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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泗水流,静静流

我知道“泗”这个字,是因为安徽泗县。

从芜湖过长江到泗县,由南向北,垂直路程三百公里。小孩子的空间感很奇怪,小的时候听到泗县这个词,总觉得遥远。大多数遥远会有神秘感,泗县的遥远却是荒凉的,这也是小孩子的特殊感觉。

荒凉的泗县,在百度百科里这样写道:“古称虹县、泗州,宿州市下辖县。位于安徽省北部,东邻泗洪,西接灵璧,南连五河、固镇,北至东北与睢宁、宿迁毗邻。”

至于东邻泗洪,“位于江苏省西部,淮河下游,洪泽湖西岸。古为泗州本州。1952年前属安徽省宿县专区。1953年3月,为加强洪泽湖管理,安徽省泗洪、盱眙县与江苏省萧县、砀山交换,泗洪县划归江苏省淮阴专区”。

近现代史上,1953年那次省际边界调整,打破很多传统归属,比如将婺源从徽州划到江西,导致安徽和江西之间的这场官司没完没了。江苏和安徽在边界划分上,也经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其中,与泗有关的诸地名最典型。从泗县的角度,泗县在西,泗县的东部是泗洪,泗县的东北部是泗阳,这些环泗水地名,历史上绝大多数时期错错落落、分分合合。泗县和泗洪原属泗州本州,泗州存在于北周至清期间,辖地包括今泗县、泗洪、天长、盱眙和明光,泗州最后的州城在泗县。山之南、水之北为阳,顾名思义,泗阳在泗水东北部的宿迁境内。现如今,泗县属于安徽,是皖北一个相对落后的地区,泗洪和泗阳分属江苏的淮安和宿迁。对了,前面提到那个祖籍安徽现籍江苏的盱眙,就是北京东直门簋街上著名的“麻小”的故乡。

江苏和安徽虽比邻而居,但江苏江湖河海俱全,水陆交通便利,工商业发展早,经济水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在全国一直名列前茅,而安徽,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央政府对其战略定位是农业大省,是粮食战略储备基地特别是水稻生产大省,单一经济结构导致安徽长期以来经济发展水平落后,长三角战略发展时期也没有抓住机会,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与江浙两大芳邻渐行渐远。同样的自然环境,政策环境不同,经济水平明显有高低。环泗水而居,“一衣带水”,西边的泗县,要远比东北边的泗阳和东边的泗洪落后,虽然吃着一种味道的淮扬菜,听着一样腔调的泗州戏。

说起泗州戏,与周边庐剧、凤阳花鼓、淮北花鼓、黄梅戏、扬剧、淮剧等诸多戏种相比,有自己的个性。“耳边,是男人高亢而悲伤据理力争恶声恶气颤抖大吼声,女人则唱另一种风味,嘹亮欢快,有时还连带着哼哼嗨嗨的哀啼……”这是前不久认识的一位泗县籍作者在文章里记录的感受。看到这段文字,我在大脑里极力想象这些声音。说实话,第一个想起的是日本的能乐,第二个想起的是秦腔的老腔,它们都具有一种悲切到拉魂的力量。泗州戏俗称“拉魂腔”。

一方水土养一方戏不假。安徽和河南都是戏窝,但河南的戏,唱腔总体要比安徽的戏轩敞,似乎无论男女,个个都是铮铮铁骨、英雄好汉。比如豫剧,常香玉唱《花木兰从军》也好,唱《朝阳沟》也好,都是铿锵玫瑰的做派。一过淮河,到了江淮境内,腔调自然又往下降了一阶。过了长江,特别是越剧,基本是苦情戏,许多角儿出名就出在那一声声“哭调”,《红楼梦》里“黛玉葬花”、《梁山伯与祝英台》里“英台哭灵”皆如此。黄梅戏例外,虽在鄂皖交界的长江边长成,但基本沿用轻歌剧调性,因此,也有人总不把黄梅戏当戏,只做歌舞剧。如果以阴阳来论,黄河以北偏阳刚,长江以南偏阴柔,即便是剧中男性角色,越剧的女扮男装也更有味儿。至于江淮之间的庐剧、扬剧,男女角色分别比较明显,前面提到的泗州戏男女唱腔差异也很大。有分别,才有层次。黄梅戏出名,因为其轻歌剧式的采茶调明快,容易传唱和记忆。说实话,安徽以外的人对黄梅戏的热情要远远高于安徽人,安徽人自己最爱听的却是庐剧。庐剧俗称“倒七戏”“小倒戏”,曲目比较多,有戏迷基础。听“小倒戏”、摸纸牌是我奶奶那一辈不识字的中老年女性的两大娱乐。庐剧似乎也不难唱,它在传统戏曲唱腔比如锣鼓书、端公戏、嗨子戏的基础上,也吸收了一些皖西大别山区、合肥、巢湖等地的山歌、花灯歌舞成分,不过,它的唱腔和表演更靠近徽剧和京剧,所以徽剧和京剧的戏迷往往也会喜欢庐剧。

