许山僧访,棋将野叟招;漆园非所慕,适志即逍遥。”这位“天下第一闲人”吟诵着自己创作的诗歌,不仅时常成为“灌顶普善广慈大国师”章嘉活佛的座上之宾,更经常以王爷之尊,跑去和山僧野叟闲谈,和三教九流打交道。

胤禛的闲散,让雍王府里的亲信们感到茫然。他的心腹戴铎冒死写给他一封信,公开地为他继承大统出谋划道。对皇父要诚孝:适当展露才华——不露才华,英明之父皇瞧不上;过露所长,同样会引起皇父的疑忌。对兄弟要友爱:大度包容,和睦相待。对事对人都要平和忍让:能和则和,能结则结,能忍则忍,能容则容,使有才能的人不忌恨你,没有才能的人把你当作依靠。戴铎露骨地表示,雍王府中岂无一二才智之士,如果主子加以栽培,使其成为朝廷重臣,未尝不是主子未来登极之后的倚仗。

胤禛的回答几乎让戴铎心碎:“你的说辞虽然是金石之语,但是,对于我来讲却没有任何用途。当皇帝是件大苦之事,我避之犹恐不及,又怎么能做出夺嫡之举?”

那封写给戴铎的信,骗过了康熙与诸位皇子。没有人留意,胤禛不久后开始翻修他的圆明园。在圆明园的湖心岛之上,他重新装修了自己的住所“万方安和”,将这里的房屋呈“卍”字形排列。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秋,雍王府的门人戴铎在武夷山遇到过一个颇有灵通的道人,戴铎便拿了胤禛的名字问及前程。结果这道人写了一个“卍”字。胤禛一语双关地给戴铎回信说:“你能够遇如此等人,是你的造化。”

在这座“卍”字形的房屋里,这位“天下第一闲人”心中清楚,他已经悄悄地度过了皇子们党同伐异的禁区,小心翼翼地解除了康熙帝对他可能结党夺嫡的怀疑,他已经潜入到康熙王朝夺嫡大戏的幕后,可以从容地摆布自己的角色,不动声色地从“卍”字王爷,向“万岁”皇帝的身份迈进。

“炉中若无真种子,纵遇神仙也枉然。”几年以后,登极后的胤禛会用这半是自得、半带禅意的话,回顾自己“天下第一闲人”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