一个人的看戏口味,是不是越来越接近其吃饭的口味?江淮地区的人大多看庐剧、淮剧以及扬剧,这三个戏种方言虽有差别,但唱腔总体比较接近。最近在泗阳听到一个新知识——当然也只怪我孤陋寡闻,淮扬菜的创始人以及追随者都是徽商,当年徽商离开原籍,到扬州、淮安近海一带谋生,虽然赚到钱,但怀念家乡,尤其是家乡菜,于是在淮扬地区鱼虾食材丰富的基础上,用徽菜烧法,创造了淮扬菜式。如此看来,今天扬州和淮安地区一些人可能都是徽商后代。

江淮地区的地方戏,泗州戏算是流传面较小的一类。我想,是不是与诞生这个戏种的地域环境后来的变化有关。秦末以来,泗水流域豪强纷出。汉代开国皇帝刘邦原籍沛县,秦灭六国后,沛县属泗水郡。陈胜吴广在宿州大泽乡起事,刘邦集合三千弟子攻占沛县,自称沛公,后又投奔项梁帐下。项梁就是项羽的叔父,今宿迁宿城区人,宿城南与泗阳、泗洪接壤。原来,秦能统一六国,推倒大秦王朝的却是远在泗水边的两个豪杰刘邦和项羽。刘邦也好,项羽也好,尽管性格不同,做事方式有差别,最终结局也完全不一样,但他们都能不拘成规,在对既有秩序的挑战中脱颖而出,成为人中龙凤。

各种颠覆式的起义和革命,对于区域文化的影响很明显。泗州戏里男性的愤怒和女性的悲伤,多少是对历史现实的一种折射。泗州戏戏迷间的文化认同,后来由于被调整为不同的省属,经济环境和文化环境改变,旧有的认同感消失,新的文化核心生成,也产生了新的生活习惯和文化追求。当然,地方戏观众流失、演员队伍缺失是普遍焦虑的问题,这些年,虽有中央政策扶持,传统戏曲生态也见好转,但这是一个大面积、综合性修复工程,须假以时日,才能出效果。

泗水的历史很不平静,泗水本身很平静。我看到泗水,却是因为泗阳。

初夏来到泗阳城,暮色四合,泗水正从泗阳城里流过。窄长的货船占据了整个镜头。运河在泗水这段比想象中要窄,要安静,要清冽。

想象的运河,很大成分依据金庸武侠小说里的描写而来。金大侠笔下,风高浪急的运河是各路武林高手大显身手的舞台,刀光剑影中,玉树临风、纶巾白面的翩翩公子伫立船头,微微一笑很倾城,他是赢家。当然,这是对金大侠的类型化叙事的调侃。其实,换个角度,要感谢文学书写,感谢金大侠,中国老百姓了解历史和地理,主要通过各种文学描写包括口头文学、戏曲文艺。金庸小说对一些地理信息的记录,比如海盐的钱塘观潮,比如运河两岸的烟火,就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还听说,连黄老邪居住的桃花岛也有研究者正在兴致勃勃地考证。

文学作品的好处是将情绪形象化后与人共享,并于无意间留下历史的雪泥鸿爪。

比如白居易的这首《长相思·汴水流》:“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口。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对工,韵合,物、景、人、情诸元素嵌入自然,情绪到位,意境鲜明,算得上写离愁别恨的好词。词中提到汴水、泗水、古瓜洲渡口以及吴山四个地理名词,对于讲究音韵节奏对工的词,用“水流”对“悠悠”,是和韵之需,以流水喻写时空的变迁流转,引出思愁绵绵,是比兴用法。南唐后主李煜后来写《虞美人》,广为传颂的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也是这类比兴。

王安石在《汴水》一诗里无限惆怅地写道:“汴水无情日夜流,不肯为我少停留。相逢古人昨夜去,不知今日到何州。”汴水怎么就无情啦?无非因为从汴水下行,经泗水直至吴山,空间迁移等于时间迁移,离国家的政治中心汴梁越来越远,诗人内心对于前途的忧愁越来越重,对于亲友的留恋越来越深,川流不息、不分昼夜的汴水也成为世间无情物。

这是婉约派的风格。所谓婉约派,不唯抒写相思、离愁、羁旅等情感和情绪,主要指语言风格和美学趣味,因此,我们常常把苏东坡的词比如《赤壁赋》当作豪放派的典范,但他的《水调歌头·千里共婵娟》又是典型的婉约派,细致、忧伤以至缠绵悱恻。儿女情长,英雄气盛,两者都不缺乏,这是苏东坡的过人之处。白居易也写“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这样轻快活泼的小诗,但更有名的是“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这类感伤诗句。作为诗人的白居易基本上也可以划入美学风格的婉约派,三首长诗代表作《长恨歌》《琵琶行》《卖炭翁》如此,流传甚广的这首词作《长相思·汴水流》亦如此。中唐以降,描写相思和离愁的诗句难以计数,如这首《长相思·汴水流》流传这么久和这么广者,显然罕见。

传播很残酷,它的偶然性,让人类历史上许许多多杰出的创造与今天的我们失之交臂。不过,它也有必然性,但凡被人们广泛传颂并使用的事物,一定具有特殊而必须的价值。诗词的使用价值,我们通常说要顺应人类精神和情感层面的需求,是“同情”和“同理心”的需要,这也是文学作品存在的合法性。但是,诗词能不能传得开,传得久远,取决于诗词本身的语言节奏。这是诗词传播的特殊性。当然,作为韵文的诗词,天生比非韵文的散文更容易传播。“点点是离愁”,五个字,还有比这更朴素、更深长、更简练的表达吗?当然也容易记忆。这也就是为什么印刷业并不发达时期的唐诗宋词传播总量要远远多于各种非韵文文章。

不过,对“唐诗宋词”,我有异议。都说唐诗胜过宋诗,宋词好过唐词,总体数量和概率的确如此,但单篇另论。比如唐词的上品,李白的《忆秦娥》,以及这首《长相思·汴水流》,意境深、阔、远,写离愁别恨,已是绝响,凡后来者难免都有学舌之嫌。而散见于各类教科书的“唐诗宋词”这种高度概括式的评论,简单、武断地屏蔽了唐词宋诗的丰赡华美。关于唐词宋诗的研究,学术界蔚为大观,此不赘言。简单的评价,不仅对于唐词宋诗不公、不准确,也造成了后学之辈的诸多修养缺失。比如我,就是这类简单评论的直接受害者。从小读书,身边缺乏高明指点,俱按通常习惯,先读《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后是《宋词选注》,再年长些,也看一些集注单行本,比如《李商隐诗选》,但总体是单一、不全面的,错失了很多。有我这样缺憾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话说回来,白居易的这首《长相思·汴水流》,让我感兴趣的反倒是词作无意间写到的地理信息。

一切文学作品,真实度最终都源自细节的合理和逻辑的合理。细节包括时间和空间。空间就是一种地理。白居易从汴水写到泗水写到瓜洲,这些地名是实写,从今天的地图看,这条线路也是京杭大运河从北贯到南的线路。汴水安在?汴水没有了,根据百度百科和互动百科对这条昔日多次入诗的人工水渠做出的相对一致的解释,汴水的具体所指,以隋为界,前后说法不一:一说晋后隋以前指始于河南荥阳的汴渠,它东循狼汤渠、获水,流至今江苏徐州市时注入泗水的水运干道;一说唐宋时称隋开通的通济渠的东段为汴水、汴渠或汴河。尽管具体所指不同,但汴水在今河南荥阳周边也即开封境内这一点,没有争议。开封号称八朝古都,夏以及春秋的魏国曾定都于此,此后,中原的政治经济中心长期圈定在长安和洛阳两个城市。中晚唐往后,开封再度中兴,及至北宋定都东京汴梁也即开封,开封城市的繁华达到鼎盛。北宋是历史教科书里通常说的中国资本主义最早萌芽时期,资本需要市场,市场与城市的繁荣攸关,水陆交通发达、物资交流便利的开封当仁不让地成为中原政治经济中心。开封在长安和洛阳东,故称东京。东京汴梁也即开封有多繁华,只需细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即可。如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所记,“自西京洛口分水入京城,东去至泗州入淮,运东南之粮,凡东南方物,自此入京城,公私仰给”,开封的兴盛,离不开汴水这条南北物资运输的交通要道。碧波荡漾,芦花飘雪,“汴水秋声”美誉一时传扬。连通黄河和长江的繁忙汴水到了南宋,因害怕金兵以舟船运兵进逼临安,被高宗赵构下诏毁坏,南北水运遂告断绝。汴水断绝,填土成田。汴梁易名。瓜洲古渡由忙到闲,见证了运河的历史变迁。泗水还是静静地留,泗水不仅不变,还衍生出泗阳、泗州、泗县、泗洪诸多与“泗”有关的名词。

泗水是古地名,这个“古”要“古”于白居易写《长相思》时的中唐。“古”时不仅有泗水,还有一个泗水国,这是汉武帝元鼎四年的事。元鼎四年,汉武帝从东海郡分出3万户,设立泗水国,封景帝的孙子刘商也即同父异母的弟弟刘舜的儿子为王,“治凌县(今江苏泗阳县众兴镇凌城村),领凌、泗阳、于三县”,泗水国的领地包括今天江苏的宿迁和淮安部分地区以及安徽的泗县。宿迁和淮安,在今徐州以南、南京以北。王莽称帝后取消泗水国,东汉光武帝登基又恢复泗水国,册封叔父刘歙为王。公元37年,刘歙死后三年,光武帝废泗水国,设泗水郡。至此,泗水国前后历经125年。

泗水国也即泗水郡,对于汉家王室具有特殊意义,用今天的话来说,乃刘汉王朝龙兴之地。汉书记载,汉高祖刘邦的家乡为“四川郡沛”,有历史学者说这是笔误,我不这么认为。谁敢,何况又怎么可能将九五之尊的汉高祖的家乡“笔误”?泗,读起来像四,看上去是四水分流,也即四川的本义。“四川郡沛”之说法应源于此。只不过,“四川”在今天作为中国西南一个地名被固化使用。

泗水国“以古泗水流经郡境而得名”,泗水显然比泗水国还古老,今天运河上的这条泗水只怕不是古泗水的原貌。《汉书》关于泗水和泗水国的记载不多,《汉书》记得多的是泗水国王刘商的父亲、汉景帝的小儿子刘舜。汉王室对这个骄纵的刘舜及其后代领属的泗水国恐怕也是不想招惹。肉身终归化尘土,泗水依然静流不息,这是历史本身的理性。泗水的愁,恐怕不仅仅是春愁,还有许多踌躇满志无处报的愁。

汉字中有些字或词天生可以入诗入词,比如泗水,比如凤凰。泗水和凤凰都与泗阳有关。今天的泗阳,号称“泗水古国、美酒之都、杨树之乡”。泗水古国不唯泗阳独有,泗县、泗洪要与其共享。美酒之都也是一家之言,以中国之大,善饮者众,出产美酒的地方还真不少,能称得上美酒之都者,仅就我所知,就有遵义、宜宾、泸州、亳州、汾阳、宝鸡若干城市。中国林学会唯一命名的“杨树之乡”大概没有争议了吧?不对啊,茅盾当年写《白杨礼赞》,这个杨树难道不是北方的特产吗?杨树既不是北方特有,也不是中国土产,而是中西兼有之。杨树成材快,经济效益高,我国的华中、华北、西北、东北均有栽种,但是,以杨树为主题的博物馆,目前在全国甚至全球,确实也只有泗阳有。泗阳也因为拥有123个品种,成为全国杨树引种发源地,被授予“杨树之乡”也还说得过去。很明显,杨树不是自己所长,资源其实也不足,但敢为人先,也就做成了全国第一家,这一点,泗阳看来是继承了老祖宗的革故鼎新精神。

凤凰台上凤凰游。有了杨树,有了树林,能不能招来凤凰?泗阳有本文学杂志叫《林中凤凰》,各地其实都有这类杂志,叫《山花》,叫《芳草地》,叫《绿洲》,都可以,都能接受,叫《林中凤凰》可就不那么低调了。看来,生在皇帝老儿的家乡,终归有一颗“凤凰鸣矣,于彼高冈”的心。我在这本杂志里看到一篇小说,叫《棺材铺》,篇幅不长,曲折有致,写得有点汪曾祺的范儿,那个叫胡四的乡村木匠的命运和他身上沉默的情义,让人看到心痛。看到这里,我就想,凤凰本是稀罕物,林中不图多,一只两只足矣。

一只凤凰无论飞多高,都有出发和落脚的亭台。一个人无论怎么活,他都是故事,他的故事也会影响别人的故事。一首词无论怎么写,无非是将遭遇的故事记住留住。一江水无论流多远,无论载过多少爱恨情仇,总有流到尽头的那一刻。

许多年前看张爱玲的小说——具体哪部忘了,扉页上印着穿旗袍的张爱玲,下面是“岁月静好”四字。没来由地喜欢这句话。后来,身边一有朋友结婚,我就把这句话送给他们。静,才会好。就像这泗水的水,任王侯将相岁月更替,任吴山削平古渡增容,都是这样不疾不徐,静静地流。真好。